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奋尚未退去。胸中还有某种巨大的空洞有待填充,还有另一个问题有待回答。直到问出了口,我才知道问题是什么:“能在钱或其他方面帮你一点忙吗?”

听到自己这样脱口问出,我吃惊不小,于是赶快使情绪平复下来。刚刚犯了个错还没纠正,不料接着又把局面弄得更糟。“那天夜晚的事使我想到你可能需要些帮助。”我说。

也许,在他看来,我提到那个夜晚是要问印第安女友的事,所以我立即转换话题:“我想,你那天夜里追兔子,后来修理车头,没准花了不少钱吧。”到此为止,我已犯下三个错误。

他那模样就像父亲要喂他喝一碗麦片粥。他低下头去,不吭一声。待到他确信我不会再说什么了,才张口说:“要下雨了。”

我望望天空。从世界低垂到惟余一丛矮树的那一刻到现在,我已把天空尽忘。不错,头顶上方确是天空,只不过已全是乌云,一张峡谷难以承重的天幕。

弟弟问:“尼尔在哪里?”

我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这才回想起来。“我把他留在第一个河曲那边了。”我说。

“这下你有苦头吃了。”弟弟对我说。

这句话开扩了我的天地,使我想起载重半吨的卡车和那几位苏格兰籍女人。“知道。”我回答,一边收起钓竿。“今天到此为止。”我说着向钓竿点了点头。

保罗问:“定额完成没有?”我说:“没有。”我当然知道,他问话的真意是,我的麻烦是不是已经够多,没完成定额就收手会不会雪上加霜?对于自己并不钓鱼的女人来说,没完成最低捕钓额度回家来的男人,都是孬种。

弟弟大致有同感吧。“你只需几分钟,再钓几条小溪鱼,就完成定额了,”他说,“四处蹦跳的不都是吗?我抽根烟,你再钓上六条来。”

我说:“多谢。可今天就到此吧。”多钓六条东溪小鲑鱼何以不会改变我对生活的看法,我知道他是不会领悟的。显然,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外部世界容不得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钓到一条大褐鲑,跟弟弟作一番建设性的谈话。事与愿违,矮树丛里一无所获,又快下雨了。

保罗说:“那行,咱们去找尼尔吧。”过后又补充一句:“你不该撇下他的。”

“什么?”我问。

“你该帮帮他的。”他回答说。

我能找到单词,可没法凑合成句。“我没把他撇下。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蒙大拿。他离开我,自顾自去用活饵钓鱼。他连活饵垂钓都不会。至于我,我对他一无好感。”

我可以感到,让大鱼溜走的感情狂澜正演变成为针对小舅子的愤懑,同时发现自己一遍遍说同样的句子,可说出来的意思又不完全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问了:“你以为你应该帮他?”

“是的,”他说,“我想我们就是为帮他而来的。”

“怎么帮?”我问。

“带他跟我们一起钓鱼啊。”

“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说,“他不喜欢钓鱼。”

“可能是吧,”弟弟回答,“可是也许他喜欢有人帮他。”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弟弟。他自己老是把想帮助他的人拒之门外,可又以某种极为微妙的方式说到尼尔需要帮助,那其实就是说他自己。“得啦,”他说,“咱们快去找他,暴风雨一来会把他弄丢的。”他想用胳臂搂住我的肩膀,可是那大尾巴露在外边的鱼篓夹在两人中间,使他难以做到。两人都显得手足无措——在我,老是试着要帮他;他呢,设法为此对我表示感谢。

“走快些。”我说。我们上了小径,朝上游方向而去。乌云正严实地笼罩峡谷。世界的长、宽、高被压缩到九百英尺×九百英尺×九百英尺之中。沿密苏里河向北的下一个马恩峡谷,在1949年发生过森林大火,火势蔓延过分水岭直抵鹿角河,想来当时的天色与现在颇有些相似。那次火灾,林业局伞降十六名精锐灭火员,其中十三人给烧得面目全非,非以牙齿结构辨认不可。鹿角峡谷凡有暴风雨袭来,就是这个样子,一应景物悉被抹去。

