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韶光已然将尽。到这个时间,差不多25岁的年纪,大多数男子都已完全成熟。埃塞克斯将他的稚气保留到了最后,但也无法躲过岁月的无情流转。一个新的属于成年男人的危险与严肃的场景,正在他面前展开。

一个家族主宰着整个国家的全盘大局,这种情况在英国历史上并非个例。伯利勋爵威廉·塞西尔自女王即位便担任首相一职,现在他已年过七旬,时日无多,谁能来接替他呢?他希望自己的小儿子罗伯特可以胜任,他正是抱着这个目的培养他的。这个体弱多病、身材矮小的男孩自幼受到了家庭教师的精心指导,曾前往欧陆各国游历,随后进入下议院,也曾获得不少磨炼外交技艺的机会。最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他被引荐到女王面前。伊丽莎白向来目光敏锐,她并未受出身或地位等因素的影响,而是看出这个驼背年轻人身上的确具有出众的才能。1590年,当沃尔辛厄姆去世,她便把他的职责交给了罗伯特·塞西尔爵士,这个27岁的年轻人实际上成了她的主要秘书,尽管名义上还并非如此。头衔与相应的薪资还要留待日后,因为她对他并不能完全放心。伯利对此很满意,他的努力开花结果,他的儿子已经坚实地踏上了权力之路。

但伯利夫人有个姐妹,这位姐妹有两个儿子——安东尼·培根和弗朗西斯·培根。他们比表弟年长几岁,也和他一样心思细腻、颇具才华,而且野心勃勃。这兄弟二人从一开始便被寄予厚望,他们的父亲曾担任掌玺大臣——法律界的领袖,而他们的姨父更是全英格兰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地位仅在女王之下。然而他们的父亲过早去世,只留给两个年纪尚轻的儿子一笔微薄的财产。而他们的姨父,尽管大权在握,但似乎无意考虑他们的才能以及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伯利姨父不愿为两个外甥铺平道路,为何如此?对安东尼和弗朗西斯来说,答案很简单:他们是罗伯特平步青云的牺牲品。老头子嫉妒他们,也害怕他们,让他们被埋没,相当于为罗伯特解决了两个棘手的竞争对手。但这种考量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显然只有伯利自己才清楚。毫无疑问,此人颇有心机。但或许他的影响力并非总是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深远,况且,他也许只是发自内心地无法信任这两个外甥特异的性情。但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严重的隔阂已经形成。表面上的尊敬与和气当然依旧保持,但培根家族的痛苦失意很快转变成深深的敌意,而塞西尔家族这边则变得越发多疑,心怀不安。最终,培根家族决定放弃一个无法为己所用的糟糕的姨父,转投其他阵营,希望得到真正的赏识。他们环视四周,很快发现埃塞克斯是最理想的选择。这位伯爵年轻、活跃、易受影响,他已经拥有了极其有利的地位,而那更高级的冠冕——至高的政治权势——似乎唾手可得。他们有意愿,也有能力帮助埃塞克斯迈出这伟大的一小步。他们的姨父年事已高,而那位表弟纵然心思缜密,但也比不上兄弟俩合力的智慧。他们希望向这对曾想将他们排挤掉队的父子表明,过于贪婪绝非好事,而且跟自己的穷亲戚闹掰有时并不明智。

