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好几天没有海洛伊丝的消息了,他只能假定她们还在卡萨布兰卡,写了几张明信片往维勒佩斯这边寄过来:这些明信片估计得海洛伊丝回来几天后才能收到。

汤姆感觉坐立不安。他给克雷格夫妇打电话,尽量轻松愉快地跟他们两人闲聊了一会,说了说丹吉尔和海洛伊丝后面的行程。但他婉言谢绝了与他们小酌的邀请。克雷格夫妇都是英国人,先生是退休律师,非常可靠得体,根本不知道汤姆和巴克马斯特画廊那伙人之间的关系,这是当然的,而且就算他们听说过莫奇森的名字,大概也早把它抛诸脑后了。

汤姆有了新的灵感,他画了几幅房间内景的速写作为他下一幅油画的素材,是一个朝向走廊敞开的房间。他想用紫色和近乎黑色的颜色构图,再以某个浅色物体来平衡下色调,他想象这个物体是一只花瓶,也许是空的,或者插上一支红色的花,待他后期确定好了就添加上去。

安奈特太太认为他有点“忧郁”,因为海洛伊丝夫人没有写信回来。

“一点没错,”汤姆淡淡地笑了,“可你知道的,那边的邮政糟糕透顶——”

一天晚上,他九点半左右到酒吧烟草店去换换空气。这个时候在店里逗留的人群跟五点半刚下班的那一拨略有不同。那边有几个打牌的男人,汤姆先前以为多数是单身汉来着,可他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许多已婚男人也喜欢晚上到当地的小酒馆消遣,而不是在家看电视什么的——实际上他们也可以到玛丽和乔治的店里来看电视。

“啊——呀,不明真相的人就该闭嘴!”玛丽一边倒着生啤,一边对某人或是全场的人喊叫。她咧开红唇对汤姆嫣然一笑,并点头示意。

汤姆到吧台找了个位置。他通常喜欢站在吧台旁。

“黎普利先生。”乔治打招呼了,他的胖手牢牢地扶在吧台另一侧的铝制水槽边上。

“唔——来半杯生啤。”汤姆说。乔治立马倒酒去了。

“他就是个懒鬼,铁定的!”汤姆听见右边一个男人在说。这男人的同伴还推了他一把,说了句什么又气又好笑的话来顶他,然后哈哈大笑。

汤姆往左挪了挪,因为这两位已经有点醉意了。他从周围的谈话中听来点片言只语,什么北非啦,某地的建筑项目啦,哪个建筑老板要招泥瓦匠啦,至少招六个,等等。

“……普黎夏,不是他?”一阵短笑声,“钓鱼!”

汤姆仔细去听,没有转动头。这些话来自他身后的一张桌子,在他的左侧。他扫一眼那张桌子,发现三个男人坐在那里,都穿着工作服,四十岁上下。其中一个在洗牌。

“在河里钓鱼——”

“他怎么不从岸上钓呢?”另一个人问道,“要是来了一艘小游艇”——嘎吱一声,配上两手的动作——“他就跟那艘笨船一起沉了!”

“嘿,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一个新加入的嗓音,有个年轻点的男人端着酒杯溜达过来,“他不是在钓鱼,他是在打捞河底的东西!两个带钩子的家伙!”

“啊,是的,我看到他们了。”一个打牌的人说道。他不太感兴趣,准备继续打牌。

牌已经在发了。

“他用那些家伙一条鲤鱼都捞不到。”

“没用的,只能捞到旧橡胶靴,沙丁鱼罐头,自行车!哈哈!”

“自行车!”年轻点的男人说道,他仍旧站着,“先生,你可别笑!他真的捞到了一辆自行车!我亲眼见到的!”他大笑起来,“生了锈,还歪七扭八的!”

“他到底要找什么?”

“古董呀!这些美国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呃?”这是一个稍年长的男人说的。

接着又是哄笑声,还有人咳嗽。

“他还真有个助手呢。”坐在桌边的一个男人高声吼了一句。此时正好玩机车游戏的那边(靠近门口)有人赢了头奖,一阵欢呼声传过来,淹没了那男人接下来几秒钟说的话。

“……又是个美国人。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为了钓鱼,真是荒唐啊。”

“那些美国人——如果他们有钱来搞这些无聊的事……”

汤姆啜了口啤酒,慢悠悠地点燃一根吉卜赛女郎香烟。

“他确实很卖力。我在莫雷附近看到过他!”

