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克斯的隐居所仍是旺斯特德,这次在那里,他一直处在不安、困惑和不悦的状态。他的内心始终充满矛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极端。有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匍匐在女王脚下,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回她的宠爱和陪伴,以及长久以来因此而获得的种种好处。然而他又无法,也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她对他的侮辱是无法忍受的,当他重新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时,内心的怒火依然难以遏制。他要告诉她自己对她的看法。他一直不都是这样做的吗?自从10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严厉地责备了她,而罗利就守在门口?他仍要责备她,激情不减当年,但要比那时更加恰切地运用悲伤与深沉。“陛下,”他写道,“当我想到自己爱慕您的美貌胜过一切,同时除了博取您的宠爱,我的生活别无其他乐趣,我便会对自己感到奇怪,我竟然会有离开您的这一天。然而,当我想到您对我和对您自己都做了不可容忍的错事,不仅破坏了一切情感的法则,而且违背了您身为女性的荣誉,我便认为,待在哪里都比留在我当时所在的地方更好。我可以承担一切风险,这样才能确保我从那些虚假的、摇摇欲坠的、诱人屈服的欢乐记忆中全身而退……我从不曾想过我应该是骄傲的,直到陛下想让我卑微。而现在,既然我的命运并未因此改善,我的绝望也当如我的爱慕,不曾有一丝悔意……我必须把我的心灵交给审判一切的上帝去审判,因为在这人世间,我找不到真切的权威。祝陛下在这世间享有一切快乐与荣耀,也愿您除了失去一颗真心,以及被佞臣环绕之外,不会再因您的错失招致其他惩罚。您最忠实的仆人,R.埃塞克斯敬上。”
当黑水河的悲报传到他耳中时,他又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为国效力,并匆忙前往白厅。然而他并未被准许进宫。“他耍我够久了,”据说有人听到伊丽莎白这样说,“现在轮到我耍耍他了。他敢挑战我的底线,但我也有我的尊贵。”埃塞克斯又写了一封长信来劝说女王,其中引用了贺拉斯的话,并表示自己一定会尽职尽忠,“我留在这里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能随时听你差遣。”女王命人给他捎了个口信作为答复:“告诉伯爵,我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一点也不比他对自己的重视少。”埃塞克斯继续搜肠刮肚:“我必须承认,作为一个男人,我对您天生丽质的倾慕,胜过对君王之力的折服。”他得到了进宫面谈的机会。女王并没有冷眼待他,在旁人看来,两人似乎冰释前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埃塞克斯最终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消沉的心情,回到了旺斯特德。
很明显,女王等待的是诚恳的道歉。由于未能如愿,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在宫廷的温和派看来,现在应该想办法让埃塞克斯认识到问题的本质。于是,掌玺大臣埃杰顿给埃塞克斯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劝告信。他问:“难道阁下还不明白你现在的做法有多危险吗?这难道不是在令亲者痛心而仇者快意吗?阁下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忘了应该以大局为重?现在你只有一件事可做:务必乞求女王的原谅。至于当时孰对孰错,现在都已经没有分别。你不是也曾经试图辩解,结果却适得其反吗?为什么呢?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这不就是你招致麻烦的原因吗?咱们都在屋檐之下,向时局、责任和宗教低头,顺从你的君主,这些才是正确的做法。跟女王相比,你个人的责任算得了什么?”“我的好伯爵,”埃杰顿总结道,“人世间最难征服的,还是你自己。实现这个目标需要你付出所有的勇气与毅力,而人所有光荣的行动,全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征服你自己,会让上帝欣悦,让女王满意,你的国家也会因此得益,朋友们会得到宽慰。而你的敌人,倘若真的有恨你入骨之人,他们定会为此失望至极。”
