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分手时,他说:“就算因此惹出麻烦我也喜欢。”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天热得够戗,钓鱼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收成。
果然如此。热汛袭来时,正午时分,活水都变得静止不动。你一遍遍抛出钓线,水里一无动静。连青蛙也不跳。你不免会觉得自己是大自然之中惟一一个活的生灵。也许,在进化过程中,所有生命都是从水里迁徙到陆地的,惟你除外。你犹在迁徙过程中,其中离水的那一部分,在你还不习惯的空气里,受着曝晒煎熬。阳光从水面反射到你身体,强烈刺激眉毛以下部分,即使戴着帽子也无济于事。
投钓尚未开始,我就早早知道,今天钓鱼不容易,因此我特别注意精确。我在大石前后的背阴处抛线,鱼儿可能在那里休息并等着流水把食物送上门来,我专注的另一个地方是矮树丛下的流水,那儿不但背阴,而且会有孵卵的小虫从枝条上掉落。但背阴处除去阴影却什么也没有。
设若一个主意没有结果,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可能有效。正是基于这种假设,我彻底放弃背阴水域,走到蚱蜢噼啪乱飞的开阔的水草场。熟悉某一问题的人,不难找到理由转往相反的理念。我对自己说:“眼下是夏天,蚱蜢在阳光下飞窜。鱼儿肯定也一样。”我换上一个软木浮饵,看上去活像是只肚子鼓鼓的黄色大蚱蜢。我抵近河岸,那边的水里,即便是大鱼也会因为等着吃蚱蜢而犯致命错误。用软木浮饵钓了一会儿,我又装上一个黄色绒球充作虫体,让它吸足了水沉下去,像只死蚱蜢。仍然无效,就连青蛙也不蹦跳。
要说放弃,脑袋远比身体不听话。由此,蝇饵投钓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好奇心理论”的观点。正如字面所说,这理论认定,鱼跟人一样,有时进攻东西时并不是因为这东西看上去好吃,而是想弄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大多数蝇饵投钓人把这叫做“最后一招理论”,有时候用上了还真的几乎立竿见影。我换上乔治·克隆能博给我结成的蝇饵。做这个蝇饵时,他还是个孩子,几十年以后才成为全西部手法最为出色的蝇饵结扎大师之一。这个假饵是当年童趣大炽时的作品,从鹿毛到枞树鸡的颈羽,素材几乎样样俱全。
有一次,我在泥腿河上游钓鱼时,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它正设法游渡过河,可是颈脖子和头颅却被冲得转往下游方向。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它登上岸,甩一甩身上的水。这时我认出来了,那是一只北美红猫。你如果不知道一只湿漉漉的北美红猫是什么模样,那我告诉你它就像一只小小的落水猫。浑身湿透时,它瘦骨嶙峋,是个温顺的小家伙。可等它身子干了,毛发恢复蓬松,觉得自己重新变回猫科动物了,便转过头来,看着我,嘴里发出准备攻击的呼呼声。
但愿一起钓鱼的老伙伴乔治·克隆能博不会在乎我这么说,可他儿时的作品在水里上下沉浮,真有点像那只红猫,不管怎么说,反正对鱼儿有点吸引力吧。
从没有生命迹象又毫无希望的深处,有东西出现了。它缓缓游来,似乎一边游一边在创造着历史。片刻之后再看,它约摸有十英寸长。它游近再游近,但是游过某一点之后,体长不再增加。我估摸着也就是十英寸的小家伙罢了。它游至看上去应该安全的距离,便绕着乔治的红猫特制饵打转。我从来不曾在小鱼身上见过那么大的一双狐疑的眼睛。它死死盯着鱼饵看,让水流带着它围绕鱼饵转了又转。接着,鱼儿顺从了重力作用,慢慢沉了下去。当它缩小到六英寸模样时,鱼又折回来,重变十英寸,最后一次验看乔治的假饵。转圈到一半时,它把目光从鱼饵移开,看见了我,顿时逃得无影无踪。毫无疑问,这是鱼类惟一一次认真研究乔治儿时的杰作,虽说出于怀旧我至今还带着它。
