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了卡塔赫纳,西庇阿就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不过这与进攻完全是两码事。在他的人数依然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攻击迦太基野战军就等于丢弃了这项优势,还会危及他已经取得的一切。另一方面,他掌握着迦太基人可能采取的任何行动的关键。如果有足够的驻军,卡塔赫纳本就易守难攻,当防守方掌握制海权时则更是如此,所以如果迦太基人为重新夺回卡塔赫纳而出兵,他就会以主要打击力量攻其侧翼。如果他们奔着他来,他就将拥有自己选择场地这项有利条件,此外,卡塔赫纳还将威胁到他们的后方,因为制海权掌握在他手中,他能够把部队转移过去。如果他们仍然按兵不动——事实证明,他们选择的正是这种不作为——那么他们就会因失去基地、军需库和与迦太基的主要交通线而陷入不利。对西庇阿来说,最合适的局面莫过于此,因为这段暂时的休息期让攻占卡塔赫纳所产生的精神效应深入到了西班牙人的心里,也让他有时间争取新的盟友,以抵消人数上的劣势。结果证明,他的算计完全正确,因为在接下来的冬天里,西班牙最强大的三位酋长埃德科(Edeco)、安多巴勒斯和曼多尼乌斯都归顺了他,伊比利亚的大多数部落也纷纷效仿。正如波利比乌斯所言,“赢得胜利的人比善用胜利的人多太多,”而西庇阿似乎比其他任何一位伟大将领都更能领会这样一个真理,那就是胜利的果实在于之后的和平年代——尽管我们有了凡尔赛的教训,但这个真理甚至到了今天也很少有人能够领悟。

结果,哈斯德鲁巴·巴卡面对军力平衡发生改变的情况,感到不得不采取攻势。军力已经得到强化的西庇阿很乐意接受这个挑战,因为这让他有机会在其他军队与之会合之前对付一支敌军。但他将安全原则牢记于心,还是进一步增强了兵力,以便应对被迫同时与不止一支军队交战的可能性。为此他采取了一个妙招,把塔拉科的船拖到岸上,把船员加进他的军队,这个方针是可行的,因为迦太基人的船已经从海上清除干净了,还因为他也要向内陆推进。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利用了卡塔赫纳的工场资源,因此有充足的武器储备来武装这些船员。

当哈斯德鲁巴还在准备的时候,西庇阿动身了。在他向冬营地进发的路上,安多巴勒斯和曼多尼乌斯带领他们的部队与他会合,他也交还了他们的女儿,他显然是把她们留在了身边——因为她们至关重要——在卡塔赫纳抓到的其他人质则没有这样的待遇。次日,他与他们签订了一份协议,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他们必须追随罗马的指挥官们,并服从其命令。西庇阿显然深谙统一指挥的重要性。哈斯德鲁巴陈兵卡斯塔隆(Castalon)地区,靠近巴埃提斯河(Bætis)、也就是现在的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er)上游的城镇巴埃库拉(Bæcula)。随着罗马人的逼近,他把营地转移到了一个绝佳的防御阵地——一小块高地,有足够的纵深保证安全,也有足够的宽度来部署他的部队,侧翼难以接近,后面还有一条河流保护。此外,这块高地的构造分为两“阶”,哈斯德鲁巴把负责掩护的轻装部队、努米底亚骑兵和巴利阿里投石兵部署在较低的一阶,而在后面较高的山脊安营扎寨。

西庇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付这样一个坚固的阵地,但他不敢耽搁,以免另外两支迦太基军队前来,于是他想出了一个计划。他派出轻装步兵和其他的轻装部队攀登敌军阵地的第一“阶”,尽管一路攀爬困难重重,标枪和石块如雨点般落下,但他们的决心和之前进行过的掩护训练,终于使他们爬上了山顶。一旦站稳脚跟,他们由于有更好的武器,并且接受过近身肉搏训练,在那些只接受过投掷训练的散兵面前便占了上风,还有足够的空间打一场追击战。就这样,迦太基的轻装部队乱作一团,被赶回了高处的山脊。

西庇阿已经让其余的军队做好了准备,但还留在营地内,“这时,他派出了全部的轻装部队,命令他们支援正面进攻,”同时,他把重装步兵一分为二,自己率领一半绕到敌军阵地的左翼,并派莱利乌斯率领另一半绕过山脊的另一侧,直到找到一条容易的攀登路线。西庇阿的人马绕路较短,率先爬上了山脊,没等迦太基人的侧翼部署妥当就攻了上去,因为哈斯德鲁巴依托地形优势,迟迟没有率领主力部队出营。迦太基人就这样在没有摆好阵形、还在调动时被困住了,方寸大乱,就在这阵混乱中,莱利乌斯突然杀出,向他们的另一翼发起了冲击。值得一提的是,李维的说法与波利比乌斯正好反过来,他说西庇阿率领左翼、莱利乌斯率领右翼,这种分歧显然是由于两人在考虑问题时一个站在进攻方的角度,一个站在防守方的角度。

