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对西庇阿的嫉妒也还是在罗马元老院铺天盖地。他得到的支持一向是来自人民,而不是元老院那些军事上的对手。除了塞尔维利乌斯(Servilius)(1)等汉尼拔安全离开后才向海岸进兵之外,执政官们毫无作为,并没有通过把汉尼拔困死在意大利来协助西庇阿作战。但是在年初按照惯例决定任职地的分配时,两位执政官急于收割西庇阿的成果,从而轻松取得荣耀,都争着抢着要非洲。梅特卢斯再次试图扮演保护神的角色。结果执政官们奉命向保民官提出申请,让人民来决定他们希望由谁在非洲指挥战争。于是所有部族都提名西庇阿。尽管民众的意见如此坚定,执政官们还是说服了元老院颁布法令,用抽签来决定非洲的归属。中签的是提比略·克劳狄乌斯(Tiberius Claudius),他被授予与西庇阿同等的指挥权,并获得了一支由50艘五桨座战船组成的舰队用于这次远征。对西庇阿来说,幸运的是,这种出于嫉妒的行为未能阻止他为自己的工作圆满收尾,因为克劳狄乌斯的准备工作进展缓慢,最终出发时还遭遇了一场风暴,被赶到了撒丁岛。因此他从未到达非洲。

不久,随着非洲局势变化的消息传来,西庇阿的诋毁者又与习惯性的悲观主义者沆瀣一气,渲染愁云惨雾。他们回想起“最近去世的昆图斯·费边早已预知这场斗争会有多么艰难,他常常预言,汉尼拔在他自己的国家会是一个比在外国更可怕的敌人;而西庇阿将要迎战的,不是军纪散漫的野蛮人国王西法克斯……;也不是他的岳父、那个最擅长逃跑的将军哈斯德鲁巴”——费边这是在诋毁一个百折不挠的人;“也不是从一群装备不整的乡巴佬中匆匆集结起来的乌七八糟杂牌军,而是汉尼拔……他从小赢到老,在西班牙、高卢和意大利,到处都是他丰功伟绩的纪念碑;他麾下的军队这些年来也一直跟着他;这支军队拥有超出常人的忍耐力,变得冷酷无情;沾染过千百次罗马人的鲜血……”过去的这些年里,非决定性的战争有气无力地继续着,似乎没有尽头,让罗马人越发紧张,而现在西庇阿和汉尼拔却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位将军都为最后的决一死战做好了准备。

在迦太基,舆论的天平似乎是平衡的,一方面从汉尼拔的功绩和不败战绩中获得了信心,另一方面,西庇阿屡战屡胜,仅凭一己之力便让他们失去了对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控制——就好像他是“一位被命运选定的将军,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他们的”——想到这些,又让迦太基人意志消沉。

在这最终阶段的开始,汉尼拔从自己的祖国得到的支持,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总的来说似乎要多于罗马给予西庇阿的——这又给了一个常见的历史错误致命一击。

我们已经讨论过他的处境,它考验的是一位指挥官的道德禀性。安全往往存在于精心策划的大胆行为,通过对军事问题的分析,我们发现,他在巴格拉达斯河谷向内陆行军,目的极有可能是通过威胁迦太基取得补给所倚赖的富饶内陆地区,迫使汉尼拔挥师西进,与他交战,而不是北上迦太基。他通过这一妙招,威胁了迦太基的经济基地,保护了自己的基地,也引诱汉尼拔远离了他的军事基地——迦太基。

他这样做还有一个附加目的,这条移动路线使他渐渐接近努米底亚,缩短了马西尼萨带着他所期盼的增援兵力需要跨越的距离。对这次机动的研究和反思越多,就越能感觉到他对战争各项原则巧妙的融会贯通是何等的驾轻就熟。

