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庇阿已经为他在非洲的作战犁好了地,播好了种。然而收获果实的时候还没到。他首先要完全平定西班牙,并对老西庇阿兄弟死后、罗马在伊比利亚半岛陷入危机的关头抛弃她的部落施以惩罚。他们的继承者是一位过于精明的外交家,不会在胜负未定之时提早摊牌,但现在迦太基势力终于被破坏掉了,为了罗马势力的未来安全,对待这种背叛行为决不能既往不咎。两个主犯是伊鲁西(Illiturgis)和卡斯图罗(Castulo),这两座城市位于巴埃库拉战场附近,巴埃提斯河(瓜达尔基维尔河)上游。他派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在马尔西乌斯的带领下对付卡斯图罗,自己则带领剩余的兵力向伊鲁西进发。负罪感宛若警觉的哨兵,西庇阿到达时,发现伊鲁西人根本没有等待开战宣言,就已经作好了所有的防御准备。于是他准备进攻,将军队一分为二,把其中一部分交给莱利乌斯指挥,以便两支部队可以“在两个地方同时攻城,从而在两面城墙处同时制造恐慌”(李维)。这里又有一点值得注意,西庇阿是如何始终如一地执行集中式攻击的——他的兵力被划分为数个独立机动的部分,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并且使敌人疲于防御,然而却能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共同的目标。他对这个基本战术公式的理解,与它在古代战争中的稀有性形成了何等强烈的对比,在现代战争中的情况亦然,因为指挥官们有多少次把他们的计划撞毁在目标分化这只“斯库拉”(Scylla)(1)上,抑或是撞毁在另一只“卡律布狄斯”(Charybdis)上,即佯攻或“牵制”攻击,以便将敌人注意力和后备部队从己方的主攻上转移开来。

西庇阿制定好计划后,意识到士兵们对打击单纯的叛乱分子天生就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他努力通过利用他们对被出卖战友的感情来激励他们的决心。他提醒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报仇雪恨,因此他们应该比对抗迦太基人时更加凶猛地战斗。“因为与后者交战时,斗争是为了支配权和荣耀,几乎没有愤怒的成分,然而现在他们必须要惩罚对方的背信弃义和野蛮行径。”这样的驱策是必需的,因为伊鲁西人是在殊死一搏,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只能尽可能多拉几个垫背的,他们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事实上,由于出现了这种西庇阿显然早已预料到的情况,先前取得了胜利的这支军队“表现得很不果断,这对它来说可不怎么光荣”。在这危急关头,西庇阿就像在洛迪(Lodi)夺桥的拿破仑一样,毫不犹豫地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亲力亲为,与部下共担风险,他责备士兵们的胆怯,下令再次架起云梯,作势要自己登上城墙,既然剩下的人都在犹豫不决。”“此时,他已经冲到了城墙附近,处境非常危险,这时士兵们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对主将所面临的危险感到惊慌,好几个地方立刻架起了云梯。”这种新的刺激,同时伴随着莱利乌斯在别处的施压,使局势发生了逆转,城墙也被攻占。在由此引起的混乱中,城堡也从原以为坚不可摧的一面被攻破了。

而后,伊鲁西的背叛行为遭到了报复,其手段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成为处罚背叛的示范课,居民被杀死,城市本身也被夷为平地。在这里,西庇阿显然并没有试图约束部下的狂怒,不过正如他在扎马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他可以对一个公开的敌人无比宽宏大量。作出所有这些举动的时候,他显然已经规划好了未来,甚至允许将伊鲁西从地图上抹去也有直接目的。因为这个消息极大地动摇了卡斯图罗的守军,以至于西班牙指挥官抛下盟友,暗中投降了,而这座城市原本是更难啃的硬骨头,因为当地的驻军得到了迦太基军队残部的增援。血洗伊鲁西在精神上的目的就这样达成了,卡斯图罗也比较轻松地逃过一劫。

