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叫做“影子抛掷法”。说句实话,我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这种方法背后的理论,亦即鱼儿会被首抛时掠水而过的鱼饵阴影引起警觉,所以蝇饵真的着水时,就会游来攻食。这多少就是“吊足胃口”的理论,异想天开而难以奏效。话说回来,善钓之人都有几套匪夷所思的绝招,自己用来得心应手,换了旁人便失灵了。影子抛掷法我就不会用,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膂力和腕力都不够,没法让钓线在水面来回打转,而让鱼儿误以为来了一窝苍蝇。
湿漉漉的衣服使人更易看到他的强健。大多数我认识的抛掷有力的渔夫都是超过六英尺的大个儿,身高自然有助于放长线在空中形成一个更大的弧圈。弟弟只有五英尺十英寸,可是垂钓多年,形体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抛掷动作锻炼得非常健美。这年,他三十二岁,正值壮硕之盛,能全身心投入到那重四点五盎司的魔竿中去,那简直就是他的图腾。很久以前,他就超越了父亲腕抛的技术,结果他本人的右腕因频用而比左腕宽大。他的右臂,曾被父亲缚在身边动弹不得,以此专练腕部的力量。但那右臂鼓出在衬衣外,像个特制的零件,同样也比左臂要粗。随着肩胛和髋部的原地旋转,他那浸了水的衬衫鼓起后把纽扣都绷开了。不难看出,他为什么同时又是个街头打架好手,尤其是他坚信一定要用右手打出第一拳去先发制人。
节奏之重要毫不逊于色彩,就复杂性而论,两者不分先后。父亲关于钓线和手腕“从一数到四”的节奏,仍是节奏之本。不过,在这之上得附加手臂作套筒的二步节奏,以及压倒一切的长四步节奏,亦即倒置圆圈,最后完成一个8字形。
峡谷由节奏加色彩而变成熠熠生辉的宝地。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话,一名男子和他的夫人,各执一根钓竿,正沿小路走来。不过两人也许不准备花大力钓鱼,只是为了双双品尝户外活动之乐,此外再顺道多摘些黑莓回去,为做馅饼之用。那年月,女式山地运动服还不多,而这位太太身材高大,行状粗犷,身穿普通男工的连裤工作服,那一对已做母亲的乳房挺起在工装的背心下。是她先看见峭壁顶上回旋身子的弟弟的。对她说来,这个人定像个牛仔驯野比赛中的绳技大家,除了跳进跳出绳圈以外,别的特技全做齐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一边在身后摸索着,把松针抚平,好让自己坐在那上面,一边不住叫好:“喔,喔!”
她丈夫也驻足观看,并惊叹“耶稣啊”。他不住呼喊“耶稣”,每叫一次,妻子必点头认可。妻子是那种典型的美国母亲,让她们自己直呼神名亵渎,想也不敢想,可就喜欢丈夫这么做,到后来竟成不可或缺,就像嗅闻男人的雪茄烟味。
我往下一个钓位走去。“别啊,”她说,“不能等一等吗?等他回到岸上来,看他钓到的大鱼?”
“不,”我答道,“我宁可记着一鳞半爪的细节。”
她显然觉得我有点痴呆,我这才又说:“等一会儿过来看。”为让女士听懂我的意思,我不得不补充一句:“他是我兄弟。”
我往前走去,但后背告诉我,人家正从后面端详我呢,既因为我是峭壁上那人的兄弟,也因为我犯傻只注意细枝末节。
我俩钓到的鱼都够大,值得喝上几杯庆贺,也该在事后稍稍说说经验什么的,这样,回赫勒纳便晚了。回去途中,保罗问:“干吗不跟我住一夜,明天早上再回狼溪去?”他又说自己“晚上得出去”,午夜一过即归。我后来才发现,当我听到玎玲声响起时,准保已是凌晨两点光景,我稀里糊涂从河上雾霭和水分子中间穿过醒来,上得楼去接电话。电话里,一个声音问:“你是保罗的兄弟吗?”我反问:“是又怎样?”那声音说:“我要你看看他。”我发觉线路有问题,便嘭地敲打一下电话机。“你是谁?”我问。一个男声答:“我是警局值班的,要你来看看你兄弟。”
我到达看守所时手里仍捏着支票簿。值班警官皱了皱眉头说:“不,你不用为他付保金的。他负责采访警察巡逻,在这儿有朋友。要你来,是看看他,然后领他回家。”
过后他又说:“不过他还得回局子来。有人要告他。也许是两个吧。”
全然不知自己会看到如何一幅景象就去见他,我不放心,所以一次次问:“出什么事了?”值班警官见是时候了,这才告诉我:“他打了人,打掉了那人几颗牙,人家可浑身是伤。”我又问:“那么第二个要告他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砸盘子,还砸了张桌子,”警官说,“第二位正是这家餐馆的店主。挨揍的那位是餐桌食客。”
现在我做好准备,可以去见弟弟了。事情渐渐清晰起来,警察打电话叫我来是要跟我谈话。他说:“近来,他老是犯事被抓。酒喝得太多了。”听到的竟比我想知道的更多。可能,从根子上说,问题出在我从来不想听到太多关于他的事。
警官最后说到要害,这才算把问题和盘托出:“另外,他在温泉城梭哈豪赌中欠了债。在温泉城豪赌中欠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们兄弟俩自以为在街上打过架就了不得啦。在温泉城用拳头可太小儿科了。这儿是梭哈豪赌的地方,其他种种都与这个有关。”
被突然吵醒后,来听这我不愿听到的事情,我还懵懂着。“咱们再从头来过。他怎么会在这儿的?他受伤没有?”