这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因为迦太基人向汉尼拔紧急求助,要他向西庇阿推进,并与之交战,虽然汉尼拔回答说他对开战时机自有决断,但不出数日,他就从哈德鲁梅向西进军,并通过强行军到达扎马。然后,他派出侦察兵去查明罗马人营地的位置及其防卫部署情况——它位于西边几英里处。有三名侦察兵,或者说是间谍,被罗马人抓住了,当他们被带到西庇阿面前时,他采取了一种非常新奇的处理方法。“西庇阿非但没有按照惯例处罚他们,反而命令一位军政官为他们作陪,把营地的确切布置向他们作了清晰的说明。做完这件事后,他问他们,这位军官是否已经把一切都解释到位了。当他们给出肯定的答案后,西庇阿为他们提供了粮草和护卫,并告诉他们,要向汉尼拔仔细报告他们的所见所闻”(波利比乌斯)。西庇阿这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是对士气目标的一记重击,故意让汉尼拔和他的军队对罗马人全然的自信印象深刻,并相应地在他们自己人中引起怀疑。次日,马西尼萨带领六千步兵和四千骑兵到达,必定进一步增强了这种效果。李维将他们的到来与迦太基间谍的造访安排在同一时间,并说汉尼拔得知这个消息,和得知其他消息时一样,没有感到一丝喜悦。

侦察兵探营一事的后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人情味。“他们回来后,汉尼拔对西庇阿的雅量和胆略深感佩服,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与他面谈的强烈愿望。作出这一决定后,他派去了一名使者,说他想要与对方讨论大局,西庇阿收到使者传来的消息后,表示接受,说他会定好会面的地点和时间,派人通知汉尼拔。”他随后拔营,转移到离纳拉加拉(Narragara)城不远的一处新址,他的选址在战术上很高明,离水源地不过“一支标枪的射程”。然后他给汉尼拔传话,说自己现在已经准备好与之会面了。为了与他会面,汉尼拔也把营地前移,占据了一座山丘,这里各方面都很安全、便利,只是离水源地太远,他的人马也因此遭了很多罪。西庇阿似乎已经在两位名将的智斗中赢下了第一局!第二局也是他赢,因为他确保战斗将在开阔的平原上展开,这种地形可以将他的骑兵优势发挥到极致。他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的王牌吃掉汉尼拔的王牌了。

次日,两位将军各自带领一小支武装护卫队走出营地,然后把护卫队留在同样远的地方,两人单独会面,只是各有一名翻译陪同。李维在记述这次会谈之前评论道,在这里会面的是“最伟大的将军,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时代,而且是古往今来的所有时代中最伟大的……”——很多军事史学者都会倾向于同意这个判断,甚至会把判断的范围再延长两千年。

17世纪的佛兰德挂毯,描绘了西庇阿与汉尼拔在扎马战役前的会面。

汉尼拔首先向西庇阿致意,开始了这场对话。关于他的发言,以及西庇阿的发言,记载下来的肯定只有大致意思,由于这个原因,不同的权威记载之间也有少许出入,所以除了一些比较突出的措辞外,最好还是意译。汉尼拔的主要观点是时运的不确定性——胜利屡屡唾手可得,现在命运却要他来主动求和。他在第一次战斗中与西庇阿的父亲交战,现在却来向儿子求和,这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巧合啊!“但愿罗马人从未觊觎过意大利以外的领土,迦太基人也从未觊觎过非洲以外的领土,因为双方都已经遭受了重创。”然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罗马已经有过敌人兵临城下的经历;现在轮到迦太基了。难道他们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就不能达成协议吗?“我本人是准备这样做的,因为我已从实际经验中认识到时运女神有多么善变,她如何通过天平微弱的偏转促成至关重要时刻的事态变化,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发展,就好像在捉弄小孩子一样。不过普布利乌斯啊,恐怕你是不会被我说服的,无论这番话是怎样的金玉良言,既是因为你还太年轻,也因为你在西班牙和非洲所向披靡,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开始走背运。”那就让西庇阿以汉尼拔自己的例子为戒吧。“特拉西梅诺湖和坎尼战役时的我,就是现在的你。”“而现在我在非洲,正要为我自己和祖国的安全与身为罗马人的你谈判。我恳请你考虑到这一点,不要骄傲过了头。”“……请问有哪个明白人会一头扎进你现在所面临的这种危险中呢?”一个小时的机运就可能使西庇阿取得的一切成就化为乌有——要让他记住雷古卢斯的命运,迦太基人也曾在非洲的土地上向后者求和。接着,汉尼拔概述了他的和平提案——将西西里岛、撒丁岛和西班牙明确让与罗马,迦太基则将宏图大志局限在非洲。最后他说,即使西庇阿在经历了最近的一些事情后,对提案的诚意产生了自然而然的怀疑,他也应该记住,这些提案来自真正的掌兵者汉尼拔本人,自己将力保实现和平,不会让任何人为之后悔。汉尼拔会在后面证明自己的诚意和这份保证的真实性。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再加上之前发生的事,西庇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对于汉尼拔的提议,他指出,对两国开战表示遗憾,说得倒是轻巧——但这战争是谁开始的呢?如果汉尼拔在罗马人远渡非洲之前就提出来,并主动从意大利撤军,他的提案几乎肯定会被接受。然而尽管局势已经彻底改变,罗马人“掌握着旷野”,汉尼拔现在提出的条件却比迦太基在那份被打破的和约中已经接受的条件还要宽松。他开出的全部价码,实际上就是放弃已经被罗马人占据了很久的领土。他将这样毫无意义的让步条件呈报给罗马纯属徒劳。如果汉尼拔能同意原来那份和约中的条件,并为停战期间抢夺运输船和对使节的暴行增加一些赔偿,那么自己还有东西可以提交给公民大会。否则就“必须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这段简短的发言是清晰明了、言之有理的精品论证。汉尼拔显然并没有在之前提案的基础上再让步,会谈因此结束了,敌对双方的指挥官各自回营。

