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杰夫、艾德用餐的时候,汤姆并未太多地考虑他眼下的问题。他们最终打车去了一家杰夫推荐的餐厅,在小威尼斯区,地方不大且环境静谧。餐厅当晚的客人很少,出奇的安静,以至于汤姆不得不小声说话,即便他说的只是些类似于烹饪的无关痛痒的话题。

艾德说他一直在开发自己尚未被发掘的烹饪天分(若有的话),下次他可以斗胆为二位一试身手。

“那明天晚上?明天中午?”杰夫不相信地笑了。

“我买了本叫作《创意厨师》的小册子,”艾德继续说道,“书里鼓励大家混合各种食材,还有——”

“剩菜?”杰夫举起一条滴着奶油的芦笋,接着把芦笋尖放进嘴里。

“随你怎么高兴,”艾德说,“不过下次一定做,我发誓。”

“可你还是不敢明天就做。”杰夫说。

“我怎么知道明天晚上汤姆还在不在这儿呢?汤姆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汤姆说。他的眼神已经开溜到几张空桌子以外的一个金发美女身上了。这女人满头直发,美艳极了,正和对面一个年轻男人说着话。她身穿无袖裙装,戴金耳环,一股子自信的满足感是汤姆在英国以外很少见到的,而她姣好的长相也让汤姆的眼睛忍不住要往她身上转悠。这年轻的女郎令汤姆想起要为海洛伊丝带点什么礼物。金耳环吗?荒唐!海洛伊丝有多少副金耳环了?手镯?海洛伊丝喜欢惊喜,哪怕只是他出门从外面带回来的一点小小的惊喜。海洛伊丝又什么时候回家呢?

艾德顺着汤姆痴迷的眼神去看了一眼。

“她很漂亮,是不?”汤姆说。

“很——漂——亮,”艾德表示同意,“听我说,汤姆——我这周末就有空了,或者周四都能空出来——离现在不过两天的时间——去法国——或者任何地方。我有篇文章要润色,然后打印出来。如有必要,我会加快速度。如果你处境困难的话。”

汤姆没有马上答复。

“艾德不用文字处理软件,”杰夫插了嘴,“艾德是个老古板。”

“我就是文字处理软件,”艾德说,“说到老古板,你的那些老相机呢?有些都很旧了吧。”

“都是超棒的设备。”杰夫阴阴地说。

汤姆看到艾德忍住没回嘴。汤姆正在享受美味的羊排和醇香的红酒。“艾德,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汤姆压低嗓音说道,同时他还瞅了瞅左边隔了一张空桌子的那张桌子,现在已经有三个人坐在那边,“因为你可能受伤。提醒你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受伤法,因为我从没见过普立彻拿枪,比如说。”汤姆略垂下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可能不得不跟这狗娘养的肉搏。真正地结果他,也说不定。”

他的话音在空气中回荡。

“我很强壮呢,”杰夫兴奋地说,“你可能需要我这样的帮手,汤姆。”

杰夫该是比艾德强壮些,汤姆琢磨,因为他更高,更重。另一方面呢,艾德看起来又要灵活些,必要时移动迅速。“我们都必须保养好身体,不是吗?现在谁还要来一份香甜软糯的甜品?”

杰夫抢着要买单。汤姆邀请他们喝一杯苹果酒。

“谁知道我们以后几时再聚会了——像这样的聚会?”汤姆说。

餐厅的女老板告诉他们苹果酒是餐厅免费赠送的。

汤姆在雨点敲打窗户的啪嗒声中醒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清晰。他穿上新买的睡衣(连标签都没有扯掉),到浴室洗漱一番,再走进艾德的厨房。艾德似乎还未起床。汤姆烧了点热水,给自己煮了一杯浓浓的滴滤式咖啡,然后迅速地冲澡、剃须。等艾德露脸的时候,汤姆正在试他的领带。

“天气真好啊!早安!”艾德微笑着说,“你看我在炫耀我的新睡衣呢。”

“我看到了。”汤姆正惦记着给安奈特太太打电话的事。他愉快地想着法国的时间要晚一个小时,再过二十分钟,她就购物回来了。“我煮了咖啡,如果你想来点的话。我的床怎么办?”