然后,西庇阿派马尔西乌斯去解决仅存的几个怀有二心的地方,自己则回到卡塔赫纳向诸神起誓,并举办了一场角斗士表演以纪念他的父亲和伯父。这件事很值得一提,因为不管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西庇阿的个人趣味——后一种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这场角斗士表演的性质都与正常比赛不同。这些角斗士不是奴隶或俘虏,注定要为“以自己的痛苦取乐罗马人”而战斗,他们全都是自愿参加的,没有报酬,要么是部落选出来的代表,要么是士兵,渴望展示自己的本事,向他们的将军表示敬意,抑或是渴望荣誉。他们也不都是身份卑微之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地位显赫的人,因此,卡塔赫纳的这些比赛可以说是中世纪骑士比武大会的发源地。也有一些人把它作为解决私人纠纷的手段,这也预示了更晚些时候发展出来的决斗。

就在这之后不久,来自加的斯的逃兵抵达卡塔赫纳,提出要将这个迦太基势力在西班牙的最后据点出卖给西庇阿,马戈已经在那里聚集了船只、从西班牙外围卫戍地逃出来的部队和从非洲渡海而来的援军。西庇阿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立即派马尔西乌斯“率领轻装步兵”,莱利乌斯“率领七艘三桨座战船和一艘五桨座战船,以便进行海陆协同作战”(李维)。这几句话说明了西庇阿对海陆联合作战之优势的理解,这个优势在攻取卡塔赫纳时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除此之外,特别提到“轻装步兵”似乎还有一层含义。从卡塔赫纳到加的斯足足有四百英里。完全只派轻装部队移动这么远的距离——堪称军事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表明西庇阿不仅理解时间因素,也懂得在机会最终由速度决定的情况下,一支高机动进攻部队所具备的优势。

他也有可能打算带着军团跟在后面;但即便如此,这种可能性和他的总体计划也还是被一场重病打乱了,他病倒了。谣言四起,极尽夸张之能事,他已不在人世的说法很快就传遍了这片土地,造成了不小的骚动,以至于“盟友们不再忠诚,军队也拒不履行职责”。

曼多尼乌斯和安多巴勒斯心生不满,因为驱逐了迦太基人之后,罗马人并没有心甘情愿地撤走,把地盘留给他们,于是他们举起了反旗,开始骚扰忠于与罗马有同盟关系的部落领地。正如历史上经常发生的那样,压迫者的消失是附属地发现保护者的存在很讨厌的导火线。曼多尼乌斯和安多巴勒斯不过是美国殖民者和现代埃及人的先祖。最讨厌的羁绊莫过于人情债。

但是罗马军队自己也在卡塔赫纳与塔拉科之间的交通线中间的苏克罗(Sucro)发生了哗变,使得局势更加危急。交通线上的部队永远都是最不可靠的,最容易心生不满、爆发骚乱的,此乃自明之理。整日碌碌无为,缺少掠夺来的财物,在这件事情上,士兵还被拖欠了军饷,导致情况更加严重。起初,这些人只不过是无视命令、玩忽职守,可没过多久,他们就公开哗变,把军政官赶出营地,把指挥权交给了两名普通士兵阿尔庇乌斯(Albius)和阿特里乌斯(Atrius),二人是这次动乱的主要煽动者。

哗变者原本指望可以趁西庇阿之死造成的大乱,任意掠夺和索取贡品,同时又能在很大程度上掩人耳目。但是,当西庇阿已死的谣言被驳倒时,这场动乱且不说平息,至少势头减弱了。当西庇阿派来的七名军政官到来时,他们正处于这种比较缓和的心态。这几名军政官显然受到了指示,走的是温和路线,并没有责备他们,而是询问他们有何不满,并以小组为单位对他们讲话,而没有试图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对他们发表演说,因为在那种场合下,暴徒的心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理性。