至少安东尼有这样的心思,这个早早便罹患痛风,身体衰弱的年轻人很容易动怒,遇事不肯变通,但弗朗西斯的想法肯定更加复杂。在他令人惊讶的头脑中,莫测的深谷与虚伪的浅滩以奇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令好奇的旁观者感到困惑。人们曾不止一次把弗朗西斯·培根的古怪禀赋描述为“对立统一”。但实际上,这种描述对于他这样一个最不寻常的人物非常不恰当。他的精神世界并不是几个对立面的拼接组合,而是通过大量性质迥异的元素熔铸而成。他不是条纹饰带,而是闪光的绸缎。超然的心智、强烈的自尊、敏感的性情、蓬勃的野心,再加上绝对一流的品位,这些品质交织、混合、碰撞在一处,令他神秘的精神世界涂上了一层如蛇一般微妙而闪亮的外表。而蛇也确实很可能成为他为自己选择的象征物——机警、曲折、危险的生物,神秘而美丽的大地之子。一旦音乐响起,大蛇倏然直立而起,胀大脖颈,侧头听辨,在狂喜中摇摆。即便如此,在一些重要宣判、一些需要调动极高智力的场合的中途,这位贤明的大法官也可能会被纯粹美学风格的事物吸引,满心愉悦,屏住呼吸。作为真正的文艺复兴之子,弗朗西斯的多重性不仅仅体现在他心智上的成就,也在于他的生活本身。他的思想可能会在虚空与理论世界中尽享愉悦,但对他来说,世俗生活的各种气息同样重要。高尚生活的堂皇、宫廷权谋的复杂、听差仆从的周到,都如同构成彩色玻璃的小小色块,散发着不可取代的光芒。像这个时代所有伟大的思想家一样,弗朗西斯是一位天生的、深刻的艺术家。正是这种审美特质,一方面孕育了他的哲学观念的宏大,另一方面也令他成为世所罕见的语言大师。然而,他的艺术特质又是极其特殊的:他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诗人。数学之美与他无关,而当时所有重大的科学发现也都不曾引起他的兴趣。在文学方面,尽管风格多变,但他的天赋主要体现在散文一隅。智力,而非情感,是他写就这些华美而富于启迪的篇章的素材。智力!这是他所有精神变动的共同因素,是他这条绮丽的大蛇的骨架。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必定处处是陷阱。愚蠢是危险的,聪明同样可能致命,对别人致命,对自己也是如此。“天资愚钝是件好事,很多人并不知晓这一点。”聪明而富有德行的马勒泽布如是说。而这正是《学术的进展》的作者的知识盲区之一。弗朗西斯·培根完全无法想象头脑简单会有什么好处。他完全被智性的乐趣吸引,无法抗拒,必须时刻紧随它的脚步。通过思考驱动行动,再由这样的行动不断向前,因为他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人能够在行动中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吗?完全可以,因为尽管人类环境通常都是充满暴力与混乱的混合体,但只要一个人运用他的智慧,就一定能够找到符合理智的行动路径。这位机警的艺术家便是这样想的,他面带微笑,试图通过他犀利的思维刀锋剖开激情与事实的混沌。然而身处这样的环境,刀锋在手显然是致命的,一旦手滑,他很可能会割破自己的喉咙。

悲惨的结局无疑赋予我们对于人物及其生活的后见之明。但结局往往隐含在开端之中,是先天特质的必然结果。令培根能够写就一手优美文章的天赋,却也使得他在世俗与精神上招致毁灭。这样的人物倘若做不成诗人,可能就一定会成为麻烦。他的想象力纵然丰富,却不得要领,无法看透事情的本质。不仅如此,他对自己的内心也无法掌握。他的心思敏捷总是不幸地指向外部,从未揭示自己欲求的本质。他从没想到,自己也是个饱受世俗羁绊的凡夫俗子。因此,他的悲剧同时也是一出苦涩的讽刺剧,饱含深切的悲哀。人们往往不忍审视这个具有无比精巧的智慧,最终却被束缚并扼杀在自己编织的罗网之中的不自觉的叛国者、心高气傲的谄媚者的可悲命运。“尽管我们的目光可及天堂,但我们的精神却蜗居于秉性与习俗的洞穴之中,令我们的生活充满无限的错误和虚妄的见解。”他如是写道。也许最终,他真的践行了这样的命运,一个失意的、颓丧的、孤独的老人,在高门山上,用雪填塞一只死鸡。

