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供我住宿的瑞士人尚雷诺先生的屋前,我爬上了驴子。尚雷诺夫人刚刚起床,完美发型上还留有几丝床枕羽毛。她把一些旅行用的口粮放在驴鞍上,伤感地对我说:替我向祖国问好!

这是真的?我会再见到故土德国?马上?跑吧!可爱的驴子,越快越好,我们要回家了!

我骑着驴穿过了城门。不用怀疑,我要与北京永别了。“永别”听起来会有点伤感,如果不是要与这座陌生城市分离的话,离开北京是一件乐事——再也不用见到这座城市的念头令人舒坦。

在马家堡车站里,火车正冒着白烟。我的中国仆役,年轻的杨,还没有带着我的皮箱抵达,他理所当然会在火车出发之前几分钟内赶到。在主人着急的时刻,他总是表现得不急不忙,这是我这位仆人的特色。在你需要他时,他鲜少会在第一声呼唤后出现。多叫几声也不见得有用,因为杨正在睡觉。如果他碰巧醒着,便会像是被打扰到一般在周围四处闲晃,开动脑筋想能够再去睡一会儿的借口。

再会了,北京!列车冲进了平原,向低处行驶要比往高处来得快一些。我们再次来到天津,人力车夫簇拥而来。不,我走路!为了能够再次享受鞋子踩在柏油路面上的舒适感受。

从天津前往塘沽的河流上有多艘蒸汽船,全都是要开往上海的,我可以从中任意挑一艘。中国招商局的“安平轮”,会是一个漂亮的选择,而且,它是所有船只中最快的。来自芝罘(烟台)的温柔又苗条的安妮小姐,也说要搭“安平轮”返家,当然,这是她很早就决定了的事。但是,当人们在一堆差异甚小的船只和安妮小姐要搭乘的船只之间做选择时,显然会选择后者,于是我便登上了这艘“安平轮”。

河口的水位很浅,因此,我们必须在潮水涨得够高之前在锚前等候,这耗上了不止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之后“安平”便滑进了一片水域,平静得像是日内瓦湖。无云的天空把湛蓝倾洒下来,柔软的清晨气息吹拂而过。中国的秋季如同五月般的舒适。烟台一地则有着奇幻般的美景,粉红色的山峦环绕着湛蓝的大海。

在这种气候下,只需要放手让船只自己航行。船长只顾着处理他的自行车,车胎上有个洞,问题相当严重。如果船舱底下的轮机长没办法上来帮忙,大概没人可以堵住这个洞。在商务舱,有两位中国人也一同航行,一个是富有的年轻人,另一位是佛教僧侣。有钱的年轻人坐在桌子旁吃东西,发出许多不必要的声音。当他喝汤时,人们从舰首的旗帜处就可以听见声响。僧侣则整日拿着毛笔,在纸上画着神秘的符号。

船长说:“那些全无意义!”

上海到了,从绿树中可以亲切地感受到这座不错的城市。如果经历了长途的旅程之后回到上海,会有种真实的返乡感受。再次遇见了宁静、舒适、文化以及可爱的人们(这里说的可不是金发少女)。马车在河岸边移动着,海关的塔楼发出了熟悉的钟声。不,这都是真的——朋友们虽然获悉“安平轮”难以确定到岸时间,却已经把一位男仆役派到我这里来。他就站在岸边,用仅有的一把扇子替头部遮阳,远远地就带着老熟人的微笑向我打招呼。他还是老样子,对每一次请求都以“很愿意”响应。在汉口路的一间旅店内,有个房间已经备妥。墙上的壁炉里,高大的火焰从中温暖而出。脚底下厚重的天津地毯柔软地轻抚着;雪白的亚麻布盖在床铺上;躺椅伸出椅臂迎接着我。女屋主甚至好心地替我在桌上放置了花朵。

北德洛伊航运公司的船舶不知状况如何,“萨克森号”不久前才出发前往欧洲,“拜仁号”则要下个月月初才启程,所以还要等上个三周。这段时间足够让人搭船赶往日本了。因此,是否要最后一次攫取她的精髓,要尽快做出决定,不管了,出发前往日本!

关于日本,我会另行报告。京都那古老的寺庙园林以及在宁静街道上、沿着房屋而来的僧侣祈福的笛声,关于这些奇特的故事,我都会一一陈述;还有岚山那被秋季枫叶覆盖的紫红色山林;在东京的将军们用漆成黑色的木头所建造的墓地寺院;日光那座跨越河床,有山涧流过的红色美丽拱桥;我的朋友、也是人力车仆役的古座、室内仆役、导游甚至还有一名婚姻介绍人;剧场内像是长串水滴般的三味线叮咚声,伴随着一整幕戏剧,剧中台词似乎在述说着神秘力量如何宰制人类的命运;屋上的灯笼,夜晚时将街道盖上一层牛奶似的白色;东京的主要街道银座上有灯光明亮的商店,迷宫似的蜿蜒市集,木制轨道发出的清脆声响;三只在一间日光的寺庙里,作为壁饰及佛教象征的猴子:一只遮住耳朵,一只遮住眼睛,最后一只遮住嘴巴,这应该是要表达,要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生命——不听、不看也不说,也不为此感到哀伤;在赤坂一处美丽庭园里举行的皇家菊花庆典;为了显示其可人之处,小女皇的嘴角有着孩童般的吃惊笑靥,在这种微笑里可以一再地发现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灵感泉源;在东京吉原的曙小姐穿着传统的日本华服出现在房间里,角落里摆着一盏白纸做的立灯,她那悦耳的名字,意思乃指晨曦。

