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的情况,其实并不像人们预计的那般糟糕。在黑水河的惨败之后,全岛各地出现了零星的叛乱,边远地区的人们纷纷揭竿而起。但泰隆并未抓住时机,向都柏林挺进,反而在碌碌无为和犹豫不决中,浪费了英方守军孤立无援的这几个月。他其实是个更擅长谈判与拖延之道的人物,狡猾地讨价还价、旷日持久地周旋、明智地许下或毁弃承诺,而非当机立断、乘胜追击。泰隆在爱尔兰出生,在英格兰长大成人,既野蛮又斯文,既是天主教徒,也是个怀疑论者,同时还是个阴谋家、闲汉、投机客、幻想者。经过了多年的招摇撞骗、起起伏伏,他最终成了一位民族领袖,成了变幻莫测的欧洲政治风云中的一个支点。他宣称自己渴望平静生活,既没有新教的狭隘,也没有战争的残暴野蛮。古怪的是,他最终还是过上了这种平静生活。不过现在还没到最终时刻,在这段时间,一切都很混乱,充满不确定。他无法将自己英格兰伯爵的封号与奥尼尔家族族长的身份统一起来。他多次试图成为撒克逊人的附庸,但却因为惧怕本土民族主义的压力而裹足不前。他曾策划阴谋与叛乱,他开始和西班牙的费利佩国王暗通款曲。英格兰人不止一次对他恩威并施,将他逼到走投无路,却又恢复他的荣誉与封地。但他也不止一次背信弃义,利用英格兰方面忽冷忽热的政策,提升自己的权力与影响力。他将个人恩怨添油加醋,包装成民族耻辱。他勾引了亨利·巴格纳尔爵士的妹妹,不顾爵士的反对,将她掳走,女孩含恨而死。亨利爵士领兵来到黑水河畔,意欲复仇,结果却不敌叛军,力战至死。似乎可以肯定,在这样一场悲剧之后,英格兰方面必将采取最极端的手段。政府不会再妥协,这一次必须将泰隆及其叛军一举击溃。然而泰隆却有其他看法。他不喜欢极端,于是把人马带到北爱尔兰。他希望重复先前的办法:抵抗、讨价还价、妥协、投降、取得和解。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并且很可能再次帮助他转危为安。

然而有一点显而易见,如果英格兰政府铁了心要迅速斩草除根,那么目前选派的这位爱尔兰总督显然再合适不过。对埃塞克斯而言,在爱尔兰取得胜利自然非常重要。他能取胜吗?在宫中,弗朗西斯并不是唯一一个抱持悲观态度的观察者。不少人对这次出征的前景都不看好。当约翰·哈灵顿率领一队骑兵,准备跟随他的引路人前往爱尔兰时,他在宫中任职的亲戚罗伯特·马卡姆给他寄来一封信,提醒他务必多加小心。派往爱尔兰的军队中已经被安插了间谍,他们会将一切动向汇报给英格兰国内那些心怀叵测的高官贵族。“在所有事情上都要听从总督大人的指示,”马卡姆写道,“但不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你说什么都有可能传回国内。”在马卡姆看来,情况很不乐观。“你要当心,你的上司既受命于朝廷,也受命于他自己。此次出征,他并无意捍卫女王的疆土,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他继续写道,“倘若爱尔兰总督能够在战场上实现他在枢密院立下的目标,那么一切可保顺遂。然而,尽管女王原谅了他先前的不敬举动,但他们真实的心思我们无从知晓。表面上看,女王对这个又开始从她手中求取权势的人是信任的,但这实在难以判断。关于总督大人的未来命运,恐怕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能看透。然而当一个人表面上左右逢源,暗地里却树敌众多,谁知道他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他把威廉·诺里斯爵士都得罪了,女王也对他有所不满。总督大人现在是得意的,但我很担心以后的变化。”