波利比乌斯告诉我们,西庇阿感到非常焦虑和困窘,他虽然身经百战,却没有处理叛乱的经验,李维也明显照搬了波利比乌斯的说法。即便如此,西庇阿的处理方法也并没有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对于一名新手来说,他在处理这种情况时明察秋毫、机智圆滑、当机立断、堪称绝妙,实际上对于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来说也是一样。他派征收人去各个城市征收维持军队的摊派费用,而且务必让大家知道,这是为了整改欠饷问题。然后,他发布公告,要求士兵们到卡塔赫纳领取军饷,是全体一起来还是分成单独的队伍,随他们喜欢。同时,他还命令卡塔赫纳的军队做好向曼多尼乌斯和安多巴勒斯进军的准备。顺便一提,这些首领听说西庇阿确定活着之后,都撤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内。这样一来,哗变者一方面觉得可能的盟友跑了,另一方面又因为有望领到军饷,更因为军队有望动身离开,因而鼓起了前往卡塔赫纳冒险一试的勇气。不过他们也采取了预防措施,是全体一起来的。

七位询问过他们不满原因的军政官被派来接待他们,请他们到自己的营帐里吃晚餐,并收到秘密指示要把他们的头目揪出来。哗变者在日落时分到达卡塔赫纳,看到军队正准备出征,他们自己也备受鼓舞,同时,对方的接待也让他们觉得好像自己来得正是时候,正好可以接替出征的部队,因而打消了疑虑。这些人按照命令,在天亮的时候带着辎重出发,但到了门口就被拦住了,辎重也被卸下了。然后,卫兵奉命封锁了营地的所有出口,部队中其余的人将哗变者团团包围。与此同时,哗变者被召集到一起,他们更乐意服从这个召集令,因为他们以为这个营地,乃至将军本人,都任由他们摆布。

他们第一次受到震撼,是在看到他们的将军精力充沛、身体健康、远非他们想象中的病人时,第二次受到震撼,是当他在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之后,以一种与自身看似危险的处境莫名违和的方式向他们讲话时。李维声称自己逐字逐句、巨细靡遗地记录了这次演说,在他的演绎下,这次演说堪称修辞与文风的杰作。波利比乌斯的版本更简短、更明快,也更自然,以西庇阿“开始讲话,内容大致如下”作为开端。文学爱好者会偏爱李维的版本;但历史学家在权衡了年代和环境证据后,会更愿意认可波利比乌斯的版本,它传达的是大意,而不是西庇阿的原话。

尽管有这些疑问,我们的开场白还是要引用李维,因为这些话是如此的有力,也因为这样的开篇被准确记录下来并非不可能。他说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们,继而说道:“我可以称你们为反抗自己祖国的同胞吗?抑或是拒绝将军的命令和权威、违反神圣誓言的军人?我可以称你们为敌人吗?我认出了同胞们的身躯、面孔、衣着和仪表;但我也觉察到了敌人的行为、措辞和意图。因为你们所期盼的,哪一样不是伊勒盖特人和拉西塔尼人(Lacetani)的所作所为?”接下来,他表示很奇怪,到底是怎样的不满,抑或是怎样的期望导致他们造反。如果仅仅是对因他生病所造成的拖欠军饷不满,那么这样的行为——危害他们的祖国——难道是正当的吗?尤其是自从他执掌统帅权以来,他们的军饷一直是足额发放的。“雇佣兵部队反抗雇主,有时确实可以得到赦免,但为自己和妻儿而战的人不能被赦免。因为这就好比一个人说他在钱的问题上被自己的父亲亏待了,便要抄起武器杀死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波利比乌斯)。如果原因不仅仅是心怀不满,那么难道是因为他们希望通过为敌人效力而获得更多的利益和劫掠的财物?如果是这样的话,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盟友呢?像安多巴勒斯和曼多尼乌斯这样的人;把信任寄托在这种屡屡反水的人身上,妙啊!然后他又开始奚落他们选出来的领袖,愚昧无知,出身微贱,他拿他们的名字阿尔庇乌斯和阿特里乌斯开涮,分别称之为“小黑”和“小白”(2),以此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何等荒唐,并诉诸他们的迷信心理。他还冷酷地提醒他们那个在雷吉乌姆(Rhegium)造反的军团下场如何,他们全都被砍了头,一个不剩。但就连那些人也是听从一名军政官指挥的。他们造反又能有几分胜算?即使关于他的死亡的传闻是真的,难道他们以为西拉努斯、莱利乌斯或者西庇阿的兄弟这些久经考验的将领报不了罗马受辱之仇吗?