但这一切,在16世纪90年代的繁荣岁月时期仍然遥不可及,因为当时一切都令人兴奋,充满可能。罗利的丑闻及其入狱让形势大大简化,他与宫廷女官伊丽莎白·思罗格莫顿的私情令女王大为光火。这一状况使得对立两派的障碍被完全扫除:由埃塞克斯及其追随者组成的新党,咄咄逼人的冒险者阵营,以及由塞西尔家族主持的旧党,盘踞在旧势力的堡垒之中。这便是16世纪末政治形势的核心,但这一形势因当时特有的虚与委蛇和相互攻讦而变得复杂而混乱。当时实际上尚未形成政党制度,今天泾渭分明的执政党与反对党阵营,当时却可能在竞逐权力的过程中并肩作战。当1593年年初埃塞克斯在枢密院宣誓就职,他实际上成了自己政敌的同僚。在枢密院中选择顾问的权力掌握在女王手中。她会一会儿听听这个人的意见,一会儿再听听另一个。根据顾问的意见,她可能会掉转船头,采取与先前完全相悖的政策,这个政府体系完全依照她的心意运作。因此,她可以充分享受统治的乐趣,可以利用大量权力促成重大事件的发生。而且正是利用这种方式,她可以始终保持两派平衡,从而无限延长自己的权力使用期限。仆人们为了权力争得头破血流,但终究都是她的仆人。彼此之间深深的敌意导致他们一定会为女王恪尽职守。暂时卸任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一个人要么在职,要么彻底出局。出局可能意味着死亡,但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危险的敌人们——一个人的成功便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毁灭——却每天都要在枢密院的桌前、在宫廷狭小的核心圈碰面,共商国是。

在培根家族的支持下,埃塞克斯的地位迅速提升,从女王的宠儿成长为一名大臣、一位政治家。这个年轻人终于开始认真经营自己了。枢密院的会议,他从不缺席。在上议院会议期间,每天早上7点,他就会出现在自己的座位上。但他的主要活动是在其他地方进行的——埃塞克斯府邸的镶板走廊和挂毯内室——那座位于斯特兰德大街,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哥特式家族豪宅。安东尼·培根寓居于此,脚上裹着温暖的法兰绒毯子,总在奋笔疾书。就在这里,一个大计划被商定并付诸实施。塞西尔家族将在他们的“主场”被击败。伯利已经把持外交事务整整一代人的时间,而控制权将从他们手中被夺走。埃塞克斯阵营打算找出塞西尔方面提供的信息的不足,进而推翻相关的外交政策。安东尼有足够的信心实现这一计划。他在欧洲大陆旅行多年,很多地方都有他的朋友,他以极其敏锐、不知疲倦的头脑研究了各国的情况,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如果他的知识与智慧能够得到埃塞克斯的财富与地位的支撑,他们之间的合作将无往不利。埃塞克斯没有犹豫,他以全部热情投入这个计划当中。一场大规模的通信交流开始了。在埃塞克斯的资助下,使者被派往欧洲各地,信件纷至沓来,从苏格兰、法国、荷兰、意大利、西班牙、波西米亚,每天都有关于大人物的言论、军队动向以及国际阴谋复杂走向的详尽报告。安东尼·培根是整个计划的大脑,负责接收、消化、交换各路信息。工作越来越多,不久之后,他只能雇用四位年轻的秘书协助他进行,其中包括心思机敏的亨利·沃顿以及愤世嫉俗的亨利·卡夫。女王很快察觉,在讨论外交事务时,埃塞克斯总是游刃有余。她阅读了他提交的备忘录,听取了他的建议。而塞西尔家族方面则不止一次发觉,他们精心收集的情报被束之高阁。最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充分体现了那个时代两面性的特点——埃塞克斯几乎替代了外交大臣的地位。被派遣到各国的大使,譬如托马斯·博德利,在与伯利进行例行通信的同时,也会向安东尼·培根发出内容相同且包含更多机密信息的报告。如果说这个计划对国家利益的帮助尚且存疑,那么它对于埃塞克斯的助益则显而易见。当塞西尔家族逐渐厘清状况后,他们意识到必须严肃考虑斯特兰德大街府邸中发生的事情了。

弗朗西斯·培根与埃塞克斯的关系并不如他哥哥这般密切。作为一名大律师和下院议员,他有自己的事业,他的闲暇时光则被文学创作和哲学思考占据。不过,他仍与埃塞克斯府邸关系匪浅。埃塞克斯是他的主要赞助人,一旦有需要,他也会提供帮助或提供建议,或起草政府文件,抑或是创作一些辞藻华丽的赞美文字、伊丽莎白时代的谜语,供女王消遣。埃塞克斯比弗朗西斯年轻7岁,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折服于弗朗西斯的智性魅力。他热情的天性无比欢迎弗朗西斯难于掩抑的才华和深邃玄妙的智慧。他认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位不世出的伟大人物。他发誓,这样出众的人物愿意慷慨地为自己提供帮助,理应得到能与此相匹配的回报。当总检察长之位出现空缺,埃塞克斯立即提议应由弗朗西斯接任。的确,弗朗西斯资历尚浅,在司法领域并未取得太多成绩,但那又如何?以他的才华,胜任更高的职位也绰绰有余,女王可以任命任何她想任命的人。况且,以埃塞克斯的影响力,再加上弗朗西斯自身的能力,拿下这个职位应该希望很大。

