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克斯也回来了,但他将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王。回程途中意外俘获的几艘西班牙商船,成了这趟英勇之旅的全部收获,可却完全无法与巨大的耗资以及令英格兰面临被敌国入侵的风险相抵。在那场飓风之后,伊丽莎白本不愿让舰队出征,她是由于再三的劝说才妥协的,现如今竟招致这样的结果。她的盛怒不可避免。管理不当、罪大恶极、不可原谅,财物与声誉方面严重的损失,再加上此举导致英格兰的国运在接下来仍要面临迫近的威胁,这便是女王对这次远征的总结。她认为唯一的补偿是,自己现在吸取了教训。她一直极其不信任的策略,即发动危险而昂贵的远征,如今已被证明确实毫无意义。她不会再做这样的尝试了。她向伯利宣布,她将禁止舰队再驶出英吉利海峡。而这一次,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埃塞克斯遭到冰冷的抨击,他竭力为自己辩解,却徒劳无功,悲愤交加,于是离开宫廷,去了自己位于伦敦东郊旺斯特德的乡间别墅隐居。在那里,他给女王写了一封充满悲情的信,他说女王待他“如陌生人”:“我宁愿让自己的病体与不安的心灵委顿于某处休息,也不愿在您近前生活,如众人一般遥望您的威仪。”“至于我自己,”他补充说,“再提笔写下那些您并无兴趣了解的事情也是多此一举。”不过,他仍向她保证,“尽管因冷酷的对待受挫,但我的心一如既往,与先前我被您的美丽征服的时日并无不同。这个礼拜日的晚上,我只能在病榻上虚度。虽因您的冷酷而受伤,但初心不改的仆人R.埃塞克斯敬上。”

“被美丽征服!”读到此处,伊丽莎白会心一笑,但她并没有因此消气。尤其令她恼火的是,埃塞克斯作为一名伟大将军的声誉并没有因为这次失败受到影响。公众大多将这次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运气不好、天气太差、罗利从中掣肘。他们想到了各种原因,唯独没有真正的原因——总指挥的无能。他们都是傻瓜,只有她看透了真相,可她不希望如此。有一天,当她在白厅的花园里大谈特谈这一观点时,弗朗西斯·维尔爵士鼓足勇气,为不在场的埃塞克斯辩护。伊丽莎白友善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接着改变了语气,把维尔爵士带到一条小路的尽头,坐下来,跟他深谈良久。他们谈的自然是埃塞克斯,关于他的行事方式、思维方式、不知餍足的性格,以及讨人喜欢的举手投足。没过多久,她便给他写信,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随后她又写了一封,同样是慰问,但语气变得急切。她心里是希望埃塞克斯能够回到宫廷的,没有他的日子实在乏味,过去的不快都可以一笔勾销。接着她又写了一封信,暗示自己会原谅他。“我最亲切的女王大人,”埃塞克斯回信写道,“您的善意与频繁来信如冬日暖阳,足以慰藉一个病人,我想就算是半死之人也能因此重获新生。自从我情窦初开以来,我从没有一天,哪怕是一个小时,不曾怀有希望与妒忌之心。而且,只要您仁慈待我,这希望与妒忌便将始终伴我左右。如果陛下您愿意用内心的甘美哺育前者,并以爱的公正帮我摆脱后者,您将使我永远如沐春风……由此,恭祝陛下万福,我在此谦卑地亲吻您美丽的双手。”

