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过去。”他喊道,并开始往上游蹚水。

“别。”我冲着他叫喊,意思是别因为我而歇手。可你无法把隐含的意思送过一条河流,即便你行,对方也容易不予理会。弟弟走到第一钓位的下端,那儿的水浅,随后蹚了过来。

当他来到我身边时,我已把他肯定用过以探究鱼儿所咬何物的多数假饵找齐。从上游投钓那一刻开始,他的钓竿就一直倾斜,钓线弛垂部分极多,由此可见,他在使用湿饵,任饵沉下。从弛垂部分甚至可以判定,假饵下沉足有五六英寸。所以等我来到这儿,还想使用上一钓的办法,亦即用软木体假饵,在水面之上来回引诱,无异于用过时的老式武器打仗了。“二号”当然意味着极大的虫子;对“黄色”则可有多种理解。他来到我身边时,我最大的疑问是:“它们咬的是水生昆虫的幼虫或蛹,还是淹死的苍蝇?”

他拍一拍我的背,拿出乔治扎的一只二号黄色颈羽饵,并说:“它们咬的是淹水的黄色石蝇。”

我问他:“怎么给你想出来的?”

他像个记者那样,回忆事情经过,刚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回答不对而摇摇头,过后重新开始:“说到思想,其实就是看见值得注意的东西,也就是使你看见你原来不注意的东西,这又使你发现甚至是看不见的无形东西。”

我对弟弟说:“给我一支烟,解释一下。”

“嗯,”他说,“关于这个钓位,我注意到的第一点是,咱哥在此一无所获。对钓鱼人来说,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同伴一条也没钓着。

“这使我发现,我在这一带没见石蝇的踪迹。”

然后,他问我:“除了阳光和阴影,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更一目了然?当我看到这儿没有石蝇下卵,我才注意到,它们集中孵化的上一个钓位是在阳光下面,而这儿却背阴。”

我本来就口渴,香烟使我倍觉嘴干,所以就用手指把烟弹到水里去了。

“然后,我知道,”他说,“这儿如果也有苍蝇,那就一定是从上一个钓位飞来的。那儿有阳光,温度足以使苍蝇孵化。

“再往后,我就想自己应当见到水里的蝇尸。既然见不到,我知道蝇尸肯定至少下沉六七英寸,到了水面下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就瞄准那儿钓。”

他背靠一块大石,双手交叉从后面垫着头,避免枕着硬邦邦的石头。“不妨蹚水过去,试试乔治的二号饵。”他说着指指刚给我的假饵。

我并未马到成功,本也不存这奢望。我这一边的河流,水势平缓噤声。在第一个多石蝇孵卵的钓位,在河的这一边投钓无疑对头。但在这第二钓位,淹水的石蝇被壮阔激流冲下,都集中在河的那一边。投竿七八次之后,这才有动静,水面出现一个小圆圈。小圆圈通常意味着有小鱼浮上水面,但也可能意味着水下有大鱼翻身。倘若水下果是大鱼,那么你看到的与其说是鱼的形状,还不如说是一道或隐或现的虹弧。

保罗等不及我把鱼弄上岸,就蹚水过来跟我说话。他说个不停,好像我有时间既听他说,同时又把这么大一条鱼拖上陆地。他说:“我这就蹚水回去,剩下的水域我来钓。”他滔滔不绝的当儿,我有时答一声“是”,可在鱼出水那一瞬间,我已说不出话,惟有到了鱼从河水到陆地那长段行程的最后,我才说:“刚才的话,你得再说一遍给我听。”

终于,兄弟俩领会了彼此的意思。他要再次蹚河,去钓另一边。两人都得加快速度,因为父亲也许已经在等着我们了。保罗把香烟丢进水里后走开,不再看我怎么把鱼弄上陆地。

不但是因为我所在的河岸不适宜用石蝇假饵钓鱼,也因为保罗的滚式抛掷厉害,从他那边的河岸,把我这一边的大部分水域都钓过了。可我毕竟又捕到两条。开始时都是水面小圆圈,像是小鱼到水面觅食,结果却是大的虹鳟鱼。捕到这两条之后,我歇手了。一共捕到十条。最后三条是我平生捕到的最佳战利品,虽说不是我钓到过的最大或最绚丽可观的鱼。但这三条之所以被我捕获,是因为弟弟蹚水过河给我送来合适的鱼饵;这三条也是跟他一起垂钓的生涯中,我捕到的最后三条。

把鱼在水里过清后,我用一层草和野薄荷隔开这三条鱼,另外放开。

我举起沉甸甸的鱼篓,一抖身子,让篓子的肩带不再绞着我的肉,一边想:“今天到此为止。去下游,到父亲那边的河岸,坐他身旁,说说话。”接着,我又想:“要是他不想说话,坐着不出声也行。”

我可以见到前面的太阳。从阴处看起来,即将迎面射来的光,会使得原本像是隐没在地下的我和河流,从地面上显露出来。虽说到此刻为止我只看见阳光而不见阳光里的任何东西,却也知道父亲坐在河岸某处。我了解他,部分是因为他和我在许多方面直觉相通,比如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歇手。我虽然还看不到眼前的情景,但是可以准确遥感,阳光下的某处,他此刻一定坐着捧读希腊文的《新约》。那是本能和经验告诉我的。

老年给他带来一无俗累的恬淡时刻。即便当父子外出打野鸭时,清晨的猎枪声过后,他会裹上一条旧军毯,坐在狩猎的伏击点,一手捧本希腊文《新约》,一手持猎枪。一只离群的野鸭飞过,他放下书,举起枪,射击过后,重新把书捧起,偶尔也会中止阅读,去感谢猎犬,把射落的野鸭叼了回来。

