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骗上当的笨蛋是什么意思?”他问。就这样,他成了第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大拿人,坐在岩石上问别人笨蛋是啥意思!

他下方的深水里,有一团乱七八糟的粉红色,准是一钩穿肠的几条蚯蚓。虫饵上方的钩头上,串缀了两粒红珠,无疑那是装饰用的。一团蚯蚓和那两颗珠子悬在离这个就在我身边的笨蛋六英寸的地方。未见鱼动,渔翁同样一动不动,虽然两者可以一眼瞧见对方。

“你愿意找个时间同保罗和我去用蝇饵钓鱼吗?”我问。

“谢了,”他说,“不过不是现在。”

“呣,那好,”我说,“你保重,垂钓愉快。”

“我愉快着呢。”他说。

我一念之差,复沿小径走去,以为回到弟弟身边去,自己才会好过些。可是从落基山脉入口处飘出大块阴云,好像在不断提醒我,我再怎样企望完美时分,今天是等不到了。还有,除非不再这样磨蹭,今天钓不着几条鱼了。

到达下一个水草场时,我走下小径。找两三个钓位投竿,还是足以完成自己最低定额的。吉姆·麦格莱高每年只允许少数几个渔人在此垂钓,所以小小一条溪流里,鱼已过多,这些鱼可能只长到十或十一英寸为止了。

要捕到它们,只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只在捕获最初几条时存在,那就是我在摆弄钓钩时总嫌动作过快。钓钩顶端有根倒刺。只有当钩子深深埋进鱼嘴或下巴,倒刺完全嵌入,鱼才无法吐出或挣脱钓钩。所以说,鱼咬饵时,一定要直接用左手,或以右手执着的钓竿,轻轻抖动钓线。何时抖动,加力多大,必须拿捏得完美——过早或过迟,用力太小或过大,都会使鱼脱钩。这样,最多鱼嘴痛上两天,可因为有了经验,鱼儿从此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我老是手脚过快,鱼还没把蝇饵咬牢就忙不迭去摘下。每一种不同的鲑鱼咬饵的快慢不一;时机的把握还受到水流甚至天气,以及晨昏时辰的影响。我在大泥腿河激流里钓惯了从叠嶂险石背后窜出的虹鳟鱼,而这儿鹿角河的主人,早期就开始放养“东溪鲑”,诚如名称所示,这儿的鲑鱼都精于考量。

待我把摘钩时机放慢,我对鱼儿失去了兴趣。它们看上去的确很美——黑背,两侧布满黄色和橙色斑点,红腹底部配上镶有白边的腹鳍。真是色彩的杰作,无怪乎常被当做浅食盘底的图案。但是说到挣扎抵抗,它们力量一般。由于鳞片太小,捏在手里,它们像鳗鱼一样滑溜。再说,它们的名字在蒙大拿西部也叫不响亮,因为这儿的人聚在一起时说到“溪流”,只用“creek”,而不用“brook”替代。

我猛地想到弟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肯定不像我这样蹉跎时间,抓几条十英寸“东溪鲑”达到定额就完事。我要是不想落后太多,最好还是设法钓几条从密苏里河游来的大褐鲑为好。

垂钓是一重世界,从其他世界里被营造分隔出来,而这里边又有各各不同的境界,其中一个就是在小水域里钓大鱼,空间逼仄,水又浅,鱼和渔夫双双施展不开,而溪边垂柳也都与渔夫作对。

我收了钓竿,把捕到的“东溪鲑”在水里过过清,一条条在篓子里排好,中间夹了一层层野草和薄荷属绿叶,这样比大食盘底部画的鲑鱼图还要好看。过后,我准备捕大家伙了,换上一个八磅重的试验钩头和一个六号蝇饵。

我给钓线的前三十英尺上蜡,生怕水浸过之后钓线不再浮动,最后看了一眼薄荷叶簇拥的十英寸东溪鲑,盖上鱼篓,就此告别小鱼。

有个巨大的阴影正从水草场那边向我浮来,后面拖着一大团云。鹿角峡谷深削壁立,狭得像一线天,一块或一块半黑云即可成为全部的天空。这一块半黑云可顷刻化作蓝天白日,要不就是更加险恶的乌云。在峡谷底部,无法判断天气的变化,反正我的感觉是见不到阳光。

蓦地,那么多鱼齐齐蹦跳,那情状就像第一阵超大雨点已经降临。凡是鱼儿如此蹦跳,准是要变天了。

在那一刻,世界的全部惟余鹿角峡谷、一种神话般的大褐鲑、天气和我。而我之存在,也完全在于我想到了鹿角峡谷,想到了天气和一种神话般的鱼,后者可能是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小玩意儿。

