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再次步入艳阳之下,撩起他的长袍,将他的简明地图从后袋中取出。普立彻提到的那家法国别墅大酒店确实就在附近,一眼就找到了,可以从荷兰路过去。汤姆出发了,边走边拎起淡绿色长袍的上半部分擦拭额上的汗水,然后抓住两侧将袍子提起,整个从头顶上脱下。可惜他没有塑料袋,只能把袍子叠成尽量小的方块。

没人看他,他也不看任何过往的行人。大多数的路人,不论男女,都拎着各式各样的购物袋,根本不是出来闲逛。

汤姆走进法国别墅大酒店的大堂,四顾了一下。豪华程度不及明萨;有四个人坐在椅子上,不见普立彻或者他妻子的踪影。汤姆走到前台,询问能否跟戴维·普立彻先生通话。

“或者普立彻夫人也行。”汤姆补充道。

“我该报上哪位的姓名呢?”站在前台的年轻人问。

“就说是托马斯。”

“托马斯先生?”

“对。”

普立彻先生好像不在,尽管那年轻人往身后看了一眼,说普立彻的钥匙并没在前台。

“我能跟他的妻子通话吗?”

年轻人挂了电话,说普立彻先生是单独入住的。

“非常感谢。请留言说托马斯先生打过电话,好吗?不用了,谢谢。普立彻先生知道怎么找我。”

汤姆正欲转身离开,当即看见普立彻从电梯里出来,肩膀上挎着一台相机。汤姆从容不迫地朝他走去。“下午好,普立彻先生!”

“啊——你好!真是意外之喜。”

“是的。我觉得还是该过来拜访下。你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吗?还是你有什么约会?”

普立彻的深粉色嘴唇惊讶地张开,那神态或许是高兴也说不定?“唔——好的,有何不可呢?”

看来这是他的口头禅了,有何不可。汤姆态度变得殷勤起来,带头朝大门走去,不过还得等等普立彻寄存钥匙。

“好漂亮的相机,”汤姆等普立彻回来以后称赞道,“我刚才还去了附近海滩的一个很棒的地方。不过这地方整个都靠海的,不是吗?”他轻松地笑了。

走出空调的凉爽,又回到烈日的炙烤。已经快六点半了,汤姆看时间。

“丹吉尔你熟吗?”汤姆打算扮演万事通的角色,“拉哈法知道吗?是个风景绝佳的地方。或者——去咖啡馆?”汤姆一根手指转个圈,表示这附近的地方。

“我们去你说的第一个地方看看吧。那个风景好的地方。”

“也许贾尼丝愿意同行呢?”汤姆在人行道上停住。

“她这会正打瞌睡呢。”普立彻说。

他们在大街上花了几分钟找来一辆出租车。汤姆请司机开到拉哈法去。

“这小风舒服吧,”汤姆把窗户开了一英寸,让风从缝隙进来,“你会阿拉伯语吗?或者说柏柏尔语?”

“会得很少。”普立彻说。

汤姆准备在语言方面也造点假。普立彻脚上穿一双透气的白色网面鞋,正是汤姆难以忍受的那种鞋。说来怪得很,普立彻身上的一切都让他难受,就连那只手表,可收缩的金表带,又贵又浮夸,金子做的表壳,连表面都是金色的,对皮条客再适合不过了,汤姆想。相较之下,汤姆简直太喜欢他那只低调的百达翡丽了,棕色的皮革腕带,有古董的质感。

“看呐!我想我们已经到了。”同样的目的地,第二次来总感觉比第一次花的时间短。汤姆不顾普立彻的反对付了车费,二十迪拉姆,再把司机打发掉。“这是喝茶的地方,”汤姆说,“薄荷茶。也许还有别的选择。”汤姆咯咯笑一声。他猜什么北非大麻、印度大麻也许是点了就能上来的。

他们进了石头门,沿小径一路往海边走去,汤姆注意到这条路上有一个穿白衬衣的服务员。

“你看那边的景色!”汤姆说。

夕阳仍旧悬浮于蓝色海峡之上。远眺大海,人们也许会忘记尘嚣的海岸,忘记脚下、左右两边都散落着的尘粒和沙土,那人工编织的草席还赫然躺在石头小径上,干燥的土壤中插着渴水的植物。有一个小隔间(或者别的什么对于这种分割空间的叫法)里面人满为患,六个大男人或坐或躺,相谈甚欢。

“坐这儿吗?”汤姆指着一个隔间问,“这样我们等服务员过来了就能点单了。喝薄荷茶?”

