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五月十二日

香港

日落—抵达香港—海盗传统—鼠疫—英国殖民统治的天才—中国工人的冲动—缆车—在高峰—间谍恐惧—壮丽景色—德国人在香港—海因里希王子—“上海虎”—皇后大道—街头生活—轿子—中国商店—黄金和白银装饰艺术—艺术感和良好的品位—中国商船—中国服务员—在“卢金斯兰别墅”

我们的蒸汽船经过了许多岛屿,它们在海水中都是丘陵,单个或是成群突出在海面。一小层可怜的绿色盖在上面,少许的植被生长在岩石上,有时绿色的外袍会被刮破或是刺破,暴露出那石头的山体。这里之前海盗经常出没,不过现在已经被根除,大概是英国人对他们发动了全面战争吧?不过这些岛屿看起来一点都不欢迎人,这会是我们在海上航行的最后目标吗?我的思绪飞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绿色的树林和所爱的人身边。

夜晚的到来中断了我这些思绪。南方的黑夜来得特别快,一转眼间就日近黄昏,太阳似昏昏欲睡,接着就闭上他的眼睛。太阳还没有全落下来,月亮就已经匆匆登场了。它从右边黑色的山脉群中升起,现在高高地悬挂着。月光照着宁静的海面,海湾却是一片银色。山脉顶峰直入云霄,山峰被白云围绕,山脚下有许多光点在水边密集地排成长列。光点从山的最底部到最上面接近云雾,点缀在黑夜的山景之中。这就是香港最高的山吧?

我们的蒸汽船在晚上入港,让人想起了夜里那不勒斯的出航。山峰貌似维苏威火山的高度与形状,没有人知道被云盖处的顶峰,在云里面还会是什么,会不会也吐着烟和火?但这海湾比那不勒斯还大,到处都是延绵不断的山脉。城市沿着很宽的弧形伸展开来:第一个最低,然后接着升高,再后面则是最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光线,这里的山峰,这里的无光、这里的无声、这里的神秘——这里就是中国。

从香港方向来了许多中国人划的舢板,他们用长长的抓钩棍子固定船壁。蒸汽船还在以很快的速动移动时,这些中国人就以超快的速度用杆子爬了上来。他们飞身跃上甲板,光影般消失,然后,往他们的目标甲板层跑去。在新加坡启航时,船上载了五百位苦力,他们打算到香港谋生。有些闯入者被水手抓到,然后被迫回自己的船上去。快速登船看起来像海盗的传统,如果四面八方突然出现这样的船只,不是十个而是上百个,这样身手敏捷的家伙跳上甲板,就如同嚎叫的狼群,抵抗是不可能的!从此之后我们意识到,倘若大型蒸汽船遇到这样小海盗船的抢劫,该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船边还航行着一些蒸汽驳船,有些满载着中国人过来,许多都是中国旅馆的服务生。他们有彩色的纸灯笼在手里,上面有中国字,如此一来可标示出客户的名字,叫喊这些名字的声音在水上此起彼落。此外,也有大型欧洲公司与旅馆的单桅帆船。所有的小蒸汽船都在下面努力喷汽鸣啸,以便跟着大船。其中一条船上有位先生和女士,不断地挥舞着手帕说:“欢迎!欢迎!”我们真的有被欢迎吗?没有人等我们来,没有人因我们来而欢欣。我们是在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这位好心女士挥舞的手帕,第一次让我们感受到友好的问候。

乡愁!愚蠢的乡愁啊,从旅程一开始就离我不远,现在跟我一起上了岸。准备和我一起在中国旅行吧(噢,乡愁!我感觉得到它,它看起来不想再操心我了)。我住的香港旅馆就位于水边,是一栋很高的建筑,就像所有外面的旅馆一样,凭着六层楼,它傲视所有在码头上的房子。最高层的客房是最贵的,因为最为通风,当然,有电梯通往那里。电梯里面有一个年老的中国人,看起来他得到了一份闲差事。他永不停歇地从屋顶到底层,从底层到屋顶看护着电梯。他从不说一句话,总是摆着同样一张脸,在比较热的时候,他会带着纸扇送冷风,然后插在脖子后面。旅馆的走廊人来人往,你要先问问路,才会找到你的房间。房间是个真正的大厅,外面有两个玻璃门,一个由砖铺成的宽门廊。我们终于又看到了壁炉,它就在我们的眼前。

