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六月一日
在“鲤鱼门号”船上
告别广东的隆隆声—“鲤鱼门号”—茶花女[1]的竞争—欧洲强权下的中国—沙龙聚会—忧郁的黄海—对雾的恐惧—扬子江中—吴淞的车站—拆毁的铁路—英国检疫医生—三名犯罪嫌疑人—伤心的夜晚—船上哗变—上海浦江饭店
慢慢地我们驶出了香港的港口,同一时间,所有港口的军舰都在鸣放礼炮,这显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维多利亚女王。今天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生日。一艘美丽的灰色的日本巡洋舰,也停泊在香港的港湾。它也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不断地用所有的大炮对着天空吐出红色的火焰。这隆隆雷声般的炮声,好像也是在庆祝女王的生日吧?难道矮小的黄色日本人也是欧洲人?此时轰轰声达到最高点,最后天空中充斥着噼里啪啦的响声。
“鲤鱼门号”驶出港口,很快转向峡湾一条水路,我们就进入了通往山丘与岛屿间的公海海面。水路的一部分被中国人称作“鲤鱼门”,这也是本艘船名字的由来。船首写的是英文Lyemoon。“鲤鱼门”号是由德国汉堡的禅臣洋行卖给中国的沿岸轮船,禅臣洋行的老板就是有名的西伯老先生。他很早以前就来到了中国,那时候,他用帆船航行了八个月,满世界旅行;当他回到欧洲时,已经感觉不太习惯欧洲了,他非常想念中国。
“鲤鱼门号”是一艘漂亮的、中等大小的船只,在纽卡斯尔[2]建成。美国人在美西战争时期,想把它当成香港与马尼拉之间的调度船,但是,由于禅臣公司并不想卖掉“鲤鱼门号”,现在则用麦克—库洛奇号替代了。“鲤鱼门号”船长是海曼(Herr Heuermann)先生,他是一个温暖的荷尔斯坦[3]人。他驾驶的船平静又安全地往来于广东、上海和香港之间,穿越过中国海岸的峡湾和岛屿。他对这个危险水道了如指掌,从来没有需要过一次领航员。他只有一个忠实的水手,也是第一舵手。他的第一机师来自德国哈瑙[4],机械师很想从我这边知道家乡哈瑙和法兰克福那里现在的消息。
头等舱的人并不是很多,有一个在中国海关工作的资深官员。他是一个出生在东部德累斯顿[5]的老人,他在中国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他甚至连德文一个字都听不懂了。他跟一个中国女人结了婚,他的太太也在船上,穿着中国式的服装: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当然她的手上也戴着玉镯。她很得体地拒绝下去跟乘客及机组成员一起吃午餐,她总是待在自己的舱内和孩子们一起吃饭。他们有两个年龄很小的小女孩,她们的脸很黄也很圆,超级害羞。
还有一个美国女子也在船上,要从香港前往上海。她并不是直接来自美国。在东亚待过的人不用解释都知道,一个举目无亲的单身美国女子,从香港到上海会去做什么——茶花女也没有缺席中国与列强的交往,她们几乎全部都来自美国。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几乎没有看到过一个这样的欧洲女人!美国女人似乎垄断了这里的整个生意。这门生意可是相当的辛苦,在巴黎,有许多这样年轻勤奋的女性。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像艾米莉安·德·阿朗松[6]或是安莉·德·波吉[7]那样闻名。这些茶花女的事业相当匆促短暂,美国女人其实很容易被对手击败。但因为缺乏强有力的竞争,她们只需要漂漂亮亮地坐着,即使年轻时候的光辉早就过去了,即使有了中国女人加入,她们还是可以持续生存下去。然而,假如有一群巴黎女人坐船来到香港或上海,那美国女子独占鳌头的日子就会走到尽头。巴黎女人到来的这一天或之后的几天,或许商家都会停下手上的生意,欧洲人在中国的商业活动,极可能要经历短暂的停摆。