埃塞克斯的答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他以同样恳切的言辞,逐一反驳了掌玺大臣的观点。他否认如此行事令自己和朋友蒙受损失。他写道,是女王的做法让他只能这样做。当女王“逼他到山穷水尽之地”,他还怎么为国家效力,尤其是他已经被“拒斥、遣散、不再任用”?他继续写道:“我当然对女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那只要求我效忠,我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不忠于女王陛下。侍奉女王的责任是不可解除的。作为伯爵,作为英格兰的将军,我永远要为女王效力。我为她尽心尽力,但我不可能做她的附庸或者奴才。”他越写越激动,“可是你说,我必须低头、顺从,我办不到。我不可能接受莫须有的责难,更不可能承认这种责难公正合理……你说我是因为做了辩解才招致麻烦,但并非如此……我一忍再忍,承受一切,就算那些屈辱莫名其妙,我也未加反驳。”写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上帝会同意这样的做法吗?不忍耐就是不虔诚吗?怎么,君主就是完人,不会犯错吗?我们这些臣民就不会遭受错误的对待吗?人间的权威也是全知全能的吗?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我的好大人,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敢苟同。让所罗门王的弄臣在他被击垮的时候尽情笑吧,让那些奸佞之辈为了捞好处尽管对国王五体投地吧,让他们随意承认凡间的王至高无上而漠视天上真正至高无上的主吧。至于我,我受到了错误的对待,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知道我的清白无懈可击,无论发生什么,即便凡间的所有力量都压在我身上,我都将以更大的力量与决心,去抗衡那些试图强加于我的东西。”
这些话很有气魄,当然也很危险,仿佛谶语,而且极不明智。在一位面沉似水的都铎王朝君主鼻子底下宣泄共和主义情绪,会有什么好处?这样的演说要么太早,要么太晚。汉普登[1]大概会响应这些主张。然而实际上,罗伯特·德弗罗,埃塞克斯伯爵的愤怒之笔指向的是过去,而非未来。昔日那众多贵族的血脉在他的胸膛中涌动,他们曾对神之受膏者[2]弃若敝屣。没错!如果这是个出身问题,那么身为英格兰古老贵族的继承人,为什么要对某个威尔士主教管家的后裔低头?这便是他的狂热激情——中世纪最后的张狂,在这个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身上再度闪耀。事实无关紧要,他那被盛怒激发的想象力宁愿将它们抛开。因为说到底,实际发生了什么呢?不过是他对一位老妇人无礼,这老妇人刚好是个女王,结果她扇了他一记耳光。这里没有任何原则问题,更不涉及压迫。仅仅是因为当事双方脾气都不好,以及他们个人的恩怨。
一个现实的观察者能够看出,对于埃塞克斯这样的人物,现在只有两个选项:优雅地道歉,与女王和解;或者,完全彻底地从公共生活中抽身而去。和往常一样,埃塞克斯的想法更倾向于后一个选项。但他并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而是个浪漫主义者——热情、不安、时刻感到困惑,经常对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而不见。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再做如他自己所说“为了捞好处尽管对国王五体投地”的那种人,那他就必须下定决心,去查特利过读读书、打打猎的逍遥生活。他身边的人恐怕还不及他现实。弗朗西斯·培根在过去几个月一直疏远他,安东尼·培根是个狂热的追随者,亨利·卡夫为人轻率、愤世嫉俗。至于他的姐妹们,个个都极富野心,他的母亲一生都在和伊丽莎白争执不下,显然无法提供调和的建议。他的家庭圈子里还有两个人物。他母亲莱斯特夫人已经第三次结婚,她的现任丈夫是克里斯托弗·布朗特爵士。他是个魁伟的军人,还是个天主教徒,多年来一直对他的继子亦步亦趋。而且很明显,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追随他的继子,直到最后一刻。
从各个角度来看,唯一态度不明的,就只有查尔斯·布朗特——蒙乔伊勋爵。这位一头棕发、身材高挑的漂亮年轻人,曾因骑马比武时的英姿博得伊丽莎白的青睐,并为她赠予他的那枚金棋子同埃塞克斯进行了决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更加成熟,身家也越发显赫,兄长的早逝让他得以继承贵族头衔。每次埃塞克斯的远征他都以副官的身份参与,并且表现不俗。而且他从未失去伊丽莎白的宠爱。但他与埃塞克斯的亲密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在战场上的合作,还由于一段奇特的恋情。埃塞克斯最喜爱的妹妹佩内洛普夫人,曾是菲利普·锡德尼爵士求而不得的“斯黛拉”[3]。她嫁给了里奇勋爵,锡德尼则娶了沃尔辛厄姆的女儿,后者在锡德尼去世后成了埃塞克斯夫人。佩内洛普的婚姻并不美满,里奇勋爵是个讨厌的丈夫,而她则爱上了蒙乔伊勋爵。由此,埃塞克斯的挚友和他最疼爱的妹妹之间产生了一种终生不渝的联系,既被社会默许又为其所不容,既无可争议又暧昧不明。于是,蒙乔伊和埃塞克斯之间的关系愈加亲密,导致他成为,或者说似乎成为埃塞克斯最忠实的追随者。这个小团体,埃塞克斯、埃塞克斯夫人、蒙乔伊和佩内洛普·里奇,被最深切的欲望和情感捆绑在一起。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与背后,都笼罩着英年早逝的翩翩骑士——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圣洁阴影。