汤姆背对着桌子继续听着,甚至还不忘跟玛丽友好地聊上几句。但那些男人没有再聊普立彻了。打牌的人又痴迷地玩起来。汤姆知道他们刚才说的两个单词,一个是“gardons”,是一种产于欧洲的淡水小鱼,另一个是“chevesnes”,同样是一种可食用的鱼类,属于鲤科。不,普立彻不是在钓这些银色的小鱼,也不是在打捞旧自行车。

“海洛伊丝夫人呢?还在度假吗?”玛丽问。她深色的头发和眼睛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点野性,可她正动作机械地用湿润的抹布擦着吧台的木质台面。

“啊,呃,是的,”汤姆伸手去掏钱付账,“摩洛哥的魅力,你知道的。”

“摩洛哥!啊,美得很呐!我看过照片!”

玛丽几天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汤姆想起来,但玛丽是个忙碌的女人,从早到晚要招呼一百多个客人呢。汤姆离开酒吧前买了一包万宝路,好像有了这烟,海洛伊丝就能早点回来似的。

回到家,汤姆挑选出他明天作画时可能用到的几管颜料,并把画布装上画架。他在考虑他的构图,暗色,有张力,焦点放在背景上色彩更暗的一块神秘未知的区域,就像一间没有灯的小黑屋。他已经画了几幅素描。明天他就要开始在白色的画布上用铅笔勾图。但不是今天。他有点累了,怕勾不好,怕留下污迹,总之就是怕它不够完美。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电话还没有响过。伦敦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的朋友们也许认为没有接到消息就是好消息。而辛西娅呢?很可能在读一本书,同时心里笃定汤姆就是杀害莫奇森的凶手,几乎都有些自鸣得意了——她肯定也知道迪基·格林里夫是以何种可疑的方式撒手人寰的;她相信命运将最终做出判决,给汤姆的人生烙下烙印,不论结局如何。也许就是将他毁灭吧。

说到书嘛,汤姆很高兴能在临睡前看看理查德·艾尔曼(1)写的奥斯卡·王尔德传记。他每一段话都读得津津有味。王尔德的人生,有些部分读起来就像是一场排除异己的暴力,人类的命运便可见一斑;如此一个善良、有才华的人,为大众娱乐做出如此突出的贡献,竟然受到一班乌合之众出于嫉恨的攻击和诋毁,而这些人又从王尔德的受辱中获得施虐的快感。王尔德的故事让汤姆联想到基督,他也是博爱之人,怀有提升觉悟、增进生命喜乐的愿景。他们两人都为同代人所误解,都为那些咒他们死、骂他们活的人胸中深藏的嫉恨所害。所以也不奇怪,汤姆感叹,各种类型和年龄段的人都在读奥斯卡,也许连自己为何痴迷的原因都还没有弄清楚。

想着这些,汤姆翻了页,开始读有关雷诺·罗德(2)第一本诗集的内容。这本诗集是罗德本人以朋友身份送给奥斯卡的。在这本诗集中,罗德以意大利文——据说这是个奇怪的做法——手书一段题词,译文如下:

在你受难的时候,

那些曾听你说话的贪婪而冷酷的众人将聚集起来;

都来观看十字架上的你,

却无人怜悯你。

如今读来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奇怪的很,汤姆心想。他以前在哪儿读到过吗?但汤姆觉得他应该没有。

汤姆一边读着,一边想象奥斯卡得知自己的诗作赢得纽迪该奖(3)时的狂喜——得奖前不久他才遭学校勒令停学。此时,汤姆尽管躺在床上,舒服地靠着枕头,尽管还兴味盎然地想多读点书,仍免不了要去想普立彻,想他那该死的机动船。他还想到普立彻的助手。

“见鬼。”汤姆嘀咕着下了床。他要查看下这周边的地形,查看下附近的水道,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地图上查看过了,他还是忍不住。

