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天气晴朗得仿佛昨天那场雨根本没下过似的,只是万物都像经历了洗礼一般,至少汤姆从窗户往楼下狭窄的巷道里张望时是如此感慨的。阳光在玻璃窗户上闪烁,天空一碧如洗。
艾德在汤姆的咖啡桌上留下一把钥匙,钥匙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说汤姆不要客气,请自便,艾德要下午四点后才回家。艾德昨天已经给汤姆介绍过厨房的使用方法。汤姆刮了胡子,吃了早饭,又铺好床。九点半的时候,他已经下了楼,朝皮卡迪利的方向走去。他很享受沿途的街道风景,也喜欢从路人那里听来一星半点的谈话,各式各样的口音都能听到。
走进辛普森服饰店,汤姆四处逛了逛,吸入鼻观的花香让他想起可以在伦敦给安奈特太太买一些薰衣草的蜡膏回去。汤姆信步来到男士的睡衣区,给艾德·班伯瑞买了一件轻便的深色方格羊毛睡衣,又给自己买了一件亮红色方格花呢睡衣,这可是皇家史华都方格,汤姆心想。艾德的尺码比他小一号,汤姆确定。汤姆拎着装有两件睡衣的大塑料袋走了出来,直奔旧邦德街和巴克马斯特画廊的方向去了。此时将近十一点。
汤姆到了的时候,尼克·霍尔正站着与一位体型偏胖的深色头发男子说话。他看见汤姆,对汤姆点头示意。
汤姆到处看了看,走进隔壁挂有沉静的柯洛画作或者仿柯洛画作的展厅,接着又回到前厅,听见尼克在说“——不到一万五,我敢肯定,先生。我可以查一下,如果你愿意。”
“不用了,不用了。”
“所有的价格都要由巴克马斯特画廊的老板来审核,价格可以上下浮动,一般幅度都很小,”尼克停顿了一下,“根据市场行情来定,而不是买家个人的身份。”
“很好。那请帮我查一下吧。我估价一万三吧。我——挺喜欢这个的。《野餐》。”
“好的,先生。我有了你的号码,明天我会设法联系你的。”
不错,汤姆暗想,尼克没有说“明天回头找你”。尼克今天穿了一双帅气的黑皮鞋,跟昨天的不一样。
“你好,尼克——我可以这么称呼吗,”汤姆等其他人都走了才打招呼,“我们昨天见过了。”
“噢,我记得,先生。”
“你这里有什么德瓦特的素描可以给我欣赏下吗?”
尼克迟疑了一下。“是——是的,先生。都在内室的资料夹里面。基本不出售的。我觉得没有一件是可以出售的——公开出售。”
很好,汤姆想。宝贵的档案资料,经典画作或准经典画作的素描草稿。“不过——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当然。没问题,先生。”尼克瞟一眼前门,然后走过去,或许是检查是否上锁,或者是闩好门闩。他回到汤姆这边,他们一起走过第二间展厅,进入那间更小的内室。内室依旧是摆着一张略微凌乱的书桌,污迹斑斑的墙壁,油画、画框和资料夹倚靠在曾经白净的墙壁上。就这么一个弹丸之地,以前的那二十名记者、负责饮品的服务员雷纳、几个摄影师,还有他本人都挤在里面过吗?是的,汤姆记得。
尼克蹲下来,提起一本资料夹。“这里面差不多有一半是油画的素描草稿。”他双手抱着一大本灰色的资料夹。
靠门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尼克毕恭毕敬地将资料夹放到上面,然后解开套住的三根绳子。
“这抽屉里边还有资料夹,我知道的。”尼克的头往墙边的白色储物柜点一点。那柜子从上往下至少有六层浅浅的抽屉,最高到人的腰部。汤姆以前没见过这件家具。
每一幅德瓦特素描都存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内。炭笔的,铅笔的,还有彩色蜡笔的。尼克将作品一幅幅地翻看,都只能透过塑料袋欣赏,汤姆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去区分德瓦特和伯纳德·塔夫茨。《红色椅子》的素描(有三幅),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知道这是德瓦特的真迹。可是,等尼克翻到《椅子上的男人》(伯纳德·塔夫茨的伪作)的素描草稿时,汤姆的心怦然一动,因为他拥有这幅油画,钟爱并熟知这幅作品,还因为伯纳德·塔夫茨呕心沥血,像德瓦特本人一样专注于作品的草稿绘画。而在这些无意于博取任何人好感的素描中,伯纳德确实历练了技巧,为后来的油画创作打下坚实基础。
“这些你们出售吗?”汤姆问。
“不。是这样——班伯瑞先生和康斯坦先生不想出售。据我所知,我们从来没有出售过。没有多少人——”尼克迟疑了,“你看,德瓦特所用的纸张——并非总是最上乘的。都变黄了,边角也破损了。”
“我觉得都是精品,”汤姆说,“小心保管好。避免光线,还有别的什么。”
尼克立刻笑盈盈的。“还有尽量少触碰。”