当他用如此有力的论证粉碎他们的信心、激起他们的恐惧时,使他们脱离叛乱的煽动者、重新赢得他们忠心的道路就已经为他铺设好了。他的语气从严厉转为温和,继续道:“我会在罗马和我自己面前为你们辩护,用一种举世公认的辩护理由——群众都很容易被误导,很容易被驱使着作出过火的行为,以至于一大群人总是像大海一样善变。大海本质上对航行者并无恶意,是很平静的,然而当它被风搅动时,就会表现出与风一样的狂暴性质,所以一群人也总是表现出碰巧当上了领袖和参谋的那些人的气质,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在李维的版本中,他还巧妙地把自己最近身体上的疾病与他们心理上的疾病进行了一番感同身受的比较,算准了这样会触动他们的心。“因此,这一次,我也……同意与你们和解,并赦免你们。但是我们拒绝与那些有罪的煽动叛乱者和解,并决定对他们的过错予以惩处……”他的话音刚落,包围了众人的忠诚部队便以剑击盾,吓得哗变者心惊胆战;传令兵的声音响起,对被判刑的煽动者一一点名;这些罪犯被五花大绑、赤身裸体地带到众人中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处决。这个方案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行动协调一致,哗变者被吓得不轻,都没有人举手或是出声抗议。处刑完毕,众人得到了既往不咎的保证,并重新向军政官宣誓效忠。通过西庇阿独有的处理方式,每个人都在被点到名字时领到了足额的军饷。

这种对极其险恶局势的巧妙处理,其意义不仅仅在于让人回想起贝当(Pétain)在平息1917年哗变时的做法——莫非这位法国伟人也研究过苏克罗的哗变?——不只是严惩头目的同时对不满的原因进行合理整改这种双管齐下的手段,还有恢复军队精神健康时尽可能少动刀子的方式。这才是真正的战力节约,因为这意味着那八千人并非因受到恐吓而顺从命令,迫不得已成为援军,而是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支持者。

但镇压这次哗变只是挽回西庇阿生病所造成的局面的一步。远征加的斯失败了,主要是因为这个阴谋被迦太基指挥官发现了,阴谋者也被逮捕。莱利乌斯和马尔西乌斯虽然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却发现加的斯已经有所准备,于是被迫放弃他们的计划,返回卡塔赫纳。

在那里,西庇阿正准备向西班牙叛军进攻。他在十天之内便到达了整整有三百英里远的埃布罗河,并于四天后在看得见敌人的地方安营扎寨。两军营地之间有一座环形山谷,他把一些只有轻装部队保护的牲口赶进山谷,以“激起野蛮人的掠夺心理”。同时,他把莱利乌斯和骑兵置于一个山嘴后面隐蔽起来。诱饵设好了,当敌军的散兵正打得热火朝天时,莱利乌斯从隐蔽处杀出,他的一部分骑兵向西班牙人发起正面冲锋,另一部分骑兵则绕到山脚下,切断他们回营的路。随之而来的败北让西班牙人十分恼火,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他们的军队就出营挑战。

这正中西庇阿下怀,因为山谷非常狭窄,西班牙人这样做,就只能在平地上近身搏斗,施展不开,而在平地上,罗马人独有的肉搏战才能使他们在更适应远距离山地作战的部队面前有了起手优势。此外,为了给骑兵留出空间,西班牙人还被迫将三分之一的步兵撤出了战斗,驻扎在后面的山坡上。