整个旅馆都有石灰的味道,这是因为瘟疫的关系。几周前开始有所耳闻,现在传到了欧洲。整个世界都在谈“鼠疫”,报纸整个版面都是〔我们这旅馆有《中国邮报》(China Mail)、《香港电报》(Hongkong Telegrah)、《每日新闻》(Daily Press)等等〕。你可以在下列的报道中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美西战争的消息,不过我们倒是有另外一场战争的消息——人类与瘟疫之战[1],而这个新闻相当的悲惨。”在香港的每日生活中,“鼠疫”这个字很少被提到。白天在云咸街角开张花市的中国人,用他们聪明的商业头脑,突然想到了可以有效响应瘟疫的办法。他的花篮内都是多彩缤纷的南方花朵,现在他把白色的也带来,可用在墓地。同样地,水莲也在下面,它的白杯有梨子般大小,这样人们就可以买到坟墓花圈,以及用绿色叶子做成的十字架。

这些白色的花朵提醒我们,在这里距离死亡相当接近。但是,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谁会相信呢?有一次在港口的街上,有一群苦力踏着快速的步伐,全程拖着一个中国棺材。沉重的棺材由绳子捆好,五个人用杆子托起扛着,每个杆子都很重要,沉重得让大家都气喘吁吁。棺材是打开的,死者躺在中间,盖着多彩的布料。人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气喘如牛。可能还会有细菌在空中飞来飞去。我们匆忙地走去香港旅馆的酒吧,点了鸡尾酒。第一条规则是,你可以在报纸中关注瘟疫的危险,并总是“胃里有一英寸威士忌”。这里有名的医生是这么保证的,这里也可以点“Kju-Ci”,也是一种鸡尾酒,里面有比一般鸡尾酒更多的威士忌。这种酒是由一个曾经在香港居住过的男子发明的,他在此地发现,鸡尾酒中的威士忌如果加倍会更好喝。这个人手臂上刺着Q.C(女王议会),所以这种酒被后人命名为QC,来纪念他这个意义深远的发现。

在亚丁、科伦坡和新加坡,英国的殖民地统治显示出了巨大的才智,而在香港,则是完成了真正的奇迹。五十年间,香港岛都掌握在英国人手中,其他海湾中的岛屿与裸露的石头,至今仍然忠实地反映出香港五十年前的图像。英国人来到了这里,突然,这些裸露的岩石上长出了一座城市,一个有着优雅街道与舒适建筑物的城市。现在这些岩石都绿油油的,疯长的树木在房屋的窗前簌簌作响,它们遍布山峰的斜坡上,从街道到山顶,开始成长为一个蓬勃的花园。应当指出的是,这儿几乎没有一朵花,每个灌木都需要特别的安置,把它们放在应该布置成绿地的地方。

建造香港这样伟大的工程,只能凭借本地无可胜数的劳动力来完成,你看到中国工人工作时的样子就知道了,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在山峰的山麓之上,他们在铺路;以前是丘陵的地方,他们在移除丘陵。现在有数个看起来像是甜面包的小小隆起,便于让人测量出到底有多少土被带走。在港口正在建造一栋房子,可能是全市最大的一栋,在施工的支架上(完全没有钉子,只是由竹子编在一起)没有看到任何电梯或是其他方便的机械设备,对于建筑来说必需的梯子也都是由苦力自身携带。同样地,位于山上的富商别墅,每一块石头都是由苦力带上来的。在我的窗户前有五十位苦力一边喊叫着,一边拉着沉重的压路机,以便让道路更为平坦。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人力来完成的,因为他们与蒸汽机一样便宜,也一样的快速吧?

