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五月十八日

广东—沙面

戎克船—珠江上的德雷福斯事件—船上的瘟疫—岸边风光—珠江河口—中国当铺—斗蟋蟀—鱼雷站的指挥官—黄埔—河上的城市—花艇—欧洲租界沙面—普鲁士蚊子

蒸汽船“汉口”号即将启航前往广东,出发前最后一次钟声敲响了,一些迟来的中国人匆匆忙忙地踏上甲板。惹人注意的是,有个人手上提着个檀木箱子,看起来像是小孩的棺材。接着与岸边连结的梯板上升,蒸汽船汽笛啸叫,慢慢地驶离了香港码头,驶过了香港岛的海湾。早晨八点钟刚刚过,香港海湾已经到处都是要上工的戎客船了,他们挂着黄色的大垫帆,帆布上还有很多的补丁。这类风帆是如此有特色,有难以描述的形状,它似乎是方形的,但有一侧是直的,另外一侧是弯曲的。弯的这侧顶部很短,底部则很长,就像弹力过度的皮肤,又跟蝙蝠的翅膀极为相似。

我看到在这些船上,一般都是一个家庭管着一艘船。一个女人在较高的那侧掌舵,让船只按照她的目标前进,女人与她的女儿面对面坐着,她用手固定着摇橹把舵转给女儿,女儿再把舵推回去,小船就这样移动着。坐在后面的是这一家的父亲,抑或是一个很老的祖父,驾着另外一个舵加以控制。帆船让人想到几个世纪以前的海洋风光,在这儿中世纪的画面依然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那美丽的帆船正与蒸汽船一同航行。

这些中小型船肯定有想成为现代大船的野心,他们也想要把自己的船改造成蒸汽船。蒸汽船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可以说就是那个两侧的轮子,所以,这些人就在自己黄色的船上安装桨轮,上面有十到二十个苦力踏着驱动。有了这个轮子还不能构成蒸汽船,必须还要有一个烟囱,所以,他们也在船上装了烟囱。当他们在港口出航时,就烧着纸张祈祷神明,因此,也会有烟从上面的管子冒出来。你会在靠近广东的河上,看到许多这种“中国式的蒸汽船”,我必须承认我只看到有轮子的,烟囱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当然,这一切只适用于小的中国船运公司,中国的大商人则是坐在欧洲的蒸汽船上,自己即是这蒸汽船的主人。这些往返于广东与香港的蒸汽船,大部分都是属于一家中国公司的。

中国人在许多帆船上还画了眼睛,“没有眼睛,不能看见”,他们这样说着。很显然,让帆船能够“看见”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蒸汽船也适用这个习俗。在“汉口”号强有力的轮罩上,两边各画一个“睁大的眼睛”。“汉口”号是一艘美丽白色的蒸汽船,是根据密西西比河[1]的样式建造的,主要运送商品以及中国旅客,空间大到可以容纳所有。头等舱装潢得非常漂亮,但是,没有人购买头等舱位,大部分都是空的。我是唯一的欧洲乘客。我们有一千两百多名中国乘客在船上,搭载两千人也是时有所闻的,老船长更是有载过三千人的纪录。船长是一个身材高大且有灰色胡子的人,当然,他是一个英国人,多年来他存在的方式,就是往返于广东与香港之间。他在中国的人海中显得相当孤独。

“你不会想家吗?”我这样问。

“当然!”他说,“我很想家,但我必须待在这里。”

他这样说着却毫无怨气,而是温柔地听天由命。他曾经奋力打拼过,命运却在这儿安插了他,在广东与香港之间往返。他提升到船长的职位并开始独自跑船了,不过他也知道其实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也没有提升起来。你会在他身上看到一种不再对生命有什么要求的宁静,他也不会想到让别人可怜他。

“其实,开始这儿也不单调,”他说,“但是到最后单调无处不在。”

