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意外,然后是高兴的,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但接着迅速袭来的是第三种感觉——她感到害怕。这突如其来、本被禁止的归来,以及如此非同寻常的闯入,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人从爱尔兰带回来的是怎样的追随者?他们在哪里?发生了什么?难道宫廷已经落入他的掌中?她一头雾水,于是赶忙退避到另一重本性当中,寻求避难。她本能地对埃塞克斯的出现表示出欢喜,带着欣赏的神情注视他的举止言谈,这些都涵盖在她的第二本性当中。她还面带微笑,倾听他的抗辩,听他将出征的过程娓娓道来。在心里,她飞快地对各种可能性进行权衡,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捕捉能够帮助她判明局势的细节。很快,她便确认现在并没有实质性的危险。她笑着打发他先去换身衣服,她也要完成自己的梳洗打扮,他同意了。换完衣服回来,两人又聊了一个半小时。然后他下楼去吃饭,心情愉悦,跟宫中女官嬉闹调笑,在心里感激上帝,在国外经历了这样一番波折之后,他还能在国内享受如此甜蜜的平静。然而这平静却只是短暂的间歇。吃过了饭,他再次见到女王,立马便有了山雨欲来之感。她已经做过了调查,并在充分掌握情况之后确定了行动方案。她开始向他提及一些令他不快的问题,当他勉强作答时,她毫不掩饰怒意。最后,她宣布他需要在枢密院会议上做出解释。枢密院会议随即召开,但在埃塞克斯做完了他的解释之后,会议便在暧昧不明的礼貌当中宣布休会了。也许状况看起来依然是好的,然而女王显然非常烦躁,让人无法接近。到半夜11点,埃塞克斯收到女王口谕,他被命令不可离开他的房间半步。
大家都很困惑,各种疯狂的猜想纷至沓来。一开始,人们以为埃塞克斯又得手了。通过一次大胆的“突袭”,他夺回了即将从他手中滑落的女王宠爱与权力。弗朗西斯向他寄出贺信,信中写道,“我之效忠于您,比忠于任何人都多,也比任何人对您的效忠更多”。随后,女王不悦的消息让人们产生了怀疑,但埃塞克斯似乎并不会因此受到太大影响,毕竟他只是在爱尔兰碰了钉子,前面很多人也都是如此。但与此同时,女王也在继续她的计划。她等了一天,看到伦敦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于是决定可以继续行动了。她命令掌玺大臣埃杰顿负责看管埃塞克斯,于是埃塞克斯被“请”到埃杰顿的住所——泰晤士河畔的约克府邸。一切仍然平静,伊丽莎白很是满意。埃塞克斯现在任由她摆布,她可以慢慢考虑如何处置他。
然而就在她考虑此事之时,埃塞克斯病倒了。在离开爱尔兰之前,他便感觉身体严重不适。三天骑马穿行英格兰的疲惫,再加上在无双宫的情绪激烈变化和受到的屈辱,显然让他的身体无从消受。然而,即便被软禁在约克府邸,尽管时不时还在嚷着要回乡下隐居,他依然没有放弃重获女王宠爱和爱尔兰总督之位的希望。他给女王写了封求情信,但女王干脆拒收,而且对他不理不睬。他在爱尔兰册封的骑士之一约翰·哈灵顿,此时也回到了国内。埃塞克斯求他再帮忙进宫送一封信,信上依然满是忏悔和表达爱慕的话语。但这位英俊的骑士拒绝冒险。刚一回到伦敦,哈灵顿便遭遇被逮捕的威胁,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然是自顾不暇。他说求人不如求己,而且他也不希望“因埃塞克斯而触礁翻船”。哈灵顿清白与否实际上确实是存疑的,在两方议和之后,他颇为蹊跷地前去拜访了泰隆。也许他对这位叛国的伯爵表现得过于亲切友好了。当时他带了一本他翻译的阿里奥斯托诗集,大声朗读了其中自己中意的段落,还把这本书送给了泰隆的大儿子。“他的两个儿子都神采奕奕,像贵族人家的子嗣一般穿着英格兰服饰:天鹅绒短上衣,还镶着金边。”最后跟叛军首领一道坐在“庄严的天幕下,以蕨类植物铺成的餐桌旁”,愉快地吃了一顿大餐。关于这次会面的一些流言可能已经传到了女王的耳朵里,她自然会对此有些不满。但哈灵顿相信,只要有机会面见女王,误会就能够解除。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他是她的教子,打小便认识她,况且他跟王室还有一层隐秘的亲戚关系:他的继母是亨利八世的一个私生女。终于,他的面见请求得到了准许,他心情忐忑地前往宫廷。刚一进宫,他便窃喜自己真是明智,没有答应埃塞克斯送信的请求。