中国人具有惊人的力量,谁给他工作他就会对谁好!外国人对他而言可能比当地人更亲切,因为给的薪水会比较高,而且工作职场也会有较好的保护与保障。为了生存下去的奋斗,解释了这个普遍存在的对工作的渴望。中国人赚钱赚得很少,但是他们需要的比他们赚的更少。你会有一个印象:这些人只靠一半的工作量就可以过活,你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何努力使自己变得苦不堪言。有人说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提炼享乐,他们需要女人与赌博,当然更不用说鸦片了,这些只是需要让多余的体力可以得到发挥的机会而已。炎热的太阳下拉着压路机,可能是他们表达愉快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开心。

每个人都会赞同我所说的:应将香港奇迹的关键归功于本地勤奋的劳动者!当然,这并不会减损英国人的荣誉。中国人对工作怀有的信心,以及牛的勤奋精神,体现在数以千计的工作中,但香港奇迹唯一的前提是:英国人想要花园,就指挥这些中国巨人犁开岩石。

一条缆车线通往山上的峰顶,它没有绕道而行,直直地暴露在陡峭的山壁上。如果你乘坐缆车上山下山,大概总计需要停靠一至三站。这些缆车沿线路驶过,你会看到所有歪斜的房子。在缆车车站让人想起法国梅登的缆车,爬坡时你会不情愿地偏向右看,那儿的树梢上可以让人一瞥法国圣克鲁城堡,以及银色的塞纳—马恩省河。这里左右两边都是海湾的全景。在蓝色的大海上,海面被帆船点缀着,海因为阴霾而消失在远方;许多帆船出现在山峰脚下和海湾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在海中岛屿之上,我们面对着奇特形状的山峰山脉,它的岩石在阳光下散发出红色的光芒。

缆车中坐着一位英国女士,要去山峰上的别墅,她简洁的白色衣服显得相当优雅。一个穿着黄色热带制服、佩戴黑色肩章的皇家兰开斯特[2]的军官,一位亲切的骑士,很想认识这位女士。最上面就是山顶大酒店,有凉爽的房间和美味的食物。你也可以用好几小时爬上去。最顶峰有信号站可以停留观光,但你不会在那儿停留太久,因为马上就会有士兵出现,问你有什么事情;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你会被礼貌地恳求不要逗留在信号站。你必须离开军事管制区,虽然那里早期是山顶大饭店,现在则是作为军官医院以及高级文官的宿舍,到处都是士兵并且为大家指引道路。英国人就跟法国人一样,都幼稚地害怕间谍。不久之前,有一位蒸汽船上的北德军官登上了香港这个小岛,随意拍了一些照片。他因此被逮捕了,法院判他拘禁三个月,而且无法缴纳罚金。德国政府出面交涉,在经过法律程序后,法院宣判一百元罚款,之后就被法外赦免了。

山上光滑的卵石路通往四面八方,满山覆盖着茂密的绿色树叶。走在其中你会以为自己在梅拉诺[3]或是卢加诺[4],那里因为台风暴雨的关系,树不高但绿意盎然。在陌生的树叶之间嬉戏着深黑与深蓝色花纹的蝴蝶。这条路弯来弯去总会让你看到山峰的新景色,从山峰与丘陵之上一直绿到地表。如果你从近一点的地方认识它,山峰是整个山丘与峡谷的绿地景观。有的山丘围成一个圆圈,包住一片蓝色的海水,翻山越岭后可以看到最明亮的海湾!碧绿的山丘与海洋天空一起流动着,你坐在石椅上享受风景,这个景色人世间少有。

山谷中有许多盆地映入眼前,被用作高地房屋的取水之地,现在这里到处都是繁忙的工地。山峰附近有新建成的道路,居民仅能以脚踏车或人力车散步通行。这应该是条即将通往山下的路,蜿蜒环绕着整个香港岛,为了纪念英国女王的生日而被称作女王路。那些散落在山顶不同海拔高度的房子,大多涂着灰色,有着朴实的外观,它们的区别仅反映在占地大小与尺寸上。令人欣喜的是(我们不应该真的说出来),在香港的居家中,最漂亮的房子竟然是德国人的。一位德国商人在香港买了一块顶级的土地,英国人对此还有点酸溜溜的——真希望事情不是如此。至少站在英国殖民者的角度,德国商人的举动有助于一种伟大且自由的观点——让每个人都在这块土地上受到欢迎,让不同民族的人在这里自由定居与做生意。英国商人与德国商人在香港自由竞争,常常会看到德国商人以自己锐利的眼光而略占上风,这跟国家之间的政治偏见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德国商人通过安静且专注的工作获得的。英国商人早已征服世界好几个世纪,他们倾向于满足现状休息一下。德国办事员在热情、商业利益把握和语言能力上,已超越英国人好几倍。几家世界级的德国企业现在在香港都有分支,其中有美最时洋行[5]、禅臣洋行[6]、瑞记洋行[7]等等。大约有三百人的德国区坐落在温德姆街上,是一个典型的官方机构建筑。温德姆街上飘扬着德国领事馆黑白红三色国旗。领事馆由副领事海因策(Herr Heinze)管理(海因策先生后来调去台湾淡水做德国领事),他精湛的管理让每个拜访他的德国人,都会乐于采纳他的建议。德国区还有一些人,让人们很乐意去认识。我特别喜欢豪布特先生,他是美最时洋行在香港的总经理,是我在东方见过的第一个有魅力的人。

