氢弹的出现,并不能保障西方各国关于全面持久安全的愿望得到实现。它不是一个法宝,不能消除这些国家所面临的危险。氢弹虽然加强了西方国家的实力,但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焦急心情,增加了他们的“不安全感”。
1945年投掷的原子弹,对于西方当权的政治家们来说,似乎是加速彻底胜利和保障世界和平的一个轻便而简易的工具。正如丘吉尔所说的那样,他们当时设想,“这就足以使战争结束,使世界和平。只要花费少数几个原子弹的成本,使可显示出惊人的强大威力。对于受苦受难的人们来说,这是一只医治创伤的手。在人们经受了数不清的困苦和危难以后,这似乎算得上一种奇迹。”可是,时至今日,在自由世界里,人们的焦虑心情反而是与日俱增。这便证明,当权的政治家们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想透,因为那样取得的胜利并不能保障和平。
他们的眼光始终没有超出自己面前的直接战略目标,即“赢得战争的胜利”,而且不顾历史的经验教训,总认为军事胜利即足以保障和平。从大量的历史教训中,可以找到一条具有决定意义的真理:纯粹的军事战略必须接受“大战略”的指导,因为只有“大战略”才会有更深远的预见和更广博的观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条件下,胜利的追逐必然会要变成悲剧,使得各种努力毫无成效。德国在军事上的彻底失败,必不可免地要为苏维埃俄国控制欧洲大陆开辟道路,并使得共产主义的影响大规模地扩展到整个世界。同时,由于原子武器作了一场惊人的表演,使用这个武器以后很快就结束了战争,也就必然促使俄国人要在战后发展这种武器。
从来还没有过现在这样一种很少安全感的和平。经过了神经一直紧张的八个年头以后,由于热核武器的生产,那些“获得了胜利的国家”,更加感到不安全了。但这并不是成争造成的后果。
即使还在试验阶段,氢弹就已比其他任何武器都更加明白地证明,用“总体战”作为一种方法,也和以“胜利”作为战争目的一样,是一种陈腐了的观念。
对于这一点,那些一贯主张进行战略轰炸的人,现在也都认识到了。不久以前,英国空军元帅斯里索尔爵士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最近40年来,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总体战’,现在已经过时了……在我们的时代,或者说在我们这个世纪里,若再进行世界大战,那其结果将是集体自杀,人类的文明也将终结。”另外一位空军元帅泰德勋爵,也早已强调了这一点,指出要“准确而冷静地估计作战能力”。他说:“使用原子武器的战争,将不是什么决斗,而是相互交换的自杀。”可是,他又不大合乎逻辑地补充了一句:“这种趋势可以使侵略行径不至于受到鼓励。”其所以不合逻辑,是因为有一类头脑冷静的侵略者,他们知道自己的敌人对于不是明显地注定要带来灾难的威胁,能够立即作出反应,因而可以估计到对方不愿意自杀的那种天然的犹豫心理。
任何一个当权的政府,对于那种并非直接的侵略,或者其他任何局部性的和有限性的侵略,是否能定下使用氢弹的决心呢?现在,就连空军部门的那些领导者,也把这种行为称之为“自杀”,而某一个当权的政府,难道竟敢贸然决定首先跨出这一步吗?由此可以有定,除非某种威胁将要造成毁灭性的灾难,而且这种灾难比氢弹本身更为可怕,否则,决不会有人贸然使用氢弹。
政治家们把原子武器当作一种遏制侵略的因素,这种信念的基础看来是一种完全不合现实的幻想。说得准确一些,拿使用原子武器来进行威胁,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恫吓。事实上,俄国人,尤其是克里姆林宫的主人,对于这种恫吓并不会太认真,而那些靠近铁幕边缘的国家,反而会感到更伤脑筋,因为他们距离俄国很近,害怕苏俄的战略空军会拿他们当作开刀的试验品。如果说要用原子武器来保护他们,其结果可能是反而削弱了他们的抵抗决心。这种威胁的反作用,即它的“后膛爆炸力”的破坏性,早已证明是有很大害处的。
对于“遏制”政策的运用,氢弹不但无益,而且有害。它固然可减少“全面战争”爆发的可能性,但是却也增加了发生“有限战争”的机会,并助长了间接的和广泛的局部侵略之风。侵略者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促使对方犹豫不决,使他们在采取报复措施时难于决定是否使用氢弹或原子弹。
在现时代,为了“遏制”这种威胁,我们对于“传统性武器”的倚赖程度反而更深。当然,得出这个结论并不等于必须仅仅使用旧式武器,相反,我们在发展新式武器方面,应该是不断推进的。
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战略时代。它的本质与原子空军论者的假想是有很大差别的。而那些主张原子制空权的人,就旧的时代来说,还算是一些“革命派”。我们的现代敌手所制定的战略,基本上都包含两重目的:首先是避免遭受优势空军的突击;其次则以有力的回击来瘫痪对方。我们愈是承认使用轰炸航空兵施行密集突击的必要性,则愈有利于促进新型游击战略的推行,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怪事。
我们自己的战略,必须以明确理解这种观念作为基础,而我们的军事政策,也需要加以相应的改革。只要是以敌人的战略为依据,我们就可以成功地制定出有效的反战略;这里还要附带说明一句:想用氢弹来毁灭敌人的城市,则我们潜伏的同盟者——“第五纵队”,也必然被一起毁灭。
曾经广泛流行过一种现点,认为原子武器把战略给勾销了。这当然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混淆视听的怪论,原子武器虽然可使破坏力达到足以“自杀”的极端程度,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推动作用,促使人们加速反省,回复到间接路线的使用上来。而这种间接路线,正是战略的实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战争,必须合理使用武力,避免轻率用兵。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即已出现许多迹象,表明了使用“间接路线”的价值。而且,战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起的作用,比起第一次世界大战来已经巨大得多。不过,当时大战略的作用还不免令人失望。在现时代,原子武器既然不便于直接加以使用,那它就必然会促使侵略者去制定更加灵活的战略。可见,事情很明显,当原子武器正在日新月异之时,我们必须相应地发展自己的战略艺术。严格讲起来,战略的历史也就是间接路线的使用和演变的纪录。
