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喝过第一杯咖啡后,汤姆从露台到了花园。昨夜下过雨,大丽花看起来都娇艳欲滴的,它们的花头可以修剪下,另外再摘几枝放到客厅里也是不错的。安奈特太太很少亲手去摘,因为她知道汤姆喜欢自己挑选当天的花色。

戴维·普立彻已经回来了,汤姆提醒自己,很可能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也许就去钓他的鱼了吧。是不是?

汤姆付了些账单,又在花园里摆弄了一个小时,然后吃午饭。安奈特太太只字未提今早上到面包店里闲聊普立彻家的事。他检查了车库里的两辆车,还有一辆停在外面的车,目前是辆旅行车。三辆车都能正常发动。汤姆把车窗都擦洗了。

随后他开着那辆红色的奔驰往西边去了。这辆车他很少开,他觉得是海洛伊丝的专用车。

往西边的路相当熟悉,地势也很平坦,可这些路并非他平常去莫雷或者去枫丹白露购物时走的路。汤姆根本说不清那天夜里他和伯纳德出去抛弃莫奇森尸体时走的是哪一条路。汤姆只是想找一条运河,任何距离够远的水流,能让他轻松抛掉捆裹好的尸体就行。汤姆往莫奇森裹尸的帆布里装了几块大石头,他还记得,这样尸体就能沉下去并一直沉在水底。呃,据汤姆所知,这方法确实管用。汤姆无意中发现前排的储物箱里有张折叠的地图,也许是这附近的地图,但他暂时还想凭着直觉去找找看。这区域内的几条大河——卢万河、约纳河和塞纳河都有无数的运河和支流,有些连名字都没有,汤姆知道他把莫奇森的尸体扔进了其中一条河道里,而且是越过一座桥的护栏往下扔的,他要是到了那个地方,自然就能认出来。

也许是大海捞针吧。倘若有人执意去墨西哥寻找德瓦特,到某个小村子去找,那才是穷其一生都完成不了的任务,而且很艰巨,汤姆寻思,因为德瓦特从未到墨西哥生活过,只在伦敦停留,最后跑到希腊去自杀了。

汤姆瞄一眼油量表,还有一半多。他到下一个安全点掉转车头,往东北方向开去。差不多每隔三分钟他才能看见别的车经过。道路两旁都是高高的青纱帐一般的玉米林,是为养牛种下的玉米。黑乌鸦在玉米林上盘旋,聒噪。

汤姆想起来,他和伯纳德那天夜里是从维勒佩斯开出去七八公里的样子,方向往西。他是否该回家找张地图,把维勒佩斯以西的地方圈起来?汤姆选了一条他认为能经过普立彻家和格雷丝家的路。

必须给贝特林家打电话,汤姆忽然想起。

普立彻两口子认识海洛伊丝的红色奔驰车吗?汤姆觉得他们不认识。当他接近他们的两层楼白房子时,他放慢速度,尽可能地一边看路,一边看房子。门廊前面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货车,汤姆一下子注意到。来送体育用品的?车上装着一件笨重的灰色货物,尾巴已经伸到车外、拖到地上去了。汤姆觉得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许是两个男人,可他并不确定,随后他便驶离了普立彻家。

小货车上装的可能是一艘小船吗?车上覆盖的灰色防水布令汤姆想起覆盖在托马斯·莫奇森尸体上的米色或棕黄色的防水布,或帆布。哎呀!也许戴维·普立彻搞到了一辆小货车,一艘小船,甚至连助手也有了?是划艇吗?一个人怎么能徒手将划艇放到运河里去呢(运河的水位可是随着闸门的开关而变化的),外加马达,外加自己用绳子把船放下去?运河的河岸十分陡峭。普立彻刚才是在跟送货人或者他打算雇用的人谈报酬吗?