总检察长之位确实是一份不错的犒赏,而在埃塞克斯的帮助下坐上这个位置也会让伯利的外甥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用不着依靠姨父,他也能获得荣誉。弗朗西斯面露微笑,他看到自己的远大前程正徐徐展开——法官、政府大员——难道他不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不久之后担负起掌管国玺的责任吗?贵族封号也该是他的囊中之物!韦鲁勒姆、圣奥尔本斯、戈尔汉伯里——他该接受哪一个呢?“我的戈尔汉伯里庄园”——这几个字在他心中不停跃动。接着,他那变幻莫测的思想又指向了新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拥有非凡的管理才能,他可以为这个国家掌舵,让世界知道他的价值。但是,这样的事业也不足挂齿,他这样的人物,难道不应该肩负起更加伟大的使命吗?利用他的地位与权力传播学问,构建一种全新的、强大的知识体系,创造巨大的利益,造福全人类……这些才是真正光荣的目标!至于他自己——他的思想又换了方向——这份工作无疑将为他铺平道路。现在的他苦于囊中羞涩,他的生活很奢侈,他深知这一点,但无能为力。他不可能因为狭隘的经济考虑就选择一种清贫寡淡的生活,他旺盛的激情需要有充足的物质享受来慰藉。精美的服饰是必需品,同样必要的还有音乐,以及足够体面的起居日常。他的感官非常敏锐,普通皮革的气味对他而言是一种煎熬,所以他的仆人都必须穿西班牙皮靴。他为一种淡啤大费周章,只因唯有这种啤酒方能符合他的口味。他的双眸,那双美妙的、活跃的淡褐色眼睛“如毒蛇一般”——威廉·哈维指出——需要有源源不断的美丽事物予以滋养。总有一群英俊的年轻男子——现在只剩下名字,一个叫琼斯,一个叫珀西——围绕在他的身边,半是仆人,半是伴侣,他在与他们的暧昧关系中获得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满足。然而,这些伙伴同样精致的生活令他的开销变得惊人。他此时债台高筑,而债权人越发不满。毫无疑问,能在这个时刻得到总检察长之位,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绝对的好运。

埃塞克斯起初认为让弗朗西斯获得任命不会有什么障碍。感觉女王情绪不错,他便提出了弗朗西斯的名字,但立刻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不幸的是,在几周前下院的一次会议中,弗朗西斯曾提议反对女王的一项征税要求。他宣称这笔税赋过重,而且征收时间太短。上院插手干预,试图与下院一同举行会议,但弗朗西斯又在下院会议中指出,允许上院参与财政问题的讨论是极其危险的。于是上院的提议只能作罢。伊丽莎白对此非常不满,在她看来,区区一个下院议员干涉这样一个问题,无异于不忠,她坚决不会让弗朗西斯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埃塞克斯想缓和两人的关系,但徒劳无功。她认为弗朗西斯的道歉并不诚恳,他还在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责任使然。实际上,弗朗西斯这次的做法是极富独立精神的,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行事。他反对税赋提议的演讲非常高明,但如果不发表这样的演讲或许更高明。他再也无法以如此巧妙的方式独立于宫廷了。眼下的形势显而易见。埃塞克斯越是坚持举荐他,女王便越是反对。她说,弗朗西斯这个人经验太少,只会纸上谈兵,而爱德华·科克才是更理想的律师。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总检察长之位依旧空缺,而人类知识图景大幅革新的希望则在堆积如山的账单之下,变得越发渺茫。

