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拿着。”她对我说。我顺从了。她搀起尼尔方才从我这儿挣脱的手臂,扶他来到水边。没走出几步,她回头对我说:“他是我的男人。”这女人强壮,吃苦耐劳。泥腿是条大河,在此蹚水可不容易。要不是女人双腿有力,尼尔甭想过河。
蹚水至半途,保罗折了回去,不管3-7-77瓶子里还有多少剩酒,都要把瓶子拿回来。“老厚皮”把尼尔扶过河,任他那烤出嫩肉的双脚,一脚高一脚低地在石子路上跛行,自己又蹚水回到沙洲。她的脚也全变了嫩肉,可照样二度跋涉,为的是那只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空罐。
待她回到岸上遇见我时,我忍不住问:“这咖啡罐有什么特别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就是这小子老爱带着它。”
汽车后座有条薄薄的毯子,是野餐时用来铺地的。毯上沾有冷杉的针叶。我们把尼尔和“老厚皮”放在后座,给他们盖上薄毯。目的也许有多重。一是怕他们被进一步晒伤,尤其要防着点热风;二是怕州警以赤身露体有伤风化为由逮捕我们。可是毯子一接触他们的肩胛,两人就扭着身子把它掀落了。就这样,我们彻底暴露在大自然和警察面前,向狼溪驶去。
尼尔从未坐起,只是不时咕哝:“我不想见三个女人。”每次他一出声,“老厚皮”就坐直了身子哄他:“别担心。我是你的女人。我会照顾你的。”开车的是我。每次听见尼尔咕哝,我就把方向盘握得更紧。我同样不想见三个女人。
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保罗和我都不交谈,也不与他们说话。我们任他们中一位在那里透过胳肢窝咕咕哝哝,而另一位则坐直又瘫倒,缩进衣服堆里。驶近狼溪时,我能感觉到保罗要把这老一套程式改一改了,只见他慢慢挪一挪身体,这样伸手可及后座。又闻咕哝声起:“我不想回家。”保罗伸手抓住那胳肢窝以下的胳臂,把他拽起。虽说晒得通红,经这一拽,那手臂变得煞白。“快到家了,”保罗说,“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咕哝声止。保罗拽着胳臂不放。
那娼妇毕竟厉害,竟同保罗大吵起来。保罗习惯于跟凶悍泼妇说话,而那女人也习惯于强强对话。争论的焦点是,我们要不要一进城就把她撵下车,还是由着她继续照顾这小子。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见你妈的鬼,我就要”和“见你妈的鬼,你不能”。沿用着吵架的口吻,他叮嘱我:“进了城,在那原木舞厅停一停。”
原木舞厅是城区边上的第一座建筑。这儿是打架的好地方,大打出手的事儿多了,尤其是在星期六晚上——大凡某个狼溪本地人喝醉之后,找某个狄厄邦乡村来的醉汉的女友跳舞,必演出全武行。
从满嘴脏话里听不出谁在争吵中占了上风。不过离城渐近,她到底伸手到衣堆里去挑衣服来穿上了。河道和公路在我们行将抵达原木舞厅之处,恰好拐了个弯。一见这弯道,她意识到,车到舞厅怕是来不及穿戴齐整了,于是就飞快在衣堆里翻寻,一把抢过还未上身的自己的衣物。
当我停车时,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最后一件,同时打开车门,一步跳下。她原坐在保罗身后的另一端,这时肯定以为自己所处位置已大大领先于对手,所以就让后车门摆荡着,牢牢抓住双臂抱着的衣服。衣堆的最上面竟是尼尔的内裤。这裤子可能是她错拿的,也可能她要留作纪念。她又哼了一声,把衣物抱紧,就像个打包工人用双重绞花手法,将货物牢牢捆扎而不至于因旅途颠簸而散架。
接着,她对着我兄弟破口大骂:“你这臭杂种。”
保罗冲出车去,其势简直要把车子掀翻,追她去了。