普立彻耸耸肩,调了调相机的刻度盘。

“有何不可呢?”汤姆以为能抢先把这句话说出来,没想到跟普立彻异口同声。普立彻一脸严肃地将相机举到眼前,对准海面。

服务员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只空托盘。这名服务员的脚是光着的。

“来两杯薄荷茶,可以吗?”汤姆用法语问道。

男孩作了肯定的回答,转身离开。

普立彻又拍了三张照片,慢慢地,他的后背几乎完全朝向汤姆,而汤姆则站在垂落下来的草席屋顶所形成的阴凉中。之后普立彻转过身,笑意淡然地说:“你也来一张?”

“不了,谢谢。”汤姆婉拒了。

“我们就安排在这里坐下?”普立彻往阳光斑驳的小隔间里走了几步。

汤姆短笑了一声。他才没心情坐下。他从左腋下取出叠好的长袍,将其轻放在地上。他的左手又放回裤兜,大拇指悄悄地摩挲他的小折刀。地上还有两三个套了布套的枕头,汤姆注意到,无疑是给侧躺的人垫肘部准备的。

汤姆斗胆一问:“你为什么要说你太太跟你一起的,而她实际并没有过来?”

“噢——”普立彻的脸上虽然挂着浅笑,但他的脑子正忙着应付,“就是开个玩笑吧,我想。”

“为什么?”

“好玩呗。”普立彻举起相机对准汤姆,仿佛要报复汤姆刚才的刁难。

汤姆则粗暴地对着相机做一个摔到地面的动作,尽管他连碰都没碰一下。“你最好马上停下来。我不习惯面对镜头。”

“不止不习惯吧,你好像恨之入骨的样子。”但普立彻放下了相机。

这地方真是解决掉这混蛋的绝佳场所啊,汤姆暗忖,反正没人知道他们有约,没人知道他们约在这里。先把他打晕,然后用小刀捅,让他流血而死,最后拖到别的隔间(也可以不管他),离开现场即可。

“其实也不是,”汤姆说,“我自己家里就有两三部相机。我同样不喜欢别人拍我家房子的照片,鬼鬼祟祟,像是要调查、要作为资料保存的样子。”

戴维·普立彻双手握着相机垂到腰部的位置,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害怕了,雷普利先生。”

“一点也不。”

“也许你是害怕辛西娅·葛瑞诺——还有莫奇森的事。”

“一点也不。首先,你根本没见过辛西娅·葛瑞诺。你为什么要暗示你见过?只是玩玩而已吗?有什么好玩的?”

“你知道有什么好玩。”普立彻在挑衅,但出于紧张,显得格外谨慎。他显然更倾向于唇枪舌剑、面冷心热的对峙。“看到你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骗子完蛋就是好玩。”

“哦。那就祝你好运了,普立彻先生。”汤姆稳稳地站着,插在裤袋里的两只手痒痒得直想打人。他意识到自己在等服务员上茶,此时茶就送来了。

年轻的服务员“啪”地将托盘放置于地上,从一个金属水壶中将茶倒入两只玻璃杯,然后祝两位先生品茶愉快。

茶闻起来确实清香扑鼻、令人陶醉,完全不似这个讨人嫌的普立彻。此外还有一小碟薄荷枝。汤姆掏出钱包,任凭普立彻多么不乐意,他都执意要付茶钱。汤姆还多加了小费。“我们喝了?”汤姆俯身去端他的杯子,并尽量保持面对普立彻的姿态。他不打算把另一杯递给普立彻。杯子都配了金属的杯托。汤姆往茶里放了一根薄荷枝。

普立彻弯腰去端起他的那杯。“哎呀!”

