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安奈特太太聊完天几分钟后,汤姆查看并拨打了艾德在伦敦的号码。他听见艾德的留言机要求来电者留下姓名和电话,汤姆正要留言,艾德就接听了电话,让他顿感欣慰。

“喂,汤姆!是的,刚回到家。有什么新进展吗?”

汤姆深吸一口气。“新进展就是一切照旧。戴维·普利卡还在附近打捞东西,从一艘划艇上拖他的小钩子。”汤姆刻意保持冷静。

“别逗了!现在都多长时间了?十天——呃,肯定有一周多了吧。”

艾德根本没数过日子,汤姆也没有,不过汤姆感觉普立彻忙活了差不多两周了。“十天左右,”汤姆说,“老实说,艾德,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他真是一点都不含糊的——他很可能会发现你知道的那个东西。”

“是的。这让人难以置信——我觉得你需要支援了。”

汤姆听得出艾德理解他的处境。“是的。好吧,我应该是需要的。普立彻找了个帮手,我肯定已经跟杰夫说过了,一个叫泰迪的男人。他们两人一起在那艘不知疲倦的机动船上工作,拖着他们的两只耙子——其实就是两排小钩子而已。他们忙活了好长一阵子了——”

“那我赶过来吧,汤姆,尽我所能地帮你。看这样子,我是越早过来越好啊。”

汤姆迟疑了一下。“我承认那样我会感觉好些。”

“我会尽力的。有点活儿要周五中午前完成,不过我尽量明天下午就搞定。你跟杰夫说过了吗?”

“没有,我还在考虑——如果你能赶过来,也许就不用叫他了。周五下午还是晚上呢?”

“我得看看这活儿做得如何,也许我能早点过来,比如周五中午。我再给你电话吧,汤姆——把航班时间告诉你。”

汤姆打完电话以后轻松多了,一刻不等地跑去找安奈特太太,想通知她周末要来客人,一位从伦敦来的绅士。可安奈特太太的房门紧闭,没动静。她在午睡吗?她很少午睡的。

他从厨房的一扇窗户望出去,发现安奈特太太正弯腰站在右边的一丛野生紫罗兰旁。紫罗兰花呈淡紫色,在汤姆看来,它们禁得起风吹寒冻,或者虫害。他走出去。“安奈特太太?”

她直起身子。“汤姆先生——我正凑近了欣赏这些紫罗兰呢。它们太可爱了!”

汤姆表示同意。这些花儿把月桂树和黄杨树篱笆的周围点缀得十分漂亮。汤姆说出了他的好消息:要为某人烹调好菜,准备客房。

“一个好朋友!这样会让你开心起来,先生。他以前来过丽影吗?”

他们正朝着通往厨房的侧门走去。

“不确定。我觉得没有,奇怪得很。”这确实奇怪,因为他与艾德已经是这么长时间的老相识了。可能艾德无意之间要与汤姆及其家眷保持距离,出于对德瓦特伪作的避讳。当然,还有伯纳德·塔夫茨那次造访的悲剧。

“你觉得他会喜欢吃什么菜呢?”安奈特太太一回到她的领地——厨房——就问起了汤姆。

汤姆灿然一笑,仔细想了想。“他可能想吃点法国菜。在这样的天气——”眼下天气温和,并不热。

“龙虾——冷盘?普罗旺斯炖菜?当然啦!冷盘。小牛肉片佐马德拉酱?”她淡蓝色的眸子闪着光芒。

“是——是的,”光是听安奈特太太说这些就够吊人胃口的了,“好主意。他估计周五过来。”

“还有他夫人吗?”