其实人生都是如此单调。他通过这样的想法却找到了宁静。在世界任何一条河上,无论通往何方,你的航行都是一样的。他在孤独之中忘记了世界如此丰富多彩,而且不再想念。我们在外面世界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单调无趣的。也许他说得对!总有许多人做着重复的事情,而他的任务就是每天重复掌舵,这就是他航行在世界上的哲学。他自己处理方舵与汽笛,当你看到他高大的身影独自伫立在空荡荡的甲板上,你会感觉到他身边所围绕着的孤独。虽然如此,他却依然亲切优雅,在孤独中依然保有他那绅士的风度。

我们一起吃早餐,他看起来也会说些漂亮的法文,很快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德雷福斯与左拉的话题上。船长的消息真是相当地灵通,在珠江、在遥远的中国,还能够讨论德雷福斯事件[2],真是令人惊讶!

买办,这个船上本地的老板,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发生什么事了?哦,没什么,有一个中国乘客在甲板上死掉了。一个中国人的死亡不太会让人注意,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瘟疫期间,广东这儿每天大约有两百人死亡,香港大约一半多一点(虽然英国官方正式报告只承认有二十到三十人)。这里快速的诊断流程已经足够了,只有瘟疫才会如此致命且快速。这个穷人把一篮子的花朵带到船上,他累了,他病了,他与其他中国人不断争吵,因为,那些人不准许他在角落中休息。

最后,他还是在一个角落里安定下来。他把花篮放在那里,悲伤地沉默着,突然他全身开始抽搐,大叫几声且呻吟几次后,就变得非常安静了,他的头靠在花篮上一动也不动,因此,中国乘客就把买办给叫了过来。

船长希望能亲眼看到具体情况,于是,我们一起走到甲板上。头等舱几乎没有中国人,很窄的走廊通往下面,这使得紧急状况时很容易加以防卫。海盗仍然在中国的河流上猖獗,一般而言他们只会接近戎客船,不过,也有海盗伪装成大蒸汽船上的乘客,偷偷地杀掉船长与乘客,抢夺财物的情形,因此,现在所有蒸汽船都带着武器航行。我们通过了狭窄的长廊,来到了买办的头等舱。有位精心打扮的中国商人坐在长条椅子上读报纸,一张狭窄且细长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象形文字(看来中国的记者同行们也不缺报道素材)。一个楼梯通往下层船舱,这里充满了拥挤的中国旅客与货物。货物是由大筐内堆放的蔬菜和水果组成的,还有一些在大缸里游泳的鱼类,水龙头不断供应着淡水。中国乘客坐在旁边的甲板上,他们一起玩着黑色长石的骨牌(麻将),其他人则玩着有多米诺骨牌图样的纸牌(桥牌),他们玩得是相当安静,你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他们没有眼神交流,每个人都沉浸在游戏之中。整个船都烧着小酒精灯,这是鸦片吸食前的准备工作,有些吸食者已经在吸食时睡着了,脸上有着妖娆的表情。

有一个大嗓门的人喊叫着,有点像是中国版的推销员,到处分派一张黄色的传单,一个商铺开业了,你可以在那儿买到生姜、甘蔗以及小圆蛋糕,每个东西都是五块钱。有个木头板子上面写着中国字的“五”,中国的现金是穿孔的铜钱,每十个铜钱为一分钱。

跨过一条路,在一个侧面的走廊、非常接近玩牌以及菜市场的人群旁,躺着的死者近到你会被他绊到。那儿已经被清空了。他的脸庞是灰色的,几乎就是黑色(毫无疑问是瘟疫造成的),眼睛向上睁得大大的。谁能对一个死去的可怜的中国人的眼睛视而不见呢?瘟疫非常具有传染性,而且是通过触摸传播。年轻的克劳福德(Herr Crawford)先生是香港最负盛名的克劳福德家族[3]的后代,他也因为鼠疫死了。病因应该是他触摸了被瘟疫感染的棺材。我们只要跟鼠疫尸体有接触,那可就完了。接着买办又回来宣布:一位中国女士生病了,她看起来相当糟糕,但是在船到广东之前,她都只能这样等待着。这个中国妇女在被隔开的房间里住着,就躺在地板上,船上开始有各种八卦流传着。一些人站在里面好奇地透过船舱窗望向外面,在中国头等舱里有一个梳着辫子的年轻人,一只手托着盘子,另一只手拿着写着字的纸张,大声地说着许多话,难道这是个说明会?不,这是一个为逝去的人购买棺材的募捐,那些旁边观望的人无一例外,默默地把银圆与纸钞放在盘子上。对于这样短暂的河流之旅而言,似乎死的人有点多。让我们再看看别的吧!