警官说:“没伤,就是醉了。他喝得太多。温泉城的人喝酒都不过量。”我要求警察:“说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根据警官所述,保罗和他的女朋友进了瓦伊斯餐厅去吃份三明治。餐厅的夜宵生意特别红火,因为店堂后面设有双人座,你带上你的女人可在这儿入座并拉上帷幕。“那女人,”警官说,“是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姑娘。你应该认识的。”他补充说,像是认准了我是知情人。
听上去,保罗和他的女友当时正在找个没人的双人座,走过一处时,有个男子从帷幕后边伸出头来,怪叫一声“哇嚯”。保罗一拳上去,顿时打落对方两颗牙齿,那人的身体弹回去撞倒餐桌,破碎的餐盘把那人和他的女友都割伤了。警官说:“那人对我说:‘耶稣啊,我只是想说,找个印第安人约会够好玩的。开个玩笑而已。’”
我对警官说:“一点也不好玩。”警官认同:“对,真没什么好玩的。可你兄弟要把这件事了结,得花很多钱和时间。真正不好玩的是,他在温泉城的赌场欠了钱。你难道不能帮他把事情摆平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对警官实话实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警官也实话实说。那年头做值班警察的还都是些爱尔兰人。“我有个弟弟,”他说,“好小伙一个。就是老惹事。我们叫‘不肖黑皮爱尔兰’的那种。”
“你是怎么帮他的?”我问。沉吟许久之后,他说:“我带他钓鱼去。”
“要是那也没有用呢?”我问。
“还是去看看你兄弟吧。”他回答说。
为了看清一个真实的他,我站在原地不动,等着脑海浮上穿连裤工装的妇人惊诧地望着他作“影子抛掷”时的印象。然后,我推开门,走进他们抓来醉鬼往里一扔的屋子。要到醉汉能笔直走过地板上的一道坼隙,这儿才能放人。“那女人跟他在一起。”警官说。
他站在窗前,但不可能是在往外张望,因为铁窗蒙着厚厚一层挡布。他也不可能看见了我,因为他正用那只抛掷钓线的大号手遮着脸。若不是一直对他那只手抱有专注温情,事后我可能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他。
详见1876年的小盘羊河之役。 指卡斯特率领骑兵最后被歼处。 女友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她那黑发乌油油的,我所中意的一种女人就是她这样的。她母亲是北方印第安人夏安部落一员,因此当那乌亮头发一闪出光,女人的模样确很俊俏。从侧面看去,她更像阿尔冈昆和罗马人,而非蒙古人种,颇有巾帼豪迈之风,特别是在几杯下肚之后。至少,她的曾祖母一代是北方夏安,曾同达科他的苏人一起,消灭卡斯特将军和第七骑兵军团。 当时,在小盘羊河扎营的是夏安人,对面就是将被他们世代纪念的小山包 。战事一结束,率先打扫战场的就有夏安妇女。她的先祖中至少有一个,曾在黄昏时分兴高采烈地割去第七军团骑兵的睾丸,而这酷刑是在人死之前施行的。
瓦伊斯餐厅里那个探出头来怪叫“哇嚯”的白脸鬼子,只丢了两颗牙,还算他走运。
跟她一起走在街上时,连我也避免不了被她惹的祸牵连进去。星期六晚上,她喜欢一手挽保罗,一手挽我,走在“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大街上,挤得行人纷纷靠边避让。要是有人不肯让出人行道,她就把保罗或我猛地朝对方身上推过去。周末夜晚,在“最后一丝希望的矿渠”大街,你不用推人到阴沟,就足以引发斗殴了。可如果请她出游的人,没有因为她而跟人大打出手,她就老觉得这个夜晚过得没劲,说我们都不在乎她。
每当她黑发可鉴之时,惹祸再多似乎也值,而且她还是我见过的最为婀娜多姿的舞娘之一。她使舞伴觉得,自己的舞步马上就会跟不上对方,如果不是已经落后的话。
那是种奇妙灵动和自惭形秽兼而有之的感觉,你搂着的舞伴像是要把你从地球上连根拔起,你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节奏。
我叫她莫—娜—瑟—塔,那是夏安“小石”酋长娇女的名字。起初,她并不特别喜欢这名字,虽然名字的意思是“春天荣发的嫩草”,然而听我说过传闻莫—娜—瑟—塔跟乔治·阿莫斯特朗·卡斯特将军生过一个私生子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这会儿俯身看着她,我只见到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和地板上伸展的双腿。头发失了光泽,我也不曾见过那双腿就这么静止叉开在地板上。知道我来看她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可修长的腿发软,丝袜又滑落,所以还是回到地板上保持原来的姿势,露出了袜子的顶部和吊袜带。
两人身体发出的怪味比看守所的空气还要难闻。那种怪味跟醉鬼的身份倒很相符。人体受冻又灌了一肚子酒时所分泌的东西,注满了两人的胃;身体还隐有知觉,明白出了什么事情,还希望明天不再来临。
两人谁也不看我一眼。他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她先开的口:“领我回家。”我说:“我就是为此来的。”她说:“把他也带上。”
一个善舞,一个擅钓,真是两相匹配。我搀扶着她,任她脚趾拖地也顾不得了。保罗转过身,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也不说话,只是跟了上来。他那特别发达的右腕支撑着右手,蒙住眼睛。在醉汉的脑袋里,好像这样我就看不见他了;他可能还以为,这么一来,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了。
走过警局前台时,警官说:“你们干吗不都去钓鱼?”