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会劝阻埃塞克斯敛其锋芒。相反,他所在的环境的特性——个人奉献、家族荣耀以及军事热情,都合力促使他逆势向前。更远的一些影响也在起着相同的作用,在整个英格兰,埃塞克斯的声望居高不下。原因并不清晰,但效果很明显,他的英武形象俨然已经占据了公众的想象。他慷慨大方、彬彬有礼,他与罗利为敌,而罗利恰恰声名狼藉。现在埃塞克斯失宠了,似乎还被刻意排挤。清教徒占据多数的伦敦素来喜欢与政府为敌,这次依然如此,于是这位冥顽不化的伯爵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新英雄。有人声称他是新教大业的顶梁柱,而埃塞克斯向来都乐意满足旁人期望,即便是这样的角色,他也没有明确表示拒绝。在伯利去世后,剑桥大学推举他担任下一任名誉校长。埃塞克斯对这样的恭维非常开心,为表示感谢,他向剑桥大学赠送了一只造型独特的银杯。这只怪模怪样的高脚杯至今仍陈列在剑桥副校长的办公桌上,提醒一代又一代英国人铭记历史的动荡与今日平稳的延续。
在个人激情与公众崇拜的双重驱使下,这个刚愎自用的人物时不时就会得意忘形,发表一些有关愤怒与反抗的奇谈怪论。其中一次发生时,克里斯托弗·布朗特爵士刚好在旺斯特德。尽管他继子的发言颠三倒四,并没有明确的指向,但却足以向他揭示埃塞克斯此时的精神状态,正如他事后所言,“愤愤不平,极其危险”。然而得意的泡沫终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和踌躇。他该怎么办?怎么办他都不满意:归隐、屈服、反抗,每一种想来都比另两种可悲。而女王依然毫无表示。
当然,伊丽莎白对这个问题同样摇摆不定。她摆出坚定的姿态,她告诉每个人,包括她自己,这次她真的下定决心了。但她记得很清楚,过去有多少次她在相同的情况下最终依然屈服,而经验总是表明,太阳底下难有新事。像往常一样,那个魅力无限的人物一离开宫廷,渐渐就会让人感到寂寞难耐。她的思绪不时飘到旺斯特德,那么近,又那么远,几乎就要再次妥协。然而不可以,她什么都不会做,她要继续静观其变。也许只要再熬一会儿,投降的就是他。于是人们隐约察觉,在她陷于停滞而内心挣扎的这段时间,一些危险的不确定因素渗透进来,让她思想的波动更加剧烈。无论在何时,这位女王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对公众情绪与舆论变动的感知非常敏锐,而她身边的很多人都在向她讲述关于那位失落的宠儿令人不悦的故事,辅之以他在全国各地与日俱增的人气——堪称非凡。有一天,一封埃塞克斯写给埃杰顿的信的副本传到了她的手上。女王过目之后心中一惊,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然而她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诸多令她烦恼的事由当中,埃塞克斯的问题开始让她感到惶恐。如果这封信里埃塞克斯说的是心里话,再加上他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她实在不喜欢眼前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那位传说中的狮心女王定然不会犹豫。她一定会当机立断,斩草除根。可真实的伊丽莎白绝不是这种风格。西班牙大使称她“畏首畏尾”,这只是肤浅之见。在面对危险或敌意时,真正促使她行动的是一种避险的本能。如果旺斯特德那边真的有危险,她也不会主动出击。怎么会呢!她会安抚这危险,避其锋芒,不断拖延,拖延。这是她的本能。然而在她性格矛盾的转折中,同样也存在一种完全相反的倾向,尽管这种倾向——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奇怪机制——最终还是会带来相同的效果。在她的内心深处,盘踞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勇气。她保持着平衡,如果某一天她能发觉自己在深渊的钢丝之上依然游刃有余,那就更好了!她会明白自己可以应对任何状况,明白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可以从任何一种策略中获得乐趣,躲避风险或是出手控制。她将以非凡的方式完成一生的工作,包括哪些呢?扑灭火焰,还是与火共舞?她笑了,这可不取决于她!