“暂时先铺好吧。我们待会再看。”艾德去了厨房。

汤姆很高兴艾德如此了解他,知道他想铺床或者撤下床单,而说一句“铺好床”就意味着欢迎他再住一晚,如有必要的话。艾德放了几只羊角面包到烤箱里加热,此外还有橙汁。汤姆喝了橙汁,但由于心情太紧张而吃不下任何东西。

“我约好了中午给海洛伊丝打电话,或者说试着打一下,”汤姆说,“我忘了是否跟你说过。”

“随时都欢迎你用我的电话,非常欢迎。”

汤姆想他中午也许不在这儿。

“谢谢。我们再看吧。”紧接着艾德的电话铃就响了,把汤姆吓了一跳。

汤姆听艾德说了几句,知道这是一通业务电话,有关一则图片说明的。

“好的,当然了,简单,”艾德说,“我这里有碳粉……我十一点前再打给你。没问题。”

汤姆看看手表,发现从他上次看表到现在,分针就几乎没走过。他估摸着他也许能跟艾德借把伞,花上小半天的时间到处走走,说不定到巴克马斯特画廊去挑选一幅能买回去的素描。一幅伯纳德·塔夫茨的素描。

艾德回来了,一言不发,径直去拿咖啡壶。

“我现在试试给我家里打电话。”汤姆从厨房椅子上站起来。

到了客厅,汤姆拨通丽影的电话,耐心地等着电话铃响了八下,接着又等了两下才放弃。

“她出去采购了,也有可能在说长道短。”汤姆微笑地对艾德补充了一句。不过安奈特太太也有点耳聋了,他之前注意到。

“待会再试,汤姆。我去换衣服。”艾德走开了。

汤姆几分钟后又试了一次。电话铃响到第五下时,安奈特太太接了电话。

“啊,汤姆先生!你在哪儿呀?”

“还在伦敦呢,夫人。我昨天跟海洛伊丝夫人通话了。她很好,在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汤姆笑了。“我怎么说得上来呢?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下丽影的情况。”汤姆知道安奈特太太如果遇到有潜入者必定要汇报,或者直接指名道姓,说是普立彻先生,倘若他来得及赶回去打探的话。

“一切都好,汤姆先生。亨利没有过来,不过一切都照旧。”

“普黎夏先生是否回维勒佩斯的家里去了,你可知道?”

“还没回来,先生,他一直不在家,不过他今天就回来了。我今早上在面包店才听珍娜薇说的,她又是从电工余伯先生的太太那里听说的,余伯先生今早上刚到普黎夏太太那里干了点活。”

“原来如此,”汤姆对安奈特太太的情报服务心怀敬意,“今天就回来。”

“噢,是的,千真万确。”安奈特太太冷静地说,似乎她在谈论日升日落这样的事实。

“我会再打回来的,等我——等我——呃,又要换地方的时候,安奈特太太。好了,你保重了!”他挂掉电话,然后长叹一声气。

汤姆觉得他今天该回家,所以下一步就是预订回巴黎的机票。他走到他的床前,开始撤床单,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也许在艾德招待下一位客人之前又回来了,于是他又把床铺恢复原样。

“我以为你早铺好了呢。”艾德走进房间。

汤姆解释说:“老普利卡今天回维勒佩斯了。我得回去跟他会一会。必要的时候,我就把他引到伦敦来,这地方”——汤姆朝艾德坏笑一下,因为他要开始说点不着边际的了——“街道数不胜数,晚上又黑漆麻乌的,开膛手杰克都能来去自如,是吧?他要想——”汤姆打住了。

“他要想什么?”

“普立彻要想通过毁掉我而得到什么,我不知道。我猜是满足他的虐待狂心理吧。他大概无法证明任何事,你知道的,艾德?但对我来说就悲剧了。假如他真的想方设法杀了我,他就能眼看着海洛伊丝变成一个伤心的寡妇,也许回巴黎去生活,因为我无法想象她独自生活在我们的房子里——更无法想象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又继续生活在那儿。”

“汤姆,别胡思乱想了!”

汤姆张开双臂,想要放松下。“我理解不了这些脑子进水的人,”可他倒是非常理解伯纳德·塔夫茨啊,他意识到,“我现在想看看航班的情况,请别介意,艾德。”

汤姆给法国航空的订票专线打电话,了解到他可以搭乘当天下午一点四十分从希思罗机场出发的航班。汤姆把消息告诉了艾德。

“我这就打包走人。”汤姆说。

艾德正准备到打字机前坐下,他的桌子上也摆好一些要处理的文件。“希望我们很快又再见面,汤姆。我非常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的精神与你同在。”

“有德瓦特的素描出售吗?我觉得原则上是不出售的吧。”

艾德·班伯瑞淡然一笑。“我们捏得很紧——不过对你的话呢——”

“总共有多少?价格怎么定的——大概?”