埃塞克斯依旧信心满满。但弗朗西斯意识到,如果再拖延下去,他自己的生活将难以为继。他开始筹措资金,安东尼卖掉了自己名下的一处地产,并把收益给了他。他自己也打算卖地换钱,但他只有一处地产可卖,而且还需要经过母亲的同意。培根家的老夫人是个可怕的孀居贵妇,住在乡下,生活俭省,道德要求极高。她坚决反对弗朗西斯的打算。尽管如此,但她还是觉得最好不要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她的小儿子显然具有一些特质,让这样一位母亲在可能惹他发脾气之前也要三思而后行。在这种情况下,她更愿意向安东尼倾诉,在大儿子不那么让人不安的目光下吐露自己的苦恼,并希望他能够部分地代为转达。当兄弟俩向她提起土地的事情时,老夫人怒火中烧。她立刻给安东尼写了一封冗长、蹩脚且满纸愤慨的信。她说,她清楚他们要求她同意出售地产,只是为了给弗朗西斯和他那些不清不楚的仆从们的奢侈生活买单。“当然,”她写道,“我爱惜你弟弟,可他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还是像我之前就说过的那样,继续养着那个该死的珀西,跟他一起游玩,一起睡觉。那家伙无礼、下流,还相当费钱。我真担心上帝也会讨厌你弟弟,不愿再保佑他的前途和其他方面的顺遂,当然我对他已经失望透了……那个琼斯从来都没喜欢过你弟弟,他只是为了享乐才靠着你弟弟生活,而且满嘴跑火车,还不知感恩……反正在那个流里流气的恩尼和他那些威尔士老乡冒出来——一个接一个,这些人看准机会就会蜂拥而来——之前,你弟弟还是个体面的年轻绅士,是个大有前途、心思虔诚的好儿子。”在这样一番牢骚过后,她宣称,她可以放弃那处地产,但条件是弗朗西斯必须列出自己全部的债务清单,并由她决定如何处理这些债务。“因为我不想,”老夫人最后总结,“让那些引诱者、撒旦的同伙以他的名义犯下肮脏的罪行,辱没上帝和他的敬畏之心。”

当这封信被转交给弗朗西斯后,他写了一封言辞繁复的回信,同时表达了抗议与和解的意愿。收到回信的老夫人怒气冲冲地把它转寄给安东尼。“我把你弟弟的信寄给你,你给我解释一下,我看不懂他写的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她继续写道,她的小儿子拥有“极高的智慧与理解天赋。但对于赐予他这些天赋的上帝,我希望并衷心祈祷,保佑他心地纯良,把这些天赋用在正道上,令荣耀归于上帝,令他自己内心安宁”。老夫人的祈祷一如世间所有母亲的祈祷,得到的只有充满讽刺的回应。至于土地,老夫人发觉,自己终究拗不过两个儿子。她无条件地妥协了,而弗朗西斯则暂时摆脱窘境。

与此同时,埃塞克斯仍不死心。“我不知道,”安东尼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们兄弟两个该如何回报伯爵大人的知遇之恩。他现在正在为我们的事情奔走,并且遇到了难关,但我相信在上帝的保佑下,事情很快就能峰回路转。”在几次漫长的谈话中,埃塞克斯一直在劝说伊丽莎白尽快按照他的想法做出任命。每当谈话结束,他都会写信给两兄弟中的一个或二人告知谈话结果。但“峰回路转”的时刻迟迟没有到来。总检察长的职位在1593年4月便空了出来,但直到冬天将至,任命的决定仍悬而未决。很明显,女王又在采取她的拖延战术。在和埃塞克斯反复主张他朋友的任命资格的周旋过程中,她始终游刃有余。她提出种种疑问与诘难,对于埃塞克斯的回应也能见招拆招。在某些时刻,她会表现得很犹豫,仿佛马上就要做出决定,但接着又会以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将决定的时刻一拖再拖,软硬兼施,如同跳舞一般抽身而去。埃塞克斯不肯相信自己会失败,有时他会在女王面前情绪失控,而这正中她的下怀。她会用玩笑话刺伤他的自尊,愉快地看着恼怒的泪水溢出年轻男人的眼眶。总检察长之位与弗朗西斯的命运,已经与女王神秘的情欲之网纠缠在一起。有时,打情骂俏的趣味会被血气方刚的激情压倒。在那个冬天,埃塞克斯不止一次负气出走,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在宫廷中消失。忧郁与空虚笼罩着伊丽莎白,她无法掩饰自己因为失去玩伴而导致的情绪波动。接着埃塞克斯便会回来,领受女王轻蔑的责备与高调的誓言。