双方都认识到了第二天的决战可能造成的结果——“迦太基人为自身安全和统治非洲而战,罗马人则是为主宰世界而战。有谁能在读到对这样一场交锋的叙述时无动于衷呢?因为不可能找到更骁勇的士兵,更成功、更精通用兵之道的将军,事实上,时运女神也从未向同场竞技的军队提供过比这更辉煌的优胜奖”(波利比乌斯)。如果说奖品很丰厚,那么失败的代价也很惨重。因为如果罗马人被击败,就会在异国他乡的内陆陷入孤立,而如果构成迦太基最后堡垒的军队被击败,迦太基也一定会从此一蹶不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交战双方的指挥官率军出营,排兵布阵,接受这场终极试炼,他们都强调了上述这些关键因素。

西庇阿骑在马上,在阵列间穿行,对他的部下讲了一些适合的话。波利比乌斯的记载必然只是大意,而非准确记录,却很符合西庇阿的性格,值得拿出来说一下。“记住你们过去经历的战役,像无愧于心、无愧于国家的勇士一样去战斗吧。牢记这一点,如果你们战胜了敌人,不仅将成为毋庸置疑的非洲之主,还会为自己和国家赢得对世界其他地区无可争议的控制权和主宰权。但如果这场战役的结果并非如此,那些在战斗中英勇战死的人将永远沐浴在为国捐躯的荣光之中,而那些逃跑苟全性命的人将在悲苦与耻辱中了却残生。因为在非洲,没有一个地方能保你们平安,如果你们落入迦太基人手中,用常理想都能想明白,等待着你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既然时运女神为我们提供了无上光荣的奖品,我祈祷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活着遭受那种命运;如果我们仅仅因为贪生怕死而拒绝这至伟之物,选择那至恶之物,那么我们可真是怯懦到家了,不,是愚蠢到家了。所以向着两个目标去迎敌吧,要么胜利,要么死亡。被这种精神激励的人必定总能战胜对手,因为他们上战场的时候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于这次演讲,李维说:“他说出这些话时,身姿笔挺,脸上洋溢着喜悦,不禁让人以为他已经获胜了。”

另一边,汉尼拔命令外国雇佣兵的各位指挥官向自己的部下讲话,迎合他们贪求战利品的心理,并嘱咐他们要对胜利充满信心,因为有他本人和他带回来的部队参战。对于迦太基士兵,他命令他们的指挥官重点强调,倘若罗马人取胜,他们的妻儿将会遭遇怎样的苦难。然后,他亲自对自己的部下讲话,提醒他们十七年来的袍泽之情和不败战绩,在特雷比亚河对现在这位罗马将军之父取得的胜利,以及在特拉西梅诺湖和坎尼取得的胜利——“我们即将参加的这场战斗与那些战役不可同日而语”。说到这里,他叫他们打量一下敌军,自己看看,罗马人的人数比他们少,甚至只有他们在意大利战胜过的军队的一个零头。

双方指挥官的部署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西庇阿把他的罗马重装步兵——他大概有两个军团——放在中央;莱利乌斯率领意大利骑兵居于左翼,右翼则是马西尼萨和他所有的努米底亚兵,包括骑兵和步兵,步兵可能是从中央往外延伸,骑兵在他们的外侧。