继续看画。《沉睡的猫》是汤姆喜欢的,伯纳德·塔夫茨创作(汤姆认为),选用廉价的大幅纸张,铅笔涂色:黑色、棕色、黄色、红色,甚至绿色。
汤姆猛然间意识到,塔夫茨与德瓦特已融为一体,要从艺术的角度区分二人是不可能的,至少就这些素描的部分或者大部分来说是如此。伯纳德·塔夫茨已经在不止一种意义上成了德瓦特。伯纳德因他的成功而迷惘、羞愧,以致自杀。事实上,他不仅成功地效仿了德瓦特,还承继了德瓦特曾经的生活方式,他的绘画风格,以及他实验性的素描技法。伯纳德醉心于此,至少从巴克马斯特画廊保存的这些草稿来看,伯纳德的无论是铅笔或者彩铅的素描都没有透露出任何躲闪与怯懦。伯纳德似乎是掌控了这些作品,对色彩和比例都具有决断力。
“你感兴趣吗,雷普利先生?”尼克·霍尔站起身来,将一只抽屉滑进去关上,“我可以跟班伯瑞先生说说。”
汤姆此时露出笑容。“还没确定。确实很诱人。而且——”汤姆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提问,“对一幅草稿画,画廊可能要多少价钱——就这些作品中的一幅?”
尼克的眼睛盯着地板,他在思考。“我说不上来,先生。我真不敢说。我想这里也找不到素描的报价——如果有报价的话。”
汤姆吞了吞口水。这些素描的大部分都来自伯纳德·塔夫茨在伦敦的那间狭小简陋的工作室,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都在那里度过。奇怪的是,正是这些素描成了德瓦特油画和素描系真迹的最佳证明,汤姆暗忖,因为这些素描没有表现出任何色彩运用上的变化,而莫奇森当年就曾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
“谢谢你,尼克。我们再看吧。”汤姆朝门口走去,辞别。
汤姆穿过伯灵顿拱廊,商店橱窗内的丝质领带、漂亮围巾和皮带暂时对他失去了诱惑。他在想,假如德瓦特的作品被曝光出来大部分属于仿作,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伯纳德·塔夫茨的成就完全可与之媲美,具有绝对的相似度和逻辑性,即使德瓦特本人活到五十或者五十五岁,而不是在三十八岁或者任何别的时候选择自杀,他所能达到的高度恐怕也就是塔夫茨的水准。塔夫茨可以说是在德瓦特早期作品的基础上将其发扬光大了。假如现在存世的德瓦特作品的百分之六十(汤姆估计)都签上伯纳德·塔夫茨的大名,它们又怎么会随之贬值呢?
答案很简单,无非是因为这些画作曾以欺诈的手段进行销售,它们的市场价值之所以不断攀升且仍处于上升趋势,完全是基于德瓦特的声名,尽管他去世的时候还籍籍无名。但这样的困局汤姆以前就考虑过了。
汤姆很高兴能借着在福南·梅森百货公司询问居家用品的机会让自己回过神来。“小的东西——家具保养蜡。”他对一位身穿轻便夹克的营业员补充说。
不一会,他就已经打开一盒薰衣草味的蜡膏,闭上眼睛仔细闻着并想象自己回到了丽影。“我能要三盒吗?”他对女售货员说。
他将三盒蜡膏都放进装睡衣的塑料袋里。
刚完成了这件小任务,汤姆的思绪又回到德瓦特、辛西娅、戴维·普立彻这些人,还有眼前的问题上。为什么不试着去见见辛西娅,当面跟她谈谈,也好过打电话呀?当然了,要约她出来是相当困难的,给她打电话呢,她也许要挂断,到她家附近等她呢,她多半也是爱搭不理。但这又有什么损失呢?辛西娅很可能跟普立彻提过莫奇森失踪的案子,强调这是汤姆的履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普立彻显然也早就从新闻档案中了解过汤姆的背景了。在伦敦?汤姆可以打探下辛西娅是否还在跟普立彻联系,偶尔打个电话,写个便条什么的。此外他还可以查出她有什么计划,如果她不仅仅是想小小地骚扰下他的话。
汤姆到皮卡迪利附近的一家酒吧吃了午饭,然后搭出租车回艾德·班伯瑞的公寓。他把艾德的睡衣连同塑料袋放到艾德的床上,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礼物,没有写卡片,但辛普森服饰店的袋子确实漂亮,汤姆心想。他回到小书房,把自己的睡衣挂到一张直背椅上,接着去找电话簿。电话簿就放在艾德的办公桌旁边,汤姆查了查葛瑞诺,名字是辛西娅·L.,找到了她的号码。
他先看下表——差一刻两点——再拨了号码。
电话铃响了三声后开始播放录音,辛西娅本人的声音。汤姆抓起一支铅笔。录音里说来电者可在上班时间拨打某某号码。
汤姆拨打了号码,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报家门,听起来像说的是什么威侬·麦克伦公司。汤姆问他能否跟葛瑞诺小姐通话。
葛瑞诺小姐接听了电话。“喂?”