我只好放弃好奇心理论,肚子着地俯下身去喝了口水,谁知口渴反而因此加剧。我于是想到啤酒,不准备再这样浪费时间了。本来嘛,我宁可早早住手,找个背阴的地方坐下,若不是怕背阴乘凉时弟弟问“抓到几条?”而自己非回答“吃了个鸭蛋”不可。像是祈祷老天保佑似的,我对自己说:“再试一次。”
我不喜欢祈祷,不喜欢祈祷之后祈祷的内容永不实现,所以这次在河岸上走了许久,寻找一个老天会保佑的最后的钓位。我其实并没有认真目测,只是见到一片普通的水域,却认定就是这儿了。我突然止步,再次定睛一看,这儿竟然到处都有鱼蹦跳。几乎同时,我嗅到一股臭味。大热天里,这味道特别难闻。我不想走近,可到此刻为止不见一条的鱼就在我眼前蹦跳!岸边的半路上,有只死河狸。我向河水走去,意识到自己这回是准备停当了。
看到河狸遗尸,我知道了鱼儿蹦跳的原因。即使是只在周末钓鱼的人都知道,死河狸引来一群蜜蜂,在地面和水边低飞。而像我这样的钓鱼人,总带着尺寸匹配的仿蜂鱼饵。弟弟倒不一定。他不带许多假饵,他的饵都塞在帽子的一圈丝带里了,至多二十到二十五个吧,但就类别而论,也就四五种而已,只不过每种有尺寸不同的几个。钓鱼人把这种鱼饵叫做“普适饵”,在钓技高超的人手里,每一种都可被做成许多不同的虫子模样,连从幼虫到带翅的不同阶段都能模仿。弟弟对假饵的感觉,很像父亲,一个优秀木匠,对于工具的感觉。父亲老说,只要有足够的工具,任何人都可以做出木器活来。我的钓技并不高明,未敢蔑视工具,因此带着整整一盒子的假饵,其中既有“普适饵”,也有钓鱼人称之为“专用饵”的那种,后者模仿各种特别的昆虫,诸如有翅群飞的大黑蚁、蜉蝣、石蝇、云杉树皮虫。还有蜜蜂。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乔治·克隆能博手制的蜜蜂假饵。假饵看上去并不太像蜜蜂。你要想成为假饵钓鱼专家,最好别糊里糊涂去买“上柜假饵”,那是杂货店柜台出售的大路货,在外行人看来也确实很像它们各自的名字所代表的虫子。乔治在他后院制备有一个玻璃水缸。他就躺在那下面仔细观察各种浮游在水面上的昆虫。为了制作假饵,他发现那些虫子从水面下方看去,一点不像原来的样子。我装上乔治手制的那看上去不像蜜蜂的蜂饵,凭着这个我捕到三条鱼。虽说不是大鱼,十四英寸左右,还算可以了。我至少应当感恩,不会吃个大鸭蛋了。
不知什么道理,一般人捕到奇数之后都不歇手。我得再钓一条方得凑满四条,可要钓着它,还真不容易。最后总算钓到了,可惜是条小鱼。我明白它是我最后的收获了,因为其他的鱼都已看穿乔治的蜜蜂是怎么回事。午后越来越高的气温对死河狸可没什么好处,那臭气更加刺鼻。我爬上河岸,迎着风走向下一个河曲,在那儿我可以坐下来,往下游方向看看保罗在哪里。现在不怕他问了,给他撞见我在背阴处坐着,也不必难为情了。
热辣辣的午后,我坐着努力想把那河狸忘了,转而去想啤酒。设法忘了河狸的同时,我也在设法忘记小舅子和“老厚皮”。我知道自己在此得坐上好一会儿忘记种种,因为弟弟不像我,只抓三四条鱼是绝不罢手的,即使续钓得花大力也在所不惜。我坐着,拼命想要遗忘,到最后只剩下流淌而过的河流和出神观望的自己。河上,热气蜃景交相起舞,一会儿迎面穿插,一会儿牵手绕行。到最后,观望者融入河流,二者仅剩其一。我相信剩下的就是河流。
河流的内部构造图甚至也铺陈开来,抬眼可见。下游不远处是一条曾有河水流淌的旱沟,而认识事物的途径之一,便是通过它的死亡。多年前,河水尚且流经如今的干渠时,我便认识了这大河,因此可以用记忆中的流水把眼前残留的乱石遗迹激活。