毫无疑问,对于哈灵顿,一个将阿里奥斯托[1]的诗翻译成英文,还曾为抽水马桶写过一首拉伯雷式赞美诗[2]的乐观青年,他并未将亲戚的警告放在心上。然而实际上,马卡姆的劝告以预言的方式准确地揭示了目前的情况:这次远征无异于一场豪赌。如果埃塞克斯得胜归来,他在英格兰也将继续顺风顺水。但这场赌局本身对他并不利,而一旦失利……从一开始,种种迹象便不利于他。远征总共募集到16000名步兵、1500名骑兵。按照伊丽莎白时代的标准,这支军队装备精良、战力不俗。然而对总督大人有利的条件便止于此了。他与政府的关系并不融洽。伊丽莎白并不信任他,不仅不信任他的能力,甚至怀疑他的忠诚。至于目前主导枢密院的国务大臣,即便算不上他的敌人,也是他的对手。他的提议不断被驳回,他的决定屡遭否决。就在离开英格兰之前,他还大吵了一架。他提名克里斯托弗·布朗特爵士担任爱尔兰议会成员,同时指派南安普顿担任骑兵司令。然而这两项提名都被伊丽莎白否决了。她为何否定克里斯托弗爵士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此人是天主教徒,在她看来不宜在爱尔兰身居高位。她对南安普顿的不满倒是尽人皆知,他与宫廷侍女伊丽莎白·弗农长时间眉来眼去,最后竟然娶了她,女王一气之下曾把他和他的新娘一起投入监狱。就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不轨之徒,埃塞克斯竟敢提议让他出任如此要职,这在伊丽莎白看来无异于公然挑衅。埃塞克斯曾为此寄来书信,言辞激烈,但伊丽莎白不肯动摇。于是这两个人只能作为私人随从同埃塞克斯一道出征,总督大人在1599年4月抵达都柏林,他心情躁郁,点火就着。

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问题很快出现在他眼前:他应该立刻挺进北爱尔兰,剿灭泰隆,还是先镇压岛上其他区域的小规模叛乱?都柏林的英方高层认为应当采取后一种做法,埃塞克斯也同意。他认为,先把外围的障碍扫清,再集中力量解决主要问题就会容易一些。也许这样想并无问题,但这一选择意味着必须高效而坚决地实现目标。如果在这些外围障碍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反而得不偿失。这一点显而易见,在大多数人看来,用强大的英格兰军队镇压这些不听话的当地武装势力,定将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埃塞克斯兵发伦斯特,打心底认为自己不会遇到什么抵抗,就算有抵抗,也不会构成阻碍。然而他遇到的是比抵抗更危险的东西——爱尔兰荒谬的气氛:迷蒙、阴郁、暗藏破坏性。不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他的父亲便是在这个国家陷入绝望,最终丧命。

这陌生的气氛吞噬了他。陌生的土地——迷人、野蛮、近乎神话,引诱他不断轻率地向前。他趾高气扬地穿梭在这个全新的特殊疆域,这里充满了无法想象、难以置信的事物。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裹着斗篷,有的干脆赤裸,长发披散在面前,发出疯狂的战吼与瘆人的哀鸣。他们是轻步兵还是武装侍从?是小丑还是游吟诗人?他们的祖先是谁,是斯泰基人、西班牙人,还是高卢人?这个社会处在怎样的状态之中?当地豪族与吉卜赛人厮混在一起,衣不蔽体的女人在灌木丛中嬉笑,衣不蔽体的男人在聚众赌博。在旋风中飞翔的巫师,被押韵诗驱向灭亡的老鼠。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的、矛盾的,无从解释。总督大人在绿色荒野上孤军深入,渐渐与众多前人和后人一样,受到环境的感染,丧失了对事物的感觉,以至于无从分辨幻想与真实。

大军所到之处,无不受到英格兰定居者的欢迎。城镇向他们敞开大门,兴奋的城市官员用拉丁文向他致辞。他从伦斯特来到芒斯特一路所向披靡,然而时间在不断流逝。攻占那些不必要的堡垒消耗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埃塞克斯的军事天赋丝毫没有得到展现,表露的只有他对攻城略地的痴迷。和往常一样,他的痴迷通过小规模的突袭、英勇的追击、高贵的姿态以及个人的荣耀得到了满足。然而代价却相当大,这一系列无关紧要的缠斗,让他忘记了战略的总体目标。在伤亡、逃兵、疾病和分散驻守的共同影响下,大军的力量不断被削弱。最后到7月,他发觉自己回到了都柏林,在远离敌军主力、稀里糊涂的战斗中度过了将近三个月,而他的大军兵力减少了整整一半。