他们的争吵往往短暂,和解却很愉快。在主显节前夜,白厅准备了戏剧演出和舞会。女王端坐在高大奢华的宝座之上,欣赏着这一切,而埃塞克斯就站在她身边。“她时不时跟他交头接耳,颇为亲昵。”宫中老臣安东尼·斯坦顿在一封流传下来的信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时刻:在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当中,这位不可思议的女王,尽管年逾六旬,却依旧闪耀着近乎少女的光彩。这奇迹是由她身边的骑士创造的,正是他将漫长时光的无情磨砺化作转瞬即逝的荒诞不经。廷臣们都欣悦地注视着她,不曾感到一丝违和。“在我这双老眼看来,”安东尼·斯坦顿继续写道,“她跟我最初看到的时候一样魅力非凡。”

对于这样一个夜晚的骑士,可有奖赏是他无从企及的?如果他决心为弗朗西斯谋求这个职位,问题应该不大。做决定的时刻越发迫近,伯利恳求女王不要再犹豫了,他提议应该让爱德华·科克出任这个职位。塞西尔家族相信女王会这样做。在一次乘车出游期间,罗伯特曾告诉埃塞克斯,女王在一周内就会做出任命。“请问阁下,”罗伯特接着问道,“您觉得女王陛下会选择谁呢?”埃塞克斯回答,罗伯特爵士一定清楚,他支持的是弗朗西斯。“老天!”罗伯特故作惊讶,“我不明白您为何执意如此。倘若阁下为那个弗朗西斯争取的是法务官之类的职务,女王陛下想必也无须如此为难。”这时,埃塞克斯突然发起火来。“别跟我阴阳怪气,”他大声说道,“我一定要让弗朗西斯当上总检察长。为此我会倾尽所有,用上一切力量为他争取。无论是谁,只要他敢打这个职位的主意,不必等到真的得逞,我就会让他付出代价。罗伯特爵士,请您放心,我已经摊牌了。至于你们,罗伯特爵士,我也不明白,财务大臣与您为何会放弃自己的同胞血亲,反而给一个陌生人铺路架桥。”罗伯特爵士没有回应,马车带着两位剑拔弩张的权贵继续前行。从那以后,双方不再遮遮掩掩,水火不容的对峙摆上了台面,爱德华·科克与弗朗西斯·培根的对决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正面较量。

然而伊丽莎白的态度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暧昧不明。又过了一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做出任命的决定。她本来就讨厌对任何问题做任何决定。她先是在汉普顿宫精神涣散地消磨时光,随后决定自己要去温莎,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决定。她每天都在改变主意,甚至无法决定自己该待在哪里。整个宫廷都为此苦不堪言,心神不宁。负责运送皇家物品的马车夫三度被召唤,很快又被打发走。“我弄明白了,”他说,“这女王陛下跟我老婆差不多,婆婆妈妈的。”女王碰巧站在窗前,听到了他的牢骚,大笑起来。“这混账!”她骂道,派人给他送去3枚金币,让他闭嘴。最终她到底做了决定——搬去了无双宫。又过了几周,到1594年的复活节,她突然宣布任命爱德华·科克为总检察长。

这个结果对埃塞克斯和所有“新党”成员都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们向塞西尔家族发起正面挑战,结果后者大获全胜。埃塞克斯受到的宠幸显然是有限的。但对弗朗西斯而言,他仍有机会挽回局面,科克成为总检察长,首席法务官的职位便空了出来,弗朗西斯显然是理想人选。塞西尔家族也默许了,埃塞克斯觉得这次应该板上钉钉。他立刻拜见女王,结果又遭到一盆冷水。女王陛下非常决绝,她表示自己反对弗朗西斯就职,因为推荐他的只有埃塞克斯和伯利两人。这个理由多少有些牵强。埃塞克斯不肯放弃,继续争辩,直到女王发火。“在盛怒之下,”埃塞克斯在随后寄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她说如果我没有别的事了,就赶紧回家睡觉。我也很生气,只好退下。走之前我对她说,如果跟她在一起,我免不了要为自己的朋友求情,所以我恳请告退,直到女王陛下愿意好好听我说话。就这样,我们不再见面了。”于是,关于弗朗西斯·培根前途的又一场奇怪较量开始了。伊丽莎白用了将近一年时间拖延有关总检察长任命的决定,那么对于首席法务官的人选,她也会拖延这么久吗?她是否会重复之前摇摆不定的做法,让身边人继续无限期地处在这种痛苦的悬而未决之中?