除此之外,“鲤鱼门号”整艘船的乘客都是中国人,全部船员也都是中国人。在欧洲船长的指挥下,中国船员把他们的辫子缠在头上,戴上黑色的鸭舌帽。你可以在许多商船上看到,中国船员是一群沉默严谨的人。他们相当可靠!他们每天在船上洗洗刷刷,让船只闪闪发亮。当船需要升帆时,他们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开船帆,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每个人都站在正确的位置,没有混乱也没有噪音,他们有着机械般的精密配合。没有比他们更好的水手了,他们充满了热情,也充满了对自己技术的热爱。尽管他们中间有些人早先开过海盗船,但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好水手似乎更是不错的锤炼。
中国舵手的位子是在舰桥上。他把帽子插在脖子后面,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双精明透着力量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一个字比船长决定船舰航行的英语命令来得更大声。那个中国人就站在那里,像是从船中长出来的一样,从容不迫地左右旋转着船舵,像是他自己就是船舵的一部分。德国船长让中国船员掌舵,中国船员利用手中的舵导航,就像现在的中国,几乎所有事情都是欧洲人发声,然后,中国人提供机械的力量加以实现。当这些中国人的力量服从于欧洲上级的观点时,这些力量才会更加有智慧并发挥出来。中国人的可用性似乎是无限的,如果有人能认真指导、督促他们,中国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即使没有指令,他们也可以通过模仿,试图不断学习着。奇怪的是,他们习惯于屈从,中国人似乎很满意作为输出的人力,他们完全没有像日本人那种想要成为指导力量的野心!现在看来,他们似乎除了服从、顺应欧洲人以外,没有别的要求。人民根本没有完全的独立自主性,正因为如此,中国现在处于欧洲的主宰之下,这是现今一个难以改变的现象。但是,你无法想象,由欧洲领导的中国的未来,将会是如何……
“鲤鱼门号”上有一百二十位中国乘客前往上海,他们坐在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的房间里,整日都在圆桌前面玩牌。当然,也有一些文学爱好者,他们躺在干净漂亮的红色地毯上,头下枕着陶瓷枕头,埋首于图书之中。他们对周边的牌局完全视而不见,我们由此可以知道,这些图书中的爱情或者强盗故事,肯定是相当引人入胜。然而,那些不把阅读作为消遣的中国人,不读这些,而更关注报上的时事。这里有一位韩国人赢得了船上中国人的敬重,他穿着白色丝袍,行走有力威严。他没有中国人的长辫子,用一种假发的方式梳理着头发,戴着有透明黑纱的宽边帽,不过黑纱只在头部的上面边缘,紧密连接到头的顶部。
有位中国老厨师,在大家吃饭时急急忙忙地过来。这些玩牌的人马上都站了起来,然后,主动让给他一个位子。接着桌子就摆好了:每个人都有一双黑色的、带有银饰的筷子,他们用瓷器做的汤匙喝汤,没有自己的盘子,这就意味着食物统一装在二三个碗中,所有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筷子和汤匙,在这些共享的碗中夹来夹去、舀来舀去。然后,每个人都有一碗饭,他们把饭碗端在嘴前,用筷子叭啦叭啦地进食,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你只是看着这些操作细节,都会头晕目眩感到疲倦……