这封信彻底解开了女王的心结。信的措辞因模棱两可而更显诱人,融化了她残存的怨恨。埃塞克斯必须立刻回宫,她已经为二人再一次令人感动的冰释前嫌做好了准备。

但女王并未很快如愿。当看到自己回归宫廷的切实前景时,埃塞克斯却裹足不前。此时他身边没有像弗朗西斯·培根这样聪明的顾问,给他出主意的只剩下母亲和姐妹们,以及投靠在他门下等待出人头地机会的各路莽夫。然而他却打算听取这些人的建议,准备开始玩一个可疑的把戏。远征亚速尔群岛失利的事实,让他更急切地渴望证明自己。他给女王写的信混杂着真心的悔意和狡诈的谄媚,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女王希望他能回宫,这没问题,她会如愿以偿,但也必须付出代价。他想到目前,有一些事情让他极其不满。不仅是罗伯特·塞西尔在他出征的这段时间成了兰开斯特公爵领地的领主,还有在他回来一周之前,艾芬厄姆的霍华德爵士被封为诺丁汉伯爵。这实在有些过分,给他的谕旨上甚至写着,获封的原因包括攻下加的斯。全世界都知道,加的斯大捷是埃塞克斯一个人的功劳。诚然,谕旨自然还提到了挫败无敌舰队。况且霍华德已年逾六旬,这次获封更像是对他一生效忠王国的奖赏,这么看倒也说得通。然而,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瞎子都看得出来。反正旺斯特德那些头脑发热的门客是这么看的——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是对埃塞克斯的故意打压。在远征加的斯之前,霍华德就曾经试图以海军上将的身份压制埃塞克斯,当时埃塞克斯尚且可以凭借伯爵的身份跟他分庭抗礼。可是现在他没办法了:如果海军上将还获得了伯爵的封号,那么根据法律,除首席宫务大臣、内务府大臣和典礼大臣之外,他的地位将在所有伯爵之上,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埃塞克斯往后都得听命于这个诺丁汉暴发户。在这种情况下,他拒绝返回宫廷,有谁会感到意外?他可不愿意受人之辱,倘若女王真心希望见到他,就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需要做出一些宠幸于他的实际举动,向世人表明,他的地位并没有因为远征亚速尔群岛的失利而被削弱,反而比以往更加稳固。

接着旺斯特德方面传出消息,埃塞克斯的身体状况依然不佳,回归仍需时日。女王生气了。她的登基纪念日——11月17日即将到来,依例举行的庆祝活动将会缺少一些东西,肯定是这样,毕竟缺了……但她拒绝为此分心。她变得焦躁不安,阴云笼罩着宫廷。埃塞克斯的回归与否成了众人心头上的大事。亨斯顿勋爵曾给他修书一封,婉言相劝,但无济于事。随后伯利也写了信,不失幽默感地写道:“我听说阁下病得颇重。但我相信,多吃热食一定能够康复。”但直到登基日活动结束,埃塞克斯都没有现身。伯利再次写信,甚至诺丁汉伯爵也以伊丽莎白时代特有的雅致文辞给埃塞克斯写了信,表明自己想和他友好相处。他怀疑:“有一些小人使了手段,令阁下对我怀恨在心。然而请您明鉴,倘若与您有关的诸多事宜,我有半分加害于您的意图,就让我永远不得跻身天国!”在众人的规劝下,埃塞克斯动摇了,于是暗示自己可以回归,只要女王提出明确要求。可现在变成了女王不愿妥协,她不再提及此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和法国大使的谈判正在进行,她必须集中精力。

对付法国大使确实需要多加谨慎。国际形势又起了变化,充满不确定,伊丽莎白发觉现在进行决策的难度前所未有。在无敌舰队返回费罗尔港后,费利佩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他派人找来马丁,众人都以为马丁这次肯定会被送上绞刑架。然而他们错了,国王找他,完全是为了商讨明年春天征讨英格兰的事宜。将有第四支无敌舰队重新组建。他们要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纠正过去的错误,而这次出征的结果是板上钉钉的。一份国务文件起草完成,写明了确保出征胜利而必须采取的计划。首先,这份伟大的文件如是写道:“我们要求得上帝之恩蒙,努力纠正往日之罪过。当然,鉴于国王陛下圣心已决,且任命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我们只需保证命令得到执行,并不断下达命令即可。”其次,重中之重是搞到一大笔钱:“以极迅捷之速度,以一切可用的合法之手段。至于钻研究竟哪些手段合法,则需召集一个神学研究会。此事交由饱学之士处理,他们的意见应当被采纳。”显然,有如此高明的计划,这次出征的结果毋庸置疑。

不过,在讨伐英格兰的计划越发成熟之际,费利佩也越发迫切地寻求与法国议和。亨利四世逐渐站稳了脚跟,在夺回亚眠之后,开启谈判的时机已经到来。法国国王希望实现和平,他也看到了和平的可能。但是,在达成这一结果之前,他需要同两个盟友——英格兰与荷兰协商。他希望说服他们,从而实现全面和平,为此他派遣了大使德·迈斯来到伦敦。