汤姆翻开他的大地图——《时代简明世界地图》。这些河道和运河,从枫丹白露和莫雷地区附近,往南到蒙特罗及更远的区域,看起来像是《格雷解剖学》中一幅循环系统的插图:动脉和静脉兼而有之,粗细不一,互相交叉或互不干涉。但每一条河道或运河,都应该能装下普立彻的机动船。好极了,普立彻的任务很繁重啊。

他多想跟贾尼丝·普立彻聊一聊啊!她对这一切有何看法呢?“有收获吗,亲爱的?有晚餐吃的鱼吗?又是一辆旧自行车?或者一只破靴子?”普立彻告诉她要打捞的究竟是什么呢?很可能说了实话,汤姆寻思,是莫奇森。有何不可呢?普立彻手头有一份地图或者记录表吗?多半有的。

汤姆手头当然还留着他查看的第一份地图,上面还画了圈。他用铅笔画的那个圈把瓦济和更远一点的地方都涵盖进去了。在《时代简明世界地图》上,河道和运河画得更清晰,因此看起来更密密麻麻的。普立彻采取的策略是从大包围圈逐渐缩小范围,还是从就近的地方开始不断扩大范围呢?汤姆认为是后者。一个拖着尸体的人不可能有时间跑二十公里那么远,汤姆想,也许跑个十公里或十公里不到就行了。汤姆估计瓦济距离维勒佩斯也就八公里。

汤姆快速地估算出在十公里半径的范围内有约五十四公里的运河和河道。这是个不小的挑战!普立彻有可能再租上一艘机动船,再雇用两个帮手吗?

一个人要坚持多久才会放弃这样的挑战呢?汤姆提醒自己普立彻可不是普通人。

他已经打捞多少公里了,这七天以来,或者九天了?假设在运河上打捞一遍,照理说就在运河的中央,以每小时两公里的速度,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这样一天就能覆盖十二公里,但并非没有难度的,比如每隔半小时要避让另一条船,也许还得把船装上小货车,运送到另一条运河。如果是河道,就必须来回打捞两遍才能覆盖完整个河道的宽度。

那么,粗略估计一下,有五十公里左右的河道和运河,似乎还需要三周或不到三周的时间才能发现莫奇森,假如莫奇森的尸体还在的话,这也要靠点运气才行。

汤姆的内心难免咯噔一下,但他转念一想,这个时间段其实并不确定。万一莫奇森的尸体继续往北漂移,已经出了汤姆所考虑的范围呢?

此外,裹着防水布的尸体也许几个月前就漂进了一条运河,而运河又因为维护把水抽干了,尸体就被发现了,这又该如何呢?汤姆见到过好多干枯的运河,水都被某处的闸门给拦起来了。莫奇森的遗骸很可能就被交予警方,而警方大概也无法辨认其身份。汤姆并没有在报纸上看到相关的报道——一包身份不明的尸骨——但他没有认真去找过这样的报道,况且,这样的事有必要登上报纸吗?呃,还是有必要吧,汤姆琢磨,正好符合法国公众或其他任何国家民众的阅读口味:一包身份不明的尸骨被打捞上来,发现人是——一个周日钓鱼的人?男性,很可能死于暴力冲突或谋杀,非自杀。可不论怎样,汤姆还是不太相信警方或者任何个人已经发现了莫奇森。

一天下午,汤姆所构想的油画“内室”进展得还不错,他兴之所至,想打个电话给贾尼丝·普立彻。如果是戴维·普立彻接的电话,他大可以挂断;如果是贾尼丝,那他可以试试看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汤姆将一支沾了赭色的画笔轻轻地放在调色盘旁边,然后下楼去玄关打电话。

克吕佐太太,也就是汤姆所谓“更认真的”清洁工,此时正在楼下的浴室里忙碌,那里有一个洗手盆,一扇门朝向通往地窖的楼梯。据汤姆所知,克吕佐太太并不懂英语。她现在就在四米开外的位置。汤姆查了查他之前记下的普立彻家的号码,然后去拿电话,正好电话就响了。要是贾尼丝打来的就好了,汤姆边想边接起了电话。

不是贾尼丝。是跨洋电话,两个接线员小声嘟囔着,其中一个反应过来,询问了一句:“您是汤姆·黎普利先生吗?”

