南安普顿保住了性命。他年轻,并且只是因为对埃塞克斯忠心耿耿才误入歧途,这两点成为他获得减刑的主要理由,最终由死刑改为在伦敦塔服刑。克里斯托弗·布朗特爵士和查尔斯·戴弗斯爵士被斩首,吉利·梅里克爵士和亨利·卡夫爵士被绞死。其他一些共犯被处以高额罚金,但再无其他人被判极刑,政府的惩罚并未像人们预期的那般严厉。与哥哥一起被软禁在埃塞克斯府邸的佩内洛普·里奇也被释放了。在这胜利的时刻,罗伯特的唯一目标是不要树敌,他表现出自己本能的温和,尽最大可能妥善安置他落败的敌人们。一个向埃塞克斯夫人示好的机会出现,他自然不会放过。埃塞克斯的一个仆人丹尼尔,掌握了埃塞克斯的一些信件,炮制出几件复本,要求埃塞克斯夫人支付钱财,不然他就要将这些信件公之于众。埃塞克斯夫人向罗伯特提出控告,后者迅速采取行动,将这个无赖逮捕,并送上星室法庭。案件的判决书非常详尽,充满了对埃塞克斯夫人巧妙的恭维。丹尼尔被判处向夫人赔付2000英镑,支付法庭罚金1000英镑,监禁终身,并且“前述丹尼尔所犯之罪行不仅要公之于众,还要将此人双耳钉枷,脑后贴上大字‘此人犯下伪造、勒索及其他邪恶罪行’以儆效尤”。埃塞克斯夫人对此非常感激,她给罗伯特寄去了感谢信,这封信足以让我们对这出悲剧当中最神秘的人物有所了解。此前弗朗西丝·沃尔辛厄姆的身影完全被其他人物遮蔽,她似乎只能在那灯火辉煌的舞台上跟着主角们亦步亦趋。至今我们依然很难全面认识这个人,只能依据想象猜测她具有沉鱼落雁的容貌、动人心魄的魅力,以及非同一般的活力。因为仅仅过了两年,这位锡德尼与埃塞克斯的遗孀便第三次嫁做人妇,成为克兰里卡德伯爵的妻子。随后她便销声匿迹。
埃塞克斯的谋逆活动并未在群众中间激起反响,但政府依然略感不安。官方急于让公众相信,埃塞克斯并非政治阴谋的殉道者,而是受到正义惩罚的危险罪犯。圣保罗教堂的传道牧师奉命以此为主题,进行了一次布道,但这还不够。政府决定印制一份小册子,对这一案件的情况进行说明,并附上庭审证据的摘要。显然,弗朗西斯是主持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他受到指派。随后他将完成的稿件提交给女王及枢密院过目,最后问世的便是《有关已故埃塞克斯伯爵罗伯特及其同党罪行之说明(附悔罪书、罪行证据及其他内容,皆原样摘录自庭审材料)》。说明部分写得简洁明了,并且正如政府所期望的,它表明的是弗朗西斯在庭审过程中的观点,即埃塞克斯的谋逆行为是长期考虑、精心谋划的产物。弗朗西斯充分展现了自己洗练的文笔和高超的技巧,供词中的一些部分被悄悄删除,但篡改被控制在最低限度。实际上,行文当中只有一处与事实明显不符,即埃塞克斯提议借道爱尔兰反攻政府的时间。小册子中声称那是在他远征泰隆之后,而非之前。由此,埃塞克斯对谋逆企图的动摇和最终事件的偶然性便被掩盖了,取而代之的是思考的连续性,即对弗朗西斯观点的肯定。通过对举事之前各种证据微妙地遗漏和选用,整个过程的前因后果被颠覆。实际上一直持续到了最后一刻的埃塞克斯的举棋不定,被全然抹除,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们相信率领暴徒闯进伦敦城的计划在几星期前便已确定。弗朗西斯达成目的所用之手段堪称天衣无缝,使人们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有意为之。然而,如此精妙的手笔有可能是无心写就的吗?有谁能说清呢?大蛇又带着他的秘密悄然离去了。
作为对他工作的奖赏,弗朗西斯从女王那里领到了1200英镑的赏钱。不久之后,他的经济状况得到了进一步的改善。在最终的灾难发生3个月后,安东尼终于得到了这世界从未给过他的安宁。一系列可怖的打击:失去恩主、兄弟反目、希望破灭,愚蠢、激情与邪恶最终赢得一切,摧毁了他本就糟糕的精神状况的最后支柱,即他那激昂而不屈的意志。他死了,弗朗西斯继承了他微薄的遗产。这位弟弟的前途一片光明。财富、前途、享用不尽的声色犬马与智谋游戏,被名望、学识与权力填满的生活,这些东西都将属于他吗?也许会,然而他也永远失去家庭给予的乐趣了。只有古怪的吵闹会打破戈尔汉伯里的寂静。培根老夫人的神经终于失常了。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上帝和埃塞克斯,谈论儿子和外甥,谈论地狱之火与叛逆恶行,在颠三倒四的祷告和愤怒中了却残生。癫狂的她蹒跚着踏入老朽之境。遗忘将她湮没。