重步兵按常规的三线阵排列,先是青年兵,然后是壮年兵,最后是老兵。但是他没有采用通常的棋盘式阵型,即第二列的中队正对着第一列中队之间的间隔,将其填补,而是将构成后面两条战线的中队排列在第一线各中队的正后方。这样一来,他就在每个大队之间构造出了宽阔的通道——每个大队主要由一个青年兵中队、一个壮年兵中队和一个老兵中队组成。

他的目的有两个:一方面,化解汉尼拔战象的威胁,预防战象攻击扰乱他队列的危险;另一方面,方便他的散兵出击和撤退,让自己这台机器能够运转顺畅。他把这些轻装步兵部署在第一线的间隔中,命令他们发起战斗,如果他们被大象的冲锋逼退,就撤回来。甚至连这样的撤退,他都给出了专门的指示,命令那些来得及的人从这些直道往后退,直接退到军队后方,而那些被追上的人则要在经过第一线的时候立刻右转或左转,沿着两线之间的旁道前进。这种英明的准备工作减少了伤亡,保证了运行顺畅,提高了攻击力——真正实现了战力节约。它甚至可以被称为现代疏散队形的起源,因为二者的目标相同——通过制造空旷的间隔来抵消敌方抛射物的影响,通过分散来缩小目标,唯一的区别在于,汉尼拔的抛射物是动物,而不是矿物。

这位迦太基人有八十头大象,比以往任何一场战役都要多,为了恐吓敌人,他把大象放在阵前。第一线支援它们的是利古里亚和高卢雇佣兵,混杂着巴利阿里人和摩尔人的轻装部队。这些都是马戈起航回国时带着的部队,大约有一万两千人,认为这一部分兵力全都由轻装部队组成是一个很常见的历史错误。

汉尼拔把迦太基和非洲兵以及马其顿部队部署在第二线,他们的兵力加在一起可能超过了第一线。最后是汉尼拔自己的部队,组成了第三线,与其他部队相距两百码以上,显然是为了把它作为一支完整的预备部队保留下来,并降低它在指挥官起意之前卷入混战的风险。汉尼拔将骑兵布置在两翼,左侧是努米底亚盟军,右侧是迦太基骑兵。他的总兵力可能超过了五万人,也许有五万五千人。罗马的兵力就没那么确定了,但如果我们假定西庇阿的两个军团中的每一个军团都配有同等兵力的意大利同盟军,再加上马西尼萨的一万人,如果军团满员的话,全部兵力大约是三万六千人。也可能更少,因为自从离开基地后,兵力在之前的作战中肯定会有一定的损耗。

荷兰画家科内利斯·科尔特(Cornelis Cort)的《扎马战役》(The Battle of Zama,1567)。

第一阶段——在努米底亚骑兵之间已经展开了初步的小规模战斗之后,汉尼拔命令驭象人向罗马人的战线发起进攻,战斗开始。西庇阿立即用整条战线上震耳欲聋的号角声胜过了对手的王牌。这刺耳的噪音使大象受到了惊吓,许多大象立刻转身逃跑,冲向了自己人。左翼的情况尤甚,汉尼拔最优秀的骑兵侧翼努米底亚人正要向前推进、准备进攻时,却被这些大象冲撞得七零八落。马西尼萨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发动了进攻,这必然会击溃乱作一团的对手。在马西尼萨的穷追猛打下,他们被赶出了战场,就这样将迦太基人的左翼暴露了出来。

其余的大象在西庇阿的轻装步兵中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他们在罗马军阵前被大象的冲锋赶上了。但是从结果来看,提供“通道”和规定撤退方法的先见之明是正确的。因为大象走的是阻力最小的路线,贯穿了这些小道,而没有面对重装步兵中队的坚实队列。它们一旦进入这些小道,已经退入处于两线之间旁道的轻装步兵就从左右两边用标枪攻击它们。这场欢迎仪式过于“热烈”,当逃生之门大开时,它们不敢久留。一些大象直接冲到罗马军队后方的开阔地带,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另外一些大象则被赶出了小道,向迦太基人的右翼逃去。此时,罗马骑兵用密密麻麻的标枪迎接它们,而迦太基骑兵却无法效仿,这样一来,大象自然会倾向于不那么讨厌的一方。“就在这时,莱利乌斯利用大象造成的骚乱,向迦太基骑兵发起了冲锋,逼得他们匆忙逃跑。他紧追不舍,马西尼萨也一样。”汉尼拔的两侧就这样双双暴露出来。坎尼那种决定性的机动再次上演,却掉了个个儿。