不过,我们却是在一个小餐厅中吃饭。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小沙龙俱乐部。一个中国海关的官员,一个德国记者和一个美丽的美国伴游小姐,整个气氛看起来不大协调。我们彼此坐得这么近,但彼此的生活却隔得那么远!船外是阴阴的黄昏,就像是十一月的天空一样。谈天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是在两三个话题上打转,然后沉闷的气氛就笼罩了整个房间。忧愁从灰色的海上升起,寂寞穿过开敞的大门;忧愁就坐在桌子旁,寂寞主宰了每一个人的对话。每个人都阴郁地相互看着。“有趣!”船长打破了寂寞,他要求服务生播放音乐。服务生把放在镜子前的八音盒拿过来,轻轻地转了一下,像是在清嗓子,接着响起了《在美丽的莱茵河》。除此之外,还可以演奏《嗨,嗨,万岁!》。不过,你只需要稍稍单击它的按钮,它又重新播放了《在美丽的莱茵河》。稍等了一下,看看没有人对这歌曲有反应,然后,又开始播放新的曲子。外面夜已经是漆黑了,海面黑暗且安静,中国的大海有着自然的宁静,但是,与八音盒播放出来的《在美丽的莱茵河》的曲调却不怎么合拍……
我们在从香港到上海的三天旅途中,很少看到蓝色的天空和蓝色的海洋。有时候,你会在左边看到一连串狭窄的海岸线;有时候,你也会看到一些山峰完全被云雾笼罩着,你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夜幕降临,只有岸边的灯塔偶尔闪烁着。香港特有的炎热只停留在了第一天,第二天开始,空气就变得凉爽了。现在,我们最要担心的就是雾了,雾是温暖与寒冷的分界线。
这三天,船长和长官们的座右铭是:“只要没有大雾,就一切顺利!”然而,第三天开始就有大雾了。雾会突然在明亮的天空和阳光中出现,在岛屿的右边开始酝酿且蒸蒸上腾,雨云会在岛屿的山峰顶端出现,很快地,山峰就看不到了,只剩下黑色的线条以及灰色的轮廓。前面及左侧则已经有了海上的雾气,就像是窗帘一样顶着海浪上上下下。借此,雾保持着半透明,云是白色多过灰色,你可以从远处看得到。最糟糕的是,所到的区域内视线都被云雾吞没,你所看到的眼前的白雾可能是雾,也很可能是山丘或是另外一艘船,因此,我们不可能再继续航行了!短促不断的钟声响起,伴随着每个机房的信号,这意味着“鲤鱼门号”轮船需要抛锚了!轮船下的海水激起了沸腾的白色浪花,然后,就归于平静。接着水手们下锚,船上钟声当当响起。汽笛的声音是让船在云雾中可供辨识,让别的船可以注意到这里停着一艘庞然大物。
雾通常会持续一整天,也有可能两天或是三天。这轻盈的雾重重地弥漫在空中,如果没有风带走它,它会一直停留在海面上动也不动。我们就这样停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左边出现了海岸。船长搓着手说:“如果我能看到陆地的影子,我早就摸索着往上海进发了。”机房的时钟再一次敲击着,船两旁的水开始哗哗沸腾,我们再次启航了!
忽然间,原本处于云雾中的“鲤鱼门号”出现在了扬子江[8]的入口,似乎是一瞬间,我们就航行到了内河入口。这里,外观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水还是昨天那样的灰,只是加了那么一点点黄(船长说像豌豆汤),但面积却是宽广无垠,恐怕只是制作地图的人的一个错误念头,才误把这里的海称作“江”的吧!
无数的中国渔船在水面上,它们的帆与珠江上的帆不太一样,是相当简单的四角形,而且大多数是灰色的,不是跟南方一样一律是黄色。每艘船的前面有块红色,这可能跟某种海神有关,或者是代表着某种运气,否则,通常都要彩绘得相当华丽。这里的船没有广东人认为的,船要有两只眼睛以便“看路”。有时候,那些眼睛是很大的金鱼眼,向大海凝视着,好像不花什么力气就能够看到一切。飘在桅杆上的是五颜六色的锦旗,许许多多的戎客船停泊着,远方看像一个个盖满大海的黑点。戎客船渔网撒下去,两根竹竿固定住。水面上每一艘船的后面都是突起的。
蒸汽船小心翼翼地穿越这些渔船。当一艘戎客船张帆前进时,发现必须要为一艘大的船让路,他要小心翼翼地穿过水道并要安静地保持航向,船长则痛快地拉响汽笛。中国的船工相信,经过蒸汽船象征着福气。船长再一次拉响汽笛,表达出短而有力的信息:愿全中国的航海人都能得到幸福。