“是的,夫人。”海洛伊丝是受伤了吗?

“请稍等。”

“喂,汤姆!”海洛伊丝听起来无恙。

“喂,我的宝贝。你好吗?你为什么没有——”

“我们都很好……马拉喀什!是的……我写了一张明信片——在信封里,可你知道的——”

“没关系,谢谢。关键是——你身体可好?没生病?”

“没有,汤姆,亲爱的。诺艾尔知道什么药最管用!如果我们有需要,她可以去买的。”

好吧,这当然算是一种保障啦。汤姆听说过一些非洲的怪病。他大口吞咽了一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噢——”

汤姆从这个“噢”字中听出至少还要一个星期。

“我们想去看——”响亮的静电干扰,或是邻近的线路挂断了。接着海洛伊丝的声音又回来了,很冷静地说着:“梅内克。我们坐飞机过去——这边出了点状况。我要说再见了,汤姆。”

“什么状况?”

“……好的。再见,汤姆。”

结束了。

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呢?有人等着用电话吗?海洛伊丝听起来像是从酒店大堂打的电话(背景有其他人的声音),汤姆觉得这么做也很正常。还是窝火。不过他至少知道海洛伊丝目前一切顺利,如果飞去梅内克,那就在北边,往丹吉尔的方向,那她肯定就从丹吉尔坐飞机回家了。可惜没有时间跟诺艾尔说两句,而且他也不知道她们现在住哪家酒店。

总的说来,接到海洛伊丝的电话还是很振奋的。汤姆再次拿起电话,看了看手表——三点十分——再拨通普立彻家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五次、六次、七次。然后,贾尼丝的尖嗓子操着美国腔问了一声:“哈——啰——?”

“喂,贾尼丝!我是汤姆。你好吗?”

“噢——!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我们都好。你也好吗?”

汤姆觉得贾尼丝异常友好和兴奋。“很好,谢谢。你在享受这舒服的天气吗?我觉得很享受。”

“确实舒服呢!我刚才在外面给我的玫瑰花除草。我基本没听到电话响。”

“我听说戴维在钓鱼。”汤姆强装笑颜。

“哈——哈!钓鱼!”

“难道不是吗?我想我见到过他一次——我沿着附近的一条运河开车的时候。钓鲤鱼吗?”

“不,不是,雷普利先生。他在钓一具尸体(4),”她笑得很欢快,显然是被这谐音词给逗乐了,“真是荒唐!他能找到什么呀?什么都找不到!”又是一阵欢笑,“不过好歹他是出门去了。锻炼身体。”

“一具尸体——谁的?”

“一个叫莫奇森的家伙。戴维说你认识他——甚至还杀了他。你觉得像话吗?”

“不像话!”汤姆也哈哈笑了,故作开心的样子,“什么时候杀的他?”汤姆等了一会,“贾尼丝?”

“不好意思,我刚才以为他们可能回来了。结果是另外一辆车。几年前吧,我想是。噢,这太荒唐了,雷普利先生!”

“确实荒唐,”汤姆说,“不过正如你所说,能锻炼身体——运动——”

“运动!”贾尼丝的尖叫声,外加一声大笑,让汤姆觉得她丈夫运动的每一分钟她都欢喜得很。“拖着一个钩子——”

“还有跟你丈夫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老朋友吗?”

“不是!是一个学音乐的美国学生,戴维从巴黎挑来的!幸好他是个规矩的年轻人,不是个小偷——”贾尼丝咯咯笑着,“因为他在家里睡觉,所以我才这么说。他叫泰迪。”

“泰迪,”汤姆重复了一句,想等着对方把姓也说出来,可惜没有,“你觉得他们这么干能持续多久?”

“噢,直到他找到点东西为止吧。戴维是铁了心的,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成天都忙着帮他们买汽油、包扎受伤的手指,还要给他们做饭。你不能抽个空过来喝杯咖啡什么的吗?”