西庇阿无疑是一位战术“反伤”大师,他的先见之明和用兵之道能够让敌人最优秀的武器反过来作用在他们自己身上,正如曾经的伊利帕和现在的扎马。大象冲锋本可以起到何等决定性的作用,从它们一开始在轻装步兵中造成的破坏便能看出。

第二阶段——与此同时,两军的步兵已经“以气势汹汹的战阵向对方缓慢推进”,只是汉尼拔把自己的部队留在了原地。一边响起了罗马人嘹亮的战吼,另一边则是多种语言的呐喊——像这样喊得不整齐,对士气也不利——两军的战线相遇了。起初,高卢人和利古里亚人凭借小规模战斗中的个人技巧和更快的移动速度占了上风。但罗马人的战线仍未被打破,他们的紧凑阵形还是拥有将敌人往回推的压迫力,尽管有一定的损失。还有一个因素也发挥了作用,罗马军的后方战线以呐喊鼓励前方的战友,并上前支援他们,而汉尼拔的第二线——迦太基人——却没有支援高卢人,而是为了保持队伍稳固而却步。高卢人被不断逼退,自觉已成己方的弃子,便转身逃跑。当他们试图寻求第二线的庇护时,却遭到了迦太基人的拒绝,后者认为必须避免任何可能使罗马人穿透他们战线的混乱,这样的军人本能看似合理,但或许并不明智。高卢人恼羞成怒,现在又士气低落,他们中的很多人试图在迦太基人的队伍中强行打开一个缺口,但后者显示出他们并不缺乏勇气,将高卢人赶走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迦太基军第一线的残兵已经彻底散开,或者绕过第二线的侧翼消失了。后者也逼退了罗马军的第一线青年兵,证实了自身的战斗素质。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得到了一个人为障碍的帮助,那就是尸横遍野、因血而变得湿滑的地面,它扰乱了罗马人的进攻队伍。壮年兵见第一线被击退已是板上钉钉,甚至连他们也开始动摇了,但他们的军官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们集结起来,带领他们向前冲,恢复了局面。这次增援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因为罗马军的阵形正面更宽,可以兜住迦太基军的战线,后者被包围起来,渐渐被击溃了。幸存者逃回到相对较远的第三线,但汉尼拔继续执行他的政策,拒绝让逃亡者混入并扰乱这条秩序井然的战线。他命令他的“老兵卫队”最前面的队伍将矛对准他们,形成一道抵御他们的屏障,他们被迫向侧面和更远处的开阔地带撤退。

第三阶段——现在,一场几乎是全新的战斗拉开了帷幕。罗马人“遭遇了他们真正的对手,那些人的武器装备、作战经验和辉煌战绩都与他们不相上下……”后面这场战斗的激烈程度和许久未见分晓的战况证实了李维的赞美之词,也拆穿了那些妄称汉尼拔的“老兵卫队”实力不及曾经的特拉西梅诺湖和坎尼时期一个零头之人的谎言。

罗马人连续击溃了两条战线,以及骑兵和大象,士气占优,但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一支由两万四千名老兵组成、阵形紧凑、一直在养精蓄锐的队伍,直接听从汉尼拔的指示。在激励将士这件事情上,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表现得比他更加精力充沛。

罗马军也终于有了人数优势,不过优势并不大——波利比乌斯说,双方的部队“人数几乎相等”——实际上还要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小。因为汉尼拔的第三线一直在养精蓄锐,而西庇阿这边只有老兵还没有参战,这部分兵力只有青年兵或壮年兵的一半。此外,轻装步兵已受重创,不得不降为预备队,而骑兵则远离战场,忙于追击。因此,对于这最后一击,供西庇阿支配的步兵不可能超过一万八千或两万人,这还没算已经遭受的伤亡。