鹿角峡谷看上去名副其实——地球上的一条狭缝,标志着落基山脉的尽头,以及大平原的起点。巍峨群岫由几乎最后几簇山松作背景,显出黑压压的威势。山的东坡染上深棕和黄色,那是大草原蒿草带开始的地方。偶尔,还可见几个黑点,那是松树散布、最后回望之处。神话般的褐鲑和峡谷在我思想中和谐并存。这种鲑鱼可以是实有的,而且伸手便可捕来。它长一个黑背,两侧呈黄色和棕色,体上带黑点,周身最后围一圈白边。鹿角峡谷和褐鲑一样,因为有其丑恶之处,方显其美。

我在水里走过一百五十或二百码的距离,那些小小溪鱼还在雨点般蹦跳,最后到达景色秀丽的一泓水面,这儿再也没有欢蹦乱跳的鱼。钓位的源头处,水被一块嶙峋巨石分隔,打着漩涡往回深流并沉积,最后在柳树下方浅浅停滞。我认定,在水势这么迷人的地方,不是因为水中无鱼才不见鱼儿蹦跳,而是因为那儿肯定有一条大鱼,它如此之大,就像顶着“王者角冠”的公鹿一般,在发情期把所有其他的雄鹿都赶跑了。

一般说来,溪流钓鱼总是由下而上较好,这样,你下一步准备续钓的水才不会被泥土所污。我在岸上后退到水下的鱼看不见我的地方,走到钓位地势较低的一端,然后出手首次抛掷。这时,我对自己关于公鹿的理论已失去信心,心想,大不了再在浅水里捕它几条小溪鱼也罢。我不动声色,朝上游水深处移动,那儿正是开始长柳树的地方,会有虫子从树上掉进水里。

鲑鱼游来咬饵继而发现情况有异,那样的话,总有鱼腹在水中一闪而过。这时却什么也没见。我开始怀疑,是否有人往水里扔过炸药,鱼儿全部肚皮朝上,死了个精光,连同我那公鹿理论,一股脑儿炸上了天。这一带水里如果有一条鱼,那么供它藏身的只有一个地方了——如果它不在开阔的水面,如果它不在柳树的边沿逡巡,那就只能在柳树下方。我可不愿往矮脚柳丛中抛掷钓线。

多年前,当我在林业局工作的某个夏末,有次同保罗一起钓鱼。因为钓技荒疏,我特别留意,一直在开阔水面作业。保罗看着我在一棵柳树底下的钓位投竿,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

“哥,你可不能在个浴缸里钓鲑鱼。

“你喜欢在阳光充足的宽阔水面钓鱼,那是因为你是苏格兰人,生怕抛掷钓线到矮树丛中而浪费一个蝇饵。

“可是鱼才不洗日光浴呢。它们藏身在矮树丛下面,那儿既凉快又安全,不会被你这样的渔夫钓到。”

我只能自我辩解,叵料反而证明他指责有理:“我只有被矮树丛缠绕时才丢失蝇饵嘛。”

“你到底在乎什么?”他问,“蝇饵又不要咱们付钱。乔治一直自愿给咱们扎蝇饵。没人,”他说,“可以钓上一整天鱼,而不把一两个蝇饵留在矮树上的。你要是不敢到有鱼的地方去,那你就钓不着鱼。”

“把钓竿给我。”他说。我想他把我的钓竿取去,是为了让我信服,矮树丛投钓并非一定得用他的那支钓竿。就这样,我开始认识到自己的钓竿一样可以用来投往矮树丛。可实际上我始终不曾掌握这样的投竿法,原因是我依然舍不得那些我不用付钱的蝇饵。

此刻我没别的选择了,惟有往柳树中间抛掷,这样,我才能弄明白为什么方才鱼儿在我身边的水里乱跳,这儿却一无动静。我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求甚解的人就别用蝇饵投钓。

这种抛掷法已多时不用,所以我决定稍稍预习一下,便往下游方向对准矮树丛试抛了几次。接着,我悄没声儿往上游方向柳树最密集之处移动,一边注意自己的双脚,别让石头碰石头发出声响。

这一抛越过头顶,既高远又柔顺就势,跟使用蛮力利用风势恰恰相反。我好不激动,可还是让手臂执定不动,随时听我指挥。钓线前伸时,我不但不加力,而是由它自然浮伸向前,直到我眼中或头脑里或手臂上或随便哪个部位的竖直潜望镜告诉我,那蝇饵已到达最近那几棵柳树的边沿。接着,我用控制手法,使钓线在蝇饵着水前,开始笔直下降了十或十五英尺。你尽可判断,这样的抛掷是否完美,如有必要,当然仍可作出微调。这一抛,其势轻缓犹如从火炉烟囱飘起的灰烬落地。生活中寂寞无声的快事之一,莫过于你让自己的元神站到一边去旁观,看你如何不声不响地做成一件杰作,即便这作品只是一点飘浮的灰烬。