他大概是把茶水溅到自己身上了,汤姆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个变态的普立彻是否正享受与他聚会喝茶的时光,尽管这场茶会无非是让二人更加痛恨对方?难道普立彻是觉得越痛恨越享受吗?很有可能。汤姆又想起莫奇森来,只是角度有所不同:普立彻此刻正好处在莫奇森的位置,扮演一个有可能背叛他,同时泄露德瓦特仿作的秘密、破坏德瓦特艺术中心的生意(这门生意现在以杰夫·康斯坦和艾德·班伯瑞的名义在经营)的角色。普立彻会像莫奇森一样揪住不放吗?普立彻是真的掌握了证据,还是只是虚张声势?

汤姆品完茶,遂站直身子。汤姆发觉这其中的相似之处在于,他必须都问问这两个人是愿意放弃追查还是愿意丢掉性命。他曾请求莫奇森不要管假画的事,别去惹他们。他并没有威胁过莫奇森。只是后来看到莫奇森执迷不悟——

“普立彻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也许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事。直接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放弃你的调查。还有,你为什么不离开维勒佩斯呢?你在那儿除了骚扰我还能做什么?你连欧洲商学院都没去上。”汤姆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似乎普立彻为自己编造的这些故事十分幼稚。

“雷普利先生,我有权住在我想住的地方。跟你一样。”

“是的,假如你跟我们一样行为正常的话。我打定主意让警察来关照你,让他们在维勒佩斯监视你——我可是在那儿住了好多年。”

“你去叫警察!”普立彻欲笑不笑。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拍我房子的事。我有三个目击证人,当然除了我之外的。”汤姆兴许还能加上第四个证人,贾尼丝·普立彻。

汤姆将茶放到地上。普立彻被茶烫了之后就没再拿起过杯子。

在汤姆的右侧,普立彻的身后,夕阳不断地接近蓝色的海面。此时此刻,普立彻按捺不动,努力保持淡定的姿态。汤姆则想起普立彻会柔道,或者他自诩会柔道。也许他在说谎呢?汤姆顿时脾气就上来了,火山一样爆发了,抬起右腿朝普立彻的肚子上一记猛踢——大概是柔术的招式吧——可惜踢得不够高,正中普立彻的胯部。

普立彻痛苦地弯腰护住自己,汤姆顺势又往他的下巴猛击一拳。普立彻栽倒在石头地面上铺着的草席上,一声闷响,像是不省人事了,不过也可能还没到那种程度。

千万别踢一个倒下的人,汤姆想起这句忠告,遂又狠狠踢了普立彻的腹部一脚。汤姆简直气急败坏,都想摸出新买的小刀捅几下子方才解气,但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汤姆不甘心地拽起普立彻的领口,再给他的下巴来一记右拳。

这次小的较量他可是大获全胜,汤姆边想边把长袍套在头上。茶水没有洒出来。也没有血迹,汤姆觉得。服务员走进来的时候看到普立彻侧躺在自己的左侧,完全背对隔间的入口,可能会以为他在打盹呢。

汤姆离开隔间,沿石梯上行,几乎是毫不费力地爬到了厨房的位置,走出石头门,冲着外面站着的穿松垮垮衬衫的小伙子点头示意。

“叫辆出租车,可以吗?”汤姆问。

“可以,大概五分钟?”他摇晃着脑袋,像是不相信出租车会在五分钟内到达。

“谢谢。我等着。”汤姆没发现有别的交通工具可用,比如公交车——视线内没有公交站。汤姆此时怒火未消,他沿着马路边缘——没有人行道——慢慢走着,让微风吹拂他汗湿的额头,舒服极了。咚,咚,咚,汤姆的步伐如此沉重,仿若一个沉思中的哲学家。他看看表,七时二十七分,接着转身往拉哈法走去。

