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佩国王端坐在埃斯库里亚尔宫,这是他为自己修建的巨大宫殿,全部由石头砌成,地处偏远,高踞于瓜达拉马山多石的荒原之中。他勤奋工作,一刻不停,像古代的君王一样,于桌案之上掌控着一个庞大的帝国——西班牙与葡萄牙、半个意大利、尼德兰,以及西印度群岛。工作令他老态毕露、满头白发,但他不能休息。疾病侵袭了他,他饱受痛风之苦,皮肤多处溃烂,一种古怪而可怕的麻痹症将他捕获。但他的手依然要从早到晚地在纸张上劳作。现在他已经不再露面了。他躲进了这座宫殿的内室——一个挂着深绿色挂毯的小房间,在这里,他延续着他的统治,隐秘、沉默、不知疲倦、至死方休。他有一种消遣方式,而且只有这一种。偶尔,他会蹒跚着穿过一扇低矮的门,进入他的祈祷室,跪下来,透过一扇内窗向外看,仿佛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教堂开阔的大厅尽收眼底。这座教堂是他的伟大建筑之核心,它半是宫殿,半是修道圣所。在这座教堂里,牧师们的法衣、动作和古怪的吟唱也如同歌剧当中一般,他们在他身下的祭坛上专注于圣事,仿佛在为他表演。圣事!他自己的工作也是如此,他在为上帝工作。难道他不是上帝精心挑选的工具吗?神圣的遗迹正流淌在他的血脉当中。他的父亲查理五世于死后被三位一体之神接引入天堂,这是毫无疑问的。提香曾经描摹过这个场景。他也将以类似的光荣形式受到接引,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必须完成自己在凡间的使命。他必须与法国媾和,把女儿嫁出去,必须征服荷兰,还需要在各地确立天主教会的最高地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时间又太少。于是他匆忙回到桌案前,况且这些工作都必须由他完成,经由他的双手。

他心绪芜杂,纷乱而充塞。眼前诸事没有一桩是令人愉快的。他已经记不清阿兰胡埃斯的喷泉和埃博丽公主双眸的模样了。形形色色的念头困扰着他的大脑——宗教、骄傲、失望、渴望休息、渴望复仇。他那个英格兰妻妹浮现在他眼前,真是恼人!他们都在老去,而她总是在躲闪着他,躲闪着他的爱与恨。但时间还很充裕,他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工作,他将在死之前让她——这个总在发出异端笑声的、无法形容的女人,笑不出来。

这的确是献给三位一体之神的绝佳祭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全力以赴。他那不可一世的无敌舰队未能得手,这是事实,但那并不是不可挽回的失败。加的斯城的覆灭也是不幸的,但也并不致命。应该再建一支无敌舰队,并且在上帝的保佑下,这支舰队应该可以不辱使命。他已经取得了不少进展。加的斯陷落后,只过了几个月,他不就向爱尔兰派了一支强大的舰队,装载着大军,前去支援当地叛军了吗?但不幸的是,由于一场来自北方的大风,这支舰队未能抵达爱尔兰,20多艘战舰葬身大海,剩下的船只得打道回府。但是,这样的意外总是在所难免,只要上帝站在他这边,他还有什么好绝望的呢?他以惊人的毅力投入工作中,开始在费罗尔港重建无敌舰队。他委任卡斯蒂利亚总督马丁·德·帕迪利亚为新任指挥,此人是个虔诚的教徒,甚至比梅迪纳·西多尼亚更加亲近上帝。到1597年夏天,第三支舰队基本组建完毕,但是,莫名其妙的问题阻碍了它的出海。枢密院举行了严肃的秘密会议,但出于某些原因,会上仔细认真的讨论似乎无助于工作进展。指挥官与大臣们也时有争吵,所有人都在争吵,对他们肩负的伟大使命浑然不觉。只有费利佩国王了解一切,但他的计划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指挥官马丁——他几度试图搞清楚舰队的目的地,但都没能如愿。然而不能再拖延了,舰队必须即刻起航。

就在这时,最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英格兰舰队正在筹备船只开始向普利茅斯集结,它们很快就会出现在公海上。人家的目标显而易见,它将直接驶向费罗尔,而一旦敌人逼近那里,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加的斯的悲剧将会重演。马丁宣称,他们目前什么都做不了,舰队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充分完成,不可能贸然出海。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根本无法迎敌。这很让人气愤——虔诚的马丁似乎连梅迪纳·西多尼亚的语气都接了过去。但西班牙人别无他法:必须正面迎敌,必须相信上帝。

消息继续传来:英格兰舰队已经驶离普利茅斯,再然后奇迹降临:在一阵令人窒息的等待之后,人们得知,一场西南飓风几乎将英格兰人全部消灭。他们的船只在10天后就艰难地返回了老巢。费利佩国王的无敌舰队得救了。