随后发生的可怕一幕,他一定会铭记终生。刚刚跪倒在女王身前,她便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边摇晃边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还算个女王吗!那个人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是谁命令你们这么快回来的?我可没给他这份权力。”当受惊的诗人结结巴巴想要辩解时,女王气冲冲地放开了他,“快速来回踱步”,“一脸愠怒地盯着他”。“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又发作了,“你们都是一群废物,那个埃塞克斯最糟!”他想要安抚她,但“她的盛怒压倒了一切理智”,什么都听不进去,而且在疾风骤雨般的咒骂中,她似乎把她可怜的教子当成了爱尔兰总督本人。不过最后,她还是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询问各种问题,时不时被哈灵顿的玩笑话和故事逗乐,对他跟泰隆的会面未置一词。他向她描述了那位叛军领袖,以及他那怪模怪样的宫廷:“他的卫队都是些小男孩,胡子都没长出来,连衬衫都没得穿,却能像水豚一般在霜冻天气的河流中轻松地涉水行进。”“我不知道,”他补充说,“他们的主子有何魔力让这些人俯首称臣,然而他们确实对他完全顺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女王笑了笑,突然脸色大变,让他回家去。哈灵顿“不敢听她吩咐第二遍”,赶忙策马回到自己位于萨默赛特的府邸,“仿佛所有爱尔兰叛军都在身后追赶”。
这位《埃阿斯的蜕变》的作者,显然无法成为内心困惑且受伤的君主的贴心知己。伊丽莎白另觅他者,至少得是个合格的听众,而弗朗西斯·培根成了她的合适人选。回想起夏天时的那次谈话,她趁他因法律事务来到宫廷开会的机会,再次召他过来谈论埃塞克斯的问题。她发觉他的回答中规中矩,于是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话题,这样两人又一次开始了怪异的谈话。在这几个月间,在秘而不宣的场合,围绕着埃塞克斯的命运,以及牵涉其中的政治与激情问题,这两个特立独行的灵魂汇合于一处。和往常一样,伊丽莎白在她已经看明的情况面前举棋不定:该宽恕还是该惩罚?如果是后者,应当怎样惩罚?她并没有谈论很多,代之以询问。至于弗朗西斯,他相信他的机会终于到来。他觉得他很可能由此解决自己身上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平衡个人债务与公共责任的要求,整理自己作为一名政客和一位朋友的情感,在荣誉与野心之间自如应对。其他人或许会觉得非常棘手,但弗朗西斯绝不会畏难不前,他的智力足以助他抽丝剥茧,觅得一条坦途。在与伊丽莎白谈话的过程中,他以一名演奏家的娴熟技艺,饶有兴致地演绎着这个主题。他早就认定,从人类的诸种可能来判断,埃塞克斯是注定要被毁灭的存在,他欠埃塞克斯不少,但因为绝望的忠诚而葬送潜在的机遇显然毫无意义。现在,赢得罗伯特·塞西尔的青睐才是关键。而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错过它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况且他还可以借此获得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女王的信任。此外,他现在已经不再怀疑,埃塞克斯心怀不轨,他的活动必将于国有害。尽管他有义务为自己的朋友提供个人性质的帮助,但让他重新掌权显然不在此列。他的责任甚至是让女王也认识到他对于局势紧迫性的判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开始编织举重若轻的思想之网。他对自己毫不怀疑,几年之后,当他迫于公众不认可的压力,需要为自己此刻的活动写一份辩白书时,他认为只需要讲述自己真实的活动,便足以证明清白了。
伊丽莎白饶有兴致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人们很难不这样做。弗朗西斯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对于埃塞克斯的同情与依恋。然而,他必须指出,有些职务他的确恐难胜任,譬如,让他再去爱尔兰。“埃塞克斯!”女王打断了他的话。“我要是再让埃塞克斯去爱尔兰,让我跟你结婚都行,只要你提这个要求。”然而,这还不是她所需要的,远非如此,她要治他的罪。然而,该怎么办呢?她倾向于在星室法庭进行审判。但弗朗西斯不赞同。那样的话,他说,程序本身将会有危险,在公开场合,很难真正给埃塞克斯定罪。他的声望如此之高,倘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给他定下重罪,恐怕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听闻此言,女王瞪起眼睛,气冲冲地将他赶走。她不喜欢弗朗西斯的提醒,但渐渐地,他的建议进入她的脑海,让她逐渐放弃了公开审判的想法。