汤姆确实在思考,他在想象普立彻向丹吉尔的警方报案说他遭到袭击和殴打。想象这个吗?汤姆实在想象不出。有诸多难以形容的困难之处。普立彻绝对不会这么做,汤姆觉得。

那么现在,如果有个服务员冲出来(像英国或法国的服务员那样),喊道“先生,您的朋友受伤了!”,汤姆就假装对此毫不知情。只不过,茶歇时间(这个地方什么时候不是茶歇呢?)是如此轻松惬意,服务员又已经收了费,汤姆认为不至于有人急匆匆地穿过拉哈法的石头门,特地跑过来追他吧。

过了差不过有十分钟,一辆出租车从丹吉尔的方向驶来,停下,“吐”出三名男乘客。汤姆赶忙上前拦车,同时又不忘掏出口袋里的零钱给站在门口的小伙子。

“去明萨酒店,谢谢!”汤姆舒服地往椅背一靠,准备享受这趟旅程。他摸出他那包皱巴巴的吉卜赛女郎香烟,点燃一支。

他开始喜欢上摩洛哥了。卡斯巴区域的那一片片可爱的白色小房子离得越来越近;之后汤姆就感觉出租车被城市的景观吞没,汇入到一条长长的大街而变得无可辨别。左转一下,他的酒店就到了。汤姆拿出钱包。

在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他镇定地伸手去撩他的衣服边,把长袍从头上脱下,又折叠成之前的样子。他右手食指上裂了个小口,已经沾了几点血迹到袍子上,汤姆之前在出租车上就注意到了,不过现在几乎不流血了。这点小伤无甚要紧,跟他可能被普立彻的牙齿或者皮带扣划上一条大口子的情况相比,就太小意思了。

汤姆走进挑高的酒店大堂。时近九点。海洛伊丝肯定已经和诺艾尔从机场回来了。

“钥匙不在这儿,先生。”前台的男服务员说。

也没有留言。“那哈斯乐夫人呢?”汤姆问。

她的钥匙也不在。于是汤姆请服务员给哈斯乐夫人的房间打电话。

诺艾尔接了电话。“你好,汤姆!我们在聊天——还有我在穿衣服,”她呵呵笑,“就快好了。你觉得丹吉尔如何呢?”不知何故,诺艾尔正说着英语,声音听起来也很愉快。

“非常好玩!”汤姆说,“很迷人!我觉得我都可以为丹吉尔大唱赞歌了!”他觉察到自己说得很兴奋,或许热情过度了,可他脑子里想的是普立彻躺在草席上的样子,而且很可能他到现在也没被发现。普立彻明天就不会这么感觉良好了。汤姆听见诺艾尔说她和海洛伊丝半小时内到楼下与他会合,如果汤姆没意见的话。接着她把电话交给海洛伊丝。

“喂,汤姆。我们在聊天。”

“我知道。那楼下等你们——二十分钟左右?”

“我现在回我们的房间。我想清爽一下。”

这让汤姆不悦,可他不知如何阻止她。况且,海洛伊丝还有房间钥匙。

汤姆乘电梯到他们住的楼层,比海洛伊丝早几秒钟到房间门口,海洛伊丝走的楼梯。

“诺艾尔听起来心情好极了。”汤姆说。

“是的。噢,她很喜欢丹吉尔!她想邀请我们今晚去一家海边的餐厅。”

汤姆开了门。海洛伊丝走进去。

“混(很)好啦。”汤姆学着中国人的口音来说,这口音经常逗乐海洛伊丝。他迅速吸了吸他受伤的手指。“我可以先用浴室吗?混快的啦,霍——霍。”

“哦,好的,汤姆,你先用吧。不过如果你要洗澡,我就用盥洗盆。”海洛伊丝朝大窗户下方的空调走去。

汤姆打开浴室门。浴室里并列排着两个盥洗盆,跟许多酒店一样是为了给客人营造舒适之感的陈设,汤姆猜想,但他不禁要联想到一对夫妻各自刷着牙,或者妻子镊眉毛、丈夫刮胡子的场景,这毫无美感的画面令他沮丧。他从自己的洗漱包里拿出装有洗衣粉的塑料袋,他和海洛伊丝旅行时总带着它。先得用冷水,汤姆提醒自己。血迹很少,但汤姆希望彻底清洁干净。他搓了搓沾有血迹的几处,颜色淡掉以后,他把水放掉。现在用热水再洗一遍,抹上低泡而去污力强的肥皂。

他走到宽敞的卧室——两张特大床也是并排着紧挨在一起——从衣橱里拿了一只塑料衣架。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海洛伊丝问道,“你买东西了吗?”