狭窄的绿色线条出现在广大的水域中,他们慢慢地越来越接近。岸上零星的树木已经变得可见,然后,大海再一次地扩张。右边可以看到黄色的水面,就在不远处闪闪发光,水面的光泽与夕阳一起流动。在那只有光线与水的地方,陆地之中出现了扬子江。扬子江是通往大海前最后的支流,我们的左边黄浦江的支流是个强大的水流,但岸边看起来却不大。两岸有绵延不断的湖泊,吴淞口是最大的海岸一角。这是块绿色的土地,绿地之下则是中国人设立的堤防以及护坡。
这些工事显然已经饱经风雨,就在两个月以前,吴淞口作为对外贸易的口岸,已经开放给欧洲人做生意。一个红色的建筑升起,一个小巧温馨的红房子在岸边,当你看着它时,你发现它没有展示出什么特别的样子。但是,你应该感到知足的是,这栋红房子即是吴淞口的火车站,很快,这里将会沿着河岸再一次铺设铁轨,吴淞口将会被呼啸而过的火车震动着。火车会唤醒这沉睡千年的土地,通过火车排出的白色蒸汽,新世纪将会出现在扬子江的河口上。
今天,吴淞口到上海的旧火车已经停运了。七十年代中国政府从英国企业家手上买回了这条铁路,付完了赎金、合约到期后,清政府拆毁了这条吴淞铁路。他们动用了数以千计的中国劳工,把铁轨拆下来装上货车。清政府要把这些建设铁路用的材料运到停靠在吴淞口的船只上,然后,再把这些材料运往台湾。传说要在台湾修建新的铁路,事实上,这些货物运到了台湾以后,就被抛在荒凉的海岸边。愚蠢的政府就这样把他们憎恨的铁路“杀死”抛弃到台湾荒岛上。
如果讲起清政府与吴淞铁路[9]之间的斗争,可怜的中国人民啊,清政府竟然相信人是可以“杀死”铁路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铁路一死,二十年后,又以全新的生命苏醒。铁路倘若在那座岛屿上(台湾)复活,是比较安全的,但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又怒吼着回来了。清政府在城墙之后感到自己不再安全,他们甚至放弃了海岸的防御工事,然后逃之夭夭。
现在,有一艘大型的邮政船停泊在吴淞口前,一艘蒸汽船把乘客和船上的货物陆续卸下,以便让它们更深入内陆。吴淞口未来很可能就是上海的港口,未来二者的关系可能会像是汉堡[10]和库克斯港[11]之间的关系。“鲤鱼门号”吃水较浅,由吴淞口进入黄浦江,前往上海。就好比是由汉堡港通往库克斯港!看到黄浦江,让人想起了易北河,岸边都是绿色的,只是缺少布兰科内瑟[12]的山丘。稍后,当你看到上海的房子蜿蜒到黄浦江时,你也会想到内阿尔斯特湖[13]。不过正如我所说,我们还没有到上海,也没那么容易就能进入——难道只是需要再进入另外一条河吗?当然,往上游航行是对的,但是如果河流的上游有障碍呢?
黄浦江两岸是翠绿的田园风光,岸边的草地与田野交相辉映,黄色的秸秆挂满了金色的果实。这里的人民辛勤地劳作着,长了角的水牛在草地上吃草,清爽的北风拂过河流,吹起鲜草的气味。你再看陆地上,有小小的绿草土丘,这些都是中国式的坟墓,亡者往往来自城市,一运出来就埋葬于此。没有棺材会露在地上,中国人喜欢入土为安,把自己埋葬在农田中,似乎他们想要当农民犁田时,一同跟着种子再次从地上长出来。这难道就是来生吗?
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烟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这些都是城市的象征,跟法兰克福、慕尼黑、维也纳如出一辙。烟囱伫立在那里就显示着可爱的城市一定就在不远处!你在遥远的亚洲看到这些,让你有了一种家乡的感觉。如果所有的事物都与欧洲一样,那你在上海更会感觉像是在家。这里有从邮局发出来的信件,从出发以来你就期待已久的。所以,快快来到上海吧!只要天色允许。
岸边有两个覆盖着的船只定锚在那里,上面有一面脏脏的旗帜,这些老旧的船只原来就是疾病检疫站。“鲤鱼门号”升起了黄旗,等待医生登船检查。
由于中国南方的瘟疫,每艘由香港前往上海的船只,都必须要经过医生的检查。我们这趟船上没有人生病,因此,现在安静祥和。哪位医生会上船来呢?这里有英国医生,也有法国医生,法国医生值班的时间比较少。接着从上海来了一个汽艇,带着个医生过来了。船长把手放在眼睛上方看着汽艇:“他有个宽毡帽,是英国人!”
