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帮助别人嘛,”她说,“我的一个亲人。这你不明白?”

我说:“我应该明白。”

“可又没能力帮助。”她说。

“这点我也应该明白。”我说。

“咱们说得太久了,”她说,“你跟保罗干吗不回泥腿河去完成今天的投钓游?你在这儿帮不上忙。不过,无论你到哪儿,要跟我沟通啊。”

虽然她说两人已谈得太久,她只退出一步,又问了:“告诉我,为什么他会晒成那样?”说到提问,苏格兰籍的女儿差不多就是她们母亲的翻版。

我把对他母亲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她听我说话的神态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告诉我,”她说,“你们俩把尼尔架进来前一会儿,有没有碰巧瞧见那婊子捧着一堆衣物招摇过市?”

“远远看见。”我告诉她。

“告诉我,”她问,“下一个夏季,我兄弟如果回来,你会帮我帮助他吗?”

回答这问题颇费思量,好一会儿后,我终于说了:“我试试。”

她接着说:“他不会回来的。”接着,又说:“告诉我,为什么需要帮助的人,没人帮助反而更好——至少,不更糟糕?是的,实情确是:不更糟糕。他们接受了自己能够得到的所有帮助,可一切仍是一成不变。”

“除去晒伤。”我说。

“那也没什么两样。”她说。

“告诉我,”我问她,“如果你兄弟明年夏天回来,咱俩准备帮他吗?”

“如果他回来的话。”她点点头。我以为自己见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烁,可是我错了。我这一生,将永远不会看见她哭。再说,他也永远不再回来。

我俩谁也不干扰对方,同时说:“要永远互相沟通。”我们是说到做到的,尽管她后来死了。

她说:“走开。”只是这次是脸带微笑说的。然后,她忙不迭把我关出门外。门关死前,我俩通过隙缝接吻。我的一只眼睛看她周围的情况。她们已经从头到脚给尼尔涂了油,活像一根烤玉米棒。绷带的一头拖垂着,足够将他绑扎成一具木乃伊。

我去了黑杰克,跟保罗一起喝一杯。一杯之后,又要了一杯。他不由分说付了两杯的酒钱。那天夜里,在回泥腿河的途中,他说:“我请了两天假,所以还有一天闲空。”然后,他坚持绕密苏拉一行,跟父母过一夜。“也许,”他说,“咱们能说服老爸明天同咱们一起去钓鱼呢。”他还是坚持由他驾车。

我俩相沿成习的角色来了个倒错。我成了被兄弟带去钓鱼的那位,为的是凉爽的河水对我的疗效。他知道家里人都因为尼尔的事在责怪我,甚至可能猜想婚姻因此发生了危机。他亲耳听见老婆骂我是杂种,而我和三个苏格兰女人公开互表爱意时(要知道苏格兰人一般都限制这种公开表达),他已出屋去了。事实是,我这会儿正因为爱而自觉不可一世,好几次居然为此扑哧笑出声来。可他可能以为我是因为把家里人的关系搞得一团糟而在此虚张声势。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他对我温顺得就像往日里我对他那样。

途中,他说:“母亲见到我们肯定也高兴。只不过事先不打招呼就往她面前一站,她会激动的。到林肯城停车、先打个电话吧。”

“你打,”我说,“她就喜欢听到你的声音。”

“好,”他说,“那么,要父亲跟我们一起钓鱼的事,你来说。”

就这样,结果成为我们一起最后一次投钓游的安排,是由他作出的。他把我们大家都想到了。

尽管事先打了电话,母亲见我们来到密苏拉仍是激动不已。她想一下子同时做三件事:在围裙上绞着双手,拥抱保罗,开怀大笑。父亲站在靠后一点的地方,只是笑。我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还在,所以也往后站。每次家人团聚,母亲和保罗总是吸引注意力的中心。他拥抱妈妈时总是后仰着笑,妈妈能做的惟有拥抱和试图笑出声来。

我们到达密苏拉时,天色已晚。我们特别留意,不在途中进食,虽说林肯城有家很不错的餐馆。我们知道,即使在外面填饱了肚子,回到密苏拉家中,还得再胡吃海喝一通不可。晚餐开始时,母亲对我特别好,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怎么疼过我,可是一会儿的工夫,她端上新烤的小圆面包,已在那边亲手给保罗涂黄油了。

“这是你最爱吃的沙果酱。”她说着把果酱递给保罗。她最拿手的是制野果果酱以及烧烤野味,家里始终有沙果酱等着他。长年以来,不知道哪一处出错,老人家忘了爱吃沙果酱的是我。对于本意慈祥的混淆,她的孩子们都不在意。