德国区依然沉浸在海因里希亲王[8]来访的热烈气氛中,亲王说了许多对德国商人同情的话,并暗示德国将在中国胶州开始的殖民,第一优先的是德国的商业利益(不再有官员以及军人的殖民统治)。他向德国商人打听,你们要去做什么?希望满足德国商人的愿望。德国大公司的老板们建议写一份书面声明,表明愿意让德英两国关系维持友好,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应该让两国分开,诸如此类的话题。

在香港的英国人中间,海因里希亲王不会给他们留下传统德国人的印象。他让所有人看到自己柔软的一面,他参加所有的运动赛事,与英国人打网球与马球。在辉煌的市政厅举办的宴会也由英国人主办,总督在晚餐的桌边说,(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用英语的称赞来得更高了!)德国皇帝的兄弟不但是个亲王,更是一个绅士。亲王以优雅的牛津腔英语,回应了几个温暖人心的字,但是这被一个本地称之为“上海虎”的东西打断了。嗨!天晓得为何叫这个名字,一个节拍紧凑的小曲开始唱着,最后以各种能够想象得到的,能制造噪音的全部方式结尾:吹口哨、跺脚、大叫、呼喊。亲王坐在那里谦虚惊奇地听着,一直到旁边有人跟他说,“上海虎”在东亚是最高层级的赞美……

皇后大道上尽是欧洲各企业的大房子,他们高高耸立且平行排列着。所有船业公司的旗帜飘扬在港口,这里是本地的主要干道,漂亮的房子紧邻着不太宽的道路,接着是一家又一家的商店。树木在街旁整齐排列生长着,较高的楼层大都有可以打开窗户的前廊,类似欧洲阳台的形式。宫殿般的银行前有一个长长的广场,广场由柱子与纪念碑所装饰,银行前面有一小排棕榈树。白色市政厅的建筑矗立着,前面有一个特别的纪念碑,这不是为了女王,也不是表示城市的自由,而是意味着这里贸易的健全。女王的纪念像在码头旁一个开放的神殿中,由深色的铜建造,因此当地人称之为“黑皇后”。皇后大道之后开始,第一波山脉的波纹通往港口的对面,这些由大道分出来的小道,依山而上,都有很陡峭的斜度。这些旁支小道里住着中国人,中国的主妇们晒了好几条线的衣服,这些线从一边拉到另外一边。新加坡在这一点上比较像是中国城。香港有大约二十万中国人,你在大街小巷都会遇到他们。但是他们住的地方并没有明确地加以限定,可能在这些小巷的小房子中,会住着数以百计的中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瘟疫会爆发也就不让人惊讶了,但瘟疫在这里已经开始缓和了。不过香港大致上给人的印象是:有着许多中国人居住的欧洲城市。

街道上仍然有着相当浓烈的中国特色,城市的交通车辆是人力车与轿子,香港的马车跟威尼斯一样稀少,对于他们来说,马是奢侈品,只能用于骑乘。在香港,轿子的使用比人力车多,因此与人力车苦力相比,轿夫至少还懂一点英文,对街道以及门牌号码,他们也更熟悉。轿子由竹子编成,挂着两个长竿,一个苦力在前,一个在后。不过如果你想要花个大价钱,那么会有更多的苦力为你抬轿。有钱人都会有自己的轿子,而且是由四个以上的苦力抬着。他们穿着漂亮的仆人服装,宽松的白色外套、有色的卷边。不过还是有两个人没有制服。只要轿子一扛在肩上,他们就以快速的步伐奔跑,不管是坡地还是平地,都一样。只要你愿意,他们就会以相当快的速度,不停歇地直达山顶。他们双手弯曲抓住竿子,把轿子扛在肩膀上,赤脚在地表上以大步伐迈进。