汤姆猝不及防。“我——谢谢。只是现在——”

“我听说你太太不在家。”

“是的,还有几周才回,我想。”

“她去哪儿了?”

“我想她下一站是去希腊。和一个朋友出去度度假,你知道的。我自己又还有很多园丁的活要干。”他微微一笑,此时克吕佐太太带着桶和拖把从楼下的浴室上来了。汤姆并不打算邀请贾尼丝·普立彻来家里喝咖啡或者酒水,因为贾尼丝可能因为天真或者出于恶意把此事汇报给戴维,到时候汤姆就显得太过于关心戴维的举动,从而暴露他内心的担忧。戴维当然也知道他妻子是个飘忽不定的人:那可能是他们虐爱游戏中的一部分。“好了,贾尼丝,我衷心祝愿你丈夫——邻里间的友好祝愿——”汤姆停顿下来,贾尼丝也等着他说话。他知道戴维已经跟她说了他在丹吉尔殴打戴维的事,不过在他们的世界里,对与错,礼与非礼,都无足轻重,甚至无可挂怀。这其实比游戏更难以掌控,因为游戏至少还有某种规则可言。

“再见,雷普利先生,感谢来电。”贾尼丝一如既往地友好。

汤姆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花园,思考着普立彻夫妇的可疑之处。他了解到什么信息呢?戴维可能要无休止地蛮干下去。不,那不可能。再有一个月,戴维就会搜遍方圆三十七点五公里内的范围!简直疯狂了!除非泰迪的报酬高得出奇,否则他也会坚持不下去的。当然了,普立彻也可以另外聘人,只要他付得起钱。

现在普立彻和泰迪搜到哪儿了?光是每天把船从小货车上卸下来,再装上去就够费劲的了,汤姆琢磨。这两个家伙此时此刻有可能在瓦济附近的卢万河段打捞吗?汤姆有股冲动想过去看看——不妨换上那辆白色的旅行车——以满足他的好奇心,反正也才三点半。然而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敢这么做,不敢第二次跑到抛尸现场去转悠。万一那天他去瓦济,开车过那座桥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且记住了他的脸呢?万一他正好撞见戴维和泰迪在那儿拖他们的钩子呢?

那会让汤姆睡不好觉的,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发现。

汤姆凝视着他业已完成的画作,很满意,相当的满意。他在构图的左侧加上了一个蓝红色的竖条,作为室内的窗帘。内室的门口,一个边角柔和的黑色长方形在中心略偏的位置,那些蓝的、紫的和黑的色调从这个长方形的边缘开始往外加深。整幅作品的高度要比宽度大。

又是周二了,汤姆想起了勒佩蒂先生,他们的音乐老师,通常是周二上门。但汤姆和海洛伊丝暂停了他们的课程:他们不知道要在北非待多久,而汤姆回来之后也没有打电话给勒佩蒂先生,尽管他自己在坚持练习。格雷丝家邀请汤姆某个周末过去吃顿饭,可汤姆婉言谢绝了。汤姆选了个平时的日子给艾格尼丝·格雷丝打电话,并主动说哪天下午三点左右过去造访。

周遭环境的转换让汤姆感觉眼前一亮。他们待在格雷丝家实用又整洁的厨房里,坐在够六个人用餐的大理石台面的餐桌边上喝着意式浓缩咖啡,搭配一小杯苹果酒。是的,汤姆说,他接到过两三次海洛伊丝的电话——至少有一次是断了线的。汤姆愉快地笑了。一张很久很久以前写的明信片,就在他离开后三天写的,也是昨天才寄到。一切都很顺利,据汤姆所知。

“你的邻居还在忙着钓鱼吧,”汤姆笑吟吟地说,“我听说的。”

“钓鱼,”艾格尼丝·格雷丝的棕色眉毛拧到一起,“他在找什么东西,但又不肯说是什么。他拖着那些小钩子,你知道吗?他的同伴也是。我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在肉铺里听别人议论来着。”