幻想的迷雾终于消散了,令人遗憾的现实呈现在他面前。时机已被延误,兵力折损过半,他还有把握剿灭泰隆吗?他感到紧张,盘算着种种可能,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怎样选择,他都感觉将会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拦住去路。如果败于泰隆之手,那将是多么致命的打击!而如果按兵不动,他一定会沦为笑柄!他无法承认自己先前耽于幻梦,无法承认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良机。于是在悲惨的绝望中,他开始随意泄愤,疯狂地指责部下,然后又激情澎湃地给伊丽莎白写信。当一支几百人的小队临阵畏缩时,他将小队所有军官都关进监狱,还处决了一名中尉,同时下令在这支小队里每十人中挑出一人就地正法。他突然染病,死神开始向他靠近,他倒是乐见如此。他在病榻上强撑起身,给女王写了一封信,其中既有控诉,又有劝诫。“我为什么要谈论胜利或是成功?我在英格兰得到的只有不适与灵魂创伤,这难道不是尽人皆知的吗?军队中难道没有人议论,我已然失宠于陛下,而您也已经预料到这支军队不会有好结果?……无论在伦敦还是这里,陛下最忠实的臣仆不都在悲叹,像科巴姆,还有罗利,考虑到他们的地位,其他人我就不点名了,这样的人物获得了那般宠爱与信任,竟然都在期望陛下的重要行动以失利告终?……就让我真诚而热忱地结束这令人厌倦的人生吧。让其他人继续生活在诡诈与无常的快乐当中吧。让我首当其冲,光荣赴死……等到那时,我将在上帝和他的天使面前申明,我是真正的信徒,除了我的使命与责任,我弃绝了一切……您曾经最爱的、死后也将最忠诚于您的仆人敬上。”

在此期间,康诺特突然爆发了一场大规模起义,必须予以镇压。尽管克里斯托弗·布朗特爵士暂时击败了叛军,但到7月底,总督大人依旧滞留在都柏林。与此同时,在英格兰国内,随着时间的流逝,爱尔兰方面始终没有任何决定性的捷报传来。众人中有的怀疑,有的仍抱有期待。在宫廷内,则以冷嘲热讽居多。“大家都很惊奇,”一位八卦人士在8月1日写道,“埃塞克斯竟然如此碌碌无为,他居然还待在都柏林。”处死士兵一事引发“诸多不满”,而当有消息说总督大人还利用女王陛下赋予他的特权册封了不少于59名骑士时,众人都耸耸肩膀,笑而不语。不过在宫廷之外,氛围是不同的。伦敦人民依然对他们爱戴的将军大人寄予厚望,当时莎士比亚在环球剧场上演的一部戏剧中就表达了这种期望。南安普顿是这位声名渐起的戏剧家的朋友兼赞助人,戏剧家便借戏中人之口优雅地公开赞颂了南安普顿和他的朋友:

伦敦城万人空巷!

这实际上是《亨利五世》中的致辞,描绘的是国王从法国凯旋时的景象——

再举一个浅近但大有可能的例子,

那就好比今天我们仁慈女王的那位将军,

待他于得胜之日,从爱尔兰归来,

将那叛乱者的头颅挑在剑上带回,

有多少人将离开这安宁的城市,

前去欢迎他!

这番话在演出时想必会博得满堂彩,但通过这样夸张空泛的乐观主义台词,我们也不难窥见些许不安。

伊丽莎白焦急地等待着击溃泰隆的捷报,然而收到的一封又一封信里却只有愤怒的控诉和绝望的叹息,她逐渐失去耐心。她开始毫无顾忌地跟身边人抱怨,爱尔兰前线的情况她十分不满意。“我给了爱尔兰总督1000英镑,是让他出去领兵前进的。”她给埃塞克斯写信,激烈地对目前战事的停滞表达了不满,命令他立刻去攻打北爱尔兰。然而回信却说,目前军队减员严重,从英格兰出发的16000人,目前只剩下4000人。于是她追加了2000援兵,然而由此产生的花费让她更加痛心。这种费时还费钱的拖延意义何在?一些阴谋论的想法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譬如,他为何要册封那么多骑士?她继续给埃塞克斯写信,强硬地命令他立刻对泰隆发起总攻,在完成任务之前绝不可返回英格兰。“只有在你证明北方问题已得到解决之后……你将即刻获得政府发出的归国许可。倘若未获许可,你不可凭任何过去的许诺或是借口班师回朝,否则后果自负。”

伊丽莎白越发焦虑。有一天,她在无双宫遇到了弗朗西斯,于是命人将他叫到一旁。她知道这个人很有头脑,还是埃塞克斯的朋友,或许能提供一些信息,帮她厘清状况。女王对弗朗西斯投去探寻的目光,她问他对爱尔兰目前的事态,以及爱尔兰总督目前的行动有何看法。对于弗朗西斯而言,这是个无比重要的时刻,巨大而意外的荣誉突然降临在他身上,让他几乎有些飘飘然之感。他没有任何官方身份,却被女王召见,还被问及如此机密的问题。他该如何回答呢?所有流言蜚语他都了如指掌,同时他也有理由相信,女王目前对埃塞克斯非常不满,埃塞克斯的行为不仅是缺乏判断力的体现,而且“目空一切,很难说没有私心”。“女王陛下,”他回答说,“倘若您将埃塞克斯大人留在宫中,让他像莱斯特大人一样手持白杖,站在您身边,为您的社交活动增光添彩,让他在我国臣民与外国使节眼中衬托您的威仪,我想他一定可以胜任。然而如果您既对他感到不满,又将军队与权力交到他的手中,这可能会成为一种诱惑,导致他难堪大任且不守规矩。因此,如果您能派人召他回来,先让他在宫中得到满足,如果眼下的局势——恕我愚钝,难以参透全局——允许的话,我想这会是最好的办法。”女王谢过了他,继续朝前走去。原来是这样!“军队与权力……诱惑……难堪大任且不守规矩”!弗朗西斯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女王的怀疑已经达到顶点。