“喂,辛西娅。我是汤姆·雷普利,”汤姆故意压低了嗓音,义正辞严地说,“我在伦敦待几天——实际也就一两天吧。我希望——”
“你怎么找上我了?”她已经急了。
“因为我想见你,”汤姆冷静地说,“我有个想法,估计对你和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我们大家?”
“我觉得你知道——”汤姆站直了身子,“我肯定你知道。辛西娅,我希望能见你十分钟。哪儿都行——餐馆,茶室——”
“茶室!”她的声音还没有高得离谱,不然就失控了。
辛西娅从未失控过。汤姆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是的,辛西娅。随便哪儿。如果你肯告诉我——”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汤姆微微一笑。“一个想法——也许能解决很多的问题——不愉快。”
“我并不想见你,雷普利先生。”她挂断了。
汤姆对这样的断然拒绝思虑了几秒钟,在艾德的书房转了转,然后点燃一根烟。
他重拨了刚才记下的号码,又联系上那家公司,确认了公司名称并取得其地址。“你们的办公时间到几点?”
“唔——五点半左右。”
“谢谢。”汤姆说。
当天下午从大约五点过五分开始,汤姆就一直在国王路上的某栋大楼出口处守候着。威侬·麦克伦公司就在这栋看起来挺新的灰色大楼里,汤姆在大厅的墙上看到入驻公司的名录,共有十二家公司。他的眼睛一直在搜寻一个身材相当高挑、瘦削,长着浅棕色直发的女人,这女人可能没有预料到他在等她。或者她预料到了也未可知?汤姆等了很久。已经五点四十分了,他差不多第十五次看手表,不停搜索的眼睛也开始酸疼,那些走出来的男男女女,他们的样貌、身材,有些疲态尽显,有些又谈笑风生,似乎为又一天的工作结束感到高兴。
汤姆点燃了他守到这里以来的第一根烟,因为在某些即将禁烟的场合下,烟一抽就来事儿了,比如某人等了半天的公交车就来了。此时汤姆走进前厅。
“辛西娅!”
大楼有四部电梯,辛西娅·葛瑞诺从后方右边的电梯出来。汤姆扔下烟卷,踩上一脚,又拾起来扔进沙缸。
“辛西娅。”汤姆又喊了一声,因为她第一声肯定没听见。
她立马停住脚,头两侧的直发随之晃动一下。她的双唇看起来比汤姆记忆中还要薄,还要扁。“我跟你说了不想见你的,汤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纠缠我?”