于是,当不可避免的和解到来时,双方并未彻底打开心结。具体的细节已无从得知,我们不知道和解的条件是什么,只知道借口是爱尔兰方面的又一噩耗。理查德·宾汉姆爵士被派去指挥军事行动,可10月初他刚到都柏林,便不幸离世。前线再度陷入混乱,埃塞克斯又一次主动请缨,这次他的请求被接受了。很快,女王又像以前一样,跟她的宠臣共处一室。似乎过往的一切都被抹去。埃塞克斯,如他所愿成功恢复了旧日的地位,仿佛那次争执不曾发生。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眼下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的,两人之间的信任消失了。这是第一次,双方对彼此都有所保留。在埃塞克斯这边,无论他的言语、神情,甚至是某一时刻的情绪如何,脑海中受伤和被蔑视的感觉都不曾消散,这也正是他给埃杰顿写的那封回信中的情感。他返回宫廷,依旧像往常一样桀骜不驯,郁郁寡欢,只是盲目地受权力的引诱而来。而伊丽莎白同样也没有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枢密院的那一幕仍让她心有余悸,她察觉到那些牢骚中藏着危险。于是,就算他们再次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伊丽莎白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然而这些都是难以确定的微妙之事,因为这段时间在白厅、格林威治宫和无双宫,这些细枝末节都是一闪而过的,甚至连弗朗西斯·培根都无法完全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埃塞克斯真的再一次占据了上风,可能在伯利去世后,塞西尔家族的势力大不如前,过于笃定总是不太明智的。这一年多以来,弗朗西斯一直在向塞西尔家族靠拢,同时避免与埃塞克斯来往。他曾多次写信问候国务大臣,而他的努力终究得到了非常令人满意的回报。一个新的暗杀阴谋——天主教阴谋——浮出水面,嫌疑人已被抓获,弗朗西斯奉命协助政府解开疑团。这份工作很适合他,它不仅可以让他充分展现自己的情报能力,还让他有机会更近距离地接触一些显要人物。事实证明,他当时非常需要这样的机会。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财务问题解决妥当。民事审判庭首席法官和哈顿夫人都与他无缘,他现在不得不寄希望于重回星室法庭书记官的职位,这个职位的薪酬当然不能让他满足,他看重的是未来的前景。然而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前景出人意料地变得真切。当时的书记官被指控犯有贪污罪,埃杰顿勋爵奉命和其他人一起侦办此案。倘若书记官的罪行属实,弗朗西斯将接替他的职位。他给埃杰顿写了一封密信,表示自己愿意把这个职位让给埃杰顿的儿子,但有一个条件,即掌玺大臣要为他谋求一个地位相当的职位。这个计划并未成行,因为书记官没有被免职,而弗朗西斯等待官复原职已经足足10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债台高筑。他只能继续四处借钱,向哥哥、母亲,以及特罗特先生求助,情况越发堪忧。结果有一天,调查完与暗杀阴谋相关的囚犯,在从伦敦塔回家的路上,他因债务问题被捕。不过,他立刻向罗伯特·塞西尔和埃杰顿求援,两位大人物帮他渡过难关,他也得以继续完成公职工作。
然而,如果说国务大臣能为他所用,那么埃塞克斯或许也同样如此,后者现在重回宫廷,最好还是写信问候一下吧。“阁下,”弗朗西斯说,“得知您官复原职,没人比我更高兴了。我敢肯定,这是命运对您最漫长的一次试炼,也将是最后一次。”他希望“以此为基础,经验能催生出更完美的知识,而以知识为基础,您能够收获更加真实的声望……由是,在女王陛下委任您新的职务之后,我谨在此向您致以深切祝福”。