仿佛有谁发了个信号,鱼儿全部停止蹦跳。起风了。河水卷扬,像我的那条鱼一样,涌上矮树丛。溪边,柳树树叶和绿色小浆果漫天飞舞。接着,天空看不见了,惟有持续扑面打来的球果和断枝。

暴风雨似脱缰野马,从头顶呼啸而过。

我们穿过河曲处的水草场,寻找尼尔,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连自己身在何处也拿不准了。我的双唇不住淌水。“这家伙不在这里”,我说,而“这里”准确地说是哪里,两人都不知道。“不,”弟弟说,“他在那边。”接着又补充说:“淋不着的。”这下两人都明白“那边”指什么地方。

等我们回到卡车那儿,雨已只受控于重力作用而持续大降。保罗和我都把香烟和火柴塞进帽子以防受潮,可我能感觉到发根处已有雨水流淌。

一种嘉年华丑角,详见下文;也是1931年一部影片的片题,因辱黑而被责为种族歧视。 暴风雨中看卡车,就像透过开拓先民的往昔,看见一辆雨篷大车,周身遭受暴雨的鞭打。肯尼准是从河狸水坝及时赶回,取出一两方旧油布,削木打桩,展开油布,遮住卡车车厢。第一个伸头进去的自然应当是我,而非弟弟,这跟旧时马戏团穿插的小节目中的“躲球老黑”  相似,把头从帆布窗洞伸进,供人花一毛钱投来棒球击打。不过,我的头一伸进,身体立即僵住。要是有什么东西扔过来,我根本无力躲闪;我甚至无法确定车里人先扔什么,后扔什么。反正那次序由不得我选择。

首先出现的是女眷,接着是旧床垫。首先看见女眷,是因为其中两个手握切肉刀;另一个,也就是我妻子,持一个长餐叉。油布底下,光线晦暗,刀具闪出寒光。女眷原来都蹲在车厢里做三明治,看到我的头伸进,像是见了帆布上的靶子,这才举起刀叉相向。

车厢中央,油布弛垂而形不成严丝密缝处,有水漏下。后面,在车厢的远端,是那旧床垫。这会儿眼前刀叉乱舞,那边的各种细节还看不分明。

妻子手拿长餐叉对准我说:“你跑开,把他撇下了。”

岳母一边在钢棒上磨刀,一边说:“可怜的孩子,他不舒服呢。太阳下晒得太久了。”

颈脖暴露在钢刀之前,我只能找到几个词发问:“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是的。可怜的孩子”,她说着一扭一扭走到车厢后部,用一只手抚摸儿子的头,另一只手仍牢牢执着切肉刀。因为少了一只手,她没把磨刀用的钢棒带上。

透过油布的隙缝漏进不少水来,可是投下的光线并不多。我的双眼要适应躺在床垫上的小舅子,还得花些时间。微弱的光线里,先看到他的额头,白净光溜。要是我妈一生替我做三明治,保护我远离现实,我的额头准保也是这样。

弟弟把头伸进油布,过后站到我身边。有个我家族的代表在场,我觉得好过了些,又暗自思忖:“希望有一天我也可这样帮他。”

女眷给弟弟做了一份三明治。至于我嘛,头颅和肩膀虽有遮挡,身体的其他部位湿透,即使遭遇水龙卷也不过这样了。保罗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车里的人并不互相靠拢,给我们两人腾出地方来。那杂种独占车厢的前部。他并没有躺在床垫上,而是坐了起来。

车外,水顺着我的背脊浇了个通透,在臀部形成一道狭槽,再往下分流两股,灌进袜子。

女眷除了给尼尔不住地做三明治,就是拿刀叉对着我指指点点。她们没替我做三明治,可我像是闻到了属我那一份的肉香。漏过帆布的水与挤在一起的人体体温一结合,形成的水汽味儿,我也闻到了。我还闻到从旧床垫那边呼出的隔夜酒气。你可能知道,印第安人在河边建他们的汗水浴房。他们浑身汗湿之后,就立即往屋外的冰冷河水里一跳——可能还得加一句——有时候有的人就这样顿时死去。我觉得自己这时候已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的自我,另一个是汗水浴房和冰冷的河水,以及行将死去。