消亡的事物自有轨迹,我们也只有循迹寻找这么点儿期望了。河流的全部轨迹是画家偏爱的蜿蜒曲线,勾勒在从我所在的山头到极目望去见到的彼岸最后一座山头之间的河谷之上。可是在我心中,河流呈现的全是尖峭的角度。先是一段望去似乎笔直的水流,然后突转,过后继续平稳缓流,直到遇上又一个障碍,再次陡转后又是逶迤向前。实际上并非笔直的直线以及实际上并非直角的角度,在画家笔下,成了最美的曲线,从这儿横扫过河谷,消失在肉眼望不到的天际。
我与河流混为一体,还因为我了解河的成因。大泥腿是条晚近的冰川河,水流湍急,河床剧降。河水本是直线激流,但撞上巨石或盘根错节的大树后形成并非定是直角的曲折。巨石之中,水势盘涡潜流,泡沫之下正是大鱼出没之处。水势变缓的同时,前面湍流处夹带的沙砾碎石开始沉积,流水因此变浅,悠悠呜咽。沉积过程完成之后,河水复又磅礴。
炎热的午后,头脑可创造出鱼儿,并依照它刚才创造河流的方式,分门别类对待。它会让鱼儿大部分时间待在转弯处的“深海”区,它们躺在那儿,有大石作保护,悠闲自在。丰沛的流水会把鱼食给它们冲来。饿得慌了,或是到了九月的凉爽天气,它们可以从那里转移到上层的激流里去,但如果一直待在湍急的河水里又很累。分门别类的头脑,也会引导鱼儿进入寂静的水域,在那儿每当夜晚来临必有蚊蚋和小蛾出没。应该告诉在此投钓的人,得用上小号的干饵,并涂上蜡,这样才能浮动不沉。还得告诫一声,在静夜水域投钓必须事事做得完美,因为刺目的阳光一去,鱼目能洞察一切,即使鱼饵的尾部多拖几根发丝,也会导致功败垂成。头脑可以做出种种这样的安排,只是鱼儿当然不会始终遵循你的安排罢了。
渔夫多把钓位称“洞”。 渔人们想象中的河流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河流之所以成为河流,还因为河流也部分想到了渔人。他们谈到河流时,似乎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把河流各个部分三位一体地叫做“洞” ,激流是“洞顶”;流水转折点叫做“深海”或“大洋”;下方无声流过的浅水叫“洞尾”。“洞尾”适合渔人涉水而过,“去另一边试试”。
水上热气激起的蜃楼幻象在我面前分合荡漾不止。我能感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与幻象交接。就是在这儿,等候弟弟那工夫,我开始讲这个故事,自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生活故事时常更像一江流水,而不是一本书。在那潺潺水声旁,我意识到故事已经开篇,或许早已开始。我还感到,前方将会出现某种永难冲蚀的事物,因此那里会有急剧的转弯、深沉回流、沉积和静水。
钓鱼人研究河流轨迹时,常用一个短语描述自己的行为:“阅读河水。”而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要做的事情也大致相当。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猜度何处以及一天中的哪个时辰,生活不妨可被视作不必认真对待而付诸一笑,并猜度这是场微不足道的玩笑抑或是个难以承受的恶作剧。
然而,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阅读悲剧的河水要容易得多。
“有收获吗?”这声音以及问题提示我只须结束沉思,回过头去,就能看见弟弟。那声音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来着?”于是提示变成了确定无疑的事实。
“喔,胡思乱想。”我回答。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时都这样回答。