“五十左右?价格可能从两千往上至——一万五,差不多。当然了,有些是伯纳德·塔夫茨的作品。好的作品价格也会趋高。不单单以尺寸而论。”

“我按市价付钱,这是自然的。我也很愿意。”

艾德几乎笑出声来。“你要是喜欢哪幅素描,你大可作为礼物笑纳好了!说到底,谁是真正获利的人啊?我们三个都是啊!”

“我今天可能还有时间去画廊看看。你家里有保存的画吗?”汤姆问得好像艾德说没有都不行。

“我卧室里有一幅,如果你想看的话。”

他们移步到那个短过道尽头的房间。艾德举起一幅面朝里倚靠着斗柜的镶框画。蜡笔和炭笔勾勒的垂直和倾斜的线条似乎在描绘一个画架的形象,而画架后面又隐约显现出一个略高出画架的人影。这是塔夫茨还是德瓦特本人的作品呢?

“漂亮,”汤姆眯起眼又睁开,身子往前凑,“什么题目呢?”

“《画室里的画架》,”艾德回答道,“我喜欢这温暖的橙红色。只用这么两根线条来显示房间的大小,很独特。”跟着他补充说,“这画我不是一直挂着的——差不多一年里只挂六个月——所以它对我还有新鲜感。”

画有近三十英寸高,约二十英寸宽,灰色的素色画框十分得宜。

“伯纳德的?”汤姆问。

“是德瓦特的。我多年前买来的——便宜得吓人。我想也就四十英镑吧。忘了在哪儿买的了!德瓦特在伦敦画的。看这只手。”艾德伸出右手,做出和画上一样的姿势。

画上确有一只右手伸出来,指间似乎还夹着一支细长的画笔。画家正朝画架走去,左脚仅由一笔深灰色来表示鞋跟。

“正要工作的男人,”艾德说,“让我精神振奋,这幅画。”

“我懂,”汤姆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出去看画——然后打车去希思罗。非常感激,艾德,感激你的盛情款待。”

汤姆收拾起他的雨衣和小行李箱。他把钥匙留在床头柜上,下面还放了两张二十英镑的钞票,是打电话的费用,艾德也许今天或明天就能发现。

“我要确定下我具体什么时候来吗?”艾德问,“比如明天?你说句话就行,汤姆。”

“我先看看情况再说。我可能今晚打电话给你,如果没打,你也别担心。我应该今晚七八点钟到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他们在门口紧紧地握手。

汤姆步行到一个看起来能打到车的街角。打到车以后,他请司机开到旧邦德街。

这次汤姆去的时候,尼克正好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苏富比的目录,他站起来迎接汤姆。

“早上好,尼克,”汤姆愉快地说,“我又回来了——想再看看德瓦特的素描。不知可否?”

尼克挺直身子,面带微笑,似乎觉得这要求挺特别的。“可以,先生——这边请,您知道的。”

汤姆喜欢尼克取出的第一幅画,是窗台上一只鸽子的速写,德瓦特风格的多重轮廓线条表明这警觉的鸟儿有一丝惊动。米白色的画纸已经泛黄,虽然纸质上乘,也免不了边角处出现破损的痕迹,但汤姆反而喜欢这样。这画以炭笔和蜡笔绘成,此时就保存在透明的塑料膜之下。

“这画的价格多少呢?”

“唔——大概一万英镑吧,先生。我还得去核实下。”

汤姆又看了另一幅资料夹里的画,繁忙餐厅的内景,他并不感兴趣,接下来好像是伦敦某个公园里的两棵树和一条长凳。都不行,还是鸽子好。“我先交首付款——然后你再跟班伯瑞先生商量?”

汤姆签了一张两千英镑的支票交给坐在桌前的尼克。“可惜没有德瓦特的签名。只差签名而已。”汤姆说道。他很想听听尼克怎么答复这个问题的。

“呃——是的,先生,”尼克愉快地说,急忙打个圆场,“这就是德瓦特的做派,我听说。灵感来了就马上画个速写,没想过要签名,日后也忘了签名,后来呢,他——就不在人世了。”

汤姆点头。“确实如此。再见,尼克。班伯瑞先生有我的地址。”

“噢,是的,先生,没问题。”

再到希思罗机场,汤姆每回来都感觉这地方人更多了。带着扫帚和滚轮垃圾筒的清洁女工无法跟上人们乱扔纸巾和机票封套的节奏。汤姆还来得及给海洛伊丝买一盒六种不同英国香皂的套装,为丽影捎上一瓶保乐绿茴香酒。

他什么时候再见到海洛伊丝啊?