波利比乌斯说,哈斯德鲁巴原本就打算如果兵败就撤退到高卢,在当地尽可能多地招兵买马,之后再到意大利与他的兄长汉尼拔会合。无论这是推测还是事实,总之哈斯德鲁巴刚一意识到战败,马上就带着钱财和战象匆匆离开了山丘,沿着塔古斯河向比利牛斯山方向撤退,其间尽可能多地聚集溃兵。但西庇阿的两面包围,以及他事先派出两支步兵大队堵住两条主要退路的先见之明,将迦太基军的主力一网打尽。八千人被杀,一万两千人被俘。西庇阿将非洲俘虏卖身为奴,却把西班牙俘虏送回了家,而且没有索要赎金,此举再次展现了他的政治智慧。

波利比乌斯说,“西庇阿认为追击哈斯德鲁巴并非明智之举,因为他担心受到其他将军的攻击,”在军事评论家看来,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两支兵力占优的敌军能够合兵一处对付他,或者切断他与基地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再向内陆山区进逼,纯属有勇无谋。只要把这个军事问题如实陈述一遍,就足以回答以平民历史学家为主的那帮子人了,他们贬抑西庇阿,因为他把哈斯德鲁巴从西班牙放跑了,哈斯德鲁巴进入了意大利,试图与汉尼拔会师,只是时运不济,未能如愿。有趣的是,哈斯德鲁巴走的正是威灵顿在维多利亚(Vittoria)战役之后走的那条路线,他前往西班牙北部海岸,由现代的圣塞瓦斯蒂安(San Sebastian)和比利牛斯山朝向大海的缓坡处的西侧隘口翻过了这座山。

妄称西庇阿如果一直采取守势就能堵住这条通道,简直是无稽之谈,他的基地可是在东海岸。其他迦太基军队中的任何一支都可以牵制住他,让哈斯德鲁巴趁机从西边众多通道中的某一条溜走,再者,如果他试图调动军队穿过荒凉的山区,前往如此遥远的地方,那么他不仅会把自己的基地暴露出来,还会惹祸上身。如果没有西庇阿在巴埃库拉的攻势和胜利,哈斯德鲁巴本可以率大军进入高卢,少耽搁两年——这对迦太基人的事业极其致命——因为他需要在高卢征募和整顿军队,然后才能继续前进,所以被迫耽搁了。

巴埃库拉战役刚刚结束后的这段时期,与攻取卡塔赫纳之后一样,也包含了两件能够说明西庇阿品格的事。第一件事发生在西班牙的新老盟友都向他行国王之礼时。埃德科和安多巴勒斯在与他会合、一起出征时就已经这样做了,他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当这个称号得到如此普遍的响应时,他采取行动了。他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他希望被他们认为有王者风范,实际上也希望自己能有王者风范,但他不希望成为国王,也不希望被任何人这样称呼。语毕,他命令他们称他为凯旋将军(1)”(波利比乌斯)。李维用另一种说法叙述了这件事,又补充道,“甚至连野蛮人都能感觉到,可以站在如此高度藐视一个头衔的人有多么伟大,而这个头衔的威力足以震慑其他所有人”。这件事无疑最能清楚地表明西庇阿的精神状态,初尝胜利的喜悦时,这位年轻的征服者竟能保持如此的自制力和平稳的心态。抛开他的成就不谈,仅仅通过品格来衡量,西庇阿也有资格被视为罗马美德的至高化身,罗马的美德被希腊文化赋予了人性,拓宽了内涵,却抵挡住了后者的颓废倾向。

第二件事同样意义重大,无论是完全出于他所特有的能够感同身受的洞察力,还是出于他在外交上的远见,而这样的远见使他的前一种天赋对他的祖国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价值。贩卖非洲俘虏的财务官见到了一个英俊的男孩,得知他有王室血统,便把他送到西庇阿那里。回答西庇阿的问题时,男孩说自己是努米底亚人,名叫马西瓦(Massiva),是和召集了一支骑兵队前来协助迦太基人的舅舅马西尼萨(Masinissa)一起来到西班牙的。舅舅认为他年纪太小,不能上战场,他不听话,“偷偷带上了一匹马和武器,瞒着舅舅上了战场,战场上,他的马摔倒了,他被甩了出去,成了俘虏”。西庇阿问他是否愿意回到马西尼萨身边,在他喜极而泣地同意后,西庇阿送给年轻人“一枚金戒指、一件有着紫色宽边的短衣、一件带金扣的西班牙斗篷和一匹装备了全套马饰的马,然后释放了他,命令一队骑兵把他护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意大利画家乔凡尼·巴蒂斯塔·提埃波罗(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的《西庇阿释放马西瓦》(Scipio Africanus Freeing Massiva,1719—1721)。

