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三个片段构成了西庇阿的职业生涯这场正戏的序幕。序幕在公元前210年拉开,这一年就算不是罗马与迦太基这场生死搏斗中最黑暗的时刻,至少也是最灰暗的时刻。这场最初始于公元前264年的冲突,是罗马将政治天才与军事力量相结合、赢得意大利半岛霸权的必然结果,因为只要一个异族的海上强国——迦太基——控制着意大利半岛的海域,便会对半岛的沿海地区和商业构成持续威胁,这种霸权也就永远得不到。历尽艰险之后,公元前241年第一次布匿战争的结束终于使罗马获得了海上的安全,但在那之后,哈米尔卡·巴卡(Hamilcar Barca)的远见卓识和雄心壮志不仅再度复苏,还扩大了罗马与迦太基之争的范围,把它变成了一场以成为世界强国抑或就此走向没落为赌注的斗争。在表面和平的漫长间隔期,这位迦太基俾斯麦为了将罗马势力一举击垮,作好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准备,他教育自己的几个儿子和追随者们把征服罗马作为目标,并把西班牙用作巴卡家族战争学校的练兵场,以及他们即将进行的军事行动的基地。公元前218年,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开始入侵意大利,收获父亲播下的种子所结出的成果。他在提基努斯河、特雷比亚河(Trebia)、特拉西梅诺湖(Trasimene Lake)三战三捷,胜利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直到在坎尼战场达到巅峰。即使罗马人的坚韧、意大利大多数盟友的忠诚和汉尼拔当时在战略上的谨慎为罗马赢得了喘息之机,经过这兵连祸结的五年,她的资源也已经耗尽,盟友也筋疲力竭,以至于到了公元前211年,罗马势力就算表面上看不出来,内里也或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崩溃。一台状态良好的新机器可以经受住反反复复的剧烈冲撞,但是当磨损严重时,可能一阵颠簸就足以让它报废。这阵颠簸如期而至,汉尼拔正在意大利南部征战,歼灭罗马军队,即使看上去并没有接近他的目标——摧毁罗马势力——而就在这时,西班牙的迦太基军队取得的一场胜利,却威胁到了罗马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立足之地。

几年来,西庇阿的父亲老普布利乌斯(Publius the elder)和伯父格奈乌斯(Gnæus)一直在那里指挥罗马军队,屡战屡胜,直到分兵作战的两兄弟相继战败,双双战死沙场。溃不成军的罗马军队残部被赶到了埃布罗河(Ebro)以北,只因马尔西乌斯(Marcius)英勇地重整军队,才让罗马人没被赶出西班牙。即便如此,他们的处境也还是岌岌可危,因为西班牙的很多部族在罗马人落难之时抛弃了他们。尽管罗马本身的决心一如从前,完全没有动摇,这场灾难也只会刺激她夺回失地,但到头来继任者的人选却成了难题。最终决定召开一次人民大会,选出一位派去西班牙的代执政官。但没有候选人愿意为这个危险的荣誉自告奋勇。“选举当天,一筹莫展的人们来到了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转身面对政务官,打量着这些达官贵人的脸色,而他们也都严肃地注视着彼此,唉声叹气地嘟哝着,说事态是如此的惨不忍睹,共和国的状况是如此的危急,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敢于承担西班牙的统帅职责。突然,在西班牙阵亡的那位普布利乌斯之子、年约二十四岁的普布利乌斯·科尔内利乌斯宣布自己参选,并在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高处站定”(李维)。他以全票当选,不仅是每个百人团都投了赞成票,而且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投了赞成票。“但是当事情定了下来,他们的热情和冲动消退了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突然的沉默,人们在心里偷偷反省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是否因偏心而未能作出更好的判断。他们主要是对他的年轻感到遗憾;但也有一些人对降临在他的家族和名字上的命运感到惶恐,因为当他所属的这两家人都在哀悼时,他却要去那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必须在父亲和伯父的葬身之地继续作战。”