显然,她太有可能这样做了。首席法务官之职一直空缺了18个月之久。在这段时间里,埃塞克斯从未放弃尝试,他一有机会就跟女王求情。他写信给掌玺大臣帕克林,让他替弗朗西斯·培根多多美言,他甚至求到了罗伯特·塞西尔爵士头上。“鉴于你枢密院顾问的身份,我写信给你,”他在给罗伯特的信中写道:“我认为自女王陛下登基以来,她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位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臣仆,来为她的荣光与伟大效力,只要她愿意任命于他。”老安东尼·斯坦顿对埃塞克斯的执着感到惊讶,他原本以为这位大人意志薄弱,“必须有人扯着耳朵,就像那些学‘哆来咪’的小孩一样”,可现在他却看到,即便无人敦促,埃塞克斯也有决心迎难而上。然而另一方面,在培根老夫人——她在戈尔汉伯里大发雷霆——看来,“埃塞克斯把一切都搞砸了”。她认为,女王陛下只是因为想唱反调,才故意忽视弗朗西斯的价值。也许事实正是如此,但有谁清楚究竟该如何才能说服伊丽莎白女王呢?她似乎不止一次就要同意她的宠臣的提议了。有一次,福尔克·格雷维尔觐见女王,当他找机会为自己的朋友说话时,女王“非常亲切”。格雷维尔立刻开始列举弗朗西斯的种种优点。“没错,”女王陛下说,“这个人可以好好调教。”这个说法也许很奇怪,它难道不是对那些难以驯服的烈马的评价吗?但格雷维尔为女王的慈祥态度折服,几乎没有怀疑地认为一切都进展顺利。“我敢下100镑,跟你赌50镑,”他写信给弗朗西斯,“你就要成为女王的首席法务官了。”

就在朋友们精力充沛地四处奔走之时,弗朗西斯本人却深陷精神紧张的泥潭。长期的压力让他敏感的个性不堪重负,一连几个月的拖延令他濒于绝望。他的兄长和母亲也是如此,两人以不同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在安东尼试图通过撰写大量书信来压抑自己的情感之时,培根老夫人却毫不掩抑自己的恼火,令周围的人倍感压力。安东尼的一个仆人当时在戈尔汉伯里帮忙,他在信里向主人讲述了一条灰猎犬的悲惨遭遇。这条猎犬是他带去庄园的,“老夫人一看到它,就让人传话给我说,这狗应该绞死”。这位仆人犹豫不决,但“后来她又告诉我,如果不把狗弄走,她就没法睡觉,所以我只好照办了”。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她为此大发雷霆,说我脑子不好,让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去给自己的主子添麻烦,不要来烦她。……老夫人到现在都不肯再跟我说话。我从没有冒犯她,惹她生气,但没有一个人能跟她长时间相处还让她满意”。不过,这个摸不到头脑的男仆倒还是找到了让自己心安的想法。“那条狗,”他接着写,“我也觉得不咋好使,否则我也不会弄死它。”在心平气和的时候,老夫人还是试图让两个儿子把注意力从世俗之事上移开。“我很遗憾,”她在给安东尼的信里写道,“你弟弟的内心充满忧愁,这妨碍了他的健康。大家都说他日渐消瘦,脸色也不好。你应该劝劝他,让他多多仰望上帝,聆听他的话语,多读《圣经》,向他寻求启示,不要总听那些杂七杂八的人的话。”