而后,西庇阿又退回到基地,在夏天的剩余时间里,他一直在利用这场胜利的影响,与西班牙的大多数国家结为同盟。他没有追击哈斯德鲁巴是明智之举,证据就是巴埃库拉战役之后没过几天,吉斯戈之子哈斯德鲁巴和马戈就赶来与哈斯德鲁巴·巴卡会师了。他们来得太迟,已经无法挽救后者的败局,却促成了一次决定未来计划的讨论会。他们意识到,西庇阿已经凭借其外交手腕和胜利赢得了几乎整个西班牙的支持,于是他们决定,马戈要把他的部队转交给哈斯德鲁巴·巴卡,自己去巴利阿里群岛招募新的辅助部队;哈斯德鲁巴·巴卡要在他的西班牙残兵逃走之前尽快进入高卢,然后向意大利进军;吉斯戈之子哈斯德鲁巴要撤退到卢西塔尼亚(Lusitania)最偏远的地方,靠近加的斯(Gades)——今Cadiz——只有在那里,迦太基人才有望得到西班牙人的援助。最后是率领三千骑兵的马西尼萨,他的任务就是四处游走,目标是袭扰和蹂躏罗马人及其西班牙盟友的土地。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有些难以确定时间顺序,但巴埃库拉的胜利似乎发生在公元前208年。次年,西庇阿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再次受到威胁。一位新的将军汉诺(Hanno)带着一支新的军队从迦太基赶来,接替哈斯德鲁巴·巴卡。马戈也从巴利阿里群岛回来了,在包括今阿拉贡(Arragon)和旧卡斯蒂利亚(Old Castile)部分地区的凯尔特伊比利亚(Celtiberia)武装了从当地征募的兵员后,便与汉诺会合。威胁也不只来自一个方向,因为吉斯戈之子哈斯德鲁巴已经从加的斯推进到了贝提卡(安达卢西亚)。如果西庇阿深入内陆与汉诺和马戈作战,他可能会发现哈斯德鲁巴就在身后。因此,他派副官西拉努斯带着一万步兵和五百骑兵去攻击前者,而自己显然一直都在关注和监视哈斯德鲁巴。

尽管一路上净是崎岖的隘道和茂密的树林,但西拉努斯的行军速度非常快,以至于还没等信使甚至小道消息对迦太基人发出他已接近的警告,他就来到了迦太基人面前。出其不意的优势抵消了他在兵力上的劣势,他首先袭击了警备不严的凯尔特伊比利亚人营地,在迦太基人赶来支援前就击溃了他们。眼看战局已经明朗,马戈立即带领几乎所有的骑兵和两千名步兵逃离了战场,向加的斯撤退。但汉诺和那些胜负已定时才赶到战场的迦太基人被俘虏了,征召的凯尔特伊比利亚兵也化为一盘散沙,从而将其他部落可能步其后尘加入迦太基军队的危险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西庇阿毫不吝惜地赞美西拉努斯,这是他的作风。他由此确保了侧翼的安全,以便挥师南下,他向哈斯德鲁巴进军,于是后者不仅仓皇退却,还把军队打散,组成小型守备队,驻守在各个有城墙围绕的城镇,唯恐合兵一处会把西庇阿引来。

西庇阿见敌人就这样自甘陷于被动防御,便作出决断,在没有充分优势的情况下,进行一系列很可能耗尽己方兵力的小规模围城战毫无意义。然而他却派他的兄弟路奇乌斯去攻占一座城镇奥林克斯(Orinx),它是哈斯德鲁巴的战略要地,从这里可以入侵内陆各国。路奇乌斯成功完成了这项任务,西庇阿的天性也在历史记载中再次得到了证明,他给予路奇乌斯至高无上的赞美,表示夺取奥林克斯与自己在卡塔赫纳的战功同等重要。随着冬季的临近,他将军团转移到了冬营地,派兄弟带着汉诺和其他地位显赫的俘虏回到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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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general,但这里的general并非指通常意义上的将军,而是对应着一个专有名词imperator,它作为一种荣誉头衔,被用在某些战绩辉煌的指挥官身上。西庇阿是第一位被以此称呼的罗马将军。为体现这种区别,故将其译为“凯旋将军”。——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