“没买,宝贝儿,”汤姆微笑着说,“就到处走走——喝了茶。”

“喝了茶,”海洛伊丝重复道,“哪喝的?”

“噢——小咖啡馆——和其他地方差不多的。我就是想看看路上的行人,休息一会。”汤姆返回浴室,将长袍挂在浴帘后面,这样长袍上的水就能滴到浴缸里。接着他脱下衣服,把衣服挂到毛巾架上,迅速地冲了个凉。海洛伊丝进来用盥洗盆。汤姆穿着浴袍,光着脚,出去找干净的内衣。

海洛伊丝已经换好衣服,白色休闲裤配绿白条纹衬衣。

汤姆穿上黑色的棉质裤子。“诺艾尔喜欢她的房间吗?”

“你把你的长袍洗了?”海洛伊丝从浴室里叫他,她本来在浴室里化妆。

“脏了!”汤姆回答。

“这是什么污渍?油脂吗?”

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他没看到的污渍吗?就在此时,汤姆听到附近塔楼里传来的宣礼人那哀嚎般尖厉的声音。这声音都能被当作警报了,汤姆暗忖,告诫人们有什么灾难来临,虽然他并未这么想,不过他这么想也未尝不可。油脂?他这次可以应付过去吗?

“看起来像血迹呢,汤姆。”她用法语说的。

他赶紧过去,边走边扣衬衫。“只是一点点啦,宝贝儿。是,我是把手指弄伤了一点。撞到什么东西上,”这是事实,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下,“很小的伤口。不过我不想血迹留在上面。”

“噢,是很淡的血迹,”她认真地说,“不过你怎么弄伤的?”

汤姆坐出租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跟海洛伊丝解释几句,因为他准备提议说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以前就离开酒店。他甚至都不太愿意今晚继续待在这里。“呃,我亲爱的——”他在想怎么说。

“你见了这个——”

“普立彻,”汤姆帮她说了出来,“是的,我们有点小摩擦。打了架——在一家茶馆,不,咖啡馆外。他把我惹急了,我就揍了他。拳头砸他。不过我没伤他太重。”海洛伊丝等着汤姆继续说下去,她向来是这个脾气。他们之间很少有如此相处的时候,遇到有事发生,汤姆也不太习惯跟她解释太多,点到为止即可,绝无废话。

“好吧,汤姆——你从哪儿找到他的?”

“他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而且他太太根本就没跟他一起,他到楼下吧台见我的时候,竟然骗我说他太太也来了。我猜她人应该在维勒佩斯。反倒让我奇怪她到底在家干什么。”他脑子里想的是丽影。一个女性潜入者比男性更为恐怖,汤姆觉得。女性首先就比男性更不容易受到外人的质疑。

“可这个普黎夏到底怎么回事?”

“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他们是神经病。疯子!你没必要为这个扫兴。你有诺艾尔陪你了。这个变态要骚扰的是我,不是你,我很肯定这点。”汤姆舔舔嘴唇,走到床边坐下,穿上袜子和鞋子。他想先回丽影看看情况,然后去趟伦敦。他快速地系好鞋带。

“你们在哪儿打架?为什么打?”

他摇摇头,无言以对。

“你的手指还在流血吗?”

汤姆看看手指。“没有。”

海洛伊丝走进浴室,出来的时候拿着一张创可贴,准备撕下来给汤姆贴上。

小小的创可贴一下就贴好了,汤姆感觉好些了,至少他不必在某处留下什么痕迹,哪怕只是极淡的粉色污迹。

“你在想什么?”她问。

汤姆看看表。“我们不是要下楼去找诺艾尔吗?”