到目前为止,顺风顺水。但现在,人们看到乌云正在地平线上聚集,又一场暴风雨显然不可避免,白厅的观察者们无不为之心忧。爱尔兰总督的委任仍悬而未决。在夏天那次可怕的争执之后,这一问题并未得到任何解决。现在它已经迫在眉睫了,毕竟想要解决爱尔兰问题,这将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女王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那就是蒙乔伊勋爵。除了倾心于他的外表,她对此人能力的评价也颇高。得知女王的打算后,蒙乔伊勋爵欣然同意。于是这个问题有望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蒙乔伊勋爵不仅有可能在爱尔兰力挽狂澜,还会让白厅重回安宁。然而突然间,风向又变了。埃塞克斯再次对要将他的支持者派往爱尔兰表示抗议。他宣称,蒙乔伊无法胜任这个职位,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平定叛乱实在是难为他了。看上去,新一轮的剑拔弩张、僵持不下又要开始了。有人问埃塞克斯,他建议谁担任爱尔兰总督呢?几年前,弗朗西斯·培根曾给他写过一封信,刚好谈到了有关爱尔兰问题的建议。“依鄙人愚见,”这位谋士写道,“倘若阁下愿意在此事上利用您的声望,也就是假装接受爱尔兰总督之职,很可能会让以泰隆为首的叛党不战而降,从而进一步巩固您的声望。”弗朗西斯认为,这个计划只存在一个障碍——“阁下的假意最后很可能成真。”我们无法预知枢密院会议上的走向——复杂、隐秘、虚虚实实。但我们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当埃塞克斯被问及该由谁来替代蒙乔伊时,他记起了弗朗西斯当年的建议。在卡姆登的记录中,埃塞克斯的建议是,“务必派最出色的贵族人物前往爱尔兰,此人需大权在握、荣誉加身、身家显赫,在军中卓有威望,而且具有统率军队出征的经验。他这么一说,几乎就相当于用手指着自己”。听罢此言,国务大臣像往常一样面沉似水,沉默不语。埃塞克斯在想什么呢?倘若他真的去了爱尔兰,那将是一个颇有风险的决定。但如果真的是他自己想去,这其实是个好消息。他思索前景,盘算各种可能。其实不难推测,埃塞克斯只是假意请缨,他不可能不知道离开英格兰有多危险。然而罗伯特和他的表弟弗朗西斯一样,深知这位勇士的弱点,舞刀弄枪、挂帅出征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假意最后很可能成真。”他认为自己已经看破了局势。“我们的蒙乔伊勋爵,”他告诉一位秘密通讯员,“已经被提名了。但我私底下要说,我认为最后被任命为总督的将会是埃塞克斯。”他在桌案后面奋笔疾书,没人知道他究竟搞了哪些小动作。我们只知道,在枢密院会议中,仍有一些人坚持应当任命蒙乔伊,埃塞克斯对自己的提议遭到反对和漠视感到不满。就在此时,又有人提起了威廉·诺里斯爵士的名字。
一旦遭遇反对,埃塞克斯就会丧失理智。他又进入了越想越生气的状态。提名蒙乔伊已经让他非常恼火,现在诺里斯的名字又冒了出来,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开始大肆抨击对二者的提名意见,同时悄悄地——在做出批评之后,这样的过渡顺理成章,不可避免——为自己提名。一些大臣支持他的主张,认为一旦伯爵出马,叛军定会闻风丧胆,女王也倾向由他挂帅。于是埃塞克斯发起了又一场斗争,把矛头指向自己的盟友蒙乔伊和诺里斯,并且一定要战而胜之。弗朗西斯的预言实在太过真实,这个莽夫果真弄假成真了。他最终如愿以偿。女王结束了讨论,宣布了决定:既然埃塞克斯胸有成竹,而且如此渴望爱尔兰总督之位,那么他应该得偿所愿,她将任命埃塞克斯成为爱尔兰总督。埃塞克斯志得意满,昂首阔步离开白厅。罗伯特也带着欣喜的心情和他那一成不变的沉稳表情,迈着蹒跚的步子告退了。