他的下一个步骤很有个人特色——即使是在一场战斗中的千钧一发之际,他也能冷静地考虑问题。面对这堵巨大的人墙——排成方阵的迦太基人看上去就是这副模样——他用号角召回前方部队,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作出反应,这也证明了他们的纪律性。然后,面对近在咫尺的敌人,他不仅重整了军队,还改组了阵形!他的问题出在这里——对抗敌人的前两条战线时,罗马军的阵形比迦太基军的方阵浅,中间还有间隔,正面更宽,因此可以兜住敌方的正面。现在,面对一支两倍兵力于己的队伍,他的正面不再宽于汉尼拔,可能还不及对方。他显然考虑到了这一因素,同时也考虑到了另外两个因素。首先,为了将投射武器的冲击力集中到一起作最后一搏,使他的战线尽可能地紧实才是明智之举,而这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中队之间的间隔不再需要保留,且优势不再。其次,由于他的骑兵随时可能重返战场,因此,保持传统阵形的纵深,并利用壮年兵和老兵直接支持和增援前线,也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打击应当在时间上尽可能地集中,打击面尽可能地拉宽,而不是分批次进行。因此,我们看到他让青年兵靠拢,构成没有间隔的紧凑中军。然后,他以类似的方式将壮年兵和老兵的各一半向外捏合,并将其推进到每个侧翼的延长线上。这样一来,他现在这条连续战线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就是一半老兵,一半壮年兵、青年兵,另一半壮年兵,另一半老兵。此时,他的战线再次兜住了敌人的战线。西庇阿在一场重要战斗中灵光乍现想出来的这种新奇阵形,英国读者应该会特别感兴趣。因半岛战争和滑铁卢战役而名垂青史的那条“线”(2)就是在这里诞生的,而西庇阿比威灵顿早两千年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长而浅的线列是能够将火力发挥到最大的阵形,它使得尽可能大比例的兵力发挥出火力——无论是子弹还是标枪——这也符合战力节约原则。西庇阿的步兵在最后阶段的任务,是把汉尼拔的部队固定住,以待骑兵将要进行的决定性机动。就这项任务而言,猛攻的烈度和宽度比耐久度更重要。西庇阿从容不迫地进行了这次再部署——他把最后的缠斗拖延得越久,就越能为他的骑兵重返战场赢取时间。马西尼萨和莱利乌斯追出去太远,因此给罗马步兵和西庇阿的计划造成了不必要的压力,也是不无可能。因为波利比乌斯告诉我们,当双方步兵遭遇时,“胜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悬而未决,而士兵们心意已决,殒命在所立之处,直到马西尼萨和莱利乌斯有如神助般地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赶到”。他们在敌人后方的冲锋决定了战局,虽然汉尼拔的将士大部分都顽强地战斗到了最后,却在行伍间被砍倒。溃窜的人中少有得以逃脱者,先前那些逃亡者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西庇阿的骑兵扫荡了整个平原,由于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形,他们的彻底追击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波利比乌斯和李维一致认为,迦太基人及其盟友的损失为两万人被杀,几乎同样多的人被俘。至于另一方,波利比乌斯说“超过一千五百名罗马人战死”,而李维则说“胜利者中有多达两千人战死”。这个差异可以用“罗马人”一词来解释,因为李维的总数显然包括了同盟军。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这些数字被低估了,在古代的战役中,给出的统计数字总是把胜者的损失降到最低。阿尔当·迪皮克(Ardant du Picq)是一位知识渊博、拥有从军经历的思想家,他向我们展示了这些深居简出的历史学家们的谬论。即使是在现代的战役中,战败的一方也是在胜负已决后才会遭受最惨重的损失,实际上就是对不抵抗者或无组织者的屠杀。且不说机枪了,就连子弹都还不存在,无法对胜利者造成最初的损失时,这种伤亡人数不成比例的情况能有多少?只要阵形完好,死亡人数就会比较少,但是当阵形陷入孤立或瓦解时,屠杀就开始了。

“汉尼拔与一些骑兵在混乱中逃脱,来到哈德鲁梅,他在战斗中和交战前已经尝试了所有的权宜之计,之后才退出战场;西庇阿也承认,汉尼拔那天的排兵布阵非常高明”(李维)。波利比乌斯的赞美之词同样毫不吝啬:“首先,他与西庇阿会谈,试图以一己之力结束这场纷争;这表明,虽然他对自己以前的成功了然于心,但他并不信任时运女神,并且充分认识到意外事件在战争中的作用。其次是当他投入作战时的处理方式,不可能有其他任何指挥官在一场与罗马人的较量中作出比汉尼拔更好的部署。罗马军队的战斗队形是极难突破的,因为它不用经过任何变阵,就能使每一个人独立且与同伴一起在任何方向上排出一条战线,离危险最近的中队通过一个动作就可以转身面对危险。他们的武器既能保护他们,又能给他们带来信心,因为盾牌的尺寸和刀剑的强度足以承受多次打击……但尽管如此,为了应对罗马人的种种优势,汉尼拔还是展现出了高超的本领,采取了……他力所能及且有足够理由预期会取得成功的所有措施。因为他匆匆搜罗了那么多大象,并在战斗当天把它们放在前面,就是为了使敌人陷入混乱,扰乱敌人的队伍。他把雇佣兵放在前面,把迦太基人放在后面,是想等罗马人显出疲态、刀剑失去锋芒时再与之进行最终的对决……也是为了迫使像这样被前后夹击的迦太基人守住阵地,坚持战斗,用荷马的话说:‘即使是不愿战斗的人也要被迫战斗。’”(3)