不久后,亨利·卡夫从前线返回伦敦,给女王带来埃塞克斯的书信和战事消息。他谈起的状况令人非常不安。由于疾病和逃兵,兵力进一步减弱,现在已经很难维持局面,恶劣的天气导致行动更加困难。都柏林的英方高层再次对强攻北爱尔兰表示反对。伊丽莎白给她“值得信赖的深爱的亲戚”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信中她不再下达命令,只是询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她说她想不出该如何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进展?“如果军队减员是原因,那么为什么不在军力充足的时候采取行动?如果是因为冬日将近,那么夏天的7月和8月你在干什么?说什么春天时间太仓促,夏天稀里糊涂浪费掉了,秋天也随随便便地打发了,那么你是想告诉我们,讨伐泰隆这件事一年四季都干不成吗?如果是这样,你肯定要为此负责。”然后,在她冗长而犀利的论述中,她写了一句足以让收信人胆寒的话:“需要你考虑一下,我们是否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怀疑,你目前的行动并不是为了结束战争?”她决心让他意识到,他已经被盯上了,而她会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在都柏林,决定性的时刻正在迫近。总督大人面临着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他应该服从女王,不顾自己的判断和都柏林高层的集体建议发动强攻?还是拒绝执行女王的命令,承认自己无能?冬天行将到来,如果要发动进攻,他必须立刻着手行动。他情绪纷乱,注意力涣散,依然无法做出定夺。这时英格兰方面传来消息,消息说罗伯特·塞西尔已经就任王室监护法庭法官之职,而这一美差一直是他希望得到的。于是所有矛盾的情绪都被愤怒淹没。他急忙找到布朗特和南安普顿。他说他不会去攻打北爱尔兰,而是要率军返回英格兰,去捍卫自己的权力。他要清除塞西尔及其党羽,确保女王能不受干扰地进行统治,在他的辅佐之下。

绝望的话语讲了出来,但仍只是说说。狂乱的情绪渐渐消失,三人协商之后,思绪趋于平静。布朗特指出,若要真的按照埃塞克斯的打算,带着这样的目的和这支兵力有限的军队,经威尔士返回英格兰,意味着挑起内战。他说其实有更聪明的做法,那就是带几百名经得起考验的精干军士悄悄返回英格兰,在无双宫发动政变。但这个建议也被搁置。突然,埃塞克斯回心转意,决定执行女王的命令,强攻泰隆的领土。

作为进攻的先锋,他命令科尼尔斯·克利福德爵士率领一支精兵,从康诺特向叛军发动攻击,吸引其注意。他打算自己率领大军进行总攻,但却遭遇当头一棒。在率军穿越沼泽上的堤道时,克利福德遭到伏击,意外阵亡。这时埃塞克斯再想改变战略也来不及了。8月底,他离开了都柏林。

与此同时,他给女王寄去一封简短的信。他的文字从未如此华丽,韵律从未如此动人,内心的苦闷、抗辩与宣告效忠的音符从未如此浪漫地融为一体。

“以苦为乐的头脑、备受折磨的精神、被激情撕碎的心灵、这个憎恨自己及一切令他存活的事物的人,陛下希望得到怎样的效忠?既然我昔日的功勋只配得到放逐,被弃于这最最可憎的国度,我还有何期许及目的继续苟且偷生?不,不,那叛军的骄傲与成功将助我一臂之力,解救我,我是说我的灵魂,让它从躯壳这可恶的牢笼中挣脱。倘若我得偿所愿,陛下亦可放心,您不会有理由厌恶我死去的方式,尽管留在人世的我,总是难以令您称心如意。您放逐在外的仆人,埃塞克斯敬上。”