父母亲都已退休,可两人,尤其是母亲,都不愿“与世隔绝”。母亲比父亲年轻几岁,过去已习惯自己那“管理教会”的角色。对他们说来,当记者的保罗是他们赖以接触现实的主要途径,替他们记录他们本来就不甚了解,现在又离他们渐行渐远的世事。他得把一件件、一桩桩的新闻说给他们听,虽然对其中的某些事,他们并不认同。我们围坐在餐桌旁,许久不散。到离座站起时,我对父亲说:“如果明天你能跟我们一起去钓鱼,我们就太高兴啦。”

“唔,”父亲说着重又坐下,不经思索地把餐巾铺开后问,“肯定要我去吗,保罗?我再也钓不动大鱼了,也蹚不了水了。”

保罗说:“我当然希望你去。不管什么时候,你只要一靠近鱼,总能手到擒来。”

对于父亲来说,最高的戒律就是去做儿子要他做的事,尤其是如果事涉钓鱼。牧师这时的表情,像是教众刚提出请求,要他回去,重作一次告别讲道。

他们上床的时辰已过;对保罗和我,这又是特别漫长的一天,所以我想,帮母亲洗完盘碟,一家人该睡觉了,可心底里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们肯定也有同感。果然,保罗在晚餐结束并礼貌地隔了一小会之后,伸了个懒腰说:“我想去城里走一走,见几个老伙计。一会儿就回来。别等着给我开门。”

我帮母亲洗盘碟。虽说只走了一个人,屋里交谈声却戛然而止。他在晚餐后着实还待了一会,让大伙儿觉得,回家来度过一个夜晚,他确实是高兴的。老伙计中有几位,家里每个人分别认识,而跟他最密切的那位,家人都认识。是位大个儿,为人随和,对我们,尤其是母亲,都很客气。此人刚从狱中出来。那是他第二次进班房了。

从站着看人去门闭,到回房睡觉,母亲只说了一声“晚安”。她是快走完楼梯时,回头对父亲和我说的。

我永远说不准,父亲对弟弟究竟了解多少。我估摸着,父亲知道得并不少,因为每个教会里总有那么些教众,虽说是少数派,但绝对人数却也不少,认为基督徒的责任之一是让牧师了解他自己孩子的情况。再有,我父亲偶有几次与我谈起保罗时,像是要展开什么新的话题,可又突然打住,把话题压了下去。

“你听说保罗最近干些什么吗?”他问。

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关于保罗,我听到五花八门的说法。听得最多的也无非是,他是个好记者,又是钓鱼能手。”

“不,不是,”父亲说,“他业余干些什么,你难道没听说?”

我摇头。

我想他是一转念又动摇了,快要说出口的话便也被岔开。“你没听说吗?”他问我,“他把咱家的姓氏拼法改了,从Maclean改作MacLean了,如今他都把中间的字母写作大写L。”

“哦,当然,”我说,“这个我全知道。他告诉过我,人家全把他名字拼错,这个他受不了。连发薪支票上都是用大写L的,所以他决定随大流改拼法。”

父亲对我的解释连连摇头。事情的真实原因无关重要。他嗫嚅着,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对我说:“改用大写的L太不像话。现在有人会以为咱家祖上是苏格兰低地人,而不是岛上居民。”

他走到门边,朝外望望,又走回来,再不问问题。他是在试图把要说的话告诉我。他说话总是用抽象概念,一生都在把抽象概念灌输给听众,再由听众自己顺当地把抽象用到生活的具体细节中去。

“你太年轻,帮不了别人,我嘛,又太老了,”他说,“所谓帮助,我不是指具体献殷勤,像端上沙果酱或给点儿钱。”

“帮助,”他说,“就是把部分的自我给予某个愿意接受以及迫切需要的人。”

“就这样,”他说,用上一种讲道时的语气转折,“我们难得可以帮上谁。要么不知道自我中的哪个部分可以给人,要么自我的任何部分都不想给人。所以,经常有这种情形:别人需要的部分,别人自己其实并不想要;更常见的是,别人需要的部分,我们没有。有点像遍布全城的自供商店说的那样:‘抱歉,那东西刚刚卖光。’”

我对他说:“你把事情说得太困难了。帮助并不一定非得如此大有讲究吧。”

他问我:“你认为你妈给他涂黄油就是帮助他吗?”

“在她说来,可能是,”我答,“应当说,是的,我想妈是帮助他。”

“你说你也帮助他吗?”他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