蒸汽船在开往香港的海湾时,会经过海上许多的岛屿,“汉口号”通过多山且狭窄的水道逆流而上。右边有个小小的戎客船港口,一个位于水旁的中国木屋村,它们之间有港务长驻的欧洲风格的房子。一座小山丘上矗立着一位中国女神,她是为航行提供指引的妈祖,人们到处都带着她以及祭品,并且,主持她的礼仪祭祀,因为她可以驱除瘟疫,不过这次鼠疫她没有做什么事情。

第一座宝塔清晰可见,并且光滑亮丽朴实,远方你可以看见她的方尖碑,之后,你会看到另外一座宝塔,看起来像是工厂的烟囱。这趟航行漫长,要经过许多岛屿,通过时而狭窄时而开阔的水域。山丘穿着单薄的绿色,之间有许多褐色的礁石,大海即将到尽头,我们正在慢慢地接近河口,右边是低矮的丘陵,拥有驼峰的形状。这个地方所能看到的都是相当具有中国特色。丘陵被小径切开,这些小径交叉横跨着,这些路看起来像是当敌人从一边出现时,另一边的居民可以快速离开。岩石上雕刻着几个洞,山的顶部是黑色的小屋,在这些小屋中有大炮,克虏伯[4]大炮及阿姆斯特朗炮[5],只是没有人看见真的大炮,但至少有人如此声称。可以确定的是,中国政府某一天有了钱,会用钱来买这些大炮。黑色的小屋一直驻守在那里,这些官员或许一直扣着经费,希望这些黑色小屋就足以吓退敌人。如果这些对黑色小屋的期望被证实是不切实际的,那么他们可以再去购买大炮。除了一些黑色的小屋,山顶上也安插着许多信号站。山上还有让人无法理解的城墙,半圆锯齿的形状,只有超过半人的高度,像鸡冠一样放在山顶。墙从底部开始绵延到山峰,再延伸到另外一边去,在这墙的背后寻找掩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把墙修到跟人一样高呢?这看起来是某种精明的狡猾。因为墙很矮,它是无法提供对士兵保护的,低墙遇到的敌人火力会比高墙来得少,所以,这儿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士兵的踪影,他们会闪现在这矮墙附近的某处,因为,在防御工事上住宿显然是不安全的,特别是被敌人炮火轰击的时候。

珠江的河口被中国人称作虎门[6],意味着是老虎的口。葡萄牙人把它翻译成Bocca Tigris,英国水手认为没有必要用两个字指称这条河的河口,所以简称为Bogue。水面绵延四面八方,像海一样宽广,左边有隆起的丘陵与山脉,右边也有五六座山相连接,山与山之间只有短短的间隔,在这些山的后面则有更高的山,因为云雾阴霾的原因而模糊不清。河水到目前为止还都是亮绿色的,现在开始渐渐地变成褐色。我们航行在一条到广东之前都会变得越来越黄的河川里。这样的颜色也可能让人想到老虎。河流的宽度大概是莱茵河的两倍,河岸两边多是平坦的土地。但是,远处绵延着的中等高度的山丘,几乎全部都是光秃秃的。这些岸边的低地宽广得无人能看到尽头。在河流旁边是美丽、清新、明亮的绿色稻田,在一线白水之间田野中有狭窄的渠道,这些渠道、这些水面以及潮湿的绿意,不能不让人想起荷兰。这里如果没有山做背景的话,你会以为你是走在莫迪克[7]的水边,整个田野都有高耸的芭蕉树,宽大的叶子随着从河面而来的风摆动着。农民七七八八散落在田野间,他们戴着宽边的草帽,把后面的辫子缠绕起来,像是都市里的苦力一样。如果是做粗工的,这种打扮在中国相当常见(因为这个发型从后面看,苦力像是个老太太)。这里到处都是低矮的果树,生长的几乎都是甜橘。它的皮是如此的粗厚,以至于你只能切开后吃它。这里也有一种水果叫山竹,跟苹果一样大,在那又黑又硬的果皮中,有着白色多汁的美味果肉。最特别的是荔枝,它的外皮像是不成熟的草莓,里面也可以找到白色的、围绕着褐色果核的果肉。所有热带水果中最为可口的就是荔枝了。