西庇阿认识到了这些顾虑与怀疑有多么普遍,他试图通过召开一次集会来抵消这些想法,会上,他精辟的论证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人们的信心。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来说,他对群众心理的掌控力非同寻常,尤其是在危急时刻,而这种掌控力的秘诀就是他内心深处的自信,这种自信会散发出一种影响力,相比之下,他那些神启的故事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自信是一个常被用作贬义的词语,但西庇阿的自信不仅被结果证明是有理有据的,还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它是一种精神的激越,被奥卢斯·格利乌斯(Aulus Gellius)概括为“conscientia sui subnixus”——“能够自持的自我意识”。

在西班牙军队残部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万步兵和一千骑兵,西庇阿带领这支增援部队,随一支由三十艘五桨座战船组成的舰队从台伯河(Tiber)河口起航。他沿热那亚湾(Gulf of Genoa)、里维埃拉(Riviera)海岸和利翁湾(Gulf of Lions)航行,让他的军队在刚好进入西班牙地界的地方登陆,然后从陆路向塔拉科(Tarraco)——今塔拉戈纳(Tarragona)——行军。他在塔拉科接待了西班牙各个盟友的使者。从他最初的举措中,便能看出他深谙士气因素和亲身观察的重要性,而这正是将才中的两项关键要素。敌军驻扎在冬营地,而他在试图制定任何计划之前,先访问了盟友们的国家和他自己军队的各处驻地,始终在尝试重燃他们的信心,消除过往的失利对他们的影响,甚至更多是通过自己的态度而不是言语。最能反映他自身道德境界的,莫过于他对待马尔西乌斯的态度,此人从大灾大难中挽回了罗马的部分损失,因此,一位野心勃勃的将军完全有可能将其视为与自己争夺地位和名声的对手。但“他一直和马尔西乌斯在一起,对他非常敬重,很明显,他完全不怕被任何人抢去风头”。拿破仑对莫罗(Moreau)的嫉妒,他故意让自己手下的元帅们相形见绌的做法,都与西庇阿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对西庇阿来说,军事生涯中最美妙的一种礼赞,就是手下将领们对他恒久不渝的爱戴。俗话说,“仆从目中无英雄”,很少有将军是他们的参谋长眼里的英雄,他们被权威和公众声誉粉饰过的品质,私下里可是被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要有这个必要,忠诚的下属便会为了军队的利益而维护将军毫无过错的假象,但他们知晓这个人的真面目,真相总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泄露出去。所以我们不要忘了,波利比乌斯的判断是建立在与盖乌斯·莱利乌斯的直接对话基础上的,后者是西庇阿的副手,也是西庇阿在作战之前交代军事计划的对象。

他没有责备那些承受战败苦果的士兵,而是巧妙地唤起了他们的理性和士气,他提醒他们,在罗马历史上,前期的失败往往预示着最终的胜利,天平确实已经开始倾斜,最初的大灾大难也已经被抵消了,在意大利和西西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继而指出,迦太基人的胜利并不是由于他们英勇过人,而是“由于凯尔特伊比利亚人的背叛和我军的轻率,将军们信任与那个民族的同盟关系,所以选择了分兵”。接下来,他展示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劣势是如何转移到对方那里的,迦太基军队的“营地之间都离得很远”,他们做事缺乏分寸,暴虐无道,让盟友疏远了他们,最重要的是,敌军指挥官之间已生嫌隙,这会让他们迟迟不肯增援彼此。最后,他通过触动他们对殉国将领的爱戴来点燃他们的热情:“我很快就会实现的,现在你们可以看到我与父亲和伯父在相貌、神情和体态上的相似之处,我也会原样复刻他们的才华、荣誉和勇气,你们每个人都会说,他的指挥官西庇阿不是复活了,就是重生了。”

他的第一步是恢复并巩固自己的部队和盟友们的信心,他的下一步则是打击敌人的信心,不是打击他们的肉体,而是打击他们精神上的阿喀琉斯之踵。在那个战略才刚刚从战术中独立出来的年代,他凭借敏锐的战略洞察力,意识到西班牙才是整个战局真正的关键。西班牙是汉尼拔真正的作战基地;他在那里练兵,从那里寻求援军。