“我不是想来纠缠你的。恰好相反。我只要五分钟就好了——”汤姆迟疑一下,“我们找地方坐下来,好吗?”汤姆之前注意到附近有酒吧。
“不,不用了,谢谢。你有什么事如此要紧呢?”她灰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他一眼,而后撇开不去看他的脸。
“是有关伯纳德的事。我想应该是——唔,这事可能让你感兴趣。”
“什么,”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有关他的什么?我猜你大概是又有了什么让人难受的鬼主意吧。”
“不,正好相反。”汤姆摇头说道。他想起戴维·普立彻:有什么事情,什么想法会比普立彻这个人更让人难受的?对汤姆来说,目前还没有。他再次低头去看辛西娅的黑色平底便鞋,看她的黑色长筒袜,意式风格的。虽然时髦却拒人于千里。“我考虑的是戴维·普立彻,他可能对伯纳德造成不小的伤害。”
“你什么意思?怎么个伤害法?”辛西娅被身后的一个过路人给挤了一下。
汤姆伸出一只手想稳住她,辛西娅连忙躲闪。“站在这儿说话太不方便了,”汤姆说,“我意思是说,普立彻这家伙对谁都不怀好意,不管是对你,对伯纳德,还是对——”
“伯纳德已经死了,”辛西娅在汤姆说出“我”字之前打断了他,“伤害已成定局。”她也许还能加上一句“拜你所赐”。
“尚未完全成定局。我必须解释下——就两分钟。我们能找地方坐下吗?前面路口就有个地方!”汤姆尽量表现得既礼貌得体又坚持己见。
辛西娅无奈地叹口气,他们于是一同走到路口。酒吧地方不大,因此也不是太吵,他们甚至还找到一张小圆桌。汤姆才不在乎待会是否有人站在旁边等他们让出座位,他相信辛西娅也不在乎。
“普立彻到底想干什么,”汤姆问,“除了要偷偷摸摸地到处窥探——暗地里监视汤姆,还有我强烈怀疑他对他妻子有虐待倾向。”
“反正再怎么着也不会去谋杀。”
“噢?我倒是愿意听到这个。你在给戴维·普立彻写信,通电话吗?”
辛西娅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我以为你有关于伯纳德的话想说。”
辛西娅·葛瑞诺与普立彻来往密切,汤姆寻思,尽管她可能精明到不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我确实有。有两件事。我——不过我能先问问你为什么要跟普立彻这种人渣牵扯到一起吗?他脑子有毛病!”汤姆自信十足地笑了。
辛西娅放慢语速地说:“我不想说普立彻这个人——而且我从没见过,也不认识这个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汤姆礼貌地质问。
又深吸一口气。她低头去看桌面,然后抬头看汤姆。她的脸突然变得更瘦削,更老气了。她现在应该有四十了吧,汤姆估计。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辛西娅说,“你能直接说正题吗?有关伯纳德的,你刚才说。”
“是的。他的作品。我见过普立彻和他妻子,你看,因为他们现在是我的邻居——在法国的邻居。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普立彻提起过莫奇森,那个强烈怀疑造假的男人。”
“还莫名其妙地失了踪。”辛西娅此时来了兴致。
“是的,在奥利机场。”
辛西娅不屑地冷笑。“只是换乘了一架飞机吗?飞去哪儿了呢?从此再不联系他的妻子了?”她停顿下来,“别逗了,汤姆。我知道你把莫奇森除掉了。你可能就带着他的行李去了奥利——”
汤姆面不改色。“你去问问我的管家好了,她那天亲眼看见我们离开的——看见我和莫奇森一起。前往奥利。”
辛西娅大概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吧,汤姆寻思。
汤姆站起来。“我给你买点什么?”
“杜博尼酒加一片柠檬,谢谢。”
汤姆去了吧台,点了辛西娅的酒,又给自己点了一杯金汤力,等了差不多三分钟左右就可以付钱,将饮品取走。
“再说到奥利,”汤姆坐下来后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记得我把莫奇森放到路边。我没有停车。我们也没喝什么饯行酒。”
“我不相信你。”
但汤姆相信他自己,事到如此,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他还要继续相信下去,直到有任何不可否认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你怎么说得清他跟他妻子的关系呢?我又从何得知呢?”
“我以为莫奇森太太来找过你。”辛西娅温和地说。
“她确实来过。在维勒佩斯。我们在家里喝了茶。”
“那她提起过她和丈夫关系不融洽吗?”
“没有,她有必要说吗?她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丈夫的人——这事大家都知道。”
“是的。”辛西娅得意地说,好像她掌握了汤姆不知道的消息。
若果真如此,她究竟掌握了什么消息呢?他等着辛西娅往下说,然而她打住了。汤姆便接过话茬。“莫奇森太太——我猜的话——可能会再次提起造假的事。任何时候都可能。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坦白说她自己也不理解她丈夫对于近期德瓦特作品造假的推断。”
这时候辛西娅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包过滤嘴香烟,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似乎在限制自己的抽烟数量。
汤姆把自己的打火机递过去。“你从莫奇森太太那边听到什么消息吗?她当时应该在长岛,我想?”