本地人口众多,放眼望去村庄位于河口旁边,平整的农田不断绵延到每座山下。据去村庄传教的传教士说,这里大约有二十万零六百六十位居民。在低矮的黄色农舍间,矗立着奇特的建筑,由灰砖砌成,平屋顶、小窗户[8],它们有直角四边的形状,这些砖造的盒子有塔的高度。有许多建筑是当铺。在中国,除了寺庙与佛塔,规模堪比纪念碑的建筑就是它了。这些当铺如此之大,让人以为所有村庄的居民都习惯把他们的东西拿去典当,因此,这里也出现了信用生活。这也意味着这些典当机构,可以作为非质押品的存库。这样的房子也可以用作储存货物的仓库。

村庄点缀在河流之间,船经过时可以看到贴满红色纸张的墙壁,以及白色的公司牌板,这看起来就像是客栈。河岸右边的村庄有斗蟋蟀。在广东以及整个邻近地区,这可是个全民运动。蟋蟀被放在玻璃底下,观众们围绕着它,全神贯注地从头看到尾,据说赌注很大,每一方都以热烈的欢呼为自己的冠军呐喊。河上船只不停地在上下游来来去去,风在它们的帆上轻轻吹拂着。航行中这些船显得很轻盈,主桅杆上飘扬着一面旗帜,白色的背景上有一个红色的三角形,红幡不停地拍打在桅杆上。有些船只因载着稻草显得沉重,以至于看起来像快要沉下去了,这些稻草是为了水牛食用的,这个地方靠水牛拉犁拉车。

载着盐的船只则是以更深的吃水线、更宽的外形,明显区别于上述船只。它们不能随意停留在广东,而是要在城市前面卸货,那里有插着白色旗帜的海关大楼,标示着这里是盐务专员的办事处。中国官方几乎垄断了盐的买卖,为了要监控这个独占的重要物资,盐官成为城市中的第三大官员,地位仅在太守与鞑靼将军之后。有一个桅杆上插着黄龙旗的白色鱼雷艇全力驶向下游,它是否真的携带鱼雷相当令人怀疑。在珠江上一共有十一艘在德国埃尔宾[9]建造的中国鱼雷艇。鱼雷艇的码头位于黄埔,指挥官是一个退休的德国水手,人们称他为勇敢的大雄蜂。每周一他拿到他的薪资时,就会去广东把钱存在欧洲的银行。我是在与朋友共进早餐的时候与他见的面。他坐在那儿摸着他那灰色的胡子,要求说一个笑话,但是,指挥官却摇摇头说:笑话要强而有力,不然就不是笑话!因为,他自己觉得这个很好笑,但缺乏力道没有人能说,这也就不是笑话了。