“没有结婚。艾德先生一个人来。”

随后汤姆开车去邮局买邮票,顺便看看第二批邮件里是否有海洛伊丝的来信,这第二批邮件是不会送到家门口的。有一个信封上面是海洛伊丝手写的地址,他的内心雀跃起来。邮戳是马拉喀什,邮票上的墨迹模糊,看不清寄出的日期。信封里面是一张明信片,海洛伊丝在上面写道:

亲爱的汤姆:

一切都好,这是个热闹的城镇。如此美丽!傍晚时分,黄沙会变成紫色。我们没有生病,基本每天中午都吃库司库司(1)。下一站是梅内克,我们乘飞机过去。诺艾尔向你问好,我致以浓浓的爱意。

H.

汤姆很高兴能收到这明信片,只不过他数天前就知道她们要从马拉喀什去梅内克了。

汤姆接下来就兴致勃勃地到花园里干活了,拿着铲子卖力地将亨利漏掉的边缘给铲平整。亨利干起活来总是有些新奇的想法。他在某种程度上比较务实,甚至对植物十分在行;此外他还分不清主次,把一些不重要的小事办得妥妥当当的。但他总归是要价不高又不会耍滑头的人,汤姆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

干完活,汤姆冲了个澡,而后开始读奥斯卡·王尔德的传记。正如安奈特太太所言,知道有客来访,他是很高兴的。他甚至翻看了《电视周报》,想看看今晚有些什么节目。

他没有看到感兴趣的节目,不过他觉得可以十点的时候打开一个频道试试,除非他还有别的更有意思的事要做。汤姆等到十点时打开了电视,但五分钟之后就关掉了;他拿一把手电筒,步行到玛丽和乔治的酒吧喝浓缩咖啡去了。

那帮打牌的牌友又在酒吧,游戏机吱吱嘎嘎、劈里啪啦响着。但汤姆没有听见任何有关那个怪渔夫戴维·普立彻的消息。普立彻估计也是累得没法夜里出来喝一杯啤酒或者别的什么了,汤姆猜想。可尽管如此,只要前门一打开,汤姆还是会留意下普立彻是否来了。汤姆刚付完钱、准备离开时,正好门又开了,他一眼就瞄到普立彻的同伴泰迪进来了。

泰迪像是一个人来的,刚洗完澡的样子,一身干净的米色衬衣和丝光卡其布长裤。不过他看起来还有点蔫儿,也许只是疲劳的缘故。

“请再来一杯浓缩咖啡,乔治。”汤姆说。

“没问题,黎普利先生。”乔治都没有看汤姆一眼。他转过自己圆乎乎的身子,朝咖啡机走去。

那个叫泰迪的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汤姆——倘若曾有人向泰迪指认过汤姆的话,他挑了个吧台附近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玛丽给他端来一杯啤酒,跟他打招呼的样子像是以前见过一样,汤姆暗想,尽管他听不见她所说的话。

汤姆决定大胆地多看泰迪几眼,比一个陌生人看的次数要多,试试泰迪能否认出自己来。泰迪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泰迪皱了皱眉,低头去看自己的啤酒。他跟左边的一个男人随便说了两句,脸上没有笑容。

泰迪在考虑解除普立彻的聘约吗?他在思念巴黎的女友吗?他受够了普立彻家的气氛,受够了那两口子莫名其妙的关系吗?普立彻空手而回的那天,他能听见普立彻在卧室暴打妻子吗?泰迪很可能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从他的手可以看出,泰迪是个强壮的人,不是个有脑子的人。真是学音乐的学生吗?汤姆知道有些美国大学的课程看起来就像是职业学校的课程。学音乐并不一定意味着要懂或者热爱音乐;文凭才是最重要的。泰迪有六英尺多高,反正他越早撒手不干,汤姆越高兴。

汤姆付了第二杯咖啡的钱,朝着门口走去。当他经过机车游戏的时候,骑手正好撞上一道障碍物,一颗不停闪烁的星星便模拟他撞车的情形,星星最后就固定在屏幕上不动了。游戏结束。“投币投币投币。”观看游戏的人先是啧啧可惜,接着又哄笑起来。