这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弗朗西斯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埃塞克斯的声望毋庸置疑,患病反而让他的声望进一步巩固。随着小道消息传出,声称埃塞克斯在软禁过程中病情加重,生命垂危,公众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维护他并攻击其政敌的小册子开始秘密印制,散播开来。最后,就连皇宫的白墙上都出现了谩骂的话语。弗朗西斯被特别点名指责,他是个叛徒,正在蛊惑女王,诬陷自己的恩人。他自己宣称他受到了死亡威胁。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可以加以利用。他在给表弟的信里描述了自己受到的暴力威胁,并写道:“感谢上帝,我清白的良心足以保我安宁。”他把这些威胁看成是“对阁下深切的恶意,他们想通过我,对您进行诽谤”。
读到这封信时,罗伯特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他派人去找这位表兄,打算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说他确实听说弗朗西斯有一些不利于埃塞克斯的进言,然而……他并不相信他会这样做。接着他又补充:“于我而言,对于这次有关埃塞克斯的事情,我始终是被动的,从未主动参与。我仅仅是跟随女王的脚步,而且是勉力而为,并未引导她。女王当然是我的君主,我是她的臣仆,我对她绝无二心。我希望你也可以如我这般行事。”
罗伯特这样为自己辩解,而他的辩解也完全属实。罗伯特·塞西尔确实只是在被动跟随,怀着关于这世界的种种惨淡经验勉力而为。然而,被动跟随也可能是一种有效的行动。实际上,在某些时候,可能会比主动为之产生更大的影响。只有不动如山、放弃幻想的人物才能理解这一点。这样的心思,那些充满活力与希望、终日忙碌的莽勇之辈是无法参透的。沃尔特·罗利便是其中之一。他搞不清楚国务大臣在想什么,竟然让这绝佳的机会从指间溜走,任由女王自行决断。他是疯了吧,这可是天赐良机啊!他给罗伯特写信说:“我知道我谋略不足,谈不上给你建议,但如果你对那个暴虐之人手下留情,日后你定将后悔。他的歹毒之心已如磐石,不可能因你的慈悲心肠而化解。因为到时他一定会将此归结于女王陛下的优柔寡断,而非阁下的善良。他会以为你只是随着女王的心意而行动,并非出自对他的情谊。你越是对他不留情面,他对你和你的家人的威胁就会越小。只要女王陛下不再青睐于他,他便注定沦为一介布衣……不可错失良机,一旦错失,后悔莫及。你永远的,沃尔特·罗利。”他说得没错,他确实“谋略不足”,不足以为罗伯特提供建议。难道他就没看到,对于女王,任何最微弱、最不起眼的施压企图,都将会葬送好局吗?他对这位不同凡俗、神秘莫测的人物是多么不了解啊!不!倘若真的要有所行动,也必须让她自己,以她那古怪的方式、古怪的意志自行完成。国务大臣便是如此,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旁观着,屏住呼吸。
当然,伊丽莎白仍需要非常仔细地观察局势。目前,她的心思似乎完全被一些无聊的事情占据。登基日的庆祝仪式,她很上心。她在埃塞克斯曾经大放异彩的比武场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心思放空,享受乐趣。到最后,出现了一个怪异的惊喜场面:康普顿勋爵突然现身。一位目击者描述道:“他就像个渔夫,身上披着渔网,手里抓着一只青蛙,身后跟着六个随从,都穿得五颜六色。”老女王看到这番场景,笑得浑身发颤。一周后,她突然决定,要以枢密院的名义将埃塞克斯的罪状起草成文,然后在星室法庭上宣读,从而公之于众。埃塞克斯表示他无法到场,他病得太重了。然而果真如此吗?她无法完全肯定。众所周知,在此之前,他曾将生闷气解释成生病。她要亲自一探究竟。于是,11月28日下午4点,在沃里克夫人和伍斯特勋爵的陪同下,她登上皇家驳船,前往约克府邸。对于这次探视的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埃塞克斯当时确实病得极重,几乎奄奄一息。他们是否有过交谈?还是女王看了一眼便走了,两人并未接触?无人知晓!深秋的夜幕早早降临,将女王隐藏于黑暗之中。