“他将麾下战斗力最强、意志最坚定的部队留在后方异常遥远的地方,让他们从远处预判和观察战斗进展,这样他们的体力和精神就不会有损耗,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左右战局。如果说未尝败绩的他在采取了所有可能的办法确保胜利之后,终究还是未能如愿,那么我们必须原谅他。因为有些时候,时运女神会阻碍勇者的计划,还有一些时候,如谚语所云,‘勇者会遇到更勇者’,我们可以说这种情况在汉尼拔身上发生了。”

波利比乌斯引用这句谚语,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这寥寥数语就是我们对这场战役的判断——一位作战大师遇到了一位更厉害的大师。汉尼拔面对的不是弗拉米尼乌斯(Flaminius)或瓦罗之流。摆在他面前的靶子不再是一位自以为是的罗马将军,因循守旧,对“战争的至高要素”一无所知,和最先在意大利遭遇汉尼拔的那些人一样,不愿意接受他的指导课程。在扎马,汉尼拔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他凭借自己的远见,认识到骑兵优势才是战斗的主牌;他凭借自己的外交天才,很久以前就把汉尼拔的骑兵来源在精神上和实际上都化为己用了;他凭借自己的战略技巧,把敌人引诱到这样一处战场上,这种新获得的力量可以在这里充分发挥作用,并抵消他自身在其他兵种上的人数劣势。

很少有哪位指挥官如此贴切地诠释了那句老生常谈的套话“取得并保有主动权”的含义。从西庇阿不顾正统派典范费边的意见、向迦太基而不是“敌人的主要武装力量”(4)进兵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牵着敌人的鼻子走。作为心理大师,他成功瓦解了敌人的士气,为最后的行动——在肉体上打败他们——铺平道路。这后续发展本身并不如其执行方式那样引人注目。西庇阿作为一名战术家,达到了和他的战略艺术同样登峰造极的境界,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名将中,可以说很少有谁的战术技巧能与战略技巧相匹敌,反之亦然。拿破仑就是一个例子。但是西庇阿在战争中实现了心理、精神和物质上的平衡与协调,在更广阔的领域也是一样,这使得他在历史的长卷中脱颖而出。因此,在扎马战场上,西庇阿不仅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反击汉尼拔的每一个着力点,而且还反过来用后者自己的武器对其自身造成了致命伤。纵观历史记载,我们再也找不到一场两位伟大将领倾尽全力的决定性战役了。阿尔贝拉(Arbela)(5)、坎尼、法萨卢斯(Pharsalus)、布莱登菲尔德(Breitenfeld)、布伦海姆(Blenheim)、洛伊滕(Leuthen)、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耶拿(Jena)、滑铁卢、色当——所有这些战役都因一方或另一方的失误或无知而有了瑕疵。

* * *

(1)这一时期见诸史册叫塞尔维利乌斯的政治人物有好几位。此人名为马尔库斯·塞尔维利乌斯·格米努斯(Marcus Servilius Geminus),于公元前203年担任独裁官普布利乌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马克西姆斯(Publius Sulpicius Galba Maximus)的骑士统领,公元前202年与后文提到的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共同担任执政官。——译者注

(2)指威灵顿将步兵排成长线列的“细红线”(thin red line)战术。红指的是英军制服的颜色。——译者注

(3)出自《伊利亚特》第四卷300行。——译者注

(4)两千年后,这依旧是正统军事观中不可动摇的教条,尽管1914年至1918年的那场战争已经给了我们惨痛的教训,当时的各路军队都在绞尽脑汁与敌人最坚固的堡垒死磕。

(5)指高加米拉战役,即公元前331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打败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的决定性战役。这场战役的地点被认为是在阿尔贝拉(今名Erbil)附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