人们总是喜欢在面包房和肉铺里闲聊,而且面包师和屠户也会跟着一起聊,因此做买卖的速度就放慢了,不过人在里面待得越久,听到的闲话也越多。

汤姆最后说道:“我相信大家能从这些运河或河道里捞出些有意思的东西来。你要是看到我从当地的公共垃圾场——在被政府关闭之前,该死的政府——找到的东西,你会大吃一惊的。跟一场艺术展差不多!有古董家具!有些可能要小修小补一下,这是肯定的,但是——我家壁炉边上的那些金属水壶——还能装水呢,属于十九世纪晚期的东西了。它们都是从公共垃圾场捡来的。”汤姆得意地笑了。所谓的公共垃圾场,就是靠近一条从维勒佩斯通往外界的主干道的一片空地,以前允许大家把破椅子、旧冰箱,任何老旧的物品,比如图书(汤姆还回收了好些回去)都扔到那里去。如今这片空地被金属围栏包围起来,还上了锁。现代的进步呵!

“大家说他不是在搜集什么东西,”艾格尼丝说,一副不甚关心的样子,“有人说他把金属的物件都扔回去了。他这么做不太厚道。他应该扔到岸上去,至少捡垃圾的人会去收拾的。这样也算对社区做了贡献。”她淡然一笑,“再来一杯苹果酒吗,汤姆?”

“不用了,谢谢,艾格尼丝。我该回去了。”

“你现在回去做什么呢?工作吗?去独守空房?噢,我知道你有法子自娱自乐,汤姆,画画啦,还有你的大键琴——”

“是我们的大键琴,”汤姆插嘴道,“海洛伊丝和我两个人的。”

“没错,”艾格尼丝把头发往后一甩,注视着他,“可你看起来有点紧张。你在强迫自己回去。不过没关系。我希望海洛伊丝会打电话给你。”

汤姆已经起身,他微笑着说:“谁知道呢?”

“反正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过来吃个便饭,或者就是小坐一会。”

“我还是喜欢先打个电话,你了解的。”汤姆以同样愉快的语调说道。今天是工作日,汤姆知道安东尼要周五晚上或周六中午才回来,孩子们倒是随时都可能放学回家了。“再见,艾格尼丝。浓缩咖啡很好喝,非常感谢。”

她送他走到厨房门口。“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呢。别忘了你的老朋友在这儿。”她拍拍他的一只胳膊,然后他上了自己的车。

汤姆最后一次从车窗挥手告别。他刚把车开到马路上,那辆黄色的校车就从对面过来,停下,让艾德华和希薇两个下车了。

他不由得想到安奈特太太,想到她九月初休假的事。安奈特太太不喜欢在八月休假,虽然八月是法国的传统假期,她说是因为她无论走到哪,都是人满为患、交通拥塞的,而且八月里各家雇主往往都出门了,村里的管家们也比平日多了些闲暇,她和她的好朋友们可以互相串门。可尽管如此,他是否该建议安奈特太太现在就开始休假,假如她愿意的话?

他应该提议吗,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并不希望安奈特太太在村里看见或听见太多事情。

汤姆发觉自己有了焦虑的情绪,这样一来,他就更感觉软弱无力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缓解下焦虑,而且越快越好。

汤姆决定给杰夫或艾德打电话,他俩现在对汤姆来说同样重要。他需要有个朋友在身边,必要时能提供援手。毕竟,普立彻都有了泰迪这个帮手。

还有,倘使普立彻发现了他的目标物,泰迪会说些什么呢?普立彻到底是怎么跟泰迪交代的呢?

想到这里,汤姆突然开始捧腹大笑,几乎在客厅里跌跌撞撞起来,他本来刚才还一直在客厅来来回回地踱步。那个泰迪,学音乐的学生——是吗?——也许要找一具尸体!

就在此时,安奈特太太走了进来。“啊,汤姆先生——看到你心情愉快,我也跟着高兴啊!”

汤姆觉得自己一定是笑得满脸通红。“我刚想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不,不,夫人,翻译成法语就不好笑了!”

* * *

(1) Richard Ellmann(1918—1987),美国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

(2) Rennell Rodd(1858—1941),英国外交官、诗人。

(3) The Newdigate Prize,该奖项创立于1806年,获奖者需为牛津大学学生。

(4) 英语中的carp(鲤鱼)与corpse(尸体)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