过了很久,埃塞克斯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在英格兰还是爱尔兰,胜利令他极为亢奋,决心勇往直前。“我已经在枢密院里击败了诺里斯和蒙乔伊,”他在给自己的朋友兼支持者约翰·哈灵顿的信里写道,“上帝保佑,我将在战场上击败泰隆,毕竟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赢下任何能让女王以我为荣的功业呢。”
自然而然地,先前的剧情再度上演,各种习惯性的困难、失望和拖延轮番出现。伊丽莎白对每个细节都争执不休,每天都在改变她对于军备规模和性质的考量,并且对新任爱尔兰总督的职权范围展开激烈的讨论。在每天的唇枪舌剑中,几个星期过去了,埃塞克斯的喜悦渐渐转为忧郁。也许这次他主动领命是不明智的,后悔向他袭来,未来一片黑暗,困难重重,他将去往何方?悲戚的感觉将他淹没,但现在太晚了,退无可退,他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不可避免的前景。“我要去爱尔兰,”他致信年轻的南安普顿伯爵,此人已是他忠实的门徒,“女王之命已下,无可更改,大臣们也在催促我速速出征。我被自己的盛名所累,不可能找任何借口。况且,临阵脱逃既不体面,也不应当。因为那样的话,爱尔兰恐将沦陷,就算此为天意,我也难辞其咎,毕竟我见此危局,受命解困,却未能履行职责。”他表示他也很清楚此时离开宫廷的种种不利——“给政敌可乘之机”“任各路王公贵族随意构陷,在他们口中,声名显赫比声名狼藉更危险。”他也意识到并列举了爱尔兰战场的种种困难。他写道:“对于所有这一切,我需要预见的,现在我都预见到了。”然而,他又一一驳斥了反对他勇往直前的理由。“瑕疵过多的成功便是危险”——就让他们躺在借口或是先前的功劳簿上苟活吧;“过于成功惹人眼红”——我绝不会因为害怕遭人排挤而放弃美德;“宫廷才是平步青云之梯”——但我想领兵作战比说俏皮话更让我高兴……“这些都是我的个人之见,”他总结道,“我日思夜想的东西,不可能讲给外人听。但你就好比是世上的另一个我,我无法向你隐瞒。”
偶尔也会有阴霾散开,希望重现的时刻。女王展露笑颜,分歧消失了,空气中再度弥漫着类似于昔日快乐自信的氛围。1599年的主显节前夜,宫廷为欢迎丹麦大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晚宴。女王和埃塞克斯在群臣面前手挽手跳起了舞。那个象征着幸福顶点的景象一定在很多人脑海中浮现。短短5年过去,却已物是人非。然而此刻却和当时一样,这两位大人物相拥在一起,带着他们各自的激情与莫测的心情翩翩起舞,六弦提琴奏响的乐曲依然悠扬,各色珠宝在火炬的掩映下璀璨耀眼。可有事情真的发生?也许,在二人奇异的伴侣关系之中,始终有一种欢愉,一如往常……然而,这是最后一次了。
伊丽莎白依然麻烦缠身——爱尔兰问题、埃塞克斯、战争与和平的永恒烦恼,然而她还是把这些暂且抛到脑后,花了几个小时将《诗艺》[4]用散文体翻译成英文。对于爱尔兰的动荡,她已经习惯了。埃塞克斯虽然还是让人不舒服,但他似乎只是想借总督身份出出风头,现在她可以暂时忽略几个月前那些令人不安的推测。与西班牙的战事倒仍是个问题,但它似乎也将妥善地自动解决。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双方都不知如何是好,和谈没完没了地进行,再无战事发生,于是也就没有花费。实际上,它已经沦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恰恰最合她的心意。