我的这本《间接路线战略》,初版于1929年,当时用的书名是《历史上的决定性战争》。现在这个版本,是我25年来继续研究的结果,特别是总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战略和大战略方面的经验的结果。
当我研究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战役时,首先产生出来的一个思想是,间接路线要比直接路线优越得多。当时,我还只是专就战略学的观点来立论,只想更充分地把战略的实质揭露出来。可是,在经过深入的研究以后,我才开始认识到,间接路线的方法,还可以有更加广泛的应用范围。在生活的所有一切领域之内,这种间接法可算是一条定律,也是哲学上的一个真理。情况表明,对于人生途径上的一切问题,使用这种方法都能加以解决。每当各种相互矛盾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人总是其中的决定因素。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以新的观念进行直接攻击,总不免要招来顽强的抵抗,这样一来,反而会使观点的改变更加困难。如果采取出人意外的手段,把新的观念渗透进去,或者采取辩论的方式,则实现某种观点的改变,就会更加容易和迅速。这是因为,在辩论当中,论敌的下意识抵抗,是比较易于用迂回办法去克服的。无论在政治领域中,还是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上,采用间接路线的方法都是一个基本的原则。在商业方面,只要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则成交的机会就会多些。在其他任何一种情况下,大家都知道,要想说服一个人接受某种新的思想,最可靠的办法是设法使他相信,这个思想正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如同在战争中一样,在制服敌人以前,应首先削弱他的抵抗力,而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对方诱出他的防御阵地。
间接路线的观念,同人与人之间理智相互影响的所有问题都有紧密联系,这也正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不过,它与另外一条原则却是很难调和的,那就是:只有不顾各种利害关系和不怕一切后果而去追求真理,才有可能获得或者接近于获得作出具有真理价值的结论。
历史已经证明,“先知者”对于人类的进步起过何等重大的作用,而且同样表明,一个人如果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并毫无保留地把它公开说出来,那就会有实际的价值。不过,同样也很明显的是,这种真理尔后的命运如何,则常常取决于另外一批人物。这种人就是“领袖”。他们是哲学领域里的战略家,将力求使真理与人们所能接受的限度调和起来。他们在这一工作中的成就,则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他们自己对于真理所掌握的程度;二是他们在宣传真理时所具有的实际本领。
先知者将会遭到指责,这是他们注定了的命运。至于这个指责将达到何等程度,那就要看他们能在何种程度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一个领袖则不应该因此遭受指责。如果他遭受指责,正好证明他已失败,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其原因,或是缺乏智慧,没有能力,或是未能认清自己的职能应与先知者有所不同。不过,只有时间才能就责难的结果作出最后的判决。对一个领袖人物来说,也可能表面上是失败了,但就他作为“人”的地位而言,则也许还能给他增添光荣。或者,至少可以使他避免一个通常的毛病,即给真理带来了损失,而对事业毫无益处。如果一个人总是为了眼前利益而损害真理,那么,从他“思想子宫”里产生出来的,一定会是畸形的“婴儿”。
然而,有没有一种实际可行的办法,把认识真理和推广真理的过程结合起来呢?这就需要既不违背真理而又使人易于接受。从战略原理的研究中,看来可以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战略学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一条是,既要经常保持固定的目标,而在追求这个目标时,则应该适应环境,并随时改变路线。真理必然会要遭到反对,当它还是某种新型观念时,更是无可幸免。可是,这种反对的程度,能够设法逐步减轻——那就是不仅要注意到目标的本身,而且还要考虑到接近目标的方法。避免向坚固的阵地作正面的突击,尽量从侧翼采取迂回行动以猛击最要害的地点,这就是采取间接路线。不过,每一次选择这类间接路线的时候,都决不应该背离真理,而应该小心谨慎,因为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会比谎言更加有害于真理。
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实际经验中找到充分的例证,说明上述这些思想的意义。每一种新观念要想获得大家的接受,其最好的办法是设法把它表述出来,说明它并不是什么崭新的思想,而是“古已有之”的旧观念,只不过开始有些现代化罢了。这也并非故意散布欺人之谈,实际上,“在太阳底下没有哪一样东西会是全新的”。问题就在于是否肯动脑筋,能不能提出新旧两者之间的联系。举个例子来说吧。当我们提出证明,说快速的机动车辆,也就是具有迅速通行能力的坦克,正是古代装甲骑兵的继承者以后,那些反对机械化的呼声,马上就降低了调子,因为大家知道,在过去的时代里,骑兵曾起过极重大的作用,所以,恢复这类能起重大作用的工具,是很自然的事情。
巴·亨·利德尔-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