西庇阿的第一个动作是将他对士气目标的理解运用在西班牙战场之内。当其他人力劝他去攻击迦太基军队中的一支时,他却决定攻打他们的基地,那是他们的生命线。首先,他把所有部队集中在一处,留下一支由三千步兵和三百骑兵组成的小而精的分遣队,交由马尔库斯·西拉努斯(Marcus Silanus)统率,守住他自己的重要作战中枢——塔拉科。然后,他率领剩下的全部两万五千步兵和两千五百骑兵——这才是真正的战力节约——渡过了埃布罗河,“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计划”。“事实上,他早已决定,自己公开宣称过的那些事情一概不做,要做的是出其不意地包围”新迦太基(New Carthage)——今卡塔赫纳(Cartagena)。为此,“他向舰队指挥官盖乌斯·莱利乌斯发出了航向新迦太基的密令,后者是唯一知晓这个计划的人,而他自己则率领陆军向着新迦太基急行军”。正如波利比乌斯洞若观火般地强调的那样,这个年轻人的特点就是深思熟虑,因为“他先是接手了一个被大多数人断定为回天乏术的局面……其次,在处理这个局面时,他撇开了那些在任何人看来都再明显不过的措施,设计并决定了一条无论敌友都料想不到的路线”。“到达西班牙后,他……向每一个人打听敌情,得知迦太基军队分为三支,”马戈(Mago)在赫拉克勒斯之柱附近,也就是直布罗陀(Gibraltar);吉斯戈(Gisco)之子哈斯德鲁巴(Hasdrubal)在塔古斯河(Tagus)河口附近;而哈斯德鲁巴·巴卡(Hasdrubal Barca)正在围攻西班牙中部离现在的马德里不远的一座城市。他们到新迦太基都要行军十天以上;而他自己是可以通过七天的强行军到达那里的,正如结果所证明的那样。他发动进攻的消息肯定需要几天时间才能传到他们那里,如果他能通过出其不意的奇袭夺取它,就可以抢在对方的任何援助之前,“即使失败了,他也可以将自己的部队部署在安全的位置,因为制海权掌握在他手上”。波利比乌斯还告诉我们,“那个冬天,他对熟悉这座城市的人进行了详细的问询”。“他了解到,在西班牙的各个城市中,几乎仅此一家拥有可以容纳一支舰队和海军的港口,它也是迦太基人从非洲直接渡海而来的落脚点。之后他又得知,迦太基人把他们的大部分钱财和军用物资都存放在这座城市,还有来自西班牙各地的人质;最重要的一点是,驻守城堡的只有大约一千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因为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当迦太基人几乎主宰了整个西班牙时,竟然有人想要围攻这座城市,而城中剩下的人口虽然数量庞大,却都是些完全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工匠、商人和水手。他认为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面前,以上因素会对这座城市不利”——又是对士气的盘算。“因此,他放弃了其他所有的计划,把在冬营地度过的时间用来为这件事情做准备,”却“把这个计划向盖乌斯·莱利乌斯以外的所有人隐瞒”。这段记载显示出,他还掌握了将才的另外两种特征——对自己的意图保密直到为了执行计划而必须公开的能力,以及认识到军事上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期准备是否充分的智慧。

波利比乌斯断言西庇阿的招数要归功于神机妙算,而不是神启或运气,这一点在他提到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封西庇阿的信中得到了间接证实,也在李维引用的西庇阿在进攻前对部下的讲话中得到了直接证实。有一句话可以概括这种战略思想:“你们确实是要攻击一座城市的城墙,但你们将在那座城市主宰整个西班牙。”他还确切地解释了如何将俘虏的人质、财富和军需物资转化为自身的优势和敌人在精神、经济和物质上的劣势。即使李维的这句话是为了符合西庇阿的实际行动而杜撰的,其口吻也完全符合西庇阿的行动,以至于听起来还比较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