如果德·迈斯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够得到迅速答复,那他免不了要大失所望。他在英格兰宫廷受到了热情接待,但是,随着他的要求越发明确,他得到的答复却越来越含糊。他与伊丽莎白进行了几次面谈,这位尊贵的女性并没有惜字如金,相反她十分健谈,对所有话题都大发议论,除了正经问题。大使感到困惑、惊讶,但又为她的谈吐折服,而女王则从一个话题谈到下一个,从音乐到宗教,从舞蹈到埃塞克斯,从基督教国家到她本人的执政成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谈到了费利佩国王,她说费利佩曾15次试图置她于死地。“这个人想必是过于迷恋我了。”她笑着补充说,然后叹了口气。她对宗教分歧导致的世事纷乱感到遗憾,她认为这些分歧本身根本不足挂齿。她引用贺拉斯的名言:“昏君闯祸,黎民受苦。”[1]没错,这些都太过正确;她的人民在受苦,她爱她的人民,她的人民也爱戴她,她宁可死去,也不愿这种相互情感折损半分。然而,这种情感到底不可能持续到天长地久,因为她已经来到了坟墓边缘。接着,不等德·迈斯想出客套话宽慰她,“不,不!”她突然郑重地宣布,“我想我还不会那么快死去!我可没你想的那么老,大使先生。”

女王的衣装永远令德·迈斯惊讶,他在日记里做了持续记录。

他得知,在一生当中,女王保留了她所有的裙子,她的衣橱里总共有大约3000件衣服。大使先生甚至目睹过超乎寻常、令人惊讶的场面。有一次,他看到伊丽莎白站在窗前,身上穿着一件极不寻常的衣服——黑色塔夫绸礼服裙,以意大利风格剪裁而成,上面有宽大的金带装饰,袖管敞开,露出深红色的衬里。裙子的前身完全敞开,里面有一件白色衬里,但也同样是完全敞开的,直到腰部。慌张的大使几乎不知道该看哪里。每当他瞥向女王,他便觉得自己有失礼数,而他的尴尬又随着女王的从容自在而加剧,她说话时头不时向后仰,双手抓着两侧的衣服褶皱,有意无意地向外拉,拉到如大使所写“我连她的肚脐眼都看到了”的程度。这套衣服还配了一顶红色假发,发丝垂到她的肩头,上面缀满了珠宝。她的手臂上则缠绕着一串串珍珠,手腕上还戴着珠宝手镯。大使到场后,她坐下来,又跟他侃侃而谈了几个小时。法国人确信她是在试图扰乱他的心思,也许是这样的,也许只是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在穿上这样一件衣服之后,给这个上午制造了一点点模糊和梦幻的氛围。

埃塞克斯的缺席对整个宫廷造成了影响。德·迈斯不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紧张的气氛。这位显赫的伯爵隐居在伦敦郊外,让自己处在自我囚禁和遭到流放的状态之间,使得宫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心怀恐惧、期望和种种盘算。提及此人,女王表面上非常坦率,但从未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她向大使保证,假如埃塞克斯在远征亚速尔群岛期间真的存在失职行为,她肯定会让他脑袋搬家,但事实上她已经对整个事件进行了非常彻底的调查,并且可以断定他是无罪的。她表现得很平静,关于本可能处死伯爵的说法似乎是一种半开玩笑的夸夸其谈。她很快便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但廷臣们显然不及女王淡定。有一些奇怪的流言在四处传播,有人说埃塞克斯已经宣布自己要去西部,并表示他身边有很多兢兢业业效忠于王室,却始终不得重用的绅士,他们这些人再在伦敦附近惹人碍眼,恐怕会招来不幸。埃塞克斯的敌人们到处散布这种谣言,但这种说法从未应验,埃塞克斯一直待在旺斯特德。

整个12月,在德·迈斯试图从伊丽莎白那里得到一些明确的说辞的同时,这场压抑的风暴一直在蔓延。埃塞克斯曾一度提议他跟诺丁汉之间的争执可以通过决斗来解决。奇怪的是,这个提议并未被采纳。诺丁汉也变得暴躁,他告病回家,并反复声称自己也要去乡下归隐。最后,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埃塞克斯回到了宫廷当中。人们立刻明白他终于取得了胜利。28日,女王任命他为英格兰典礼大臣。这个职位已经空缺多年,此刻恢复并授职确实可以看作女王宠幸于他的一个明确信号,因为这一任命意味着埃塞克斯的地位再度凌驾于诺丁汉之上。根据法律,典礼大臣与海军上将同级,且两人同为伯爵,因此地位较高的将是更早获封的埃塞克斯。