黄埔位于珠江的左岸。在河水与山丘之间有着陡峭棕色屋顶的房子,这些房屋在河边排成一排,组成细长的建筑群,相当惊人,它们一个接着一个,由庭院间隔所分开,很快就指向了衙门[10],这是中国的官方机构。一座高大的城墙围绕着它,靠近河的那一侧画着一只灰色的龙,这代表着是官方的建筑。我们面前出现的是中国皇家航海以及外国科学院,这间大学里的花卉相当美丽,目前,学校却只有六位学生,他们领有全额奖学金。关于师资阵容,则是由一位英国的数学教授单独构成。从一个很高的木造的房子里,从开放的屋顶中传出铜锣声,那里是剧院。剧院一整天都会有表演,门的一侧是敞开的,里面的观众坐在长凳上伸着他们的脖子。黄埔背后的山丘布满了石头,这是本地中国居民堆放在坟墓上的石头,一些有钱人埋葬的古墓立有石碑,形状让人联想到办公椅,事实上他要表达的是马蹄的形状,这对中国人而言有吉祥的意义。问题是为什么死者还需要一种为他带来幸运的符号呢?显然在中国,马蹄形符号也可用到来世。中国人偏好在半山腰上埋葬逝去的人,因为,邪灵上不去山顶,它不喜欢登山,而且,上面更接近天空,离众神又近了一点。

短暂地在黄埔停留后,“汉口”号蒸汽船继续航行。一座宝塔耸立在河边,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过最大的,大约有十层楼高,每一层都有绿色的棚盖,鸟类从空中为它带来的植物种子,已经在废墟与破墙中生根发芽了。在更上游的地方有两座堡垒,看起来更像是荷兰的奶酪。那儿还有古老的大炮,从远方看起来已经生锈了。河岸的风光越来越翠绿,土地肥沃。村庄一个接着一个路过,这一次在河流前有许多桅杆,透过桅杆能看到两个教堂的尖顶。蒸汽船放慢了它的航速,在它轮子转动的水面上,漂浮着两个红色的浮标以及镀金的灯笼,船只的数量开始越来越多拥挤到港口,并且几乎填满了整个河口。有一大群人的噪音在里面,我们一定是到达广州了。但是,广州的城市在哪里呢?城市是在河岸、在陆上的,我们一开始还看不到。有一些不雅观的小房子沿着河岸建造,这些房子大部分都是木头造的。房子后面有五六个商铺,接着是一个天主教的教堂,凭着白色的墙壁与众不同,它的哥特式塔楼,尖顶已经离河岸很远,延伸到中国的天空之中,一些商铺与一座大教堂,这就是中国著名城市广州给我的第一印象。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城市沿着河到处蔓延,数以千计的居民住在船里。这些船屋或舢板根据街道排列,它们都有一个大圆顶,就像是躺着的一只大鼓。两边则是开放的,大鼓内则是一个家庭的生活空间,从里面照亮的是彩色天花板以及锡制的神龛。许多船静止在那儿不动,也有许多船只在移动,这些人开着自己的家四处流动,寻找他们日用的食粮。掌舵的大部分都是女人,穿着水手衣服的强悍女人,不过也有年轻的女孩,腼腆害羞的年轻女孩。某些舢板还有木造的阳台,上面有栽着鲜花的花盆,这些船只彼此交错,拥挤地簇拥着蒸汽船。“汉口号”巨大白色的船身,高过这些小黄船许多。

这些花船相当安静,只有在黄昏时分才充满活力,同样的情形也适用于街道上。你可以在船顶的雕刻上看出区别来,圆形船顶的雕刻显然是名字。有些浮动的船只有一两层楼高,有彩色玻璃窗和丰富的镀金雕刻。中国的洋泾浜英语中“花”表示装潢装饰的意思,花船可能就是意味着有装饰的船只,不过,也有可能名字来自花姑娘,她们在这些船只中绽放着。顺带一提的是,这些花船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首先,它们只是浮动的餐厅,也是男人们聚会的场所。这里是俱乐部或是赌场,女孩儿们则进行桌边服务以及音乐表演。如果一个中国人要邀请欧洲朋友吃晚饭的话,邀请他们去花船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如果客人就住在河边,那里也是花船航道的话,花船就会划到他的家门口来。