我想我懂得他的感受。讨厌那女人固然不假,其实对她,保罗并无过于强烈的好恶。倒是后座那一丝不挂的杂种,惹他咬牙,那个给我们这次夏季投钓捣蛋的杂种,那个用活饵钓鱼的杂种,是他带来了婊子和一咖啡罐的软体虫,却不带钓竿,由此玷污了父亲教给我们关于投钓的一切;是他在我们家族之河的正中央,偷喝我们的啤酒之后,光天化日之下操他那婊子;是他倒在汽车后座,因为三个苏格兰女人的缘故,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那女人赤脚逃跑,不肯舍弃衣物和尼尔的内裤。这样,跃进十步之后,保罗已经赶上。他一边跑,一边踢她,在我看来,挨踢的正好是LO和VE的结合部。有几秒钟的时间,空中是女人后扬的双腿。这会成了冻结在记忆中的镜头。
我可以活动了,快快扫了小舅子两眼,嘴里数到“四”。“四”字代表车外四个随时准备帮他的女人——一个正在众目睽睽下奔跑于大街上,三个在离此不远的一幢房子里。
我突然间也产生了猛踢女人屁股的冲动。自己此前还从未意识到会有这种冲动,如今却完全支配了我。我跳出汽车,追上那女人。可是人家屁股已经挨踢,踢的还是位专家,所以我这儿一脚出去,完全踢了个空。不过,经这一发泄,自己觉得好过了些。
保罗和我并排站着,目送那女人穿过城市,逃之夭夭。她没有其他办法。她住在城里另一端的一道狭沟里。快到家的时候,她几次站定,回过头来。保罗和我都很沮丧,因为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每次那边停下,我们就做出继续追赶的样子,她这才踅近自己的小棚屋,最后抱着一堆衣服消失了,只留下我们俩和后座小子。“这下只剩一件事了,把他送回去。”我兄弟说。走回车去的途中,他又说:“你有麻烦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说。可实际上,我并没意识到严重性。我仍然不知,苏格兰女人在勠力保护她们引以自豪的目标时,会是副什么模样,又会如何缺乏理智。你尽可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当,可她们硬是要保护到底。
就连尼尔这时也努力做出一副人样来,在女人们见到他之前,穿上衣服。他把衣堆移出车外,发现内裤丢了,便开始穿长裤,可他不停打着趔趄。他把裤子举在身前,想要够着,可接连的趔趄让他几乎跑了起来,老也够不上,差了一个胳臂的距离。
我们抓着他的时候,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大口喘着气,由我们替他穿上裤子。双脚肿得没法伸进鞋子。我们把他的衬衣披在他的肩上,没把下摆塞进裤子。我们架着他进屋的时候,他就像我们在荒岛上发现的某件海难沉船的遗留物。
弗罗伦丝从厨房走出来,一见保罗和我架着的东西,忙着在洗碟毛巾上把手擦干。
“你们把我孩子怎么啦?”她冲着我们兄弟俩问,而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尼尔瘫倒在地。
杰西听到母亲问话,跟着从厨下跑出来。她本来就是高个儿,红头发。在她面前,我顿变矮小,何况还得架着她的弟弟。
“你这杂种。”她骂我。而我架着的那杂种足足有一吨之重。
“不。”保罗说。
“走开,”我对她说,“我们得把他弄到床上去。”
“他晒伤得厉害。”保罗说。
我自幼就生活在讲究实际的女人周围,凡出事情就得立刻对付,特别是与医务有关的事,她们从不会装作生活里没事一样站着旁观。多数人看到疼痛或破相之类的事情,立即发生畏葸退缩的化学反应,可伴我长大成人的女人们不一样,疗伤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她们。
“给他把衣服脱了。”弗罗伦丝说,倒退着到了卧室,把门打开着。
弟媳多萝西的爱称。 “我去找道蒂 。”杰西说。道蒂是正规护士。
