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行军算起的第七天,西庇阿到达城前并安营扎寨,舰队也同时抵达海港,从而切断了这座城市各个方向的交通。这个海港呈圆瓶形,瓶口几乎被一座小岛堵住,而卡塔赫纳本身就像是一支粘在瓶底的蜡烛,这座城市屹立在一块从大陆凸出来的狭窄岩岬上。这个小半岛的情况与直布罗陀极为相似,而将它与大陆连接在一起的地峡只有大约四百码宽。这座城市两面临海,西面是一个潟湖。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似乎除了封锁之外,无论采取任何行动都无法攻破,而这唯一的办法,时间上又不允许。(更d书f享搜索雅 书.YabooK)
西庇阿的第一步是在他的营地外侧用一道栅栏和从一侧海岸延伸到另一侧的双壕沟进行防御,以确保他的战术安全。在面向地峡的内侧,他没有设置任何防御工事,一方面是因为有地形保护,另一方面是为了不妨碍他的突击部队自由移动。迦太基指挥官马戈把最强健的两千名市民武装起来与他对抗,把他们安置在面向陆地的城门处,以待出击。他分配剩下的市民去竭尽所能守卫城墙,又把自己正规军中的五百人部署在半岛顶端的城堡里,把另外五百人部署在东边的高地上。
次日,西庇阿的战船包围了这座城市,源源不断地向它抛掷投射武器,大约在第三时(1),他派出精挑细选的两千人扛着云梯、沿着地峡前往攻城,因为地峡太窄,无法部署更多的兵力。他深知,如果遭到岿然不动的守军反击,他们逼仄的阵地会成为劣势,于是他进行了机智的谋划,要将这个劣势转化为自身的优势。西庇阿刚一吹响进攻的号角,对方便如他所料出击了,随后便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但双方得到的支援并不对等,迦太基人是通过单独一座城门、从较远的地方赶来的,罗马人则是从近处的好几个地点赶来的,因此这场战斗是不对等的。因为西庇阿特意把他的人马部署在离营地很近的地方,以便尽可能地把敌人引到远处”(李维说罗马的先头部队奉命撤退了,由预备部队顶上),“他很清楚,如果他消灭了那些所谓的居民中的精锐力量,就会让居民普遍陷入沮丧,城里的人就再也不敢出城了”(波利比乌斯)。这最后一点对他的决定性行动的自由度至关重要。
通过将预备队相继投入战斗这一妙策,迦太基人的攻击先是被拦阻,之后又在混乱中被赶了回去,罗马人的追击步步紧逼,非常迅速,差一点就能跟在溃兵后面挤进城里了。即便如此,能够绝对安稳地架起云梯,但城墙的巨大高度阻碍了攀爬的士兵,这一波攻击被击退了。波利比乌斯对这位罗马指挥官在这一阶段的描绘,显示了他是如何将个人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与避免贸然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的职责相结合的:“西庇阿参加了战斗,但也尽可能地考虑到了自己的安全,他身边有三个持大盾的人,将盾牌紧紧地贴在一起,在面向城墙的一侧掩护他,以这种方式保护他免遭来自城墙方面的攻击。”“……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将战场情况尽收眼底,又能被他的所有部下看到,让这些作战人员产生高昂的斗志。结果就是交战中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疏漏,然而一旦形势需要他采取某种措施,他就立即着手去做必要之事。”
在现代战争中,对决定性结果最不利的,莫过于指挥官个人观察力和控制力的缺位。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西庇阿的做法或许指出了一条恢复这种影响力的途径。也许在将来,指挥官会乘坐一架飞机飞翔在高空,在战斗机巡逻队的保护下,通过无线电话与他的参谋取得联络。
西庇阿已经实现了他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消耗守军,将迦太基人出击、对他的计划造成进一步干扰的可能性扼杀掉。通往接下来的决定性行动的道路就这样铺设完成了。为了开展这一行动,他只要等潮水退去,而这个计划他早在塔拉科时就已经想出来了,在那里,他从熟悉卡塔赫纳的渔民口中打听到,在低水位时,潟湖是可以涉水而过的。
为了这个计划,他在潟湖岸边集结了五百名携带云梯的士兵,同时也为身处地峡的部队增派了人手和云梯,足以确保在下一次直接攻击中“整面城墙都会被云梯覆盖”——这是现代战术准则的一个早期例子,即“固定”攻击应当在尽可能宽阔的战线上进行,以便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防止对方调转枪口去别处应对决定性打击。他发动这次攻击的同时,舰队也发动了登陆突击,当攻击进入白热化阶段时,“潮水开始退去,湖水也渐渐从潟湖的边缘退去,一股强劲、幽深的水流通过水道,流入毗邻的海域,对那些不熟悉这种场面的人来说,这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但西庇阿已经让向导们就位,并命令所有被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人踏入水中,不要畏惧。他确实拥有一种特别的才能,当他号召部下时,能够激发他们的信心和共鸣。