舢板纷纷围绕在“汉口”号船前,每艘船都会把一对中国人接上岸。水上的竞争是相当的激烈,这些中国人几乎要从船舱的窗户跳出去,他们的行李会被丢到小船上,那可是用飞的方式过去的,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指挥这整件事。蒸汽船的船桥降低到着陆的阶段,我这个时候才可以下船了。走入一大群黄色面孔的人群中,这本身也许就是个冒险吧。没有人是白色的面孔,也没有像欧洲房子的住宅。这时我的救星来了:广东美最时洋行德国老板米歇尔(Herr Melchers)先生,他给我派来了一个轿子和一位苦力,我可以把行李托付给他,安心地进入这个城市。抬轿的人把轿子双肩扛起,以快速的步伐沿着河堤行走,这是一条肮脏、充满人群和噪音的街道。我们走到街道前面一点时,转向另外一个街通向一个航道,这里也是一个小舢板接一个小舢板。在河道上有一座桥,轿夫要爬几个阶梯,桥被铁门锁起来,铁门旁有一个小侧门,这个是为中国人开着的,但是如果有欧洲人来,戴着夏季斗笠的守门人就会特别地把大门打开。中国士兵在桥上有检查站,一个开放的木制挡板木墙,木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图画。士兵们光着头赤着脚,官服是无袖的蓝色印花上衣,上面还有红布缝的花纹,这些时常见于中国人的长袍。

在桥的另一端就是沙面了,是广州的欧洲租界,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街道两边都是很宽的绿色草坪,大道旁边有树。高大的政府大楼坐落在另一侧,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公鸡在绿地上加添了田园情怀,树木之间栖息着鸟类,一个打开窗户的房屋中传来了钢琴的声音。你身处在平安与宁静之中,让人恍惚的是:旁边就是中国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和这里的距离只有一条河道宽。

桥梁所穿过的河道是在一八五九年远征时,英法政府共同出资建造的,用以配合建造人工岛——沙面。现在大约有四百多个外国商人住在这里,他们和睦相处、互相沟通交流,并且还组建小区俱乐部。沙面还有自己的议会和自己的警察。除非证明自己有事情要办,不然,没有中国人可以进到沙面来,中国人也不准移居到欧洲人的居住区。“在这儿我可以让所有的衣柜以及橱柜开着。”一个沙面岛上的居民如此说,“在很多德国城市都做不到这样。”

从长远来看,生活在沙面实在是太安静了,许多勇敢、善良的人住在那里,有名的米歇尔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热情好客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德国领事柯纳粕博士(Dr.Knappa)与他精明小巧的太太那里,你可以找到美好的德国式家庭生活。在沙面停留这几天的生活,有你只能在想象中才能达到的舒适。住在那里的欧洲人很少,彼此聊天互动着,渐渐地就会彼此熟识,而且,他们之间很快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好说了。他们会彼此邀请吃晚餐,也会相约一起打网球。围绕着沙面岛沿着珠江河岸散步,每天的大事情就是早上从香港来的蒸汽船带来的报纸。这个广州珠江上的沙面岛,远远离开了外面的世界。

到了晚上,萤火虫会在草地上发光。这里晚上也会有蚊子,如果没有吸到欧洲人新鲜的血液,蚊子是无法满足的。它们总是在晚上知道哪里有蚊帐的缝隙,当你要躺下睡觉时,就会招来一个蚊群,你可以动手消灭它几只,可是,马上你就会寡不敌众。不过到了早上,蚊子们在蚊帐中吃饱喝足后,难以从墙面上移动,这时你就可以报复了,其中,最让人烦恼的就是黑白蚊,因为颜色的关系,被这里的人们称为普鲁士蚊。飞蚁也同样会让你筋疲力尽,虽然不咬人,但是,它们知道如何让你不舒服,成打地飞到你的汤里面。它们最爱的佳肴是木头,飞蚁可以把房子厚重的木头阳台吃穿,让木头阳台摇摇欲坠,当它们吃完了所有可以吃的木材后,它们还会不耻于吃点铁当作点心。不过,所有灾难中最糟糕的还是炎热,冬季虽然有些凉爽,但是春季与夏季却让人不适,晚上跟白天一样的热,夜晚也不会带来凉爽。有些沙面的居民看起来很累,像生着病,是因为人们总是徒劳无功地不断与炎热做斗争。