我没把保罗的女友送回她的家。那些年月,不住居留地的印第安人都得住在城外。他们一般都在屠宰场或垃圾站附近扎营。我把两人送回保罗的公寓。我侍候保罗在他的床上睡下,又把她放在原先我睡的床上,还换了新床单,让她的双腿搁上去觉得平滑。
我替她盖上毯子时,她说:“他该杀了那杂种才是。”
我说:“也许真杀了。”一听这话,她翻过身去睡了。我对她说的一切,特别如果事涉惨重伤亡,她始终是深信不疑的。
这时,密苏里河那边的山上,曙色初临。我驾车回狼溪去了。
从赫勒纳到狼溪四十英里崎岖不平的路,当年开车要走一小时左右。太阳从大带山脉和密苏里河钻出升起,随即山川皆披日光。我在已有的生活经验中遍寻可能助我开窍的教益,使我可以主动去帮助并打动弟弟,让他正视我们俩的关系。有一阵子,我甚至觉得值班警员开始时说的那席话也许管用。作为坐台值班的警察,他一定富有生活经验。他还说过,保罗其实就是苏格兰版的“不肖黑皮爱尔兰”。无疑,父亲家族中,从赫布里底群岛南部海角小岛的祖上老家,一路迁徙到北极圈以南一百一十至一百十五英里的阿拉斯加州费厄班克斯,定也出过几个“不肖黑皮苏格兰”。老祖宗当年为了躲避揣着逮捕令的警长和手持猎枪的丈夫,最远也只能逃到阿拉斯加了。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姑姑婶婶们说的;叔叔伯伯们全是共济会的人,相信凡男人就要秘密结社抱团,才不说这些呢。不过,姑姑婶婶们说起不肖子孙来,都是眉飞色舞的,告诉我那些人都是高大的伟男子,对年幼时的她们可好啦。而读着叔叔伯伯们的信,显然这些男人还把女人们看作当年的小姑娘。每年圣诞,只要他们还没死在遥远的异乡,这些仓皇出走的哥哥,都会给当年都是小姑娘的妹妹们,发来爱意浓浓的圣诞贺卡,用粗大的笔迹写上些保证回来的话,“回到美国,帮着她们在圣诞前夜,挂出圣诞老人的袜子”。
发现自己要参考女人来解释为什么我不懂得男人的同时,我回忆起几位曾经相好的女友,她们的叔伯与我弟弟颇有几分相似。那些人对于自己爱好的一行,有相当熟练的技艺。其中有一位是个水彩画家,另一位是俱乐部的高尔夫冠军。这些人个个注意所选职业,一定要使自己可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爱好的这一行上。那两位为人敦厚玲珑,可是不跟他们谈过话,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由于挣钱不多,没法把爱好当饭吃,家里人只好不时跟代表县政府的地区检察官会面,把令人难堪的事情压下来。
朝阳当头时分,往往是你感觉良好的一刻,认为你能找到办法去帮助跟你亲近的人。你认为他正需要你的帮助,即便对方并不这样想。太阳升起,光焰铺地,但事情并不因此就件件明豁。
离狼溪还剩十二英里左右处,路面沉入小刺梨峡谷,这儿的黎明来得也晚。突然再次进入晦暝的环境,我使劲注视路面,同时对自己说:见鬼,我弟弟才不像别人哩。他不是我女友的叔伯,亦非我姑姑婶婶们的哥哥。他是我的兄弟,有一身好技艺,四点五盎司钓竿在手,更是位大师。他可不会握支画笔,四处闲逛,或是为了改进短击技术去上高尔夫课;即使急需,他也不会收别人的钱;他不会抛下谁出走,尤其不可能跑到北极圈去。不像话,我竟然不理解他。
然而,孑然一身独在峡谷的我也知道,这样的人不会少:有自己并不了解的兄弟,但又很想援手帮助。这样的人可能就是人称“兄弟保护人”一类的角色,具有最古老的本能反应之一,而这种反应可能又是最为徒劳无功的反应之一,同时肯定也要缠你终生,不让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