汤姆买了一份飞机上并不提供的小报。吃完一顿龙虾配白葡萄酒的午餐后,汤姆小睡了一会,直到空乘提醒他系安全带的时候才醒。飞机下方就是整齐、绵延的法国田野了,浅绿色和较深的棕绿色交错拼接在一起。机身开始倾斜。汤姆感觉力量倍增,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几乎是。他当天上午在伦敦的时候曾想过要到报纸档案馆去查戴维·普立彻的资料,不论是什么地方的档案馆,正如这家伙很可能在美国就已经查过汤姆·雷普利一样。可又能查到些什么有关戴维·普立彻的记录呢,倘若这是真名的话?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吗?超速的罚单吗?十八岁违反毒品禁令吗?这些都没什么记录的价值,即使是在美国,到了英国或法国就更没有任何意义了。然而,还是很好奇,普立彻也许会因为十五岁时虐狗致死而被记录在案,像这样细小而可怕的事实也许就可能发生在伦敦,假如电脑能事无巨细地搜索并拷贝下来的话。飞机平稳地降落并开始滑行,汤姆牢牢地稳住自己。而他自己的记录呢——呃,基本都是涉嫌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案子,不过都没有定案。

通过入境检查之后,汤姆找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

安奈特太太在铃响第八声的时候接了电话。“啊,汤姆先生!您在哪儿啊?”

“在戴高乐机场。运气好的话,两小时就能到家了。一切都好吗?”

汤姆确认了一切都好,跟平时一样。

然后搭出租车回家。他太想回家了,也顾不上司机是否会留意他家的地址。天气温暖,阳光普照,汤姆将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一条缝,希望司机别抱怨说风太大,因为法国人是连一丝丝的小风都不乐意的。汤姆回想起伦敦的事,想起年轻的尼克,还有随时准备伸出援手的杰夫和艾德。贾尼丝又在做什么呢?她给她丈夫提供了多少协助,为他打了多少掩护,又如何拿着这些事来取笑他呢?先帮着他把火烧起来,然后再来个釜底抽薪?贾尼丝是个反复无常的人,汤姆想,尽管用这个词来形容像她那样脆弱的人很是荒唐。

安奈特太太已经早早地打开前门,站在石头门廊上等着出租车停车。看来她耳朵并不聋,至少听得见出租车车轮碾压碎石路的声音。汤姆付了车钱,又多加了小费,然后拎着箱子来到门口。

“不,不,我自己来吧!”汤姆说。

“就这么点分量?”

安奈特太太的老习惯从未改过,比如总是要搬最重的箱子,这些都是当管家的本分。

“海洛伊丝夫人打过电话吗?”

“没有,先生。”

这就是好消息了,汤姆暗忖。他走进玄关,闻见类似紫玫瑰花瓣的香味,但此刻没有薰衣草蜡膏的味道,这一点让他立马想起他的手提箱里有薰衣草味的蜡膏。

“来杯茶吗,汤姆先生?或者咖啡?加冰的饮品?”她正在挂他的雨衣。

汤姆没想好。他步入客厅,透过落地窗向花园的草坪望了一眼。“好吧,那就来杯咖啡。当然还加一杯饮品。”时间刚过了七点。

“好的,先生。啊!贝特林太太昨晚来过电话。我告诉她你和夫人都不在家。”

“谢谢。”汤姆说。贾克琳和凡森·贝特林夫妇是住在几公里以外另一个镇上的邻居。“谢谢,我会给她打电话的,”汤姆往楼梯走去,“没有别的电话了?”

“没——没了,我想是。”

“我十分钟后下来。噢,对了——”汤姆将手提箱平放在地板上,打开,抽出装着几罐蜡膏的塑料袋,“这是给家里带的礼物,夫人。”

“啊,薰衣草亮光蜡!这礼物总不会错的!谢谢!”