这封信富于气魄而不失精巧!然而随后的事情却远非如此。这位绝望的骑士本该死于野蛮人的乱箭之中……但现实却并未这样进展。部队开拔几天后,他便与泰隆的部队遭遇。对方的军队远超英军,然而却拒绝开战。双方只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然后泰隆派来使者,要求进行会谈。埃塞克斯同意了。双方主帅单独见面,骑在马上,来到一条河的岔口,而双方的部队在两侧河岸上观望。泰隆拿出老办法,提出条件,但只停留在口头上。他说,他倾向于不留文书证据。他提议休战,为期6周,6周期满后可以再续6周,如此往复,到五朔节[3]为止。倘若有一方意欲终止休战,须提前2周提出。埃塞克斯再次表示同意。于是尘埃落定。远征就此告终。

在所有可能达成的协议中,这自然是最没有意义的一种。声势浩大的远征,英明神武的将军,种种努力、希望、夸耀,所有这一切,最后只剩下分文不值的屈辱和讨伐行动的无限期暂停。反倒是泰隆,再一次以模棱两可的方式,赢得了他最习惯的胜利。埃塞克斯已经出光了手里所有的牌,打得不能再烂,而且输了个精光。不可避免,当他意识到自己一败涂地,那种孤注一掷的绝望情绪又上身了。他认定,现在唯有一种方法可以挽回局面,他必须面见女王。然而他的意志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难以笃定,应当向女王摇尾乞怜,还是摆出王者归来的姿态呢?他实在难以决断。他只知道,他不能继续留在爱尔兰了。布朗特关于发动政变的计划一直在他脑海中徘徊,于是他召集自己的近卫部队,在他们以及诸多官员及贵族的陪同下,于9月28日在都柏林登船。9月28日凌晨,这支队伍策马抵达伦敦。

此时女王仍在萨里的无双宫,位于伦敦以南10英里左右,泰晤士河横亘其间。若要发动攻击,这支骑兵军必须从伦敦城穿过,经由伦敦桥渡过泰晤士河。但此时,蓄意动用武力手段的想法已经变得不再现实,它让位于一个更加迫切的想法,那就是尽快与女王重逢。最快的路径是乘渡船从威斯敏斯特前往兰贝斯。埃塞克斯让大多数追随者在伦敦就地解散,自己带着6名心腹乘船渡河。在兰贝斯,这些因长时间奔波疲惫不堪的人就地寻找可用的马匹,找到了便骑马前往宫廷。他们很快被威尔顿的格雷勋爵赶超,此人是塞西尔一派的人物,那天刚好骑了匹好马前往宫廷。托马斯·杰拉德爵士打马快走了几步,赶到他的身后。“爵爷,请您跟伯爵谈几句吧。”“不,”格雷勋爵回答说,“我还有要事,得赶快进宫。”“那么我请求您,”托马斯爵士说,“让我们伯爵到前面去吧,他可以自己把大军归来的消息报告到宫廷。”“这是他的想法吗?”格雷问道。“那倒不是,”托马斯爵士说,“我想他不会对你有什么请求。”“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格雷说道,然后以飞快的速度绝尘而去。当杰拉德把此事告诉他的朋友们时,克里斯托弗·圣劳伦斯爵士大声嚷嚷道,他要追过去,把格雷那厮斩于马下,再把国务大臣也干掉。一时间,这几个人群情激奋,商讨起充满戏剧性但完全不着边际的雪耻方案。但埃塞克斯制止了他们,这太鲁莽了,他还是打算见机行事。

格雷勋爵刚到无双宫,便找到罗伯特,向他汇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罗伯特倒很平静,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向正在楼上梳洗穿衣的女王汇报,而是端坐等待。过了一刻钟,10点之时,伯爵来到宫廷门口。他匆匆穿过宫门,没有丝毫犹豫,跑着上了楼,然后——哦!他对这里可太熟悉了,进入会客厅,穿过枢密厅,女王的寝宫就在眼前。由于长途跋涉,他穿的是粗布衣服和马靴,浑身污泥,但他完全没有顾及这些,直接推开了房门。在寝宫里,女王跟近侍女官们在一起,她穿着睡衣,尚未梳洗,也没有戴假发,灰白的头发披散在前额,两只眼睛露出来,盯着他。

注释

[1]阿里奥斯托(L. 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生于贵族家庭,曾供职宫廷,热爱法律和文学。他的作品奔放热烈,富于传奇色彩。

[2]抽水马桶实际上是哈灵顿本人发明的。他对这项发明颇为自豪,曾撰写《夜壶的蜕变》一书,详细描绘他的抽水马桶的设计。然而这一天才发明在当时并未得到广泛接受,人们还是更喜欢夜壶。

[3]即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