下午六点整,长号响彻天空,在长久的音符后有清脆的射击声。这些军事射击的声音,是由桥上的中国士兵发出的。不过,现在它只是以此来提醒要把大门给关起来,等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大门会再次开启,自然也有号角声和射击声来提醒人们……

黑夜中我坐在窗户旁,可以默默地看着河道。对岸的房子灯火通明,晚上的河面染上了红色。这些勤奋的人们仍然在工作,敲击的声音响亮地传来。人们快速地沿着房屋行走,经过灯前时,会对陌生的脸庞瞥上一眼。船在黑水上静静停泊着,不断地被浪涛拍打,恶灵大概是被吓坏了,要是在夜晚行路,瘟疫则会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潜伏着。在我睡眠中听见了一个清脆漫长的锣声,这表示着中国的守夜人正在看守中。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大概来到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 * *

[1] 密西西比河,位于北美洲中南部,是北美最大的水系,流域面积约为300万平方公里。它也是北美最长的河流,源头在美国明尼苏达州西北部海拔446米的艾塔斯卡湖,流经中央大平原,向南注入墨西哥湾。最长支流密苏里河的源头雷德罗克湖,全长3767千米,文中密西西比河的模式,意指船的空间比较大。

[2] 德雷福斯事件,或称德雷福斯丑闻、德雷福斯冤案,是十九世纪末发生在法国的一起政治事件,事件起于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一名法国犹太裔军官被误判为叛国,被革职并处终身流放,法国右翼势力乘机掀起反犹浪潮。法国社会因此爆发严重的冲突和争议。此后经过重审以及政治环境的变化,事件终于一九〇六年七月十二日获得平反,德雷福斯也成为国家的英雄。

[3] 克劳福德(Crawford),连卡佛是一间港资的英式百货公司,以售卖高级欧洲时装精品著称。创建于1850年,连卡佛拥有八间专门店和一间网上商铺,客人服务区面积共有超过55万尺,当中包括三间香港专门店、两间北京专门店、一间上海专门店、一家成都专门店及两间香港的连卡佛家居及时尚生活店,专门卖名牌设计师的家具和家庭装饰品。

[4] 克虏伯家族的奠基人叫阿尔弗雷德·克虏伯(1812—1886)。克虏伯家族一直是德意志军国主义的柱石,受到国家最高当局的垂青,恪守时间、遵从纪律、执行命令是这个家族的传统。他们生产的大炮曾使俾斯麦在19世纪中叶先后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这就是克虏伯大炮。此外克虏伯还生产战车。是19到20世纪德国工业界的一个显赫的家族,其家族企业克虏伯公司是德国最大的以钢铁业为主的重工业公司。

[5] 阿姆斯特朗炮或阿姆斯特朗大炮,阿姆斯特朗线膛后装炮〔阿姆斯特朗的步枪布瑞奇装载机〕,是出现在19世纪中期的后膛火炮。该大炮特点是,从火炮后方装弹、大炮管内有膛线、使用炮弹为圆筒状而非圆球状,此三项特点一直沿用至今,英国律师威廉·阿姆斯特朗在1854年发明了这项武器。

[6] 虎门是一个位于珠三角的狭长的海峡,处于珠江的南中国海附近的狮子洋与伶仃洋交界处。虎门东侧是穿鼻和亚娘鞋(威远),西侧是大角头。1997年香港回归,跨越虎门的虎门大桥建成。

[7] 莫迪克(Moerdijk),荷兰的一个市镇和城市,位于荷兰南部荷兰水道上,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北布拉班特省。

[8] 指广东开平碉楼。

[9] 埃尔宾(Elbing),又称埃尔布隆格,原德国波罗的海沿岸城市,二战后划归波兰,位于波兰北部的一个城市,属埃尔布隆格县管辖,自1999年起,埃尔布隆格属瓦尔米亚—马祖里省管辖。

[10] 书中广泛使用了Yamen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