毫无疑问,法国医生要来的话,我们运气会更好一些!可惜,今天他没有时间。英国医生做每件事都十分仔细,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搜寻所有船中的房间,努力要寻找出瘟疫和细菌——只有烟囱他是不能进去的,为此,他表现得相当遗憾。所有中国人的行李都需要被带出房间,有个人带了好几筐马铃薯。“你从哪里来的?”医生问。“广东!”旅客答道。“嗯哼!”医生说着就把马铃薯丢到河里去了。
这位旅客以中国式的泰然处之忍受着。勤劳的中国人民永不休息,他看着他的马铃薯在下面游泳,他一声也不会吭!或者他说了句“maski!”这是个无法翻译的字。或许,是来自于葡萄牙文(有些人觉得来自印度)。中国人几乎在所有的事情上,面对每个命令及每个命运都没有杂音,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温顺的民族了。但是,现在他们慢慢地变强了,那就让他变强吧!他们经历过沉重的压迫与苦难,他们从不会与命运争执。为什么?好像每个人都能够承受,他们忍受要忍受的;当不再忍受时,他们会耸耸肩说“maski!”然后,继续忍受着。东亚的欧洲人现在也像中国人一样使用“maski!”可能他们一开始是从中国人那里学到的,但是,要确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相当困难。一般而言,它是一个舒缓用词,是用来帮助当生命遇到困难时,人们可以想到的补偿。当有些东西在你的心中滋生时,你就会说“maski!”把它丢掉罢了;当你对某件事情受够了的时候,你就会说“maski!”就好像可以把它给遮挡过去……“maski!”一个神奇的词!
另外一个中国人的香蕉也被医生拿走了。中国乘客几乎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口粮,像是生怕香港到上海之间的旅程会爆发饥荒一样。所有的蔬果都被丢掉或是被带到医生的汽艇上,等下就要带到岸上被烧毁。接下来就好似盛大游行一般,全部旅客下船,医生站在头等舱跟经济舱之间的空间,让中国旅客一个个站成一排,一个一个地经过他。有些人有尊严地阔步向前,也有人以扭捏的姿态走过,更多的人却是速速地通过,以表达完全不想在医生前面多停留一秒的意愿。有位父亲牵着他孩子的手,许多人手提行李不能携带烟斗,就会把烟斗插在头顶。这金属的头部形成了一个复杂的装置,这会被认为是武器吗?那个韩国人是最后出列的,他冷静地戴着一顶黑帽子,上面还画着只鸟,挂着一副眼镜。
英国医生眼神锐利地看着每个人。大部分的人手臂都要抬起,因为,医生觉得腋下是滋生细菌的地方。他抓住三个人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他把小玻璃温度计放在他们嘴里,这些人马上就开始含着,似乎把这当成是香烟一样。测量显示这三个人在发烧,在一百二十个中国人中间,有三个人发烧也是很正常的,但是,医生脸上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他吐了吐舌头,有两个人的舌头被定住了。很显然,我们船有两个中国人被确诊了,我们“鲤鱼门号”是被感染的船!
医生完成了这一切措施,在离开前往上海的航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第二天早上他一定会回来,而且,到那时疑似感染者就会被关在房间里,所有人都不得上岸。急救站也在他的船上,就靠在我们船的旁边,有十几个人荷枪实弹守卫着,有权对任何想要游上岸的人士开枪射击,不过我们也不想下水游泳。
这真是一团糟!船长看着英国医生的汽艇。现在,离上海还有一段距离,船有许多的蒸汽向上冒着,这小汽船像是要让大船“鲤鱼门号”服从它一样。船长默默看了医生一段时间,内心一定花了不少时间诅咒他,但是,谁也不敢违逆他,只好说“maski!”然后,开始准备船上的鸡尾酒。
如果医生检查进展顺利的话,我们或许在河上待三天后就可以进入上海了,但是,如果这三个中国人中有一个生病了,那我们在河上至少要十天起算。三个发烧的中国人被关入服务生的房间里,然后,为了保险起见又在门上加了门闩。幸运的是瘟疫无法靠肉眼发现,否则,这些医师的安排肯定不会有误。有个人坐在行李箱上,似乎是为自己把脉。我们在上层的甲板上来回走,这是一个忧郁的夜晚。现在,我们必须待在这里等候,这艘船是我们跟瘟疫都想逃出去的牢笼!不过我们也只能来到栏杆前往下看,看着远处上海工厂烟囱的方向。这真是难以忍受啊,血液在太阳穴中沸腾着。但愿明天不要让那个英国人再来检查我们,因为,谁知道明天我们谁还会发烧呢?