为了不错过在上海的行程,现在得要加快脚步了。“萨摩号”是一艘糟糕的小船,海面因来自北方的狂风而翻腾着,但这并没有带来延迟。一天都不能耽搁,这艘可怜的蒸汽船,在狂暴的浪头上无碍地舞动着。螺旋叶片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气里旋转着。我晕船晕得发起烧来,真希望这艘船能沉掉,以便结束这晃动。

在上海,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进行离别前的拜访,递了许多的拜访函。隔天上午,补给船“维多利亚号”停泊在美最时公司前方的法国河岸带,将朝着河川下游航行,并前往“拜仁号”的停泊点吴淞。每个要出发的人都会被一群朋友围绕,但是下船处便不是所有人能掌握的了。半座城市的人聚集于此,人群中传来巨大的乒乓响声。如果有船要开往欧洲,这天便是上海的节日。行李一个堆着一个被载运到蒸汽轮船上。德国邮政局的负责人飞利浦先生甚至与一群苦力一同出现,带着装金子的箱子。

“您难道不放一只在我的船舱里当作旅资?”

呜,汽笛声鸣叫着。无数的手向前伸出。“再见!旅途平安!”“身体健康!”“万分感谢!”“欧洲再会!”

缆绳被解开,船只缓慢地偏离了陆地,人们在甲板上挥舞着帽子。有几个烟火在空中炸开,这是一位中国买办为了送别即将去欧洲度假的公司员工放的。“维多利亚”迎着风浪向下游急速航行。最后一次,我看到了作为上海地标的红色邮政塔楼,一个纪念美好时光的建筑。

在“拜仁号”的船舷边,我们登上了船梯,船上的乐团为我们吹奏了一首有趣的欢迎曲。栏杆上可以看见德国水兵的制服。

“拜仁号”的甲板上有二十六位海军军官,这是一艘航向欧洲,轮替军士用的船只。乘客由民众及军人组成。军人们当然会留意不跟市民们搞混。如果市民可以轻松地跟军官们厮混,那么最后他可能会想象自己也是个受尊敬的人物。军方似乎是这么想的,而市民们则尽量挤在角落里,同样有他们的想法。市民们的一个想法是,每一位海军军官肯定都是亲切的男士。但若从这二十六位亲切男士那里感受不到亲切,那又当如何?

当军官们的用餐气氛干扰到主甲板上的人,他便会爬上这艘船的最高处。驾驶着“拜仁号”的船长普仁先生,没有值勤时便会在他舱房前的军椅上休息。人们可以从旁再拿一张军椅来,在新鲜有趣的对谈中你会开心地发现,上头的空气是如此清新。上海总领事的腊肠狗小哈也一同航行,它住在舰桥旁的一处小屋,当看到上海主人身边出现认识的人,它便会快速摇起尾巴,绕着甲板汪汪叫。

在香港,金色太阳高挂在美妙的蓝天之上,一切都沐浴在金色光芒之中。温柔、清新的春风自山上吹来,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四个月,而住在这里的幸运儿,四个月都看不到云朵。香港是一处无可比拟的冬季转运站——如果从欧洲来的旅程不是那么远的话。

由于全世界又再一次进入冬季,因此新加坡的热气也不是那么吓人了。

在科伦坡,一些兜售宝石与饰品的印度商人来到了船上。一开始开的高价愈到船要启程的时刻愈是一路下杀。最后,只需要一个老旧的黑色时钟就可以换到核桃般大的宝石。最后五分钟,一位心情不错的旅客办了个拍卖会,出最高价的人只用一马克便赢得了六只纯金戒指。

在科伦坡港口的出口处,停着一艘法兰西轮船公司的客轮。经过时,我们这群有礼貌的德国人奏起了法国的《马赛曲》,而法国人则以呼喊与挥手致意。从科伦坡前往亚丁的七日航程,在海天之间的单调无趣中度过。

在亚丁港,“普鲁士号”正在装运煤炭。它要再次前往中国,而我们这里没有人会有兴趣再从“拜仁号”换乘到“普鲁士号”上。亚丁的太阳一如往常的灼热,傍晚时吹起了微风,向岸边划船的深肤色船员们因为觉得微寒已穿起了作为冬季大衣的老旧英军制服。