此时,当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跑过浅水区时,全军上下都深感这是某位神明的杰作……他们勇气倍增”(波利比乌斯)。关于这段插曲,李维说:“西庇阿把凭借自身的勤勉和洞察力而发现的这一现象归功于神迹,是神迹改变了海水的流向,使其从潟湖中退去,开辟出从未有人踏足的道路,为罗马人提供了一条通道,他命令他们跟随海神尼普顿的指引。”但有趣的是,他在利用这个主意的士气效应的同时,也实际利用了不那么神圣的向导。五百人不费吹灰之力便通过了潟湖,抵达了城墙脚下,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便登上了城墙,因为所有的守军“都正忙着支援城墙出现危险的那一边”。“罗马人一旦占领了城墙,首先便是沿着它前进,扫荡上面的敌人。”他们显然被灌输了这样一条原则,那就是渗透必须在加深之前迅速增宽——在1914年至1918年的那场战争中,我们在卢斯(Loos)等地经过惨痛的教训之后,方才学会这条原则。接着,他们向面向陆地、正面已经受到猛攻的城门集中,从身后奇袭守军,制服了他们的抵抗,为进攻的主力开辟了道路。城墙就这样被占领了,西庇阿马上便利用了他的胜果。因为当已经爬上城墙的大部队开始按照惯例屠城时,西庇阿自己却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从城门进来的部队的基本队形,并率领他们攻取城堡。城堡上的马戈“一看到城市毫无疑问已被攻陷”,便投降了。
屠城纵然在现代观念中为人所不齿,却也是当时和之后好几个世纪里的常规惯例,对罗马人来说,这是一种着眼于士气因素的慎重之策,而不仅仅是残忍的屠杀。对作为敌方意志之所在的平民进行直接打击的做法,确实可以凭借飞机的潜力复兴,因为飞机可以像跳棋一样,跳过构成敌国之盾的武装“人员”。如果军事上可行的话,这种方针是合乎逻辑的,而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冷酷的逻辑通常会压倒更为人道的情感。
西庇阿的军纪可以通过这样一件事来证明,城堡投降后发出信号,屠杀便停止了,这时军队才开始掠夺。屠杀是一种军事手段,无论在现代人的思想观念中有多么十恶不赦,而这一行动的进行也并没有因个人获取战利品或“纪念品”的欲望而受阻——这种不守纪律的冲动甚至影响了我们近来的战斗。
此外,一旦最初的残忍无情实现了压制市民抵抗意志的目的后,西庇阿对被征服者的大度行为也算是对这场屠杀作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弥补,即便只是外交策略。在一万名男性俘虏中,他释放了所有的新迦太基市民,并归还了他们的财产。他宣布两千名工匠归罗马所有,但承诺如果他们“拿出各自的手艺,表现得积极配合、勤劳肯干”,便会在战争结束后获得自由。他从剩下的人里挑选出一些人上船工作,这样就可以为俘获的船只配备人手,扩充自己的舰队;这些人也得到了将在最终击败迦太基之后获得自由的承诺。甚至对马戈和其他的迦太基将领,他也表现出了胜利者的骑士风度,命令莱利乌斯对他们多加关照,直到后来他们在后者的看管下作为胜利的实质性证据被送往罗马,这场胜利将会重振罗马人的精神,让他们加倍努力地支持他。最终,他通过对西班牙人质的仁慈为自己赢得了新的盟友,因为他没有把他们作为不情愿的担保人扣留下来,而是把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国家。
李维和波利比乌斯都提到了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突出了西庇阿的性格,也增进了他作为伟大征服者中最人道、眼光最长远之人的声誉。“当其中一名被俘的妇女、伊勒盖特人(Ilergetes)领袖安多巴勒斯(Andobales)的兄弟曼多尼乌斯(Mandonius)之妻匍匐在他的脚下,流着泪恳求他对待她们能够比迦太基人考虑得更妥当时,他很感动,问她你们有什么需要……她没有回答,于是他把派去照管妇女的官员们叫来。他们到场了,并向他保证,在他们的照管下,妇女们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非常充裕,此时她再度哀求,西庇阿愈加困惑,以为是官员们玩忽职守,现在又信口雌黄,他叫这名妇女打起精神来,说他会亲自指派其他随从,保证让她们什么都不缺。妇人迟疑了一下,说:‘将军,如果您认为我们现在求的是食物,那么您误会了。’西庇阿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并且注意到安多巴勒斯和其他贵族之女的青春美貌,他认识到她如何寥寥几句便向他指出了她们所面临的危险,不禁潸然泪下。这回他向她表明,自己已经明白了,并握着她的手,叫她和其余的人打起精神来,因为他会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姐妹和孩子来照顾,还会指派信得过的人去照料她们”(波利比乌斯)。