如果戴维·普立彻回来了,汤姆就无法向他的不可靠的盟友贾尼丝询问有关她丈夫的问题了。因为戴维本人可能接到电话,或者偷听,或者直接从贾尼丝纤细的手中夺过电话。

格雷丝家这会没有人气。汤姆左转到一条空荡荡的马路,行驶几米之后又右转到丽影所在的那条路。

瓦济,这个名字突然在汤姆的脑海中闪现。毫无征兆的,就像一盏灯忽然被点亮。那是一个村子,靠近他抛尸的运河或者河道。瓦济。向西,汤姆琢磨,不论怎样,他都找地图查一查。

汤姆一回到家就找了一张枫丹白露地区的详细地图。略偏西方向,离桑斯不远。瓦济本来就位于卢万河之上,汤姆放下心来。莫奇森的尸体若是移动了,应该往北漂到塞纳河,汤姆寻思,但他很怀疑尸体会移动。他考虑了暴雨和回流的情况,有可能出现回流吗?内陆河不会,他想,而且幸亏是条自然河,因为运河时不时地要排干水来进行修缮。

他打了贝特林家的电话,贾克琳接了电话。是的,他和海洛伊丝都去了丹吉尔几天,汤姆说,海洛伊丝现在还在那儿。

“你们的儿子儿媳如何呢?”汤姆问。他们的儿子让-皮埃尔已经完成了艺术学院的学业,他之前两三年因为一个女孩中断了学业,而这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妻子,尽管他的父亲凡森·贝特林对女孩十分怨怒,汤姆还记得。“那女孩不值得你这么做!”凡森当时是这么怒吼的。

“让-皮埃尔很好,他们到十二月份就要生宝宝了!”贾克琳的声音充满了喜悦。

“啊,恭喜啊!”汤姆说,“这样你们的房子就得为宝宝保暖了。”

贾克琳哈哈大笑,觉得汤姆确实说到他们的痛处了。她和凡森多年来都没有热水供应,她承认,但他们要安装第二间厕所,就在客房的旁边,外加一个盥洗盆。

“很好!”汤姆微笑着说。他回想起贝特林一家不知为何非要在乡村住所里简单过日子,洗漱用的热水是用水壶在厨房的炉子上烧的,厕所也修在室外。

他们约好要尽快地拜访彼此,但这样的约定不一定总是遵守的,因为有些人似乎总是很忙,汤姆想,但他挂掉电话之后总归是舒服多了,保持良好的邻里关系是很重要的。

汤姆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看《先驱论坛报》。安奈特太太呢,他想是在她的卧室里,汤姆幻想自己都听见她的电视机声音。他知道她在看肥皂剧,因为她以前经常跟他和海洛伊丝聊这些剧,直到她后来意识到雷普利夫妇根本不看肥皂剧。

下午四点半,太阳依旧高悬于天空。汤姆开上棕色雷诺车,往瓦济的方向去了。真是不一样的景致啊,汤姆感叹,今天看到的是阳光照耀下的农田,而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漆黑一片,他都不确定自己在往哪儿开。到目前为止,他自我肯定,莫奇森的水下墓地还是最安全的隐匿点,也许仍然是最安全的。

汤姆先看到小镇的路标“瓦济”,然后才看到小镇。小镇实际上就在一片树林的后面,向左拐过一条弯就到了。汤姆在他的右手边发现了那座桥,水平的桥面,两端都有引桥,大概三十米长,也许不止。正是在这座桥上,他和伯纳德两人合力将莫奇森的尸体从齐腰的护栏上抛出去。

汤姆放慢车速,平稳地行驶着。到了桥头,他右转驶过桥面,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条路会通往哪里。他记得当时他和伯纳德停了车,然后把捆好的防水布拖到了桥上。或者,他们竟然有胆量把车往桥上开了一点吗?

汤姆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停下来查看地图。他看到一个十字路口,然后继续往前开,只要有个路牌指示内穆尔或桑斯的方向,他就知道该怎么走了。汤姆在脑子里回想刚才看到的那条河:蓝绿色的河水有点脏,河岸松软,杂草丛生,水位(只是今天的水位)离河岸的上沿有两三米的距离。若是有人步行到那河岸的边缘上,多半不是滑进河里,就是站不稳摔进河里。

戴维·普立彻会有什么理由跑到瓦济来呢?维勒佩斯附近可是有二三十公里的河道和运河呢。

汤姆回到家,脱掉衬衫和牛仔裤,在卧室里小睡了一会。他感觉更安全,更放松了。美美地睡上四十五分钟后,汤姆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在丹吉尔的那份紧张,在伦敦和辛西娅交谈的那份焦虑,还有对普立彻夫妇可能买条船的那份担忧都统统消失了。汤姆信步来到那间他认为是在丽影右后方角落的房间,那是他的工作间。

上好的旧橡木地板看起来依然漂亮,虽然不比家里其他地方的地板光亮。汤姆放了些旧帆布在地板上,他觉得起个装饰作用,有颜料滴下来的时候能防止弄脏地板,同时在他想擦干净画笔的时候也能充当抹布。