汤姆十分钟后下来了,换了一身衣服,外加一双便鞋。他决定喝一小杯的苹果酒来搭配咖啡,这样能换换口味。安奈特太太就守在汤姆的边上,确认她准备的晚饭是否合乎汤姆的胃口,尽管一向都没什么问题。她呱啦呱啦地描述着,话从汤姆的这边耳朵进,又从那边耳朵出去,因为他在考虑给贾尼丝那个没原则的人打电话。

“听起来很诱人呐,”汤姆礼貌地说,“我真希望海洛伊丝夫人能跟我一起享用。”

“那海洛伊丝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不确定,”汤姆回答,“不过她玩得很开心——和一个好朋友一起,你知道的。”

随后他就清静了。贾尼丝·普立彻。汤姆从黄沙发上起来,故意慢吞吞地走到厨房。他对安奈特太太说:“还有普立彻先生呢?他今天该回来了吧?”汤姆尽量问得随意,好像只是在打听一位尚未交好的邻居。他一本正经地挪到冰箱那里,想拿一块奶酪或者别的什么一眼能看到的东西吃吃,以显示自己进厨房的目的正是为此,而非其他。

安奈特太太帮他准备了一只小盘子和一把餐刀。“他今早上没有回来,”她回答说,“也许现在也还没有。”

“可他的妻子还在这儿?”

“噢,是的。她偶尔去杂货铺。”

汤姆端着小盘子回到客厅,将盘子放在酒杯旁边。玄关桌上有他的记事簿,安奈特太太从不碰它。很快汤姆就找到了普立彻家的号码,这号码尚未登记在官方电话簿上。

汤姆还没来得及去摸电话,安奈特太太就又过来找他了。

“汤姆先生,趁我还没忘,我今早上听到消息说普立彻夫妇已经买下他们在维勒佩斯租的那所房子了。”

“当真吗?”汤姆说,“有意思。”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感兴趣。安奈特太太转身离开了。汤姆眼睛盯着电话。

倘若是普立彻本人接了电话,汤姆盘算着,他就立马挂电话。倘若是贾尼丝接了电话,他就试着聊一聊。他可以询问下戴维的下巴如何了,普立彻多半已经告诉贾尼丝他们在丹吉尔打架的事。贾尼丝知道普立彻说着美式法语给安奈特太太假传海洛伊丝被绑架的消息吗?汤姆决定不提起此事。什么时候软的不行来硬的呢?或者先来硬的再来软的?汤姆挺直身子,一边提醒自己有礼有节终归是没错的,一边拨打了号码。

贾尼丝·普立彻接了电话,唱歌一样来句美式的“哈——啰——?”

“喂——贾尼丝。我是汤姆·雷普利。”汤姆面带微笑地说。

“噢,雷普利先生!我以为你还在北非呢!”

“去了又回来了。在那儿见到你的丈夫,你也许知道。”还把他揍晕过去了,汤姆心想。他再一次微笑,好像对方能从电话上看到他一样。

“是——是的。我明白——”贾尼丝止住口,不过她的语调很动听、柔和,“是的,还打了架——”

“噢,也不算真正的打架,”汤姆谦逊地说,他感觉戴维·普立彻还没到家,“我希望戴维现在没问题了吧?”

“当然,他没啥问题。我知道有些事他是自作自受,”贾尼丝一本正经地说,“打掉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不是吗?谁让他要自己跑去丹吉尔呢?”

汤姆不禁浑身一冷。这些话可比贾尼丝要表达的意思深刻得多呀。“戴维马上回来了吗?”

“是的,今晚上。我要去枫丹白露接他,等他先电话通知我,”贾尼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他说他要稍晚点,因为他今天要在巴黎买体育用品。”

“哦。高尔夫吗?”汤姆问道。

“不——不是。我想是渔具。不太确定。你知道戴维说话的方式,老是兜圈子。”

汤姆并不知道。“你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呢?不觉得孤单或者无聊吗?”

“哦,不觉得,从来没有过。我听我的法语语法磁带,努力提高下法语,”此处略有笑声,“这里的人都很友好。”

确实如此。汤姆立刻想到格雷丝夫妇,就隔了两栋房子的距离,但他不想问贾尼丝是否与他们熟络了。

“再说戴维吧。下周也许就要买网球拍了。”贾尼丝说。

“只要他高兴就好,”汤姆咯咯笑了一声,“也许这样他就不用惦记我家的房子啦。”他宽容又打趣地说,似乎在说一个喜厌无常的小孩子。

“噢,那很难说。他把这里的房子都买了。他很为你着迷呢。”

汤姆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幅画面:笑盈盈的贾尼丝毫无怨言地将她的丈夫从丽影接走,而她的丈夫刚拿着相机到丽影周边徘徊,不停地拍照。“你好像也不太赞同他的某些做法,”汤姆继续说道,“你曾想过要劝阻他?甚至离开他吗?”汤姆斗胆一问。