“没有。”辛西娅轻轻地摇头,表情依然冷静且并不感兴趣。
对于此前法国警察打电话向辛西娅询问莫奇森太太地址的事,辛西娅好像并没有联想到是汤姆假扮的,一点迹象都没有。又或者,辛西娅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我之所以这么问你,”汤姆又说道,“只是因为——怕你万一没发现——普立彻正在利用莫奇森大做文章。普立彻尤其是针对我来的。很奇怪。他根本不懂油画,当然也不关心艺术——你该去看看他家里的那些家具,还有墙上那些玩意儿!”汤姆忍不住大笑。“我只是去他家喝了一杯而已。气氛并不友好哇。”
正如汤姆所料,辛西娅一听这些话就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你担心什么呢?”
汤姆仍旧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不是担心,就是厌烦。他有个周日的上午给我家的房子,房子的外观拍了些照片。换作是你,你愿意陌生人这么干吗,招呼都不打一个?他拿我家的照片又有什么用呢?”
辛西娅一言不发,只抿了一口她的杜博尼酒。
“是你在背后怂恿普立彻来玩捉弄雷普利的游戏吗?”汤姆问道。
正当此时,汤姆身后的一桌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汤姆吓了一跳,而辛西娅却镇静自若,只是将一只手慵懒地拂过自己的头发,汤姆因而发现她头发中已有了几许霜白。汤姆试着去想象她的公寓——很可能非常现代,但也不乏来自家庭的温馨——一个旧的书架,一床被子。她的衣服都很漂亮、保守。他不敢问她是否幸福。她会嘲笑他,或者把酒水泼过来。她愿意将一幅伯纳德·塔夫茨的油画或者素描挂到墙上吗?
“听着,汤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了莫奇森,然后想办法处理掉尸体吗?还有,在萨尔茨堡跳崖的人是伯纳德,而你将他的尸体或者骨灰当作德瓦特的来蒙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汤姆沉默了,至少在此时,他因为她的愤慨而沉默。
“伯纳德被这场倒霉的游戏害死了,”她继续说道,“是你的主意,要他画假画的。你毁了他的生活,也差不多毁了我的。可你只要有德瓦特签名的油画源源不断地出来,还关心过什么呢?”
汤姆点燃了一根香烟。吧台那边站着一个讨厌鬼,不仅拿他的鞋后跟乒铃乓啷地撞铜栏杆,还狂笑不止地制造更多的噪声。“我从未强迫伯纳德去画——一直画下去,”汤姆声音轻柔地说,尽管周围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这不在我的或者任何人的能力范围内,你知道的。我提出画假画的时候,我几乎不了解伯纳德。我问了艾德和杰夫,问他们是否认识能画假画的人。”汤姆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没有直接举荐伯纳德,因为汤姆当时只见过伯纳德的极少数作品,而伯纳德的画风与德瓦特并不相冲突。汤姆继续说道:“伯纳德更多的是艾德和杰夫的朋友。”
“可一切都是你怂恿的。你给他们拍手鼓劲!”
汤姆这下子苦恼了。辛西娅只说对了一部分。他怕是碰到女人要发飙的时候了,汤姆有些担心。谁能掌控得了这样的局面呢?“伯纳德本来可以随时放弃,你知道的,放弃模仿德瓦特。他热爱作为艺术家的德瓦特。你绝不能忽略这其中的私人情感——伯纳德与德瓦特之间的私人情感。作为我——我真心认为伯纳德的行为到了最后已经超出我们的掌控——甚至可以说从伯纳德开始沿袭德瓦特的风格开始,他很快就失控了,”汤姆颇为自信地补充说,“我倒想知道当时是谁能阻止他。”显然辛西娅没有阻止他,汤姆心想,而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伯纳德在造假,因为她和伯纳德的关系相当亲密,都住在伦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辛西娅继续保持沉默。她猛吸一口烟,一时间脸的两颊都凹陷下去,看起来像是死人或者病人的样子。
汤姆低头去看他的饮品。“我知道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辛西娅,所以无论普立彻如何骚扰我,你都无所谓。但他是否会把伯纳德给捅出来呢?”汤姆再次压低声音,“只是为了打击我——表面上看来?真是荒唐!”
辛西娅紧盯着汤姆。“伯纳德?不会。这整件事里面有谁提到过伯纳德呀?现在还有谁把他给扯进去?那个莫奇森知道他的名字吗?我觉得不知道。他知道又如何?他已经死了。普立彻提到过伯纳德吗?”