那幅《鸽子》。他该把泛黄的素描挂在哪里呢?自然是在客厅了,可以给朋友们欣赏。

汤姆花了几秒钟审视他之前画过的一幅画,这幅画现在就靠墙放着。站立的安奈特太太一手端着杯碟,那是汤姆早上喝的咖啡:汤姆事先画了速写,这样就不必劳累安奈特太太。她穿着一条紫色的裙子,系着白色的围裙。接下来一幅是画的海洛伊丝,她站在汤姆工作室角落里的一扇弧形窗户前向外眺望,她的右手放在窗棂上,左手放在腰间。还是事先画了速写,汤姆记得。海洛伊丝不喜欢保持同一个姿势超过十分钟以上。

他该试着画一幅窗外的美景吗?他已经三年没画过了,汤姆想。在他家院墙以外的那片阴森茂密的树林就是最初藏匿莫奇森尸体的地方——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汤姆将思绪转回创作。是的,他该试一试,明早先画几笔速写,前景的左右两边都画上漂亮的大丽花,后面是粉色和红色的玫瑰。这样的田园景致可以画得甜美而忧伤,但汤姆本意并非如此。他也许要尝试下只用画刀进行创作。

汤姆下楼,从玄关的衣橱里找出一件白色的棉质外衣,主要是为了在内袋里装上他的钱包。接着他走到厨房,发现安奈特太太已经开始忙活了。“在忙了吗?才五点而已,夫人。”

“处理蘑菇,先生。我喜欢提前把它们准备好。”安奈特太太拿她的淡蓝色眼睛瞅了他一眼,脸上泛起笑容。她确实站在水槽边上的。

“我要出门半小时。我能帮你带点什么吗?”

“是的,先生——《巴黎人报》?麻烦啦!”

“我很乐意,夫人!”汤姆说完便离开了。

他一到酒吧烟草店就马上买好报纸,免得自己忘了。时间尚早,男人们还没有下班,但店里面已经一如既往地热闹起来。有人在喊“来杯小杯的红酒,乔治!”,而玛丽也开始进入夜间的节奏了。她站在吧台后面偏左的位置,远远地向汤姆挥手。汤姆发现自己快速地环顾四周,想找一找戴维·普立彻,但没有看到他人。普立彻是很扎眼的,比大多数人高大,标志性的圆框眼镜,无法混进人堆里。

汤姆又上了那辆红色的奔驰车,往枫丹白露的方向开去,却无缘无故地在下一个路口左转。他现在差不多是在朝西南方行驶。海洛伊丝此刻在干什么呢?和诺艾尔两个人溜达回米拉玛酒店,都拎着塑料袋,还有新买来的篮子,里面满载着一下午采购的收获?她们在商量要回去冲凉、小睡,然后再吃晚饭?他是否应该今晚三点给海洛伊丝打个电话?

汤姆看到了一块维勒佩斯的指示牌,于是开始朝家的方向行驶,他注意到还有八公里才能到家。他减速,停下车,等一个村姑用长杆子赶鹅过马路。真美,汤姆想,三头美丽的白鹅正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且踏着自己的步调,从容不迫。

到了下一个小弯道附近,汤姆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前面有辆小货车走得很慢。他立刻注意到车尾有一块灰色的形状伸了出来。马路的右边有一条运河或河道,大概六十至八十米远。是普立彻和他的团队,还是普立彻一个人呢?汤姆离得很近,足以透过后窗看到司机正与副驾座位上的人聊天。汤姆想象他们都在观察并讨论右边的那条河。汤姆把速度放得更慢,他肯定这辆小货车就是先前在普立彻家看到的,不管那地方是前院还是后院。

汤姆在考虑左转或者右转绕行,但他最后决定要直走,超过小货车。

正当汤姆加速时,迎面开来一辆灰色的大标致,飞扬跋扈,一副完全不考虑其他人的架势。汤姆不得不减速,等避让过大标致之后才开始踩油门。

小货车里的两个人仍旧说着话,司机不是普立彻,而是个汤姆不认识的人,留一头浅棕色鬈发。普立彻坐在他旁边,汤姆经过时看见他手指着河流的方向说个不停。汤姆相信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

汤姆继续往维勒佩斯的方向开去,同时从后视镜中一直观察那辆小货车,看它是否要凑到河道跟前,比如穿过一片田野过去。但汤姆直到最后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