至于第二件事,波利比乌斯是这样讲述的:“一些年轻的罗马人遇到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孩,他们知道西庇阿喜欢女人,就把她带到他面前……说他们想把这个姑娘送给他。他对她的美貌惊为天人,却对他们说,站在个人的立场,没有比这更可心的礼物了,但身为将军,这样的礼物是最难收受的……因此,他向这些年轻人表示感谢,却叫来了女孩的父亲,把她交给他,当即吩咐他把她嫁给他最青睐的市民,无论是谁。西庇阿在这种场合表现出来的克己和节制,为他赢得了部下的盛赞。”李维的记述把这件事展开来讲了,说她之前已经被许配给了一个年轻的凯尔特伊比利亚酋长,此人名叫阿卢修斯(Allucius),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西庇阿听说后,便叫来阿卢修斯,把她交给了他;当他的父母(2)把谢礼硬塞给西庇阿时,西庇阿又把这些东西送给了阿卢修斯,当成自己送出去的嫁妆。这个友善又讨巧的举动不仅让西班牙各地的部落对他交口称赞,还为他赢得了更具实际意义的援军,因为没过几天,阿卢修斯便带领一千四百名骑兵再次出现,加入了西庇阿的阵营。
法国画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的《西庇阿的节制》(The Continence of Scipio,1640),描绘了攻取卡塔赫纳后西庇阿拒绝美丽女俘、将她送回到未婚夫身边。
和自己的部下在一起时,他那结合了慷慨与智慧的治军方式也同样值得注意。战利品按照罗马人的习惯被严格地分配,确保所有的战利品都被集中起来;而且由于他事先早已很聪明地利用各种妙招来激励他们,所以此时他便体会到了对所取得的功绩予以赞扬和特殊奖励所带来的精神价值。他的更高明之处在于,他抓紧时间稳固了这场胜利,避免了难以预料的过失,或者是敌人的反击。他在攻占这座城市的当天就把军团带回了有壕沟防卫的营地,只留莱利乌斯和水兵守城。接着,休息了一天之后,他开始了一套军事操练,以保持军队的状态。第一天,士兵们要穿着盔甲跑单程3.5英里的一个来回,军团也要完成各种操练动作;第二天,他们要打磨、修理、检查武器装备;第三天,他们休息;第四天,他们进行武器训练,“他们中的一些人用包裹着皮革、剑尖上有一个小扣的木剑进行剑斗,另外一些人则练习投枪,标枪的尖上也有一个小扣”;第五天,他们又将这一套从头来过,驻扎在卡塔赫纳期间还将继续进行下去。“桨手和水兵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出海,在模拟海战中试验船舶操纵。”“将军巡视所有的作业,并予以同等的重视。他时而深入船坞,视察舰队,时而与军团一起操练;有时他会专心致志地视察工匠的作业,每天都有大量工匠在工场、军械库和船坞满怀渴望地进行作业”(李维)。
接着,当城墙修好后,他分出足够的兵力守城,自己带领陆军和舰队启程前往塔拉科。
这是在他指挥下的第一份辉煌战功,总结起来,首先要赞美的是他选择卡塔赫纳为目标时表现出来的战略眼光和判断力。那些将敌人的主要武装力量奉为首要目标的人,很容易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摧毁这些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这个目的是要征服敌人的意志。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手段是必需的——事实上是唯一安全的手段;但是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可能会出现对敌人的基地进行直接、安全的打击的机会,对于它的可能性和价值,西庇阿的这个妙招即为实例,值得研究战争的现代学者思考。
在战术领域,他也给我们上了一课,他将出其不意和保证安全这两项原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首先是他如何确保每一次进攻行动不受可能的干扰或飞来横祸,其次是他如何在决定性机动之前和在此期间内把敌人“固定”住。对保有行动自由的敌人进行攻击,就要冒扑了个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风险。这是在赌运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霉运都有可能打乱整个计划。然而,在战争中,甚至在和平时期的演习中,指挥官们有多少次开始了表面上很出彩的机动,到头来却发现敌人已经从原定击败他们的地点溜走了,只因攻击者忽略了“固定”的必要性。而固定加决定性机动的战术公式,说到底不过是我们国内的一句谚语,“先捕兔,后烹调”。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西庇阿的众多优点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在执行这套公式时对时间因素的绝妙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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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罗马人的白天从日出开始。
(2)原文如此。但结合语境来看,此处应为女方父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