次日,星室法庭如期开庭,当庭宣读了有关埃塞克斯叛逆行为的公告。公告称他远征爱尔兰作战不利,他与泰隆订立了耻辱性的议和条约,他违背女王谕旨擅自归国。法庭允许了一些公众进入,但弗朗西斯并未出席。伊丽莎白翻看了出席人员名单,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命人前去询问他是何用意。弗朗西斯回答说,鉴于此前受到的暴力威胁,他认为自己远离这一场合比较稳妥。但伊丽莎白并未被说服,一连几个星期都没再召他进宫谈话。
星室法庭的公告宣读没有任何实质影响。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埃塞克斯依然无法自由行动。无双宫那个可怕的夜晚,成了他将近一年的软禁生活的开端。这软禁绝对称不上“柔软”。埃塞克斯的所有心腹都被禁止探望,甚至就连刚刚为埃塞克斯诞下一女的埃塞克斯夫人也不得与丈夫见面。她曾多次身穿深色衣服到王宫请愿,但每次都被无情驳回。伊丽莎白的愤怒程度前所未有。这还是情人之间的争吵吗?即便是,这样的争吵也称得上非常罕有。因为到了这般地步,蔑视、恐惧与憎恨已经聚集于一处,将它们的毒液滴进由失望的激情酿造的致命毒酒当中。在这长达数月的拖延之中,她的怨恨不曾消解半分,怒火仍在熊熊燃烧。她要让他为自己的无能、无礼和目中无人吃足苦头。凭借魅力,他便以为自己可以有恃无恐?女王已经腻了,他将明白,是自己错了。
随着新年到来——16世纪的最后一年,出现了两个进展。埃塞克斯的病情逐渐好转,到1月底,他已经恢复了健康。与此同时,女王开始重新考虑解决爱尔兰问题。泰隆已经单方面取消了去年9月订下的和约,在边境附近调兵遣将。必须有所行动了,女王又回到她最初的选择,任命蒙乔伊为爱尔兰总督。蒙乔伊希望能避开这份苦差事,然而多方尝试未果,伊丽莎白已经下定了决心,非他去不可。在赴任之前,他和南安普顿,以及埃塞克斯的另一位心腹查尔斯·戴弗斯爵士进行了密谈,讨论如何才能尽可能为被软禁的埃塞克斯提供帮助。他们想出了一个特别的主意。过去几年间,埃塞克斯一直与苏格兰的詹姆斯国王保持着联系,而蒙乔伊自己也曾在远征爱尔兰期间给他写过信,请求他助埃塞克斯一臂之力。埃塞克斯是否知道此事尚不清楚。然而詹姆斯的回应并不令人满意,于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但是现在,它又以惊人且更为明确的方式重新浮现。众所周知,苏格兰国王施政政策的首要目标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于是蒙乔伊提议给他写信,告诉他塞西尔方面不愿意让他继承王位,而他唯一的机会便是让埃塞克斯恢复地位。如果他有意出手帮助埃塞克斯,蒙乔伊也将率领一支四五千人的军队从爱尔兰返回英格兰,他们可以联手向英格兰政府施压。南安普顿和戴弗斯同意这个计划,毫无疑问,埃塞克斯也表示了同意,因为这几位阴谋家已经找到了与约克府邸进行秘密通信的方法。信使被派往苏格兰,因此蒙乔伊实际上是带着这个大胆的叛国计划,成了爱尔兰总督。但詹姆斯是个谨慎的人,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不情不愿。这一情况被通报给蒙乔伊,他们的计划暂时搁置了。
但搁置并没有持续多久。春天时,蒙乔伊已经前往爱尔兰,埃塞克斯找机会给他寄了一封信,敦促他立刻按原计划行事,无论有没有詹姆斯的支持,他都要率军返回英格兰。然而此时蒙乔伊却改变了主意,爱尔兰对他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他不再是以前的查尔斯·布朗特了,仅仅追随那位声名煊赫的朋友的脚步便心满意足,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再是追随者,他要成为指挥官,他认为自己可以实现前无古人的功绩,他要平定爱尔兰,他将击溃泰隆。即便依然爱着佩内洛普,他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命运。他给埃塞克斯的回信很礼貌,但也很坚定。“此事全为满足阁下个人之野心,恕我实难从命。”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对这一阴谋毫不知情,她还在面色阴沉地考虑该如何处置埃塞克斯。关进伦敦塔?从根本上说,她不希望如此。他很可恶,但还没到那个程度。尽管这样,她还是认为需要把埃塞克斯从约克府邸迁出,总不能让掌玺大臣一直掌管这个逆臣。在埃塞克斯的朋友们如安东尼·培根等人被“请”出约克宅邸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但仍像之前一样无法自由活动。