我暗自理一理临终思路:“这杂种咋会在太阳下晒得太久?这杂种从离开蒙大拿去西海岸算起,就没见过两三个小时的阳光!”有一条思路特别跟妻子有关。要是同她实话实说,我想说的是:“我没撇下你兄弟。是你兄弟,就是那杂种,离开我的。”所有这些,当然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说到岳母,我使劲儿想,什么时候跟人私通过,竟生下这么个野种。我又为妻子和她的妈妈,想好这么一句:“这杂种惟一的问题是昨夜在黑杰克酒吧,他往散热器里倾倒的防冻剂全漏光了。”

回狼溪的一路,全在下雨。从鹿角河到吉姆·麦格莱高农庄大宅的途中,我们陷在泥浆里,而过了农庄大宅才能上沙砾路。自然,开车的是肯尼,推车的是保罗和空着肚子的我。我自觉胃壁即将瘪塌之际,绕到前面的驾驶座旁问:“肯,叫你兄弟从床垫上下来,帮我们推车,怎么样?”

肯尼对我说:“你对卡车的了解再不济,也该明白这不可能。你知道,我非用压舱石把车屁股压住,才能使后轮不空转,这样才有希望摆脱泥浆。”

我回到车尾。保罗和我两人把压舱石推到农庄大宅去。推重物下坡跟上坡一样费劲。花费同样的力气,我们可以在蒙大拿东部将载重半吨的卡车和压舱物沿煤屑河往上推,那儿正是泥浆这词的发源地。

回到狼溪,保罗留下跟我一起卸车。卡车沾了泥,又承接了雨水,重量大增。我们把床垫留在最后卸下。我已精疲力竭,要不就是饿惨了,就直奔眠床而去。保罗返回赫勒纳。去房间的途中,我看见尼尔和他母亲在大门口。压舱石这会儿披上了两件红、白、蓝三色的戴维斯杯网球衫。儿子刚要溜出去时给母亲抓住,正对她撒谎。他这会儿又是神清气爽的模样了。我知道有两只杂货店的板条箱将非常乐于见到他。

我上了床,努力不让自己睡去,以便动用足够的智力想出一个明豁的结论,并且凝结成一句话:“我要是不离开老婆的家,躲出去几天,那肯定就没有老婆了。”于是,翌日早上,我跑到食品店给弟弟打电话,在那儿通话,家里人是听不到的。我问他,能不能抽出一点暑假的时间来跟我会会,反正我得去司雷湖待上几天。

我们家在司雷湖有一幢避暑木屋,距泥腿峡谷仅十七英里,离天鹅河也不远,后者流经航太署航摄任务拍得的多处冰川,河景美若其名。我估计,弟弟给昨日的雨水一淋,背上还凉嗖嗖的,而且全家人都不挪窝让我们兄弟俩爬进油布下躲雨,因此一定懂得我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同意了:“我跟老板说说去。”

那天夜里,我向妻子提出一个问题——跟她打交道,提个问题比之自己说这说那,更能控制局面。“你觉得保罗同我去司雷湖待上几天是不是个好主意?”

她一下子看穿我的意思,说道:“好。”

第二天我好不容易对付了过去。第三天,保罗和我穿越大陆分水岭,依我想来,就此把人间俗世甩在了身后。可是,正当我们开始往太平洋方向驶去时,保罗告诉我,他找了个新的女朋友。我警觉地谛听,准备随时跳开。

又是让我为难的老一套。也许他说的我不爱听,可是第一次听到的只是诓语,我就加倍反感——要不,是我自己多疑而浪费时间——也许他不只是兄弟,还是记者,把不宜公开的个人私密或过于诗化的新闻,说给我听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