但母亲的建议并未被采纳,弗朗西斯宁愿自寻道路。他献给女王一件华丽的珠宝,女王拒绝了,尽管说得很委婉。他让女王知道自己想出国周游一番,但女王相当严厉地禁止了这个计划。他的神经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结果做出了不少轻率、愚蠢的举动。他给掌玺大臣帕克林寄去了一封言辞激烈的抗议书,认为帕克林已经抛弃了他。他还写信攻击表弟罗伯特,阴阳怪气如同一只母猫:“我向您保证,爵爷大人,我有一位聪明的朋友,他从未对您心存偏见。这位朋友肯定地告诉我,阁下已经被考文垂先生用 2000枚金币收买……他还说,通过您的仆人,您的夫人,还有一些知情的律师那里,他了解到,您在暗地里对我用了手段。当然,对于这些传言,我本人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任命依然悬而未决,但弗朗西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到头来,还得靠毛毛躁躁的埃塞克斯替这位众所周知的聪明人打圆场。

1595年10月,弗莱明先生被任命为首席法务官,这场长达两年半的挣扎终于告一段落。埃塞克斯失败了,双重的失败,败在他认为自己万无一失的事情上。他的声望大大受损,但他是个仗义的人物,首先考虑到的是自己曾经满怀希望的朋友,也许是由于自己的过于自信和判断失误,这位朋友才落入了困境。任命一下来,他就去拜访了弗朗西斯·培根。“培根先生,”他说,“女王不肯把那职务给你,而且已经给了别人。我知道这种事情你不会放在心上,但你选我做了帮手和依靠,结果却落到这般田地,你还为我的事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如果我不对你有所表示,我简直不配做人:我要给你一处地产,请不要拒绝。”弗朗西斯起先是拒绝的,但他很快接受了。埃塞克斯履行了承诺,后来弗朗西斯以1800镑,相当于我们今天10000英镑的价格把那处地产卖掉了。

也许总的来看,能从这场纷争中全身而退,对弗朗西斯倒是好事,他完全有可能走向更悲惨的命运。在那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女王只要随手一指,某个人便有可能粉身碎骨。在一众朝臣与治国理政的堂皇表象之下,尔虞我诈、党同伐异、你死我活的暗流时时涌动。一个人纵然一辈子怀才不遇,也要好过安东尼·培根的门生布斯先生的命运。这位先生莫名其妙地被大法官法庭判处巨额罚金,面临牢狱之灾,还要被割掉双耳。没有人相信布斯先生罪有应得,但确实有几个人希望这样惩罚他,而通过安东尼的书信我们也能看到,这桩卑鄙可耻且不足挂齿的阴谋,恰恰是与争夺国家司法部门重要职位的英勇较量同步进行的。布斯先生的朋友们当时找到宫廷女官埃德蒙兹夫人求助,提出如果能让布斯先生脱罪,他们愿意给她100英镑聊表谢意。埃德蒙兹夫人立刻觐见女王,刚好女王心情正佳。但遗憾的是,女王解释说,她已经把对布斯先生的罚金赏给了皇家马厩的管事——“一个跟了我那么多年的老仆人”,所以罚金的事是没法挽回了。“我是打算,”女王陛下说,“想个法子教训一下那个蠢货,再让他蹲几天大牢来着。不过,”她突然对埃德蒙兹夫人展现自己的慈悲,“要是你能在这里面捞点好处,我也犯不着为难他。坐牢就免了,不过耳朵嘛……”女王耸耸肩,谈话结束。埃德蒙兹夫人本来就是为了“捞点好处”而来,在得到女王慷慨的承诺之后,她坐地起价,要求得到200英镑。不止如此,她还威胁说既然自己有法子让布斯先生减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更加倒霉。她宣称自己既然能说动女王陛下,掌玺大臣帕克林自然也会让她三分。安东尼·斯坦顿认为这个女人居心叵测,提议各让半步,把酬金提高到150英镑。交涉的过程复杂而漫长,最终双方似乎商定,布斯先生的罚金无法免除,但只要给埃德蒙兹夫人150英镑,他便不必遭受牢狱之灾。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黑暗:重要事务上的含混不清,到这些次级事务上同样氤氲不明,在我们徒劳地追逐伟大人物的心智之谜与王公贵族的古怪欲望的同时,布斯先生的两只耳朵的命运永远被历史尘封,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