我们第一次航行到红海时是四月份,当时还是夏季。现在是十二月了,但这里依旧是夏季。摩卡的宣礼塔[1]在远处闪耀着。十二月三号中午,我们感受到了冬季的气氛。欧洲从北方送来了寒冷的问候,我们脱下了白色的热带服饰,立即打包收在皮箱里。船上所有的柠檬都开始出现在郎姆酒瓶附近,通过两者的调和可以制造出许多烈酒来。四处都有人担心感冒,人们不安地获悉,傍晚在吸烟室里,泰国海军的医师已经打了三次喷嚏。

下午我们停靠在西奈的海岸边,那里飘来了神圣的阵雨。接近傍晚时,无声的静默漫布在整艘船上。从下甲板处,突然传来了水手们的欢庆声:“宁静夜、平安夜!”当他们唱起这首歌时,夜晚也已降临此地,星光正闪耀。当时,就在这附近,救世主来到了世间。在西奈及邻近的土地上,不是其他的星辰,正是救世主降生时所闪耀的。而每个夜晚,暮色都从红海上降临,就如同这首歌所唱的一样。正是今日,我们感受到了涵盖万物的夜色气息。我们与东方的圣贤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徜徉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用餐室里有一棵圣诞树,几乎从地板伸到屋顶,被金箔饰品包围的枝干正闪着亮光,最顶端还有一颗插着电的大星星。熟悉的杉树香气充盈着整艘船,圣诞节到了!我们这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站在墙边,并在此刻才真切感受到,我们彼此陌生到何种程度。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被中国奶妈抱在手上的小婴孩,对这一切都不感到吃惊,幸福地看着生命中的第一棵圣诞树。船长因为感动,脸上洋溢着红光,骄傲地把帽子捧在手上。乐团演奏了一首合唱曲,之后是第二首,但在第三首时他们便放弃了,因为已经没有人跟着唱了。圣诞树被移除(不然明天就会被孩子们给洗劫),服务生送上了食物,席间还进行了摸彩。我赢得了一面德国海军的小旗帜,可以当作胸针使用。

我们继续航行。某个夜里,船上突然传出急切的船笛声,告知在海上孤独航行的我们:新年到了!船笛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船上到处都洋溢着“新年快乐!”的响亮贺喜声。之后,便又恢复了沉寂。在寂静的航行中,船只把昏昏欲睡的人们带往新的一年为他们准备的、无法回避的、未知的宿命。

在海上的是哪座山?山脚下有白色屋子,就连山顶也到处都是这种房子,会是哪里?那边是卡布里岛(Capri),这里是阿玛菲,现在就快要到索伦托了。这是真的!不是吗?心脏狂乱地跳动着,雨水浸湿了全身。遥远的航程结束了,巨大的渴望已被满足。

回到欧洲了!安全了!没事了!不安的梦已经结束了!卡布里、阿玛菲,还有索伦托!

船只缓缓地驶在那不勒斯港那明镜般的水面上。乐队站到了甲板上,演奏起了《普鲁士进行曲》。嘿,看那小服务生是怎么击鼓的!“我们又回来了!”喇叭声也响彻云霄。在其他停靠在港口的船只上,有人正挥舞着白色手绢,问候着完成全球远航后的返家之人。同时,小船上也响起了曼陀铃的乐声。“噢、我的太阳!”一位表情毫无顾忌的黑发女性,摇摆着臀部唱了起来。但是《普鲁士进行曲》并没有让这位从那不勒斯乘船而来,为了帮我们唱上几首《太阳之歌》的女歌手登场。城市在不远处,经过这么长时间后,还能够再次看到这么多大房子紧密地聚在一起,实在是有趣。

那不勒斯的元旦,人们走到街上,亲切地握手、问候彼此。“祝您有美好的一年!”不论是从上方的窗户或是底下的街道,都持续散发出热情的问候。圣雅纳略的大教堂里,弥撒已经结束。主教穿过教堂,被善男信女们包围。他们试着将嘴唇伸向主教那手持令牌的白手。主祭坛及礼拜堂里面涌出了灯光,数以千计的灯光。

最神圣的祭坛是一处地下礼拜堂。每一次在这座祭坛进行的弥撒,都会将一个灵魂从地狱之火中拯救而出。“真是神迹!”守门人虔诚地说。他把地道门打开,并随我进入。那底下跪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卡拉法主教的大理石雕塑,据说这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引路的守门人手上的烛光,摇曳地映照在他瘦弱的脸庞和祈祷时紧闭的双唇上。而这座大理石雕像似乎也展现着一种神迹般的感染力。真是神迹!神迹!能够从最遥远的东方返回,回到米开朗基罗,此乃奇迹,神所赐福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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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宣礼塔,又称光塔或是唤拜塔,是清真寺常有的建筑,用以召唤信众礼拜。早期的伊斯兰清真寺中无此建筑,约在穆罕默德去世80年前后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