“没跟我提到过。”汤姆说。他看着她喝光酒杯里的最后几滴红色液体,似乎是在宣布他们的会面结束。“你还想再来一杯吗?”汤姆瞟了瞟她的空酒杯,“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一样。”
“不用了,谢谢。”
汤姆努力地转动脑子,而且要快。辛西娅知道——或者自认为——伯纳德·塔夫茨的名字从未与假画相提并论过,这真是遗憾呐。汤姆倒是跟莫奇森吐露过伯纳德的名字(汤姆记得),为了说服莫奇森放弃调查假画。然而,正如辛西娅所说,莫奇森已经死了,因为汤姆在说服无果之后几秒钟就杀了他。汤姆实在无法挑起辛西娅的欲望——他认为她怀有如此的欲望——来保护伯纳德的名声不被玷污,如果他的名字没有在报纸上出现过的话。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要试一把。
“你肯定不希望伯纳德的名字被牵扯进来吧——万一那个疯子普立彻继续胡闹下去,从某人那里听说了伯纳德的名字。”
“从何人那里听说呢?”辛西娅问道,“你吗?你在说笑吗?”
“不是!”汤姆能看出来她已经将他的问题当成了一种威胁。“不是,”他严肃地重复道,“事实上,要说把伯纳德的名字跟油画联系起来,我倒是突然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且更为乐观的想法。”汤姆咬他的下嘴唇,低垂着眼睛去看那只朴素的玻璃烟灰缸。这令他想起他在枫丹白露与贾尼丝·普立彻见面的情形,同样的晦气,烟灰缸里还盛着陌生人留下的烟头。
“是什么想法呢?”此时辛西娅拿好手提包,挺直了坐姿,像是要扬长而去的架势。
“那个——伯纳德从事这个有很长时间了——六七年的样子?——他发扬并改进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了德瓦特。”
“你以前没说过这些吗?要不就是杰夫向我转达过你的这些话?”辛西娅不为所动。
汤姆坚持要往下说。“更重要的是——即使后半时期或者更多的德瓦特作品被曝光出来系伯纳德·塔夫茨伪造,那又能带来什么灾难性后果呢?那些画的艺术价值就打折扣了吗?我不是在讨论质量上乘的仿作的价值——对于当下的新闻媒体也好,甚至对于时尚潮流或者新兴产业也好。我讨论的是伯纳德作为画家站在德瓦特的高度——继续发扬光大,我是这么个意思。”
辛西娅躁动不安得几乎要站起来。“你好像从来没弄懂过——你,还有艾德和杰夫——伯纳德最痛恨的就是他当时在做的事。我们也因之而分手。我——”她摇摇头。
汤姆身后的那一桌人又闹了起来,一阵狂笑。他如何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告诉辛西娅说伯纳德同样热爱并尊重他的工作,即使是在画假画?令辛西娅不齿的是伯纳德试图模仿德瓦特的风格,这是不诚实的做法。
“艺术家自有其宿命,”汤姆说,“伯纳德也有他的宿命。我竭尽全力要——要让他活下去。他当时来我家,你知道,我和他谈了谈——就在他去萨尔茨堡之前。伯纳德到了最后是很迷惘的,他认为自己背叛了德瓦特——以某种方式。”汤姆舔湿双唇,迅速地喝下最后的几滴酒。“我说:‘很好,伯纳德,那就别画假画了,但是要摆脱掉抑郁才行。’我一直希望他能跟你再谈一谈,希望你们两人能复合——”汤姆停下来。
辛西娅看着他,两片薄嘴唇微微张开。“汤姆,你是我见过最邪恶的人——假如你认为这是你的过人之处的话。你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不。”汤姆匆忙起身,因为辛西娅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提包的肩带挎到一侧肩膀上。
汤姆尾随她出来,知道她巴不得马上说再见。汤姆从电话簿的地址判断出她也许可以从此地步行回公寓,如果她确实要往回走的话,而且他相信她不想汤姆送她回家。汤姆的直觉告诉他,她是一个人独居的。
“再见,汤姆。谢谢你请客。”辛西娅等两人都到了室外时对他说。
“我的荣幸。”汤姆回答。
随即汤姆便成了孤零零一个人,面朝着国王路,之后他又转头去看辛西娅高挑的穿着米色毛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为什么没有问更多的问题?她怂恿普立彻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呢?他为什么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她是否给普立彻夫妇打电话?因为辛西娅不会回答这些问题,汤姆心里清楚。或者,辛西娅是否见过莫奇森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