几天之后,德·迈斯准备回国。他的这次出访最终一无所获。他向埃塞克斯告别,后者以严肃的礼仪接待了他。埃塞克斯表示有一块巨大的乌云一直笼罩在他的头上,尽管它似乎正在消散。他不相信英格兰与西班牙之间有可能恢复和平,他不愿意参与相关的谈判。那注定徒劳无益,只有圣父与圣子之言才会被听从。然后他停顿了一下,阴郁地补充道:“现在英格兰宫廷受到两大痼疾拖累——拖延和摇摆不定,而根本原因是君主的性别。”德·迈斯察觉到此人身上抑郁、愤怒和野心以奇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恭敬地告辞了。

伯爵可能依然悒悒不乐,但伊丽莎白却很亢奋。过去两个月难挨的悬念,两人多次悲惨的分离中时间最长、最令人焦虑的一次终于结束了。埃塞克斯终于回来了,全新的、令人愉悦的热情再度萌发。法国的事情可以等一等,她会派罗伯特·塞西尔对付亨利。同时她兴奋地寻找可以任她发泄精力的对象。嘿,刚好有苏格兰的詹姆斯!那个愚蠢的小伙子又开始耍把戏了,她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收到的消息称,詹姆斯正在派遣特使到欧洲大陆游说,请求各国协助他要求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他的继承权!这孩子简直是疯了。他大概觉得她已经垂垂老矣,但他会发现自己错了。她陷入振奋的愤怒之中,于是拿起笔,给她的苏格兰亲戚修书一封,这封信准会令他两腿打战。她开头写道:“一开始有奇怪的、教人听不惯的流言传到我耳朵里,我并不当回事,毕竟消息千万,谣言最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很遗憾,”她继续写道,“你太任性了,竟然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一定要卷入无尽的争斗之中。匆匆忙忙地做那些事情,究竟有何意义?……我清楚地看到,我们两人的本性并不相同……你何必要派出那些特使,带着你的打算去找那些国王?我敢向你保证,你那些漏洞百出的说辞,传到再多国家也没用,因为我的真诚与对你的安危和荣誉真切关心的阳光,足以普照虚伪的流言蜚语和莫名其妙的鼓噪喧嚷……我敢向你保证,你正在打交道的是一位容不得任何冒犯和贬损的君主。就在前不久,她让一个比你强大得多的欧洲国王尝到了苦头,世人都看在眼里,而且很难忘记。所以,如果不认真赔罪,我可能会认真考虑找你算一算账……所以,我劝你好好动动脑子,做点明智的事情。”

在痛斥了詹姆斯国王一番之后,她觉得自己有信心再一次对付亨利。她告诉罗伯特·塞西尔,他将作为她的特使前往法国。罗伯特表面上表示同意并感谢,然而他的内心却感到不安。他不愿意长期滞留国外,尤其是在埃塞克斯在国内主持秩序的情况下。况且对于这次出使,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获得何种成绩。他决定敞开心扉,向对手坦白自己的焦虑。这个办法奏效了。埃塞克斯非常坦荡,他笑着回想起在他出征之际,国务大臣及兰开斯特领地都被罗伯特收入囊中,他发誓自己肯定不会做那样的事。但罗伯特依然忧心忡忡。就在这时,西印度群岛方面为女王送来一批珍贵的胭脂红染料。他建议女王准许埃塞克斯以5万英镑的价格全部收购,折合每磅18先令,而当时胭脂红染料的市价是30至40先令。他还提议可以把其中的7000磅免费送给埃塞克斯。伊丽莎白欣然应允,埃塞克斯也非常满意。他发觉自己跟罗伯特之间的关系不仅靠空洞的骑士精神维系,还有非常坚实的互惠互利。

