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当天晚上吃完饭后感觉坐立不安,他不愿意看看电视来转移注意力,也不想给克雷格夫妇或艾格尼丝·格雷丝打电话。他在纠结是否给杰夫·康斯坦或艾德·班伯瑞打电话,他们可能有一个人在家。他要说点什么呢?要他们尽快过来?汤姆觉得他可以邀请他们中的一个过来——必要时当个帮手,汤姆打心底承认——他也不介意向艾德和杰夫坦承。无论谁过来,都可能只是度个短假,汤姆寻思,特别是无意外发生的情况下。如果普立彻折腾了五六天什么都没钓到或者捞到,他就会放弃吗?要是他完全鬼迷了心窍,一直折腾下去,钓个几周,几月呢?

这想法固然令人胆寒,却也是不无可能的,汤姆意识到。谁能预见到一个乱了心智的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好吧,心理学家也许可以,但那是建立在以往的案例、行为相似性和可能性之上的,而这些东西连医生都无法下定论。

海洛伊丝。她已经离开丽影六天了。想到她和诺艾尔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很舒心的,况且普立彻也没在那儿捣乱了,这样就更是愉快。

汤姆看着电话,先想到艾德,再想到杰夫,他觉得伦敦时间比他这里早一个小时是种幸运,万一他待会有冲动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打电话呢。

现在是九点十二分。安奈特太太已经忙完厨房里的活,多半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了。汤姆寻思他也许可以为“窗外景色”的油画画一两幅速写。

他正要走到楼梯,电话铃响了。

汤姆到玄关接了电话。“喂?”

“喂,雷普利先生,”一个笑嘻嘻的充满自信的美国嗓音说道,“又是我,迪基。记得吗?我一直在关注你——我知道你去了哪里。”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普立彻,捏起嗓子说话,比平时的音调高了些,装得更“年轻”些。他想象着普立彻一张龇牙咧嘴的脸,嘴巴歪来歪去地要学纽约人拖长调子说话,或者是把辅音吞下去的样子。汤姆一言不发。

“害怕了吧,汤姆?从过去传来的声音?死人也会说话啦?”

汤姆隐约听到贾尼丝在电话那头抗议了一声,或者只是他的想象?一声偷笑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报应很快就来了,汤姆。一切的所作所为都必须付出代价。”

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意义,汤姆认为。

“还在吗?也许你是被吓得哑巴了,呃,汤姆?”

“完全没有。这电话可是有录音的,普立彻。”

“哎哟——是迪基。开始把我放心上了,是吧,汤姆?”

汤姆仍旧默不作声。

“我——我不是普立彻,”尖嗓子继续自说自话,“但我认识普立彻。他在为我做点事情。”

或许他们要不了多久就到阴间相识去了,汤姆这么想着,并决定一个字也不说。

普立彻还没完。“干得很好。我们正在取得进展,”停顿一下,“还在吗?我们……”

汤姆索性挂断电话,轻轻地。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他并不喜欢这样,然而他人生中有好几次心跳比现在还快,他提醒自己。接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爬上楼梯,好让部分肾上腺素排出体外。

到了他的工作室,他打开日光灯,找来一支铅笔和一沓廉价的画纸。靠着一张便于站立的桌子,汤姆开始画他印象中的窗外景色:笔直的树木,他的花园与外界几乎水平的分界线,分界线以外那片并不属于他的土地生长着更为茂密的草和灌木丛。重描线条,尝试更有趣的构图,暂时不去想普立彻,但只是一定程度上的。

汤姆丢下他的维纳斯铅笔,心里嘀咕——这混蛋竟敢第二次假扮成迪基·格林里夫给他打电话!应该是第三次了,如果把海洛伊丝接到的那次也算上的话。看来真是他和贾尼丝两人联合起来搞的鬼。

在另一张画纸上,汤姆简单勾勒出普立彻的肖像,线条粗犷,深色的圆框眼镜,深色的眉毛,嘴巴夸大得几乎成了圆形,仿佛正在说着什么。眉毛可是一点都没皱:普立彻对自己的行事相当满意。汤姆用彩色铅笔涂色,红色的嘴唇,眼睛下面一点紫色,还有点绿色。好一幅逼真的漫画呀。但汤姆一把将画纸撕下来,折叠好,再一点点地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里。他可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幅画,他意识到,万一他要是除掉了普立彻呢。

随后汤姆去了他的卧室,那部经常放在海洛伊丝房间的电话已经被他挪用过来。他在考虑给杰夫打电话。伦敦现在差不多十点了。

接着他问自己,混蛋普立彻的胡搅蛮缠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吗?他是因为害怕而寻求支援吗?不管怎么说,他跟普立彻拳脚相向的时候,他可是占了上风的,尽管普立彻完全有机会做更多的反抗,但他并没有。

正准备拨号,电话突然响起。普立彻又来了,他猜想。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喂?”

“喂,汤姆,我是杰夫。我——”

“噢,杰夫!”

“是的,我跟艾德通过话了,你还没有联系他,所以我觉得该问下你那边情况如何。”

“唔,这个嘛——有点升温了,我想。普立彻回到镇上了——我这边。而且我觉得他买了一艘船,并不确定,也许是一艘带舷外马达的小船。我只能靠猜,因为东西装在小货车上,盖着布。我开车经过他家的时候看到的。”

“真的吗?用来——做什么的?”