那个叫泰迪的男人并没有看汤姆一眼。汤姆于是得出结论,普立彻还没有告诉泰迪他们要找的是莫奇森的尸体。也许普立彻骗他说要找的是一艘沉没游艇上的珠宝,一个装有宝贝的箱子?不管怎样,据汤姆观察,普立彻都没有提到说这东西跟本镇的某位邻居有关。

等汤姆从门口回望时,泰迪仍旧专心地喝着啤酒,没有跟任何人交谈。

既然天气温和适宜,加之安奈特太太似乎对龙虾的菜谱十分期待,汤姆主动要求开车去枫丹白露帮忙采购,顺便再去看看那边最好的鱼市。也没费多大劲——安奈特太太通常要受到两次邀请才会答应这样的外出计划——汤姆劝服了她一同前往。

除了准备好购物清单,他们还找了些购物袋和购物篮,带上汤姆送去干洗店的衣物,于九点半之前出了门。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而且安奈特太太从她的收音机里听预报说周六周日两天都是晴天呢。安奈特太太问,艾德先生做什么谋生的?

“他是个记者,”汤姆回答,“我从未测试过他的法语,他应该会一点的。”汤姆开心地笑了,想象着后面发生的情景。

他们的购物袋和购物篮都装满了,龙虾也妥妥地绑好,装进鱼贩子保证是可靠的双层白色塑料袋里。汤姆又给停车计时器投了些币,并邀请安奈特太太(两次)去附近的茶室享受“款待”,一点额外的奖励。她拗不过,便欣然接受了。

安奈特太太点了一只大大的巧克力冰淇淋球,上面插着兔耳朵一样的两根手指饼干,兔耳朵中间再抹上一大坨鲜奶油。她谨慎地环视周围,看看旁边桌子上正在闲聊的主妇们。闲聊吗?呃,汤姆觉得永远都无法断定,尽管她们埋头吃甜食的时候笑得很灿烂。汤姆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安奈特太太很喜欢她的冰淇淋,并向汤姆如是表示,令汤姆格外欢欣。

他们回车上的时候,汤姆一边走一边想,要是这个周末平安无事呢。艾德能待多长时间呢?待到周二吗?那样汤姆会觉得有必要再把杰夫叫来吗?关键还是在于,汤姆寻思,普立彻还能坚持多久。

“等海洛伊丝夫人回来了,你就更开心了,汤姆先生,”安奈特太太在回维勒佩斯的路上说,“夫人近况如何呢?”

“近况!我倒是希望我能知道点!邮政——唉,邮政好像比电话还要烂。我估计不到一周的时间,海洛伊丝夫人就回来了。”

汤姆的车转入维勒佩斯主街道的时候,他看到普立彻的白色小货车自他的右边横穿街道。汤姆不是很有必要减速的,但他还是刹了下车。船的马达已经取下,船尾悬空在小货车的地板上。他们到了午饭时间就把船抬出水面吗?汤姆觉得应该是这样,否则,光是把船系在岸边,就有可能被偷或者被驳船撞到。深色的帆布或防水布此时就扔在船旁边的地板上。他们吃完午饭又要再出来的,汤姆猜想。

“普黎夏先生。”安奈特太太说道。

“是的,”汤姆说,“那个美国人。”

“他想在运河里打捞点什么东西,”安奈特太太继续说道,“大家都在议论。可他就是不说到底在找什么。他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钱——”

“有些传说——”此时汤姆能笑得出来了,“你知道的,安奈特太太,有关沉没的宝藏、金币、珠宝盒子之类的传说——”

“他捞了不少猫呀狗呀的尸体,你知道的,汤姆先生。他就把这些尸体留在岸上了——随便那么一扔,或者是他的朋友扔的!这周围的住户可恼火了,还有散步过去的人……”

汤姆不愿听到这些,可他还是在听。他向右转弯,把车开进了仍旧敞开着的丽影的大门。

“他住在这儿不会开心的。他本来就不是个开心的人,”汤姆瞟了一眼安奈特太太,“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会在这一带长住。”汤姆的声音很柔和,但他的脉搏跳得有点快。他恨普立彻,这没什么新鲜的,可就是因为有安奈特太太在场,他不方便大声地咒骂普立彻,连小声嘀咕下也不行。