然而有一天,她受到了惊吓。一本书落到她手中——《亨利四世史》。她翻开来,发现扉页上赫然写着致埃塞克斯的拉丁文献词:献给最杰出、最尊贵的埃塞克斯及埃维伯爵、英格兰典礼大臣赫里福德及布尔奇耶子爵、查特利的费勒斯男爵、布尔奇耶及鲁恩爵士罗伯特。这是何用意?她草草翻阅整本书,发现它详细记述了理查二世失败及被废黜的历程,这是她向来反感的主题,因为它涉及一位英格兰君主被赶下台的可能。卡莱尔主教曾被要求发表一篇演讲,详细阐发了对被废国王之反对意见,这样的内容有何必要公之于众?这本邪恶的书究竟是何居心?她又看了一眼献词,不禁气血上涌。那完全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谄媚,然而又远不止这么简单。“最尊贵的伯爵大人,以您的名号加持我们的亨利国王,他可以更自如、更妥当地面向公众。”[5]此人当然会推脱说“亨利国王”指的是这本书,然而这里不是还有一个极有可能的解释吗?如果亨利四世当时拥有埃塞克斯的名望与头衔,他对王位的争取将会得到更广泛、更坚定的认可。这是叛国罪啊!她赶忙命人召弗朗西斯·培根进宫。“这个人、这个约翰·海沃德,能不能判他个叛国罪?”她问道。“我想叛国罪恐怕不行,陛下,”弗朗西斯答道,“但判个重罪还是可以的。”“什么重罪?”“他这本书,很多段落都是从塔西佗那里剽窃而来……”“以此入手,用一用拉肢刑具,我会想办法让他说出最坏的情况。”弗朗西斯尽力让女王满意,但女王余怒难消。不幸的海沃德虽然没被用重刑,但却被关进了伦敦塔。在伊丽莎白在位余下的时间,他一直被关在那里。
女王的疑心,在以这样意外的方式爆发之后,又沉寂了下来。在与埃塞克斯经过了又一次小摩擦之后,她最终签署了对他的任命,埃塞克斯正式成为爱尔兰总督。他于3月底启程,在民众的欢呼声中离开伦敦。人们坚信,这位新教徒伯爵一定能力挽狂澜,让国家重回安宁。然而,在宫廷当中,一些人对未来的看法与此不同,其中就包括了弗朗西斯·培根。他好奇又惊讶地关注着围绕爱尔兰总督之位任命而发生的种种波折。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这个轻率之人真的会掉入这样一个陷阱之中?当他发觉情况果真如此,埃塞克斯注定要前往爱尔兰就职时,他给埃塞克斯写了一封信,言辞平和,仅有勉励之意,并未表达他的恐惧或疑惑。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他个人对事态的理解让他确信此时再做警告已无意义,也不可能。对此他后来写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覆灭。一个人在命运之旅中的种种意外,其实都可以通过先前的种种迹象做出判断。”
注释
[1]指约翰·汉普登(John Hampden,1594—1643),克伦威尔的表兄,17世纪20年代反对派领袖。
[2]即世俗国王。最初指犹太人的王在加冕时受膏油,后亦引申为接受某种职位。
[3]斯黛拉(Stella),源自拉丁文的“星星”一词,后来被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用在十四行诗集Astrophil and Stella当中。这本诗集被他专门献给了佩内洛普夫人,诗中Astrophil(同样源于拉丁文,意为“星之恋人”)指诗人自己,而Stella指的便是佩内洛普夫人。
[4]古罗马诗人、批评家贺拉斯的一封长信,信中结合当时罗马文艺现状,提出了有关诗和戏剧创作的原则问题,以诗体写就。
[5]Illustrissime comes, cujus nomen si Henrici nostri fronti radiaret, ipse et laetior et tutior in vulgus prodiret.——原注(这段献词的拉丁文原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