美国女郎发誓道,她要把那个医生关在玻璃柜子里!但是,一般而言把东西放在玻璃柜子里是要保护他的,所以,她的这个愿望在船上没有引起什么共鸣。整个船舱充满了难闻的气味,船上所有人已经变得太过紧张,躺在小床上人们甚至会窒息而死。睡觉已经不需要考虑了,绝望的眼睑因为疲累而下垂,内心深处有个恶魔在哭喊:十天!十天!然后,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绝不可能忍受这种状态十天!嗨,到底这服务生船舱内的三个中国人,有没有真发烧啊?这个问题决定了明天我们是否可以上岸。其实,这也算是个相当独特的风险,当你一个人清醒地躺着,关心的是三个中国人的健康。
“鲤鱼门号”的船舱窗前经过了几艘戎客船,有着黑色的帆以及神出鬼没的船身,它们似乎是要在晚上捕鱼。还有一艘蒸汽船嘎嘎作响地驶过,青蛙在水中呱呱叫着,更确切地说它们不是呱呱地叫,而是吱吱嘎嘎地叫,好像是一个没有调整好的大时钟。最后,一道早晨的微光终于穿过窗口进来,天亮了!
早晨,英国医生姗姗来迟,当然,急的是我们而不是他。十一点钟他来到船上,我们把三个中国人交给他。现在,由于骚动及监禁,他们当然还是发烧的,这太可怕了!第三个人的舌头还是被拉着,英国医生深锁眉头说:我们必须要用硫黄熏他,然后,他才能回到上海去。我们只能继续等待着。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医务人员带着熏香锅和消毒的硫黄出现了。所有的中国人都必须从客舱内出来,要按照英国医生的指示,整天待在甲板上。接着锅子开始加热,硫黄虽然不会燃烧,但是,它会发出难闻的气味。硫黄燃烧散发的烟雾,瞬间充斥在整个船上,开始在中间甲板,然后移到饭厅,接着到上层甲板。你可以看着手表,对着整个消毒过程。隔离区的人们相互分散得越远越好,这一天似乎没有一个结局。如果时光可以飞逝那还会好一点儿,因为,真是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分分秒秒就这样悄悄地过着,人们沉重且犹豫不决,毫无欢欣之情,好像不知道该走动还是该待着。即使是习惯顺服的中国人,这时也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脸色。
下午,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船长坐在上层的甲板上,独自一人阅读着报纸。这船上只有几份报纸,其中一份是英国的《体育报》。在这三天的航行中,船长早就把讯息读完了。在检疫期间没有什么比阅读更好打发时间了,所以,他又把报纸拿出来读了一次。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沉着平静的。
突然,从船的后面传来了叫喊声,接着传来重击声。第二大副报告说:“船长船长,中国人打破门了!”“鲤鱼门号”的老大把雪茄放好,把帽子对准前额,对他的大丹犬“酒神”吹着口哨,然后,他下到了下层甲板。有宁波人在船上,他们有些人是水手,也曾经是海盗,非常勇猛。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加上黝黑的面孔,真像是小说里的海盗。那三个被医生隔离的中国人,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的成员。他们之前头都是好好的,现在都已经打破了。船长站在后面,隔着愤怒的群众双手交叉,大丹犬“酒神”坐在他旁边,露出龇牙咧嘴的凶相。
“我们要进入客舱!”宁波人喊叫着。中国的买办翻译及时传达着讯息。买办翻译穿着绵帛服装,在人们平时的印象中,他是可以轻易化解这种冲突的,但是在这一刻,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垂头丧气。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了。
“我们要吃饭!”闹事者喊叫着。
“给他们饭吧!”买办翻译着船长的命令。
“我们不要饭,我们要吃鸡鸭!”许多人这样回答。
“这段时间只能吃饭。”船长极力安抚着,“鸡鸭一小时后就到了。”
这群人终于满意了,在翻译的带领下解散。
“我很快就给你们鸡鸭。”船长说道,然后对两名中国水手眨眨眼,并且对他们轻声说了些话。水手们马上跑到上层甲板,开始在缆绳前挥舞信号旗。他们露出了精明的脸孔,似乎对他们做的事情乐在其中。船长接着过来,再次点燃刚刚出去时收好的雪茄,然后开始盘算着时间。
“我还可以挡住这些流氓一小时,最多也就这样了!接着我必须要发出信号。”我问:“什么信号?”船长指向两名拿着信号旗的水手:
“舰上叛变!”