汤姆认为杰夫应该能猜到。“我觉得他可以在运河里打捞——寻找东西!”汤姆大声笑了,“用爪锚来打捞,我的意思是。我还不确定。而且我敢保证,他还要花上很长时间才可能找到点什么。”

“我懂你意思了,”杰夫轻声说,“那个男的简直疯了,没错吧?”

“没错,”汤姆愉快地重复一句,“我还没亲眼见到他行动呢,给你说一声。不过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我会再次向你们汇报情况。”

“我们会帮你的,汤姆,如果你有需要。”

“有你们这句话就行了。谢谢你,杰夫,也跟艾德说声谢谢。同时我还是希望来艘驳船把普立彻的独木舟给撞沉喽。哈哈!”

他们互道珍重之后就挂了电话。

随时都能搬来救兵,这还是很让人宽慰的,汤姆感慨。杰夫·康斯坦,比如说,他就比伯纳德·塔夫茨更强壮、更机警。汤姆和伯纳德一起从汤姆花园后面的树丛里转移莫奇森尸体时,汤姆必须向伯纳德解释每一步操作的手法和目的,以最大限度地少发出声音,少开车灯。然后他还要教伯纳德在遇到警察查访时如何应对,而事实上他们确实遇到了一名警察。

在当前的情况下,汤姆琢磨,他的目标应该是确保莫奇森那具被帆布包裹的腐烂中的尸体继续留在水下,假设尸体还有残骸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一具尸体泡在水下四五年,或者只有三年,会怎么样呢?防水布或者帆布肯定会泡烂,也许一半多的布料都不在了;石头很可能滚落出来,导致尸体更易于浮动,甚至会上浮一点,假如尸身上还附有肉的话。可尸体上浮难道不是因为肿胀吗?汤姆联想到“离析”这个词,指的是外表皮肤一层层脱落。然后又如何呢?被鱼一点点咬食吗?水流难道不会将尸身上的肉冲刷干净,直到只剩下一堆白骨吗?肿胀的阶段肯定早就过去了。他到哪里去寻找这么一个莫奇森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汤姆告知安奈特太太他要到枫丹白露或者内穆尔去买园艺用的大剪刀,他问她有什么需要捎带回来的。

她说不需要,并表示感谢,但汤姆了解她的那点脾气,她可能要在汤姆出门前想点什么东西出来。

安奈特太太并无更多的表示,汤姆便在十点前出门了。他计划先到内穆尔去看看。汤姆发现自己又行驶在无名的小路上,因为他有充裕的时间:他只消开到下一根柱子那里,瞄一瞄上面一堆的指示牌,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开到一间加油站停车加油。他今天开的是棕色的雷诺车。

他走了一条往北的路,想着先开几公里,然后左转到内穆尔。从汤姆的车窗望出去是一片片农田,一辆拖拉机缓慢地行驶在黄色的麦茬之间。他一路上看到的车辆也几乎一半是轿车,一半是带大后轮的四轮农用车。现在又到了另一条运河,可以看见河上有一座黑色拱桥,桥的两端都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别有一番乡村风情。汤姆发现他的路线必须要经过这座桥,他慢慢地开过去,因为他后方没有来车。

汤姆刚驶上那座黑色铁桥,只是往右边瞥了一眼就看到两个男人坐在一艘划艇上,其中一个坐着的手上拿着像是很宽的耙子一样的东西。站着的那个右臂举得高高的,右手擎着一条绳子。汤姆把注意力放回到路上,马上又转移到两个男人身上,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

坐着的男人身穿浅色衬衫,深色头发,正是戴维·普立彻本人。站着的那个穿米色裤子和衬衫的汤姆并不认识,他个子高,金色头发。他们正在摆弄一根一米多宽的金属棒,棒上至少有六只小钩子,如果钩子再大一点,汤姆就感觉像四爪锚之类的东西了。

很好,很好。这些人如此专注,都没有抬头看他的车,戴维·普立彻现在对这辆车应该挺熟悉的吧。可汤姆转念一想,倘若普立彻认出来这辆车,那无非是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而已:汤姆·雷普利已经担心得到处打探他普立彻在干什么了,他普立彻又有何损失可言呢?

这小船安装了舷外马达,汤姆留意到。而且,他们可能有两个这样的带钩子的耙形工具?

尽管这样的小船在遇到驳船时必须靠岸躲让,或遇到两艘驳船交会时必须想办法远离,但汤姆已经没法从中获取安慰了。普立彻及其同伴似乎是铁了心的要完成他们的任务。说不定普立彻给他的帮手也是付了重酬的?他住在普立彻家吗?他究竟是什么人,本地人还是巴黎过来的?普立彻告诉他要打捞的东西是什么了吗?艾格尼丝·格雷丝也许知道这金发陌生人的来历。

普立彻有多大的几率找到莫奇森?普立彻眼下离他的目标只有大约十二公里。

一只乌鸦从汤姆的右手边俯冲下来,发出傲慢、聒耳的叫声“哑!哑!哑!”,像是在笑。这臭鸟在嘲笑谁呢,他还是普立彻,汤姆琢磨。当然是普立彻了!汤姆的双手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脸上泛起笑容。普立彻这爱管闲事的混账,他马上就要自食其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