接着,女王的心思转向了星室法庭。她跟弗朗西斯商量,弗朗西斯建议她不要那样做。他再次提醒,倒不是埃塞克斯的错误行为够不上在星室法庭进行公开审判,而是他在民众中间的声望让这种做法风险极大。这次女王同意了他的看法,于是决定自己组织一个纪律审裁庭。她打算来一次正经的审判,让那个逆臣好好被教训一番,让他道歉,然后当庭释放。她开始着手安排,众人纷纷配合。都铎王朝冷酷的家长统治风格从未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展现。埃塞克斯仿佛一个淘气的男孩,因为行为不端惨遭禁足,每天只能以面包和白水为食。现在,他就要被带到楼下来,大人们将好好训斥他一番,最后告诉他,大家毕竟舍不得拿鞭子抽他。
这场仪式于1600年6月5日在约克府邸举行,持续了11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埃塞克斯跪在桌边,枢密院成员们严肃地围坐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坎特伯雷大主教请求让埃塞克斯起来站一会儿,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稍后他又被允许靠墙站着,到最后也坐了下来。皇家律师们一个接一个起身,控诉他的罪行,除了一些补充外,基本跟之前星室法庭宣读的那份声明一模一样。弗朗西斯也在王室律师之列,尽管他之前写了一封言辞巧妙的信,请求女王原谅他不参加这次庭审,但后面又补充称,若是女王坚持要他出席,他也无法拒绝。自然,女王是希望他出席的。弗朗西斯奉命提醒在场的诸位注意埃塞克斯先前接受的《亨利四世史》一书上的献词很不恰当,构成了忤逆行为。他很清楚这一指控意义寥寥,但还是配合了演出。埃塞克斯也事先准备了言辞恳切的道歉书,然而此时,这场和和气气的仪式却被暴脾气的总检察长爱德华·科克打断了。埃塞克斯受到了辱骂,而他也不甘示弱,科克立马反唇相讥。庭审现场变成了吵架大会,这时罗伯特开口说了几句机智的话打了圆场。然后法庭做出了判决。埃塞克斯一度面临伦敦塔监禁和巨额罚款的重罚,但当他大声宣读了对于自己罪行的深切忏悔,并祈求宽恕后,他被告知可以回到自己家中,等候女王的恩典。
足足等了一个月,女王才对他有所举动。卫兵终于被撤走了,但他仍被命令待在家中。直到8月底,他才完全重获自由。伊丽莎白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但表面上依然冷若冰霜。整个夏天,她不断把弗朗西斯找来商谈,后者此时俨然成了女王与埃塞克斯的中间人。他已经为自己先前在约克府邸扮演的角色向埃塞克斯道了歉,埃塞克斯也大度地接受了他的道歉。他还做了一些工作,他伪造了他哥哥安东尼给埃塞克斯写的一封信,以及埃塞克斯的回信。两人的风格都被他充分模仿,这是毫无破绽的作品。在这组通信中,埃塞克斯对女王的效忠之心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然后他把这两封信呈给女王。顺便提一句,这两封信还有很多地方夸奖弗朗西斯本人的言辞,但这并没有产生多少影响。也许是伊丽莎白对戏剧中的阴谋诡计过于熟悉,以至于类似的做法在真实生活中上演时,她不可能不起疑心。
当然,埃塞克斯也不指望弗朗西斯的伎俩。他自己给女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以各种笔调表达自己哀戚的心情,恳求女王能跟自己再一次亲切会面。“听到了陛下主持正义的声音,我已洗心革面,但求陛下能再次垂恩于我,再复往日的友好无间。如若不然,您的慈悲只会令我无颜驻足此世……您的恩典并未施加于我,您没有展露任何慈悲。然而只要陛下愿意让我再一次匍匐于您的脚下,得见您美丽而慈祥的双眸,带我回到那世人皆不知晓,但唯有陛下能接引我前往的乐园,即便您再惩罚我、监禁我,甚至对我宣判死刑,您也将是世上最仁慈之人,而我则是最幸福的。”他虽然是这样写的,但这段时间他的心思倒也没有全部放在女王身上。甚至就在他掏心掏肺倾诉这些遗憾与不满的同时,他的思绪却不断飘向爱尔兰。有一天,他命人找来查尔斯·戴弗斯爵士,请他再想想办法,争取蒙乔伊的支持。戴弗斯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但他完全忠于埃塞克斯,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说:“他救了我的命,而且是以非常高尚的方式,他因我受了苦,还通过各种方式提携我。既然我的性命、功名利禄都得益于他,他随时都可以任意处置这些东西。”这位深深崇拜着他的心腹立刻行动起来,开始为埃塞克斯四处奔走。