这三样的英文单词都以b开头,beer,beaver,brother-in-law。 他说天气太热,不适于钓鱼,可他好歹还是捕到“相当可以的一篓”。他那意思就是捕到了十或十二条,大小还算过得去。“咱们去取啤酒。”他说。听他说出“啤酒”一词,我才猛然记起现实中的事情来——三个b字:啤酒,河狸,小舅子,还有小舅子的钓鱼伙伴。
“天哪,咱们喝啤酒去。”我说。
保罗用小手指勾着一个开瓶扳子不停旋转。两人都渴坏了,一做吞咽动作,耳朵就有传感。至于交谈,两人只顾重复夏季钓鱼人说滥了的一句话:“一瓶啤酒肯定爽。”
一条猎物小道从岸边急转,带我们来到替我们自己冰镇啤酒的河段。保罗在前,我们腿脚僵直地沿河段走着。快走到头时,他弯了双膝下了河。我们把啤酒埋在这儿,任河水冲刷,以达到冰镇的目的。埋在流速太快的地方不行,因为啤酒会给冲到下游去的。
“不见了。”他说着用脚试探着埋酒瓶的地方。“呃,”我说,“那是你没找对地方。一准就在那里。”我也下了水帮他找,可对于能否找到,心头已存怀疑。
“没必要四处找。我们就是埋在这儿的。”他说着还指指河底泥土里的洞,那儿的石块已被我们挖出,用以压着酒瓶。我用蹚水靴的鞋底试探着那洞,石块大小的洞里,有没有啤酒瓶,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他同样仔细寻找。即使在那些容不下瓶子的小洞,也不见啤酒影子。
我俩为了冰镇啤酒忍着口渴已有许久,这时站在河底洞边齐膝的水里,只好用手捧起河水喝下。在我们和泊车之间还有三个埋了啤酒的洞,然而我们几乎已经断了对啤酒的念想。
保罗说:“我们一共在四个洞里埋下八瓶啤酒。你觉得他们除了剩下的3-7-77,能把八瓶全喝光?”
他说得很客气,那是因为我的缘故,也看在我妻子和岳母的面上。我提不出反驳的论据。虽说我们是抄小路走回来的,可河流从未越出我们的视线。两人不曾见到一个钓鱼人。还有谁会拿了我们的啤酒?
我说:“保罗,真是抱歉。我怎么就躲不开这家伙呢?”
“你躲不开的。”他说。
突然间,鉴于料到啤酒已全部不见而不必疾步走回,也鉴于虽无证据也已知道是谁拿了啤酒,我俩做了件我一时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俩准备走出河水之际猛一转身,就像两头涉水过河的野兽,怒吼一声,一边还在越来越浅的水里愤愤然跳脚,激起被河岸挡回的浪花。其中含义轻而易举便可猜出:兄弟间才互相客气,大吼和跳脚是针对拿了我们啤酒的小人的。
我们沿着河岸走,踢飞脚边滚动的石块。在接下来的三个洞边,我们又上演同样的一幕,瞪眼看看那石块被移开的空洞。
接着,我们走到可以远远看到停泊在岸边的汽车的地方,也就是下方河流被沙洲一隔而呈分叉的地方。
车仍在背阴处,没人去动过。我可以想象,要是我们脱去湿衣时,靠上那挡泥板,准给烤焦。
我说:“没看见他们。”“我也没见。”保罗说。
“不会在车里吧?”我说。保罗接着我的话头说:“今天这样的天气,要是把一条狗留在车里,狗也准死。”
我走得太急,又四下眺望着找他们而不看脚下,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肘部着地跌下。为了避免摔坏钓竿,我是故意伸出胳臂肘的。我在剔剥伤口处小沙粒的时候,保罗说:“瞧那沙洲上是什么?”我还在径自清理伤口,信口说道:“熊呗。”
“什么熊?”他问。
“那头爬到山这边来的熊,”我告诉他,“它就是从那儿下山来饮水的。”
“那可不是熊。”他说。
我这才朝沙洲细看。“也许是两头。”我提醒。
“是两个,没错,”他说,“不过不是熊。”
“明明是两个,你怎么老用单数的‘it’?”我问他。
“这不是熊,”他说,“是红色的东西。”
“你等着瞧它怎么爬上山去,”我告诉他,“那时你就看到确是熊了。熊能笔直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