阴影里地下河道发出的声音,与前头洒满阳光的河流发出的声音,迥然不同。背靠峭壁的阴影里,河水深流,涵义奥博,不时磅礴回淌,像是重复叮咛,确保自解其义。再往前,河水赫赫流入日华天地,其声如人絮叨,着意示好。河水向此岸鞠躬,又向彼岸颔首,非做到两不冷落不可。

此刻,我已能看见日光里头的景象,确定了父亲的位置。他高高坐在河岸上,没戴帽子。日光里,一头已经褪色的红发,又一次发出火烧似的辉耀赤焰。他在看书,不过显然是以句子为单位,因为他的视线常从书本挪开。他见到我以后隔了一会才把书合上。

我沿着河岸爬上,问他:“钓到几条?”他说:“反正称心如意。”我说:“可是究竟钓到几条?”他说:“四五条模样。”我问:“都怎么样?”他说:“美极了。”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几乎是惟一说话时自然而然用上“美”字的一位。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我幼时也用。

“你钓到几条?”他问。“也算称心如意吧。”我告诉他。他略去不问具体数目,却还是问:“都是什么样的鱼?”“美极了。”我说着在他旁边坐下。

“读什么呢?”我问。“书呗。”他说。书就放在他另一边的地上,所以我没有费事越过他的双膝去探看。他说:“好书。”

接着,他告诉我:“我方才读的那部分教导说,开天辟地居于首位的是上帝的箴言。这是对的。我过去总以为是水,可是你只须仔细听,就会听见水下有言语呢。”

“那是因为你首先是牧师,其次才是钓鱼人。”我对他说,“你要是问保罗,他会告诉你,言语由水而生。”

“不,”父亲说,“你没留神听。水在言语上流过。保罗会告诉你同样的道理。这个保罗,他究竟在哪儿?”

我告诉他,保罗又回第一个钓位去重钓。“不过他答应马上过来的,”我让他安心,“他要钓满定额才过来,”他说,“这就快来了。”我又安慰他,部分是因为这时我已在地下阴影里见到他了。

父亲又开始看书。我谛听着,试图检验方才说过的话。保罗钓得很快,这儿一条,那儿一条,赶着它们上陆,从不浪费时间。当他出现在我们正对面的时候,高举双手并各伸一指示意。父亲说:“他得再钓两条,方满定额。”

我伸头去看书摊开处的内容,希腊文知识太少,只认得λόγος就是word的意思。由此,并经刚才的讨论,我猜想那是使徒约翰的第一节。我正看书,那边父亲说了:“他钓到一条。”

难以置信,此刻他正当着我们的面,在父亲刚刚钓过的水域的那一边投竿。父亲慢慢站起身,找了块不小的石头,捏在身后的手里。保罗把刚才钓到的鱼弄到岸上,回身蹚下河,准备抓今天的第二十条鱼,以完成定额。不等他那边的第一抛,父亲扔出石头。毕竟老了,他扔石的姿势很别扭,扔完后,还得按摩肩胛。可那石块恰在保罗下饵处不远入水,时机也正好。这下你知道了,我兄弟见不得伙伴捕鱼得手时扔石子的行为,是从哪里学来的。

保罗稍稍一怔,接着就看见岸上正按摩肩胛的父亲。他笑了,朝父亲扬扬拳头,退回到岸边,往下游方向而去,走过岩石排列成阵的那一段。他在那儿蹚水下河,又开始投钓。因为隔得太远,我们看不到他的钓线或抛出的线圈。他一下河,就像有魔杖在手。那儿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猜测,看这人和他的魔杖,还有河流,一起会贡献些什么。

他蹚水时,前后甩动那条特别发达的右臂。每次,手臂画出的弧圈像是给胸膛充了气。甩臂越来越快,越来越高、那弧圈随之伸长,到后来,他那手臂骄矜得像在蔑视一切,胸膛昂起似在挑战天穹。我们在岸上虽然看不见钓线,可是都有把握,钓线的线圈划过,他头顶的空气定在嗖嗖作声。而那钓线就是不去着水,而是嗖嗖复嗖嗖,形成越来越大的弧圈。他目空一切地伸长右臂,从中我们知道他头脑里在想什么。他不会在近岸河水里投饵,因为这儿只有小鱼和中等大小的鱼儿。从他的手臂和胸膛,我们看出,他的全身都在呼喊:“最后一条决不能是小鱼。”一切都集中于一个念想:一次大幅度的远投,钓上最后一条大鱼。

从岸上居高临下的角度,父亲和我可以看到远处那魔杖终于要下饵了。河道中间,有座岩石冰山,陵岑的一角刺水而出,水下是座石殿,一个满足大鱼全部栖息条件的去处。激流把鱼食送到大殿的前后门,鱼儿饱餐一顿后,躲在里面的背阴处寝迹。

父亲说:“那里准有大家伙。”

我说:“小鱼不可能住在那儿。”

父亲说:“大鱼也不让啊。”

父亲从保罗挺胸的样子猜到,他要把下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线圈越空远抛。“我本想在那儿钓的,”他说,“可抛不出那么远了。”

保罗的身体原地旋转,那蓄势的模样就好比准备把高尔夫球打出三百码去。大弧圈里可见他高举的手臂,魔杖的顶端弯曲成弹簧状,然后,整个世界一举弹起,顿变有声有色。

蓦地,动作骤停。人一动不动。魔杖不再弯曲,魔力不再。它指着钟面十点的位置,而十点钟又指向陵岑岩石。有一会儿的工夫,人像是成了个教书匠,执根教鞭,向岩石讲解有关岩石的内容。惟有河水奔流不止。石殿那边,头顶上方有蝇饵被盘涡毂转的水流冲刷,惟有大鱼才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