皇后大道的商店前挂着长长的条幅,这些长幅就像是一面面彩旗,是中国公司的标志。大道上的店铺几乎都属于中国人,往往是一个有长辫子的老板,与一个没有那么长辫子的助手,一起坐在桌子后面为客人服务。商场有许多象牙雕刻,各种绿玉石(翡翠)原件,这些是中国人的最爱(大多数中国女人都戴有翡翠耳环,男人有时也会有玉镯)。广州来的丝绸刺绣,还有为数不少的瓷器,以及黄金白银制品,后者对于游客来说是惊喜。中国工艺之美最近才开始发展起来,中国人喜欢使用欧洲生产的珠宝首饰,喜欢具有古老手艺的贵金属餐具。它们既有典型的欧洲式样,也有在欧洲样式基础上,又加上中国味道的,这便有了一种异国风情。他们把自己表现成为知道如何混合欧洲与中国风格的,并具备良好品位的鉴赏家。看起来好像从这混合物中,真的出现了新的想法。这些黄金白银制品特别有趣,因为,在欧洲文化影响下,这是当代中国艺术活生生的例子,或许“艺术”一词多多少少有些言过其实,中国手工业者是否真的具有艺术品位,人们还是有疑问的。或许应该如之前说的一样,只能说他们的品位已经不错了,不过最后这可能也不大正确。中国艺术创造的鼎盛时代,其实早已经过去久远了,现在主要都是模仿而已。可能这些黄金白银制品只是复制某些图案,这可能跟仿冒有关(不过话说回来,这必须要由中国人来加以制造),人们总是有同样的模仿,而不会去超越特定的风格。这些金银制品大部分都有个中国字“福”或者“寿”,领带的别针、袖扣、女士的皮带扣和耳环等上面都有(这让我想到,中国人不是以艺术的想法把中国字放上去的,这些字意味着幸运以及长寿。但这些线条围绕着充满美感的中国字,对于我们来说只有图案艺术上的意义)。此外中国龙常常是摄影架、汤匙上的装饰,也有一个飞鸟,总是大展翅膀,有着转伸向外面的脖子。

无论是否属于“艺术”,作为处理这些素材的中国工匠,他们的技术是无法被超越的。这些经由数百代手艺祖传下来的工匠,他们手指之精巧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如果有任何材料落在中国工匠的手中,不管是木材、金属或是纸张,他们都会让它突然取得不同寻常的可塑性与柔性(特别是中国人的包装物品,一下子什么突出的棱角都没了,圆滚滚的被包裹着)。所有这些金银制品伴着特别干净利落、精致的包装,金属可以被很小一部分地利用,但是你可以想象金银充满了整个复杂的中国,如此美妙的制品却惊人地廉价。

人们几乎只付出了金价银价,就可以获得这些艺术品,从这儿你可以看得出中国人是诚实的商人。而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中国珠宝商的产品,还没有出口到欧洲。假如可以卖到法国或德国,我们的女士们一定会趋之若鹜。在香港的欧洲小姐们,她们的沙龙桌上到处都是这种的东西。欧洲金银制品的关税是如此之高,而买进价格是如此之低(如果你直接跟手工业者购买,而不是跟香港或上海的商人买,还不知道要低多少),这一定是个很好的生意。或许可以建议给那些德国商人。

踏入皇后大道的商店是相当危险的,所有东西都是如此的便宜,你会在很短时间内花掉很多钱。这里商店的门都是敞开着的,只要你想,就可以任意来来去去。第一次中国商人主动协助你时,会让你搞不清楚状况,但他会马上发现你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他扛着仓库里的所有东西呈现给你。隐藏的货柜被打开,华丽的东西出现了,接着他会用“属于”来讲一个相当长的故事,尽可能地用亲切与谄媚,围绕着洋泾浜英语[9]的关键词滔滔不绝。同样他会想知道客人从哪里来:“德国?”“哦!前几天有个Plince Henly……”(众所皆知中国人无法发R的音),而Plince Henry在德国是“第二号人物”海因里希亲王,“第一号人物”当然是皇帝,所以他的兄弟是“第二号人物”。你走出去,他就追到街上,他手上有个中国的瓷茶壶,尽管你完全没有体验到他的生活,你完全不需要一个茶壶……