到了厨房,他们存放好多余的黄油,漂亮的花椰菜、莴苣,三种芝士,一罐极为好喝的咖啡,一块用来烤炙的牛排,当然还有那两只活生生的龙虾,安奈特太太后面会亲自处理龙虾,因为汤姆并不乐意干这事。汤姆知道,对安奈特太太而言,这些龙虾跟扔在沸水里的四季豆没什么两样,可他感觉自己听得见龙虾在沸水里垂死挣扎的惊叫声,至少是哀嚎声。同样令人难过的是汤姆读到过有关微波炉烤龙虾的内容,那里面说人在打开微波炉之后有十五秒的时间跑出厨房,不然就会听见,乃至看见龙虾在死之前用钳子狠命地敲打微波炉的玻璃门。汤姆估计有人是可以一边无动于衷地削土豆皮,一边等着龙虾被烤死的——需要多少秒钟?汤姆不敢相信安奈特太太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们家还没有微波炉呢。安奈特太太和海洛伊丝都没表现出要买一台的意思。就算她们想买,汤姆也准备好了如何打消她们的念头:他看到有消息说微波炉烤出来的土豆更像是水煮的,而不是烤的,这一点他们三个人都必须认真对待。至于说烹饪这件事,安奈特太太可从来都不着急。

“汤姆先生!”

汤姆听见安奈特太太在喊。声音从后院露台的台阶上传来,而他本人正待在温室里,温室的门敞开着,就是怕万一有人喊他。“啊?”

“电话!”

汤姆一路小跑,希望是艾德的电话,但又觉得可能是海洛伊丝打来的。他两大步跨上露台的台阶。

电话是艾德打来的。“明天中午左右应该没问题,汤姆。要准确点的话——拿支铅笔来记下?”

“好的,确实要记,”汤姆写下十一点二十五分到达戴高乐机场,航班号212,“我去接你,艾德。”

“那太好了——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

“不——不麻烦。一段舒服的车程——对我有好处。有什么消息——呃,辛西娅的?任何人的?”

“一点儿消息没有。你那边呢?”

“他还在钓鱼。你马上就看到了——噢,还有件事,艾德。《鸽子》的价格是多少?”

“给你算一万吧。不算一万五。”艾德咯咯笑了。

他们愉快地挂了电话。

汤姆开始考虑给《鸽子》素描装个画框:要浅棕色木质的框,细框或很粗的框都行,但必须是暖色调,就像那幅画略微泛黄的纸张一样。他跑到厨房去向安奈特太太宣布好消息:他们的客人明天中午将准时过来吃午饭。

随后他又回到温室去把他的杂活都干完了,还扫了地。同时他从屋子里取来一把软扫帚,将斜窗内侧的灰尘清洁了一番。汤姆希望他的家能够向艾德这样的老朋友呈现出最好的一面。

当天晚上,汤姆看了电影《热情似火》(2)的录影带。正是他所需要的轻松诙谐的作品,就算男声合唱团强颜欢笑的荒唐也是能放松心情的。

上床就寝之前,汤姆去了他的工作室,舒服地站在桌子边上画了几幅速写。他用粗粗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印象中艾德的脸。他也许可以问下艾德是否愿意摆上五至十分钟的造型,好让他画些草图。给艾德画肖像应该很有意思:他生就一张典型的英国面孔,肤色白皙,高高的发际线,稀疏的浅棕色直发,彬彬有礼但又戏谑的眼神,细长的嘴唇随时都可能泛起笑意或紧紧闭上。

* * *

(1) couscous,(北非的)蒸粗麦粉食物。

(2) Some Like It Hot,1959年拍摄的美国浪漫喜剧电影,由玛丽莲·梦露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