紧张的笑声。“女人不会背弃自己的丈夫,对吧?而且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最后一个“我”字从笑声中破发出来,挺刺耳的。

汤姆一点也没笑,哪怕只是淡然一笑。“我懂,”他没有别的话好说,“你是个忠实的妻子!好吧,我祝福你们两个,贾尼丝。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噢,也许吧,是的。谢谢你打电话过来,雷普利先生。”

“再见。”他挂掉电话。

真是个疯人院!很快就见到他们了!他刚才说的“我们”,好像海洛伊丝已经回家了一样。有何不可呢?兴许还能诱导普立彻再去冒点险,再蛮干一番。汤姆觉察到自己有了要杀掉普立彻的念头,这跟当年他想要打击黑手党的念头差不多,只不过后者不涉及私人恩怨:他痛恨的是黑手党这个组织,他认为黑手党是一伙既残忍又组织严密的敲诈者。不管他杀的是谁(他杀了两个黑手党成员),都不要紧,只不过少了两个成员而已。但杀普立彻是为了解决私人恩怨,是他自己伸着脑袋过来,非要挨上一刀不可。贾尼丝能帮忙吗?别指望贾尼丝了,汤姆提醒自己,她到了关键时刻肯定要掉链子,她要救她的丈夫,再从他那里多多地享受身心的折磨。为什么他没有在拉哈法解决掉普立彻,用他那把新买的藏在口袋里的小刀?

他大概只有解决了普立彻两口子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汤姆一边点燃一支香烟,一边做这样的估计。除非他们都决定要搬离维勒佩斯。

苹果酒与咖啡。汤姆喝完最后的几滴,将杯碟送回厨房。他随便瞄了一眼,发现安奈特太太五分钟之内还没法开饭,于是汤姆告诉她说他还要再打一通电话。

然后他给格雷丝家打了过去,他脑子里记着号码的。

艾格尼丝接了电话,汤姆从远处传来的哗啦声判断出他打扰别人家吃饭了。

“是的,今天从伦敦回来的,”汤姆说,“我想我打扰你们了。”

“不!希薇和我刚好在收拾。海洛伊丝和你一起的吗?”艾格尼丝问。

“她还在北非。我只是想说一声我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海洛伊丝什么时候才决定回家。你知道你们的邻居普立彻夫妇已经买了那房子吗?”

“知道!”艾格尼丝脱口而出,她还告诉汤姆是从酒吧烟草店的玛丽那里听来的。“还有噪声呢,汤姆,”她的声音里有点开心的意味,“我相信夫人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可她还是放着大声的摇滚乐,直到深更半夜!哈——哈!我想问,她是一个人独舞吗?”

或是在观看变态的色情录影带?汤姆眨眨眼。“不知道哦,”汤姆微笑着回答,“你从你那儿都听得见?”

“要是顺风的话!并不是每天晚上如此,只是上个周六晚上安东尼气愤得很,可他又没有气愤到要上门叫他们安静下来的程度。另外,他也找不到他们的电话号码。”艾格尼丝又哈哈笑了。

他们愉快而亲切地挂了电话,就像两个友好的邻居那样。随后汤姆坐下来独自享用晚餐,面前摊开一本杂志。他嘴里嚼着美味的炖牛肉,脑子里还琢磨着恶心的普立彻两口子。戴维也许这会儿带着渔具回来了吧?用来钓莫奇森的?汤姆怎么当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呢?莫奇森的尸体?

汤姆的视线离开了他正在看的杂志,他身子靠后坐,用餐巾擦拭嘴唇。钓鱼的渔具?这事儿需要一个钩锚,一条结实的绳索,还要一艘比划艇好的船。肯定也不是光光坐在河岸上,拿着一根细细的鱼竿加鱼线就算了,像有些当地人干的,运气好的话,能抓到些应该能吃的小白鱼。既然普立彻的财力充足,照贾尼丝说的,那他是要买一艘气派的摩托艇吗?甚至再雇个帮手?

但这样一来,他也许就走错路子了,汤姆想,可能戴维·普立彻真的喜欢钓鱼。

那天晚上汤姆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写好一个寄给西敏寺国立银行分行的信封,因为他需要将储蓄账户里的钱转到现金账户来支付那两千英镑的支票。明天早上他一看到打字机旁边的信封就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