一个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埃塞克斯意识到,这将揭示伊丽莎白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先前授予他的10年甜葡萄酒销售专权,将于米迦勒节[1]到期,她会允许他续约吗?这一权利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收入,倘若她将其收回,他一定会陷入贫困。宠爱与希望,或耻辱与毁灭,悬而未决的选择似乎都将由这个问题做出决断。伊丽莎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在与弗朗西斯的通信中谈起此事。“埃塞克斯给我写了几封非常恳切的信,我有些被他打动,不过,”她冷笑着,笔锋一转,“我原本以为他是一片真心对我,但他的真心都在能不能继续跟酒庄收租上。”
不过,有一封信似乎确实让她颇为感动。“速将此信送予那幸福之乡,我正是因为从那里被驱逐而陷于不幸。代我亲吻那引人走出歧途的美丽双手,它为我的轻伤敷上良药,但对我最大的创口视而不见。请告诉陛下,你乃是从那痛苦的、委顿的、绝望的埃塞克斯之处而来。”她会觉得这些话语无法抗拒吗?也许是的。在另一封信的字里行间,我们或许可以猜测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会面,但即便如此,那次会面也是灾难性的。他滔滔不绝的演说令可怕的痛苦再次在她的内心涌现,她命令他立刻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她亲手把他推出门外。[2]
犹豫了一个月,女王宣布,今后甜葡萄酒销售的税利将归于王室。这对埃塞克斯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影响:他几乎发了疯。戴弗斯也从蒙乔伊那里收到了回信,后者心意已决。蒙乔伊希望埃塞克斯大人能保持耐心,以正当手段赢回女王的宠爱。尽管他已不可能像往常那般备受青睐,但他应当知足。耐心!知足!这都是哪来的陈词滥调!埃塞克斯愤怒地咆哮着,然后突然瑟缩起来,开始绝望地咒骂自己。“他变了,”哈灵顿正巧在此时对他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拜访,这次拜访令他颇为心惊,“悲伤与忏悔突然变成了愤怒与癫狂。这或许证明,他的理智或是思想一直都不够健全……他说了很多怪话,还有一些奇怪的计划,我只能赶紧告辞……他对女王的言论几乎不像出自一个健全人之口。他身边有一些很糟糕的人充当他的顾问,很多邪恶的东西都是由此而来。女王很清楚如何对付这个傲慢的灵魂,然而这个傲慢的灵魂却不懂得蛰伏,于是他的心灵也好似一叶扁舟,在偏执的波涛中不停起伏。”
他关于女王的言论确实非常疯狂。有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女王的处境”。“女王的处境?女王的处境就跟她的身体一样嘛,皱皱巴巴,跟死尸差不多!”这粗鄙不堪的话语也传入女王耳中,她显然不会再给埃塞克斯翻身的机会。
女王或许同样也陷入了疯狂。难道她没有看出自己正在亲手酿下极大的祸患吗?她给了这个人自由,却让他陷于贫困,令他蒙羞,却不将他彻底击垮。难道她在以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危险的方式戏耍他?一生的优柔寡断,为她赢得了所有荣耀,但这种做法却演变成了一种狂热,并即将见证她的失败。她陷入了极其异常的麻痹状态,对汹涌而来的命运视若无睹。
然而,国务大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也看到了必将发生的。他对南安普顿在特鲁里府邸举行的多次聚会了如指掌。他注意到了诸多来自乡下的陌生面孔,也注意到了泰晤士河畔街区那群大摇大摆、不同寻常的绅士,以及空气中骚动与密谋的气息。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那个时刻何时到来。
注释
[1]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的节日,定于9月29日(东正教为11月8日)。
[2]“这只是我与陛下见面后写下的无数封信中的一封,但那些信我都不曾寄出……有时我会想起当年的骑马比武(也就是在比武场),想起我一身披挂,得胜凯旋。您迎向了我,但随后却呵斥我离开,亲手将我推出门外。”埃塞克斯致女王,日期不详。——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