这一个小时过得很快,没有人想多说话。船长又一次拿起他的报纸,船上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这是风雨到来前的宁静。海关官员有个古老的望远镜,可以把东西放大好几倍,他用望远镜望向上海,两名水手准备完毕,利落地完成了信号。
“现在时间要到了。”船长说。
海关官员放下了他的望远镜,用手帕慢慢清洁着镜片,接着又放回到眼前,向上海方向望去,并且坚定地宣布:“医生的船来了!”
医生爬上了舷梯。“医生,”船长说,“现在宁波人在船上造反了,如果今天晚上不能上岸的话,我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嗯……”医生进入船的房间嗅了嗅,确定船舱是否已经熏完。他让自己的鼻子充满了硫黄,眼睛也被熏得直流眼泪,他看起来相当满意。接着中国人还是被要求列队,有些人再一次得到可以含着的玻璃温度计。接着他让那三个关起来的中国人到自己的船上,以便到检疫站做进一步的观察。他坐在那儿用半小时写检疫报告,然后,我们的船可以走了……
“启动蒸汽机!”第一机师欢欣地对整个船舰宣告。他的妻子正在上海苦苦地等着他。中国人全部都挤到栏杆前面,挥舞着双手及手帕对三名中国人告别。他们被医生带到汽艇上。一个中国女人点燃了两支香,放在船的边缘,然后插到水里。船长到了舰桥上,他的机轮开始工作了,但是,船还是没有动。船长对一个人大发雷霆。你不知道他究竟咒骂了几次,才让这艘“叛逆的船”开始转弯。
接着我们开始慢慢地接近河流,天色已经渐渐地黑暗下来,岸边工厂的窗户透露出一点光线。在许多船之间有条狭窄的水道,必须是有经验的水手才能看出间隙,才能保证船可以毫无闪失地穿过。现在,许多建筑矗立在水域旁,许多房子以半圆围着面向河流——上海真是一座大城市啊!灯塔上打出了两声时钟,树木之间有弧光灯闪亮着。经过一个长长的转弯,一个艰辛的转弯后,我们的船终于到了上海的港口。
“再见,船长!”
“别那么快,我先开我的香槟,我们终于可以用上了!”
玻璃杯碰在一起:“船长万岁!”
然后,我们迅速地上岸了。这里看起来真的很漂亮,凉爽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以及真马拉的马车。我再一次听到了欧洲文化的噪音:马蹄声以及轮子声是多么地美妙!
浦江饭店这时刚好是晚餐时间。在灯火通明的饭厅内,坐着身穿低胸礼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人,白色的肩膀上闪耀着钻石,淡淡的香粉味在房间中飘着。人们进行着热烈的对话,没有哪个位子是空的。在桌子后面还有一个魔术师,他今天晚上要在剧院中表演让一个女人消失,以你从没见过的方式见证世界的奇迹!魔术师的上衣雪白发亮,桌子旁则是男士的大礼服……
不!这不是幻觉,看这五颜六色的纽扣。毫无怀疑地,我们又“回到”了欧洲!