特别奇怪的是,你会快速地习惯中国人,这倒不是因为被中国人围绕着,而是长时间被他们服务着(一个久远的记忆告诉我,有种存在叫作“帮佣”,不过我好久没有看过了),开始你会以外貌来区分中国人,接着你会从中找到聪明、勇敢、勤劳、富有同情心的面孔。

中国人做服务业是无法被超越的。他们一窝蜂地拥向旅馆,在房间以及餐厅毫无声音地走来走去。他们知道每一个客人的个性,知道客人不同的生活习惯,并且会很快用他们得体的举止让客人感动。每天早上,我的茶几上都会有经过精心挑选的、我最爱吃的水果。第一个帮我倒茶的服务生,知道到底该丢进去多少糖(到底多少就不透露了);第二个服务生帮我在面包上抹牛油;第三个服务生为我端上点的菜品。他们都以数字编好号,因为中国人在点菜时,记数字会比记菜名还快。与此同时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在菜单上指出菜名的号码。我吃完最后一口,服务生就会马上过来递上火柴(质量低劣的日本火柴),因为这些中国人很清楚,我在英国旅馆有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要在餐厅点支烟抽。我为房间服务生的真诚感到惊讶,每天晚上我会把我的手表放在桌前,每天早上他都会把手表带给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十分谨慎地捧在手里,生怕这表会受到伤害。有一天我坐着工作,房间的服务生与从洗衣店出来的手表一起出现了。“先生,请清点一下数目!”服务员这么说。我想着:“老天啊,”回答说:“我没有时间。”“不!”他回答,我必须要清点数目。我们就开始数,这件事其实不大合理,因为少了两个,服务生猛烈地摇头。在客房外面中国服务生的工作间里,服务生们正在召开“战争”会议。最后他把我的那份报告放在手上,是用黑色墨水写中国字的细长宣纸。他其实把我的衣服写了下来,我却没有。根据他的列表显示,我有两对手环不见了。一个中国洗衣工被带去祷告,下一夜这两个手环就回来了。有严格数目的洗衣服务总是忠实地提供,虽然有时候你会拿到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所以,有一天我们坐在“卢金斯兰”别墅的时候,有两位先生彼此穿着对方的背心。

“卢金斯兰”别墅位于香港山顶,属于之前提到的美最时洋行经理豪布特先生所有。我们在温暖的夜晚坐着轿子上去,穿过黑暗的小巷,热带花朵在浓雾中呼吸着。接着有群嘈杂的中国人下山,一个印度警员站在路上沉默地看守着,手中还握着卡宾枪。苦力踏在地上的脚步很低沉,黑暗中轿子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美最时洋行经理豪布特先生在门口迎候着,他引导我们走入门廊。“卢金斯兰”别墅山下是海港,数以百计的中国戎客船[10]灯火通明。你远远地看着这异国的世界,像是一个节庆的日子一样。山顶的右边升起了满月,厚重的乌云以闪电般的速度追逐着她。

餐桌上点缀着真正的新鲜花朵,中国的餐厅领班身穿黑色上衣,他悄无声息地掌管着一切,静静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在他的领导下服务生开始上菜,首先开始喝冰镇的香槟,接着是一个短暂的休息,然后宴会继续进行。慢慢地桌上开始堆满绿色的菜肴和莱茵河的高脚酒杯,杯子开始有序地分发。在桌旁一位大客户耳语着:“领班!开一瓶不来梅的罗恩塔勒!”此刻如此庄严,主人站起身来,拿着酒杯简洁有力地说:“敬所爱的人!”