那场风暴的确非常骇人。女王在宫中听着阵阵呼啸,不由得瑟瑟发抖。埃塞克斯本人也不止一次将命运交付给上帝,坐以待毙。他的侥幸逃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幸运,这只是意味着,他将被更可怕的灾难吞没,这场风暴不过是悲剧的不祥序幕。随着可怕的风暴偃旗息鼓,他的好运也到了头。从那之后,厄运便逐步将他套牢。一个古怪的巧合让这场可怕的风暴注定不朽。与埃塞克斯一同出征寻找光荣与财富的年轻绅士当中,有一位正是后来的大诗人约翰·多恩。他也经受了当时的恐怖,但他决心把这次恐怖的体验转换为出人意料的东西。借由海上风暴的暴虐与破坏力,他创作了一首以新风格、新韵体写就的诗歌,没有感性渲染与经典意象,而是依托于残酷、现代和幽默,充满惊人的现实隐喻和委婉曲折的智慧:

犹如罪孽深重的灵魂,从坟墓中爬出,

在末日之日,他们从舱室探出头,

颤抖着打听消息,并最终听见,

他们不愿确信的确信,就像戴绿帽的丈夫。

有人坐在舱口,似乎在那里,

可以用狰狞的目光驱散恐惧。

然后他们注意到船的病恹恹,桅杆

发疟疾似的打起摆子。载重与垃圾,

都被海水淹没,我们所有的船具

噼啪作响,犹如拉得太满的高音琴弦。

这些诗句以手稿的形式四处传阅,受到人们的欣赏。这也成为约翰·多恩非凡的激情与诗歌生涯的起点,这段卓越的人生将在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之位上圆满落幕。

就在多恩为他的奇妙对句绞尽脑汁的同时,埃塞克斯正在法尔茅斯和普利茅斯尽最大的努力,弥补孕育这些诗句的风暴所带来的损失。宫廷方面对他表示同情,塞西尔家族寄来了礼貌的慰问信,而伊丽莎白的态度则出奇的温柔。罗伯特爵士告诉他:“女王现在希望我们大家都能爱戴你,因为她每晚都在像谈论天使一样跟我谈论你。”实际上,有一件让她愉快的事情刚好同时发生,这才让她能够以平和的心情看待这场海上灾难。一位波兰大使造访英格兰——那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身披天鹅绒长袍,上面还缀着珠宝纽扣。女王以国礼接待了此人。她坐在王位上,身边有众女官、顾问大臣和贵族人士作陪。她亲切地听完了这位大使精心准备的演讲。演讲使用的是拉丁文,行文措辞无懈可击。可当她听完,心里却只有震惊。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几乎没有任何对她的夸赞之词,反而全都是抗议、提醒、批评,甚至还有威胁!波兰人说她妄自尊大,破坏了波兰的商业。她还被告知,波兰国王将不会再纵容她的行为。女王的震惊很快变成震怒。当大使的演讲终于告一段落,女王腾地站起身。“我本以为贵国之人明白事理,”女王怒斥道,“没想到只会这般胡搅蛮缠!”[1]她没有停顿,滔滔不绝地用拉丁文开始回击,各种用来申斥、表达愤怒和讥讽的套语典故层出不穷,令人惊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嗓音嘶哑却中气十足。身边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尽管人们对她的才华有所了解,但这样的展现却是第一次。用一种后天习得的语言进行论辩,竟然可以爆发出这般力量。可怜的波兰大使完全不知所措。当女王完成最后一击时,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自己的臣子们。“累死我了,谢天谢地,”她满意地笑着说,“我可算有机会把我的拉丁文拿出来刷一刷晾一晾了,太久没用都生锈了!”之后,她派人找来罗伯特,告诉他,她多么希望埃塞克斯能在场听她讲拉丁文。罗伯特机智地答应说,他会把今天的一切转述给埃塞克斯。他也确实照做了,而这一罕见场景的细节也正是通过他的转述,才得以流于后世。

女王勉强答应舰队再次向西班牙发动攻击。但它现在已经元气大伤,无法在费罗尔登陆,只能派遣火攻船进入港口,烧毁敌方船只,之后舰队可能会在海上游弋,伺机拦截载有珍宝的西印度船队。埃塞克斯率领残存的舰队出发,但风再一次对他不利。当他历尽辛苦抵达西班牙海岸时,一股东风让他无法靠近费罗尔港。他写信回国,解释自己的不幸遭遇,并宣称,鉴于他收到情报,西班牙舰队准备前往亚速尔群岛迎接商船船队,他打算立刻前去抄截。伊丽莎白给他回信,笔调极其庄严而又神秘。她写道:“当我看到东风如此强劲,并且持续时间超过了正常范畴,我便从水晶球中窥见到了我确凿无疑的愚蠢,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故而才招致如此灾难。”换言之,她意识到先前的决策是不顾理智的冒险。她就像“一个未能摆脱狂热妄想的疯人,受到太阳在狮子座的影响加持”。当时正是8月。埃塞克斯不应由于她不够理智的纵容而忘乎所以。她要求他“不得继续任性行事……犯下更多错误……你罔顾我一贯的原则,实在是令我烦恼”。他必须谨慎行事,“此外,在经过第一次危险的尝试之后,你不可继续远涉险境,招致更多劫难。否则你必将付出巨大代价。要约束自己的勇气,在恰当的时候学会满足。你的功业不在一时一地”。她迅速找到他的症结,但只提点一二:“对此我不再多说。我现在对你只有几点希望,希望你能够尽可能保全舰队实力,率军安全返航,愿上帝赐予你智慧来辨别真实与虚幻。”她最后以一段充满感情的表白结束了这封信,似乎以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深情。“不要忘记代我向善良的托马斯与忠诚的蒙乔伊致以崇高敬意。我与凡人无异,经常忘记对我所获取之物表示感谢,也有很多事情非我所愿,谢意便无从提及。但现在,请你同其他众人一道接受我的谢意吧,未尽之意,仍余至爱。”