* * *
[1] 《茶花女》是法国作家小仲马最著名的小说之一,于1848年出版。小说讲述了一个青年人与巴黎上流社会一位交际花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
[2] 纽卡斯尔(Newcastle upon Tyne),英格兰东北部的港口城市,英格兰八大核心城市之一,全称“泰恩河畔纽卡斯尔”。位于泰恩河下游北岸,东距北海13公里,1080年因建新城堡而得名,人口29.5万(2017),面积112平方公里。十六世纪后为英国主要的煤港,1882年建市,海运和重工业,造船和修船中心之一,还有钢铁、炼焦、机械、电器仪表、化学和食品加工等工业,也是铁路、公路枢纽。
[3] 荷尔斯坦现叫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德语:Schleswig-Holstein;丹麦语Slesvig-Holsten;低地德语:Sleswig-Holsteen;北弗里斯兰语:Slaswik-Holstiinj),是德国16个州中最北面的一个州。这个州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设立的,其州府为基尔。它面积15,761.4平方公里,是德国非城市州中第二小的(仅大于萨尔)。荷尔斯坦与石勒苏益格,原为两个独立的大公国后来合并在一起,其北邻丹麦,南接德国的汉堡市、梅克伦堡—前波美拉尼亚和下萨克森三州。历史上石勒苏益格—荷尔斯坦这个名字包括更大的区域,包括今天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坦和丹麦的南部。
[4] 哈瑙是德国黑森州的城市,位于莱茵河与美因河流域,金齐希河汇入美因河的交汇处。哈瑙是格林兄弟的故乡,被称为“格林兄弟之城”。雅各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分别于1785年、1786年出生在哈瑙,他们的另一个弟弟、画家路德维希·格林也于1790年出生在哈瑙。
[5] 德累斯顿,德国萨克森州的首府,东部重要的文化、政治和经济中心。位于德国的中部靠近东边,易北河谷地,南面离捷克边界30公里,距捷克首都布拉格150公里,北面距首都柏林200公里,离萨克森州另一个大城市莱比锡100公里。
[6] 艾米莉安·德·阿朗松(Émilienned’Alençon,1870—1945),法国一位舞蹈演员和妓女。曾参与许多事务,包括与实业家Étienne Balsan的事务。1895年,她与骑师珀西·伍德兰(Percy Woodland)结婚,在1906年离开了舞台投资赛马。1931年因吸毒和赌博而失去财富。于1945年2月14日在摩纳哥去世,被安葬在巴黎巴蒂尼奥勒斯公墓。
[7] 莉安·德·波吉(Liane de Pougy,1869—1950),法国最红的交际花,她一点风尘味都没有。一般认为,玛丽就是普鲁斯特的《让·桑德伊》中出现的年轻女孩玛丽·考斯彻夫的灵感源泉。马拉美为她写诗,左拉的《娜娜》以她为原型,马奈的情人和模特,那幅著名的“酒吧”中间那个女侍就是她。
[8] 扬子江是长江从南京以下至入海口的下游河段的旧称,流经江苏省、上海市。扬子江因古有扬子津渡口而得名。由于来华的西方传教士最先接触的是扬子江这段长江,听到的是“扬子江”这名称,因此,西方把中国长江通称为“扬子江”。
[9] 吴淞铁路是一条于19世纪70年代修建的连接上海至吴淞的铁路,亦是中国境内出现的第一条近代化铁路和第一条办理客运营业的铁路。1876年由英国商人集资未经批准建造。由于清朝政府反对修建铁路,最后英国商人和清朝官员达成协议,清政府以二十八万五千两白银购回铁路,分一年半,三期付清,付清之前铁路继续营业。1877年10月20日,中国赎路款项按时付清,吴淞铁路于当天下午2时被正式收回。铁路移交清政府后,路轨即被拆除。至12月18日,铁路路轨全部拆除。路轨及机车、车辆被运往台湾,准备在当地修建铁路。然而台湾铁路并未使用这批建材,设备在台湾港岸边地荒废。
[10] 汉堡,全称为汉堡汉萨利伯维尔,是位于德国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汉堡拥有近189万人口,是仅次于柏林的德国第二大城市,欧盟第八大城市。
[11] 库克斯港(Cuxhaven),库克斯港市是德国下萨克森州的城市,库克斯港县的首府,位于易北河汇入北海的入海口。库克斯港市有一座重要的渔业港口,汉堡市和北海—波罗的海运河过往船只的登记检查站,旅游业也是该市的重要经济产业。库克斯港市在1937年前属于汉堡市,库克斯港市西北面的北海中的Neuwerk岛现今仍属于汉堡市。
[12] 布兰科内瑟(Blankenese)是一片富人住宅区,这里的砖木结构住宅和战前的别墅很有名,这些建筑许多都位于阶梯区两侧,拾级而上,可以到达苏尔伯格山山顶,山巅的餐厅可俯瞰易北河。
[13] 内阿尔斯特湖(Binnenalster)是德国汉堡市内的两个人工湖之一,注入易北河。面积0.2km2,深约2m,“内”字是指位于汉堡旧城墙以内,阿尔斯特湖就是位于城墙以内的部分,旧城墙已不存在,改为伦巴第桥和肯尼迪桥,阿尔斯特娱乐节是一年一度,9月的第一个周末在湖边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