政府大权落入罗伯特·塞西尔手中,但这份权柄混杂着焦虑与警觉。劲敌刚刚倒台,新的挑战接踵而至,而这才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马尔伯爵抵达伦敦。就在他自苏格兰赶到英格兰的这一路上,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看来,詹姆斯的大使在这里似乎无事可做。就在他犹豫不决地等待之时,他收到了罗伯特的消息,后者邀请他进行一次私人会谈。国务大臣已经看出未来的走向。他希望说服马尔,让他相信自己真心真意想要为苏格兰国王的事业尽一份力。他说,只要詹姆斯愿意放弃他对王位的主张以及种种暗地里的打算,只要信任于他,将必要的细节工作交给他打理,那么等到时机成熟,詹姆斯便会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等到改革完成,英格兰王位非他莫属,不会有任何危险或困难。彻底被打动的马尔回到爱丁堡,并成功地让詹姆斯也相信了这一进展的重要意义。詹姆斯开始与国务大臣秘密通信。为保险起见,这些信件都通过都柏林的一位中间人转交。詹姆斯逐步服膺于罗伯特睿智而温和的影响。渐渐地、持续地、悄然地,未来道路上的障碍都被磨平了,随着那不可避免的时刻的到来,国王的感激变成了喜爱,变成了倚仗。
罗伯特这边,在等待与观察当中,他看到了一种令他最为不安的可能:伴随着埃塞克斯的覆灭,罗利重新得势了。女王委任他做泽西岛总督,她又开始把外交任务交予他,他会走到哪一步?可否将眼前的事态想象成之前戏码的重演,只是扮演王室宠臣的换了一位。然而越换越糟,从埃塞克斯的华丽无能换成了罗利的阴险暴躁?况且,即便是现在这个大胆狂徒,想要从伊丽莎白身上攫取更多力量也为时已晚。但他会不会对天真的、容易被说服的詹姆斯施加某些致命的影响?这一点需要当心,万万马虎不得。于是詹姆斯的心思受到了必要的干预。罗伯特本人所言极少,只说过一次较为尖锐的话,倒是亨利·霍华德勋爵,作为罗伯特最亲密的盟友,被允许加入秘密通信中,一次又一次数落罗利的不堪行径,对詹姆斯提出警告,很快,詹姆斯对罗利既厌恶又害怕。罗利本人对此毫不知情,他跟国务大臣似乎一直关系融洽。他又一次面临失败,先前他的希望被埃塞克斯击碎,现在埃塞克斯被消灭了,他却遇上了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实际上,他曾经那么盼望的埃塞克斯的覆灭,到头来却是他自己结局的序幕。当他在军械库里望着敌人最终身首异处,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就算这一悲剧的落幕颇为壮美,于他而言心怀悲戚多少还是有些奇怪的。然而其中是否还有预感的成分?他是否隐隐看见,同样的结局最终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伟大的统治又延续了两年,但前行的脉搏已经变得衰微。公共事务上空盘旋着疲惫与悬而未决的阴云,始终难以消散。只有一个地方仍在书写历史,那就是爱尔兰。伊丽莎白选择蒙乔伊非常明智,此人战术得当,不知疲倦,打得泰隆叛军节节败退。整个欧洲的天主教阵营都在为叛军祈祷,教皇命人送来一支凤翎,3000西班牙援军在金赛尔登陆,然而无济于事。在一场激战之后,蒙乔伊大获全胜,西班牙人举了白旗,泰隆被迫逃走,一路被追杀、伏击,颇为狼狈。他只好再度要求谈判,表示愿意归顺。然而这一次,在爱尔兰建立天主教统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伊丽莎白达成了她的终极胜利。不过,泰隆的奇妙人生并没有就此完结,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仍在时间的沙漏里等待着他。他恢复了作为北爱尔兰大领主的地位,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富有而高贵。可是不知怎的,他又跟英格兰政府起了冲突。这次他吓坏了,立马开始逃亡。他带着家人和仆从在法国、佛兰德斯和德国游荡许久,濒于绝望,各种飘忽不定的政治阴谋似乎都把他当作棋子。最终,教皇接纳了他,为他提供了住处和养老年金,他的奇妙冒险这才画上句号。他被无边的安逸、懒散和无足轻重的模糊岁月湮没,也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在乏味单调的罗马午后淡出生命的舞台。
伊丽莎白以最大的勇气抵御了愤怒与悲伤的初次进犯,然而不可避免的反应接踵而至。随着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认知越发清晰,她的神经系统渐渐难以承受。她的脾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暴躁任性,经常一连几天陷入抑郁,一言不发。她几乎无法进餐,约翰·哈灵顿爵士记录道,“顶多吃一点白面包和菊苣汤”。她一直把一柄宝剑放在手边,一旦来到神经紧张的时刻,她便会抓起宝剑,胡乱劈砍,怒刺房间的挂毯。有一次约翰爵士想要求见,却得到了粗暴的回复:“告诉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我的教子,让他在家待着,现在轮不到他进宫犯傻。”情况一目了然,他听到女王的话,悲从中来。有时,女王会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一阵阵痛哭。随后她走出来,眉头紧锁,在宫中寻找她想象中的疏漏,把身旁的侍女骂哭。