面对这些情况,西庇阿想出了一个新的权宜之计。山谷非常狭窄,西班牙人无法将骑兵部署在占据了整个空间的步兵战线的侧翼。见此情形,西庇阿意识到自己的步兵侧翼已经自动有了保障,于是派莱利乌斯带领骑兵绕过山丘,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迂回。通过猛烈的固定攻击来保证预期的机动才是重中之重,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这一点,而后,他亲率步兵进入山谷,四个步兵大队在前,这已经是他能够在狭窄的前线上有效部署的最多兵力了。如他所愿,此番猛攻吸引了西班牙人的注意,使他们无法观察到骑兵的机动,直到这一击落下,他们听见后方骑兵的交战声。就这样,西班牙人被迫打了两场各自为战的战役,他们的骑兵无法支援步兵,步兵也无法支援骑兵,每一支部队的后方都注定要传来令人士气大跌的交战声,以至于每一次战斗都是在挫伤另一支部队的士气。

西班牙步兵被挤到狭窄的空间里,还要受到老练的近战斗士的攻击,后者的阵形给了他们连续打击的纵深优势,前者终被击溃。其后,被包围的西班牙骑兵承受着逃亡者的压力、罗马步兵的直接攻击和罗马骑兵的后方攻击,无法发挥机动性,被迫固定在原地作战,在进行了英勇却毫无希望可言的抵抗后,被悉数杀害。当这个希望彻底消失的时候,罗马方面的伤亡足以证明这场战斗的激烈和西班牙人抵抗的力度——一千二百人战死,三千多人负伤。西班牙人一方的幸存者仅有占全军三分之一的轻装部队,他们留在山丘上,对山谷中的惨剧作壁上观。这些人和他们的首领一起,及时逃走了。

这场决定性的胜利是西庇阿的西班牙战役的完美收官;这些战役尽管长期被军事研究者忽视,却显示出对战略的深刻理解——还是在战略刚刚诞生的时候——同时也显示出战略与政策的密切关系。但最重要的是,这些战役的战术成就之丰富,足以彪炳千古。军事史上再难有这样一系列别出心裁、富有灵气的战斗机动,总的来说,甚至超过了汉尼拔在意大利的表现。如果说西庇阿在意大利战场上受教于汉尼拔无心插柳的教程,那么这名学生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可能性也并没有折损西庇阿的光彩,因为战争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与生俱来的,而不是后天习得的,否则在他之后、古往今来的那么多将帅,为何没有从西庇阿的示范中受教更多呢?尽管汉尼拔的计策花样百出,但西庇阿这边似乎更加变化多端,算计得更全面,而且在三个方面明确占优。攻打设防之地,这是汉尼拔公认的弱项;西庇阿则相反,攻取卡塔赫纳是历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伊利帕之后的追击标志着战争的一次新发展,对安多巴勒斯的最后一战中大范围兼具隐蔽性的迂回运动亦然,这样的发展显然已经超越了迄今为止的技战术巅峰,即有限的迂回敌侧机动。

西庇阿在军事上的座右铭似乎是“次次出新策”。还有哪位将军的用兵之道如此富有创意?除了他以外,历史上的大多数名将似乎只是对这门艺术稍有涉猎,在他们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只有那么一两次脱离常规、求新求变。而且不要忘了,西庇阿的胜利都是对一流的对手取得的,只有一次例外。他不是像亚历山大那样,对手是亚洲的乌合之众;像恺撒那样,对手是游牧部落;或者像腓特烈和拿破仑那样,对手是一个萎靡的军事系统中的朝臣将军和老学究们。