* * *

[1] 一八九四年香港鼠疫是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鼠疫第三次全球大流行”中的一次重要爆发。一八九四年五至十月,在香港大流行的鼠疫导致两千人以上丧生,三分之一的人口逃离香港。此后至一九二六年的三十年间,鼠疫几乎每年都在香港出现,总共导致超过两万人死亡。

[2] 兰开斯特王朝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王朝,在一三九九年,金雀花王朝支系兰开斯特公爵海因里希,趁国王理查德二世远征爱尔兰时夺去王位,成为兰开斯特王朝的第一位国君。兰开斯特或兰卡斯特的名字来自于该王朝的成员,他们均为第一代兰开斯特公爵约翰的后代,而以红玫瑰为王朝的象征。

[3] 梅拉诺,意大利特伦蒂诺—上阿迪杰大区,博尔扎诺—博曾省的一个镇,以温泉浴场而闻名世界,面积二十六平方公里,人口三万五千余人。

[4] 卢加诺,瑞士提契诺州的一个意大利语区城市,人口约六万四千人,面积二十六点二平方公里,是瑞士第九大城市,提契诺州最大城市,也是意大利之外,最大的意大利语聚集区,官方语言是意大利语,城市地处卢加诺湖,被卢加诺山脉所包围。

[5] 美最时洋行(C.Melchers GmbH & Co.),德国历史悠久、规模较大的贸易公司。一八〇六年在德国不来梅创立,从事国际进出口业务,是最早在北美洲从事贸易的欧洲公司,其经营重点是机械和工业产品,成为知名的机械供货商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最时洋行撤退回国,几年后又卷土重来,一九四五年第二次撤回国内。

[6] 禅臣洋行(Siemssen & Co.),从事远东贸易的德国公司,创办人特奥多尔·希姆森(Theodor Siemssen),一八四六年到中国广州设立分行,一八五六年在上海设分行并成为禅臣中国总部。一八九九年在青岛分行成立,最著名的业务是经营工厂和铁路成套设备,以及西药、染料、军火等,乃至绒线、布匹、针线等日用商品。代理德、英许多著名厂商和保险公司,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退出中国,产业作为敌产被没收,战后禅臣重返中国增设南京分行。

[7] 瑞记洋行(Arnhold & Karberg & Co.),一家历史悠久的德国籍犹太人公司,为中国清末民初最著名的洋行之一,一八六六年九月德籍犹太人安霍尔特兄弟(Jacob Arnhold & P.Arnhold)和丹麦商人彼得·卡尔贝格(Peter Karberg)在中国广州合资设立了德商瑞记洋行,随后迁入英法租界所在的沙面岛。一八六七年在香港设立了第一个分行,一八八一年一月一日在上海设立分行。一九一九年在香港重新注册,一九二六年底新沙逊洋行(E.D.Sassoon & Co.,Ltd)兼并了安利洋行。一九三五年安诺德兄弟离开安利洋行,另组英商瑞记贸易股份有限公司(Arnhold Trading Co.,Ltd)。一九四九年后洋行总部迁往香港,现为“安利集团”。

[8] 海因里希亲王(1862—1929),即英语音译的亨利亲王,生于柏林,母亲是英国维多利亚长公主。德国皇帝斐特烈三世第三个孩子,威廉二世皇帝的弟弟,海军元帅。一八九八年到中国青岛成为东亚舰队司令。一九一二年十月,海因里希亲王到青岛,向中国满族宗室表示他的皇兄陛下和他本人将支持清朝的复辟。德国一战中失败、君主制被推翻后,海因里希亲王携家人到北部隐居。

[9] 洋泾浜英语,被归类为皮钦语的一种,“Chinese Pidgin English”是洋泾浜英语的正式说法,因Pidgin发音与Pigeon相同,所以被不谙英语者误译为白鸽英语。另外由于中文谐音,偶会看到洋泾帮、洋经帮、洋径滨等写法。

[10] 戎客船之名来自西洋,十六、十七世纪,欧人来到东方,看到前所未见的东方帆船,问其名,记其音,称之Jong、Jung、Junk等数种称法。日本明治维新后,闻Junk之名,译成戎客船,中国人看到之后,也跟着说戎客。这里应当指独桅纵帆船,又称卡特帆船、短桅帆船、快艇式帆船,是一种小型帆船,只有一根桅杆,一般有船首斜桅,带一个或两个船首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