在罗伯特乘船前往法国之后,一个极其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伦敦。一支由38艘快速平底船组成的西班牙舰队,载着5000名士兵,正在英吉利海峡穿行。伊丽莎白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国务大臣。她发出急诏,想阻止他离开英格兰,但他已经出海,并且在迪耶普安全登陆,并没有遇到西班牙人。在迪耶普,他立刻给自己的父亲写信,向他详细报告敌人的军备情况,并在信封上写着“紧急,紧急,万分紧急”,还画了一个绞刑架,以提醒信使倘若在路上耽搁会有怎样的后果。在伦敦,人们没有半分犹豫。政府的磋商简单直接:迅速向各个方面发布命令,没有人去找神学家请教。坎伯兰勋爵受命率领所有他能找到的船只出海阻截,诺丁汉伯爵前往格雷夫森德,科巴姆勋爵奔赴多佛,罗利负责在沿海提供补给,埃塞克斯在陆上待命,随时准备击退敌人的入侵。然而警报很快解除,亦如它发生之时。坎伯兰的中队在加来城外发现了西班牙人,一举击沉18艘平底船。其他平底船逃回港内,再也不敢露头。

埃塞克斯履行了承诺,在国务大臣缺席期间,他代为履职,但并没有试图动摇后者的地位。实际上,在这段时间,他的兴趣似乎有所转移,政治权谋让位给了寻芳猎艳。1598年初冬的日子,他与宫廷里贵妇人们打得火热,像是在借此驱散寒意。关于他的传闻很多,而且大多不堪。据说他和女官伊丽莎白·索斯维尔育有一子,另外还跟玛丽·霍华德夫人以及女官拉塞尔有染。一份宫廷八卦密报言之凿凿地声称“天生尤物布里奇斯”再一次俘获了埃塞克斯的心。当他在觥筹交错间挥霍时光时,埃塞克斯夫人与伊丽莎白都感到不安。女王高亢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欧洲时局和宫廷状况都令她不满。她变得喜怒无常,暴躁多疑。但凡有一点疏忽,她就会对自己的侍女大发雷霆,直到让她们痛哭流涕。她认为自己发现了埃塞克斯与玛丽·霍华德夫人的私情,一度怒火难抑。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决心伺机报复。机会很快便来了。有一天,玛丽夫人穿了一件极其华丽的天鹅绒衣服进宫,衣服上缀满饰边,还有珠宝与金饰装点。女王当时并未作声,但第二天早晨,她命人将这件衣服从玛丽夫人的衣橱中偷偷取来,晚上她便穿上了这件衣服,整个宫廷都为之惊诧。这件衣服在她身上的效果颇为怪异,因为她身材比玛丽夫人高挑,而这件衣服明显短了一截。“好了,夫人们,”她说,“你们觉得我的新衣服如何?”众人都不敢吭声,此时她特意来到玛丽夫人近前,俯视着她:“亲爱的,你怎么看?这衣服是不是短了点,不合身?”可怜的女孩结结巴巴地表示同意。“那么,”女王高声说道,“如果这衣服是因为太短了而不适合我,那么它也不适合你,因为它太华丽了。”接着她便离开了房间。

这样的状况无疑令人不安,但埃塞克斯总有办法平复女王的情绪。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安宁。随着春回大地,人们忘却了情欲与政治的僵局,自由自在地享受欢愉。在一个特别欢愉的时刻,埃塞克斯说服女王满足了他的一个心愿:她同意召见他的母亲——讨厌的莱蒂丝·莱斯特,她已经被逐出宫廷多年。然而,到了真正要跟她见面的时刻,伊丽莎白却屡屡爽约。莱斯特夫人一次又一次被带进枢密院,站在步道上等待女王陛下经过。可是不知为何,女王总是换另一条路离开。最后人们商定,由钱多斯举办一次盛大的晚宴,安排女王和莱斯特夫人在宴会上见面。一切准备就绪,皇家马车等候女王出发。莱斯特夫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枚极其精致的珠宝,价值300英镑。可是女王突然派人送来消息,她身体不适,决定不参加这次宴会。这一天埃塞克斯刚好抱病在床,但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刻起身,穿好衣服,命人送他从后门进宫,求见女王。可这并没有奏效,女王不肯见人,钱多斯夫人的晚宴只好无限期推迟。可是没过几天,伊丽莎白突然打开心结,莱斯特夫人被允许进宫。她来到女王面前,亲吻她的双手和胸脯,拥抱了她,而女王也回以同样的亲切问候。这次和解颇令人动容,然而这样和谐的时光能持续多久呢?