事实证明,对安多巴勒斯和曼多尼乌斯的这场胜利,不仅为他在西班牙的军事生涯圆满收尾,也完成了他对这片土地的政治征服。如此彻彻底底的胜利,使安多巴勒斯意识到继续抵抗无非是徒劳,于是派他的兄弟曼多尼乌斯去无条件求和。可想而知,曼多尼乌斯肯定对他将要受到的接待和他的下半辈子感到些许悲观。对这些两度造反的人进行凶残的复仇,本就理所当然。但西庇阿了解人性,包括西班牙人的本性。再怎么复仇也无法提高他现已不成问题的军事或政治地位,然而另一方面,复仇只会为将来埋下麻烦的种子,把幸存者转变为苦大仇深的敌人,等待时机再度揭竿而起。虽然他对他们的忠诚没有什么指望,但宽大为怀是唯一可能确保其忠诚的方针。因此,在责备了曼多尼乌斯,并通过他责备了安多巴勒斯,把他们无能为力的处境和取他们性命天经地义的道理讲清楚之后,西庇阿与他们达成了和解,既宽宏大量,又富有长远的外交眼光。为了表现自己根本不怕他们,他没有按照惯例要求他们交出武器和全部财产,甚至没有要求他们交出必需的人质,他说“如果他们造反,他不会报复那些无罪的人质,而是要报复他们本人,不是对手无寸铁的敌人,而是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施以惩罚”(李维)。这一政策的智慧可以用一个事实来证明,从这一时刻起,西班牙就从布匿战争的历史中消失了,无论是作为迦太基军队的征兵和补给基地,还是作为西庇阿全神贯注于他的新目标——迦太基本身——时让他分心的事物。诚然,叛乱还是时有发生,第一次公开叛乱是因为西班牙人看不起接替西庇阿的将军们,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叛乱也一再发生。但这些叛乱都是孤立的、零星的突发事件,而且仅限于山地部落,这些人生来就是狂热的好战分子。

西庇阿在西班牙的使命已经完成。只有加的斯作为迦太基势力的最后一个据点还在维持,它在当时是一座岛屿要塞,除非被守军出卖,否则是很难攻破的。一些历史学家把马戈从加的斯逃脱归咎于西庇阿的战略失当,但对比各路权威人士的说法,马戈很可能是趁西庇阿忙于处理哗变和安多巴勒斯造反所造成的更紧迫的威胁之时,奉迦太基那边的命令离开的。马戈也并非多么可怕的人物,他带着少量的部队离开,前往其他战场,本身对大局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即使这件事是可以阻止的,然而从军事角度看,想要阻止他也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在他从加的斯出发的航程中,他曾试图趁西庇阿不在偷袭卡塔赫纳,却被轻而易举地击退,还遭到了猛烈的反击,船员们为了避免被敌人登上船而割断了船锚,导致许多败兵被淹死或杀死。他被迫回到加的斯重新招兵买马,城中居民却拒绝放他入城,而且很快就向罗马人投降了,于是他只好折回巴利阿里群岛最西边迦太基人占据的皮提乌萨岛(Pityusa,今伊维萨岛)。在接受了新兵和补给后,他试图在马略卡岛(Majorca)登陆,却被以投掷术闻名的当地人击退,他不得不选择没那么便利的梅诺卡岛(Minorca)作为冬营地,在那里把他的船拖上岸。

关于这最后阶段的时间顺序,在李维的记载中,镇压安多巴勒斯叛乱之后便是西庇阿与马西尼萨会面的故事,然后是马戈离开加的斯的详情,由此看来,这一切似乎发生在西庇阿仍在西班牙时。但就历史顺序的准确性而言,用李维做向导不如波利比乌斯可靠,而后者的叙述明确表示,征服了安多巴勒斯之后,西庇阿直接回到了塔拉科,然后“急着在执政官选举前赶回罗马,不能太晚”,他把军队交给西拉努斯和马尔西乌斯,把该地区的行政事务安排妥当之后,起航驶向罗马。

与马西尼萨的会面,无论发生在何时,都值得注意,因为西庇阿多年前厚待马西尼萨外甥时埋下的种子在此时结出了硕果,双方结下了盟约,这将成为西庇阿削弱迦太基势力的非洲根据地的主要工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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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腊神话中的女海怪,盘踞在墨西拿海峡的一侧,船只经过她的地盘时,她会吃掉六名船员。后文中的卡律布狄斯是海峡另一侧的大旋涡怪,会吞噬所有经过其地盘的船只。两只海怪之间的安全地带十分狭窄。——译者注

(2)两人的名字分别为拉丁语的“黑”“白”之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