“是——的。”海洛伊丝镇定地说。

汤姆将他的钱包放入外衣口袋。“我今天打架是占了上风的。”汤姆想象普立彻今晚回到酒店后“倒头休养”的画面,可他明天要干什么只有靠猜了。“不过我觉得普——普立彻先生还是想报复回来的。也许就等明天了。最好你跟诺艾尔换一家酒店住。我不希望这里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影响到你们。”

海洛伊丝的眉毛微微颤动。“怎么报复?你是想留在这儿吗?”

“我还没想好。我们先下楼吧,亲爱的。”他们已经让诺艾尔等了五分钟,可她似乎心情很好。她看起来就像故地重游,阔别多年以后又回到自己喜爱的地方。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和吧台服务员闲聊。

“晚上好,汤姆!”诺艾尔打招呼,然后继续用法语说,“我给你点个什么开胃酒呢?今晚我请客。”诺艾尔甩甩头,她的直发像幕布一样逸动。她戴着又大又细的金圈耳环,穿一件绣花黑外衣和黑色休闲裤。“你们俩今晚穿得够暖和吗?对嘛……”诺艾尔自言自语道,她母鸡护雏一般地检查海洛伊丝的手上是否拿着一件毛衫。

汤姆和海洛伊丝提前就得到警告:丹吉尔的夜晚可比白天冷多了。

两杯血腥玛丽,一杯金汤力给这位先生。

海洛伊丝把那件麻烦事说了出来:“汤姆认为他明天可能不得不离开这家酒店——是我们可能要离开。你还记得那个给我们家拍照的男人吧,诺艾尔?”

汤姆发觉海洛伊丝没有私下跟诺艾尔提起过普立彻,他很高兴。诺艾尔确实记得。

“他在这儿吗?”诺艾尔大吃一惊。

“而且还在找麻烦呢!摊开你的手,汤姆!”

汤姆呵呵笑出声。摊开他的手。“看了我的伤,你们就得相信我说的话。”汤姆庄重地说道,同时把贴了创可贴的手伸出来。

“拳头对拳头打的!”海洛伊丝说。

诺艾尔看着汤姆。“可他为什么看你不顺眼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我——宁可买张机票,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干的事,”汤姆用法语回答,“就为了靠近我。太奇怪了。”

海洛伊丝告诉诺艾尔说普立彻抛下妻子独自过来的,就住在附近的酒店,为了防止普立彻偷袭他们,他们最好全都离开明萨酒店,因为普立彻知道她和汤姆住这里。

“这里还有别的酒店。”汤姆说了一句废话,不过他也是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点。他发觉自己对诺艾尔和海洛伊丝的理解感到高兴,她们理解他的难处,或说他目前的压力,尽管诺艾尔并不清楚莫奇森神秘失踪的原因,也不知道德瓦特业务的秘密。业务。这个词有两层意思,汤姆边品咂酒水边琢磨,一是指生意,德瓦特确实是一门生意,二是指造假,这门生意目前有一半是造假。汤姆艰难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两位女士身上。他自己是站着的,海洛伊丝也是站着的,只有诺艾尔歇在凳子上。

她们两人正讨论到大市集买珠宝的事情,两人同时都在说个不停,又都在努力让对方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就跟平时一样。

一个卖红玫瑰花的男人进来了,从打扮上来看像是个街边的小贩。诺艾尔摆摆手让他走,一边仍不忘跟海洛伊丝热烈讨论。吧台服务员遂将这男人送出了大门。

晚餐在“诺提洛斯海滩”。诺艾尔已经预订了位子。这是一家海边的露台餐厅,客人多,但气氛相当优雅,餐桌间隔很宽,还准备了蜡烛方便客人看餐单。鱼是招牌菜。他们后来才慢慢回到明天换酒店的话题。诺艾尔保证她可以轻松地帮他们解除一连住五天的非书面约定。她认识明萨的人,明萨已经预订满了,她只消说一句她想回避某个即将入住的客人就可以了。

“这是实话吧,我觉得?”她挑起眉毛望着汤姆,面带微笑。

“确实是。”汤姆说。诺艾尔似乎已经忘了前一任伤害她的男友了,汤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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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show your hand,有摊牌,说明意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