尼尔不愿让母亲给自己脱衣,而他母亲又嫌我们笨手笨脚,一次次把我们推开。双方刚要吵起来,杰西带着多萝西进了卧室。我不明白,一个护士怎么如此神速就能换上白大褂,可我听见护士进屋时上浆的制服擦过门框的声响。尼尔一听上浆制服来了,就再也不扭着身体想从我们手里挣脱。多萝西长得矮小,可是很有力气。杰西和她母亲身条高瘦,也都强壮。保罗和我站在床边,弄不明白,怎么两个大男人脱不了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衣。刹那间再看,尼尔已成白床单上横陈的一具红肤躯体。
同时,只要手持四点五盎司钓竿就如世界在握的保罗和我,顷刻之间连打下手的资格也没有了。我俩给撇在一边,仿佛煮水、找绷带或者找到以后送进来之类的杂活都干不来似的。
杰西第一次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原已打定主意回敬我一句:“走开。”我知道方才我对她说这句话时,她肯定着恼了。
保罗和我出于化学反应,往卧室门那儿退去。保罗先我一步,这时已在去黑杰克喝一杯的路上。我同样需要喝一杯。可没等我关上卧室的门,三个女人缠了上来。
刚才,弗罗伦丝一见她的孩子给晒成这样,已经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苏格兰女人来说,疗伤虽要紧,道德说教也得立即跟上。她再看一眼,确信事情已由多萝西负责处理,就把我叫住。
她站在我跟前,一副冷峻的模样,就好比在给十九世纪苏格兰摄影先驱大卫·奥克忒维斯·希尔摆姿势。因为曝光速度慢,她的头部僵硬昂起不动,似乎脖子后面有根看不见的竿子顶着。“告诉我,”她说,“他怎么会从头到脚给晒成这样?”
我不想告诉她真相,也不想撒谎。不想撒谎的原因无非是我知道,说什么都脱不了干系。我早就学乖了,虽说有时挺叫我悲伤的,苏格兰人的虔敬总伴随着完完全全的罪孽预知。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原罪吧——不必犯罪就知道有罪了。
我只好说:“他不想跟我们去钓鱼。我们钓鱼回来,他睡在沙洲上。”
她知道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十九世纪的摄影先驱最后撤了撑竿,解放了她的脖子。“我爱你。”她说。那是因为她没有别的话可说,可我知道,那也是她的真话。“这儿没你事了。”她又说。
“且慢。”多萝西叫住我,把手上的活转交给弗罗伦丝。多萝西和我是嫁进或入赘这一家子的外人,常有同感,要是我们不联手,准被这家人各个击破。“不必为他担心,”她说,“二度烫伤。水疱。蜕皮。发烧。一两个礼拜的事。不必为他担心。不必为我们担心。我们女人对付得来的。”
“实际上,”她接着说,“你和保罗干吗不离开这儿?这儿有肯尼,他什么都会做,尼尔又是他兄弟。
“再说了,我看你们在这儿是多余的人,只会站在一旁看着。眼下,这家里谁也不愿被人看着。”
她虽然矮小,可双手奇大。她把我的一只手抓去,捏在她的手里,用力一压。我以为这是她表示再见的意思,转身要走,谁知她把我拉了回来,给我匆匆一吻,随即又去干活了。
看来,女眷已有共识,作出穿梭式的安排,总有两人护理尼尔,留出一人对付我。“且慢。”没等我随手关门,杰西叫住了我。
男子长得再高,同女人说话总处于下风。很久以来我就努力试图克服这一障碍。
“你不喜欢他,对吗?”她问。
“妇人之见,”我反问,“我不喜欢他就一定不能爱你?”
她站在那儿看着我。我就只好继续说下去,说了一些我本不想说的话。我说的事情,她都已知道,也许只有一点是她想再听一遍的。“杰西,”我说,“你知道我不会用扑克牌变戏法。我不喜欢他。永远不会。可我爱你。但别老是不给我选择的权利,以此来考验我。杰西,别让他……”我不说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本应找到更简捷的方法,把刚才那番话的意思说出来。
“‘别让他’后面你要说什么?”她问。
“我记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我回答,“除了跟你无法沟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