与此同时,罗伯特在法国经历了和当初德·迈斯在英格兰同样彻底的失败。他回到了英格兰,两手空空。5月初,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亨利同英格兰决裂,并通过《韦尔万条约》与西班牙媾和。伊丽莎白对此的评价极不大度。她说,法国国王是忘恩负义的敌基督者,她曾助他登上王位,现在他却抛弃了她。这的确是事实,但和其他人一样,狡猾的贝亚恩人也在打自己的算盘。不过伯利认为,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强烈谴责,他希望和平,因此认为现在跟随亨利的脚步才是上策。他相信费利佩已经准备好接受合理的条件。伯利是这样想的,但埃塞克斯完全不同意。他敦促女王实行相反的政策——大举进攻,迫使西班牙臣服。他开口便提出应当立刻攻打西印度群岛。伯利则委婉地提起了亚速尔群岛的失败,于是埃塞克斯与塞西尔家族再次展开了长期的激烈争执。这场争执将枢密院变成了战场,战争与和平、英格兰的命运以及互相敌视的大臣们的野心缠斗在一起,而女王则稳坐高位之上,倾听着、赞同着、激烈地反对着,青睐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但从未下定决心。

这场争执持续了一个又一个星期。埃塞克斯手里最强力的一张牌是荷兰问题。他问,我们是否要对荷兰玩亨利曾对我们玩的把戏?我们是否要把我们的新教盟友拱手让给“温柔慈悲”的西班牙人?对此伯利表示,荷兰人也可以加入全面和平的行列,他用爱尔兰反驳荷兰问题。他指出,想要有效制止爱尔兰的叛乱,避免英格兰的资源被大量消耗,唯一的良策就是与西班牙媾和。这样一来,爱尔兰叛乱分子才会失去西班牙的资金和援军支持,英格兰也能够把全部精力用在平定叛乱上,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当时的事态无疑是为他加分的。爱尔兰总督猝然离世,都柏林出现了混乱,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性休战后,北爱尔兰叛军领袖泰隆卷土重来。6月时消息传来,叛军正在围攻黑水河上的堡垒,这是英格兰方面在爱尔兰北部的主要据点之一,驻军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新的总督尚未被任命,该由谁来承担这个困难重重的职务呢?伊丽莎白左右为难,根本无法做出决断。看上去,爱尔兰问题即将变得和西班牙问题一样让人难以忍受。随着盛夏到来,枢密院会议的讨论也不断升温,争执双方的怒火不断爆发。有一天,在埃塞克斯就他最喜欢的话题——与西班牙媾和之罪恶,发表了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之后,伯利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祈祷书,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诗篇》第55篇中的一段。“嗜血成性的诡诈之徒,”他对着埃塞克斯念道,“绝活不过半生的年岁。”他是出于愤怒做出这样的斥责的,但人们对此印象深刻。后来一些人回想起这位年迈的财政大臣的预言,不免感到敬畏和惊异。

埃塞克斯觉得自己被人误解了,于是写了一本小册子来解释自己的观点。这本小册子言辞优美,但没能打动任何一个原本反对他的人。至于女王,她一如既往摇摆不定。荷兰派来一位大使,表示如果英格兰方面愿意继续作战,他们将提供一大笔资金。这一点很关键,她似乎终于开始倾向于反西班牙的政策了。然而很快证明这只是表象,女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决定,她还在犹豫不决。

神经越紧张,人的脾气就会变得越暴躁。很明显,事情将会朝着宫廷众人熟悉的、陡然出现的高潮发展。在他们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这高潮果然来了。然而它的实质是众人不曾想到的,当消息突然传来,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仿佛脚下的大地倏然开裂。爱尔兰总督的任命问题已经变得非常紧迫,伊丽莎白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于是便在各种场合反复提及这个问题,但并没有获得结果。最后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埃塞克斯的舅舅威廉·诺里斯爵士将出任这个职务。当她在枢密院宣布这个消息时,在场的大臣有埃塞克斯、海军上将霍华德、罗伯特·塞西尔以及掌印官托马斯·温德班克。正如通常情况下那样,所有人立刻拍案而起。埃塞克斯不想失去舅舅在宫廷对他的支持,他提议由塞西尔家族的追随者乔治·卡鲁爵士代为任职。这自然也有一箭双雕的考量,他觉得卡鲁爵士前往爱尔兰势必会削弱罗伯特的力量。女王不肯接受,但埃塞克斯也不愿退让。两人都很激动,坚持认为自己的人选更合适。争论的声调越来越高,声音越发响亮。最后女王明确宣布,不管埃塞克斯怎么说,诺里斯都必须走。埃塞克斯恼羞成怒,神情举止满是鄙夷,最后干脆转过身背对女王。女王当场扇了他一个耳光。“下地狱吧!”她愤怒地吼道。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情绪完全失控,他跟女王对骂起来,还把一只手按在佩剑上。“你对我无礼在先,”他对着女王吼道,“我不会善罢甘休。”霍华德赶忙上前制止,把他从女王跟前推开。女王没有动弹,现场一阵死寂,接着埃塞克斯冲出了房间。