她依然亲理政事,尽管有迹象表明,一生的干练高效正在动摇。她偶尔粗心,甚至健忘,这在此前从未出现。在其他观察者看来,她核心的部件似乎已经崩坏,只能依靠惯性的动力维持运转。同时,她的体力也显示出惊人的衰退迹象。10月,她亲自主持议会开幕,病痛对她的侵扰暴露无遗。当时她身穿一件沉重的华服,站在两院议员面前,突然身体晃动,差点跌倒,几位绅士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倘若不是他们手疾眼快,女王恐怕真的会跌落地面。
然而实际上,这个苍老的灵魂并未完全腐朽,她仍有技艺做出惊人之举。上了年纪的魔术师大概会双手发抖,但想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仍是小菜一碟。议会会议正式开始时,垄断权利方面的分歧与不满情绪显而易见。这种授予专人特许经营权的行为越发增多,很多人将此视为一种压迫。在下议院宣读专利经营商品的漫长清单时,一位议员插话道:“面包在上面不?”一旁有人帮腔:“放心吧老兄,就算这回不在,下回肯定在了。”这种垄断权是伊丽莎白对她的宠臣及有功之臣予以赏赐的节俭做法,埃塞克斯对甜葡萄酒的销售专权即是一例。对这种做法进行攻击,其实相当于间接抗议女王特权。伊丽莎白并不习惯让下议院对自己指手画脚,她曾无数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对他们大发雷霆,喝令他们就地解散!因此,当她召见下院议长时,没有人感到惊讶,这个可怜的人自己也做好了挨一顿痛骂的准备。然而随后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女王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她说,她最近意识到“她批准的一些专权,对子民们造成了伤害”,她向他保证,“即使是在考虑最重大问题的同时,她也在思考子民的福祉”。她还承诺将着手进行改革。议长欣然离去。实际上,凭借对事实的敏锐直觉,女王看到,下议院的不满代表的是整个国家的一种情绪。与之对抗显然并不明智,一股逆流出现在眼前,她决定先行撤退,同时对其加以利用。果然,在议长满面春风地回去之后,整个下议院都惊喜万分,先前的不满变成了崇拜。他们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向女王表达感激之情,女王则以最高规格接见了他们。当代表团所有人都跪在女王脚下时,议长慷慨陈词:“以我们所有人的崇敬与感激,我们要把所有的忠诚和感恩之心,以及全部的精神都奉献给您,祝您健康安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女王高亢的声音:“议长先生,我们知道你的到来是为了向我致谢。诸位知道,正如你们所期待的那般,我对此深感喜悦,你们的爱戴于我而言胜过一切奇珍异宝,毕竟所谓珍宝皆可标价,但忠诚、爱戴与感恩之心在我看来是无价的。尽管上帝令我坐上王位,但能够凭借诸位的爱戴治国理政,我认为这是我身为人君的光荣。”她停了一下,让他们站起来,因为她的话还没完。“当我听到你们的不安,”她继续说,“我也寝食难安。我必须找出对策,那些无赖、无耻之徒,那些滥用我的赏赐之人定将明白,我不会任由他们巧取豪夺。议长先生,请代我向下院的其他成员表示感谢,我非常感激他们能让我了解到这些问题。至于我自己,我必须说,我从不是贪得无厌之徒,不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更不是铺张浪费的昏君。我的心思从不挂意任何世俗之物,我只挂意臣民的福祉。”她又停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语气更加深沉:“戴上王冠,身为人君,看上去总是无比光荣的。然而这王冠所代表的远虑近忧,我想将它们比作那名医所调制的药剂,亦不可谓不恰当。其中加了芳香的辅剂,或是裹了糖衣,这才让它得以入口。然而这药的本质定然是极苦的,是常人难以消受的。对我来说,倘若不是出于良心,履行这天降大任,维护上帝之荣耀,保证诸位之安全,以我的私心,我愿意把这王位让给任何人,以此摆脱辛劳,也无所谓荣耀。因为倘若无法为我的子民谋得幸福安宁,我并不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活着或是统治下去。而且,尽管你们本有可能或是将会迎来诸多更加强大、更有头脑的君主,但你们并不曾也不会再有更加爱你们的统治者了。”她用上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目光如炬。厅外有号角声响起,女王撑着她那拖地的华服,坚挺而可怕地转过身去,走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