她的信跨越重洋送到了他的手上,如果在读信时他能多留心她的嘱托,情况也许会大不一样。在亚速尔群岛,并没有西班牙舰队的踪影,但商船船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群岛的中心堡垒特塞拉岛非常坚固,易守难攻,而且只要商船抵达这座港口,就能够得到安全保障。因此英格兰舰队显而易见的策略是在从美洲驶来的航路上对其进行拦截。他们决定在法亚尔岛登陆,这座岛很适合作为观察点。于是整支舰队朝该岛驶去,然而各船的行动并不一致,当罗利的中队来到会合点时,却不见埃塞克斯及其他英格兰船只的踪影。罗利等了4天,最后由于缺水决定登陆,袭击并占领了法亚尔镇。这个头开得很顺,罗利指挥得当,他和他的部下都斩获了不少战利品。到这时,英格兰舰队的其他船只才陆续赶来。当埃塞克斯得知罗利擅自登陆作战后,他大发雷霆。他宣称,罗利是为了抢功和独占战利品,才不顾总指挥的命令,对法亚尔岛发动攻击。老掉牙的争执迅速激化。埃塞克斯身边一些更加莽撞的支持者认为,这样的机会不可错过,罗利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然后被处以极刑。尽管埃塞克斯十分气愤,但这样的做法对他来说还是不可接受。“他要是我的朋友,”据说他当时说,“我倒有可能这么做。”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根据协议,罗利要向指挥官道歉,并且不会在官方报告中提及他成功的偷袭,他不会因此获得任何荣誉。作为回报,他的不当行为将不会被追究。两人和解,但埃塞克斯仍然很生气。到目前为止,他的出征一无所获,没有任何战利品,也没有一个俘虏。但他得知还有一个岛屿可能唾手可得。既然罗利攻下了法亚尔,那他就要去攻占圣米格尔,于是他指挥舰队开赴圣米格尔。“真实”[2]与“可能”[3]!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二者的分别?对圣米格尔岛发动攻击是愚蠢的,因为它在特塞拉东边,扑向它就等于放弃了商船航线上的堵截。果不其然,在英格兰人逼近圣米格尔岛的同时,来自西印度的商船安全进驻特塞拉岛的港口。事实证明,圣米格尔岛沿岸岩石太多,英格兰人无法登陆,另一边的特塞拉岛又坚不可摧。

一切都结束了,除了打道回府,他们已经无事可做。

没错!但是在这段时间,西班牙舰队在哪里?它从未离开费罗尔港,在那里,持续多年的准备工作终于在近乎疯狂的速度下接近完成。正当费利佩国王用雪片般的手谕催促他们加紧完工时,有消息称英格兰人驶向了亚速尔群岛。他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那座可憎的岛屿现在门户洞开,毫无防备。敌人终于落入他的掌中。他命令舰队立刻起航。马丁总督恳求再等几天,他表示目前的军备还存在不适宜开战的种种缺陷,最后他声称自己难以胜任指挥官之职,恳请另觅贤才,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同样徒劳的是,虔诚的马丁依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便被迫率领无敌舰队驶入比斯开湾。直到在那里,他才被允许阅读费利佩的谕旨。他将率领舰队前往英格兰,攻击并占领法尔茅斯,并在摧毁敌人的舰队之后直捣伦敦。无敌舰队继续航行,但在锡利群岛附近遭遇了一股北风。无敌舰队的舰只不住地摇晃,舰长们也跟着慌了神。费利佩的准备工作依然是不完备的。正如马丁所说,他什么都没有,包括基本的航海技术,以及迎敌作战的意愿。埃斯库里亚尔宫的大蜘蛛孜孜不倦地编织天罗地网,原来不过幻梦一场。舰队开始被吹散,沉没,风势愈加猛烈。西班牙人召开了一次绝望的作战会议,马丁向各只舰船发出信号,他们灰溜溜地返回了费罗尔。

由于焦虑与疾病缠身,费利佩此时几乎失了神志。他不停地祈祷,从自己的歌剧院包厢里注视着祭坛,长跪不起。突然间,他的麻痹症发作了,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吞咽食物。女儿守在他身边,用一根管子把打成糊状的各类营养品吹进他的喉咙,维持着他的生命。马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到宫中,但国王似乎已经无法接收人间的消息。突然间,情况发生变化,他睁开了眼睛,神志恢复了。他的第一句话是:“那个马丁还没起航?”大臣们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们必须向国王解释,马丁起航了,而且都已经回来了。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

[2]原文为拉丁文。

[3]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