尽管埃塞克斯的举动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但宫中还有一件更怪的事,女王的举动同样不同寻常——她什么也没做。关进伦敦塔、送上断头台,天知道多么可怕的刑罚都并不为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埃塞克斯隐居到乡下去了,女王则把自己包裹在一团迷雾当中,继续平日的工作与休闲。她在想什么?她被吓昏头了吗?她是因为太过生气,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吗?旁人是不可能猜出她内心的想法的。她继续一如往常,直到遇上了……真正的阻碍。一桩严重的、不可避免的不幸之事到底发生了。伯利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本来便年事已高,饱受痛风之苦,再加上身居高位的重负,导致他的崩溃突然了些。他一直都是女王最仰仗的顾问大臣,40多年了,这时间久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那时她还没当上英格兰的女王呢。她的主心骨,她一直这样称呼他,而现在,她的主心骨就要永远地离开她了。她顾不上别的事情,只能不顾一切地企望着、祈祷着,不断地探望他,在他的垂死的床边,如同童话里脾气乖戾的老女儿,怀着无比的深情守护着他。罗伯特派人送来狩猎而来的野味,伯利太虚弱了,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女王亲手喂给他吃。“我请求你继续替我报效女王,”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她那无上的恩典让我无以为报。纵然她不愿成为人母,但她依然愿意用她那高贵的双手喂我进食,宛如尽责的保姆。但凡我还有一把力气,我一定会留在人间为她服务。倘若这次真的命数已尽,我希望能够在天上为她与上帝的教会效犬马之劳。此外,感谢你为我送来的鹧鸪。”

到伯利溘然长逝之时,伊丽莎白泣不成声。可她的眼泪还没流完,仅仅在伯利去世后10天,又有祸事降在她身上。亨利·巴格纳尔率领一支大军前去解黑水河堡垒之围,却遭到泰隆叛军的迎头痛击。整支大军被歼灭,巴格纳尔本人也战死沙场。整个爱尔兰北部,直到都柏林城下门户洞开,这是伊丽莎白在位时期遭遇的最惨痛的失败。

消息很快传到白厅,也传到了埃斯库里亚尔宫。费利佩国王的痛苦终于快到头了。可怕的疾病已经彻底压垮了他,他从头到脚都长满了烂疮,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奄奄一息。他的病床被抬进了祈祷室,以便他将死的眼睛能够注视着高高的祭坛,直到最后一刻。他被修士、神父、祈祷者、唱诗者和各种圣物包围着。这不寻常的一幕周而复始,持续了50个昼夜。弥留之际的他也和平时一样,保持着绝对的虔诚。他的良心是清白的,他始终在履行职责,一直兢兢业业,他只为美德与上帝的荣耀而存在。困扰他的只有一个念头:对于焚烧异教徒的任务,他是否做得还不够?毫无疑问,他已经烧掉了很多敌人,但他本可以消灭更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般成功?这当然很神秘,他无法参透——他的帝国似乎出了问题——钱总是不够用——荷兰人——英格兰女王……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一份文件送达。这是一封来自爱尔兰的急报,宣布了泰隆的胜利。他躺回枕上,精神为之一振。很好,他的虔诚与德行都得到了回报,局势终于逆转。他口授贺信一封,寄给泰隆,勉励他再接再厉。他承诺会继续予以支持,然后预言了异教徒的末日,那异教女王终将覆灭。很快,第五支无敌舰队……他说不下去了,痛苦袭来,他昏迷了过去。当他醒来时,黄昏已至。他身下的祭坛传来歌声。一支圣烛被点燃,放在他手中。他的手越攥越紧,火焰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于是,在狂喜与煎熬之中,在荒谬与伟大之间,在欢愉、悲惨、恐怖与神圣交错之下,费利佩国王离去了,踏上了面见三位一体之神的道路。

注释

[1]出自《贺拉斯书信集》。贺拉斯(Horace,前65—前8),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