钩头停留在矮树丛的最低枝头上,蝇饵在它微型的摆动装置上旋至离水面三四或是五六英寸的位置。要做完整个抛掷动作,下一步我得用钓竿去抖动钓线。这样,只要线未被矮树纠绕,蝇饵就应沉下水去。也许因为我做完了这个动作,也许是鱼咬饵时蹭地蹦出了水面,高高跃起在矮树之上,反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一棵树上与鱼角力。

印第安人过去常用柳树的红枝条编织篮子,所以枝条不是那么容易断裂的。现在就看是鱼还是渔夫得胜了。

钓大鱼的人在大鱼咬饵后的霎时间,都会经历某种奇特、超脱,甚至带点幽默意味的体验。在钓大鱼的渔夫手臂、肩胛或头脑里,有一杆秤,那鱼掠空而过时,不论钓鱼人这会儿血压多少,都会镇静地给它过一下秤。这会儿他该做的其他事情正多,双手和双臂都用上还嫌不够,可是对鱼的重量,他得设法大致算准,这样真正捕到时,才不致失望。我对自己说:“这杂种足有七八磅重吧。”这么衡量当然还得除去矮树丛那部分的分量。

空中,柳树的枯叶和绿色小浆果乱飞,幸好枝条没有断裂。这大褐鲑蹦上矮树丛时,每经一根枝条,就把它打成一个结。整个树丛经过这一番折腾,像是被编织成了一个柳条篮子,有方结、单套结和成双的半结。

生死之间毕竟只有一线之隔,所以丢了一条到手的大鱼,无异于身心双双突然见鬼。捕大鱼的时候,这一刻,世界以鱼为核心,下一刻可能变成一片空白。鱼不见了,你自己也不复存在,周围惟余那四点五盎司的钓竿,竿上绕了一段钓线和半透明的肠线,线端接上瑞典钢制成的小小弯曲钩头,再接上鸡脖子部位的小半根茸毛。

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朝哪里遁去的。在我想来,鱼可能腾到树丛顶上,然后直上重霄去也。

我蹚水来到矮树丛,想找到鱼儿有无留下真实的痕迹。四下有些串联一起的渔具,我的双手抖得厉害,解不开已经跟树枝纠绕在一起的复杂结头。

详见《圣经》中摩西和燃烧的树丛的故事。 就连摩西看到树丛着火  也不会比我颤抖得更厉害了。最后,我只把钓线从钩头解下收回,其余的一片狼藉就让它留在柳树丛中吧。

原文spots of time(也有人译作“点点光阴”的),华兹华斯用语,指留下永久记忆的时刻。详见《序曲》。 诗人说到“瞬间”  。可惟有渔夫才真正品尝过永恒浓缩到瞬间的滋味。瞬间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好。瞬间其实就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鱼,而这鱼儿又突然不见。我会永远记住这狗杂种的。

一个声音响起:“真是个大家伙。”可能是弟弟在说话;也可能是在我身后空中翱翔的大鱼正自我吹嘘。

我转过身,对弟弟说:“让它溜了。”全部过程,他都看见。所以要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本该说一说,可我只会重复:“让它溜了。”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双掌向上,像是在乞讨什么。

“你没有任何其他办法的,”他说,“矮树丛中捕大鱼。我从未见人试着这么做。”

我想他是在安慰我,特别是当我看见他的鱼篓里露出巨大的褐色鱼尾和巨大的黑斑。“你的大鱼是怎么捕到的?”我问。因为情绪亢奋,想知道什么,我就问什么。

他说:“在开阔的浅水里捕到的,那儿没有矮树丛。”

我又问:“开阔的浅水里会有那样的大家伙?”

他说:“是啊,大褐鲑。你习惯了在浩淼水域钓捕虹鳟鱼,可大褐鲑常循着水草场的河岸的边沿觅食,蚱蜢啊,甚至还有老鼠啊,都会掉进水里的。你可沿着浅水区走,直到看见水里有黑色的鱼背突起,泥土被搅浑。”

我听了益发丧气。我原以为自己做得够完美了,而且完全按照弟弟教我的方法,而他就是没教过我鲑鱼上树时该怎么办。老是围在大师身边学样也会出问题,虽然你学到一点他的本事,譬如怎样往矮树丛投竿,可是当大师改弦易辙之时,你还在墨守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