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下降时陡然间倾斜了右翼,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汤姆几乎站了起来。海洛伊丝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是汤姆所坚持要求的——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丹吉尔港口的两股巨大的向内弯折的分流,向着直布罗陀海峡张牙舞爪地伸出去,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还记得地图上画的吗?这就是了!”汤姆说。

“是的,亲爱的。”海洛伊丝似乎没有他那么兴奋。不过她的视线始终也没有离开那扇圆圆的窗户。

可惜窗户不够干净,视野并不是很清晰。汤姆猫起身子去看直布罗陀。看不到。他倒是看到了西班牙最南端的阿尔赫西拉斯。那些地方看起来都如此渺小。

机身恢复水平姿态,接着向另一侧倾斜,左转飞行。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过很快右翼又倾斜下来,汤姆和海洛伊丝的眼前呈现出一片更近距离的景象:隆起的地势上挤挤挨挨一大片白色的房子,雪白的火柴盒般大小的房子,窗户只是一点点方形的影子。到了地面上,飞机滑行了十分钟,乘客们都解开安全带,等不及要下飞机了。

他们走进入境手续办理处,那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阳光从高处紧闭的窗户直泻下来。汤姆感觉热,遂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缓缓移动、排队办理手续的两队人中,似乎法国的游客居多,也有摩洛哥本地人,汤姆寻思着,有些穿着结拉巴长袍(1)。

到了下一个房间,汤姆从地板上提取行李——非常不正式的提取流程,兑换了一千法郎的迪拉姆,然后向一个坐在咨询台的深色头发女人询问前往市中心的最佳方式。搭出租车。价格呢?大概五十迪拉姆,她用法语回答道。

海洛伊丝出发前还算是“理智的”,两个人没带多少行李,不用请帮手也能拿得动。汤姆提醒过海洛伊丝,说她可以到摩洛哥买东西,甚至还能再买个行李箱来装那些东西。

“五十到市区,好吧,”汤姆用法语问打开车门的出租车司机,“明萨酒店?”他知道出租车不打表。

“上车。”司机用法语粗鲁地回答。

汤姆和司机把行李装上车。

汤姆感觉车像火箭一样冲出去,不过这种错觉是因为路面不平坦,还有风使劲往敞开的车窗里灌造成的。海洛伊丝牢牢抓住她的座椅和拉手吊环。灰尘从驾驶座的窗户扑将进来。好在路是笔直的,行驶的方向似乎是向着汤姆刚才从飞机上看到的那一片白房子。

路的两旁都耸立着外观粗糙的红砖小楼,仅四至六层楼高。他们行驶到一条看起来像是主街的路上,穿凉鞋的男男女女在人行道上穿梭,路边有一两家小咖啡馆,年幼的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横穿到街道中央,导致司机不得不急刹车。这里无疑就是市区了吧,尘土飞扬,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到处都是买东西和闲逛的人。司机左转之后又开了几码就停下了。

明萨酒店到了。汤姆下车,付了车费,还多加了十个迪拉姆。一个穿红衣服的酒店行李员过来帮他们拿行李。

汤姆到大堂登记,那大堂相当正式,天花板很高,至少看起来干净整洁,色调以红色和深红为主,尽管墙面是奶白色的。

几分钟后,汤姆和海洛伊丝就住进了他们的“套房”——汤姆总觉得“套房”一说有点莫名的优雅意味。海洛伊丝快速高效地洗完手和脸,准备开始整理行李,而汤姆则一动不动地在窗边观赏周边的景色。按欧洲的数法,他们现在处于第四层楼。放眼望去,周围是一片灰扑扑的白色建筑,都没有超过六层楼高,乱七八糟地晾着洗好的衣物,几根房顶上的杆子上挂着破破烂烂、无法识别的旗子,到处是枝丫横生的电视天线,还有些洗好的衣物干脆就铺开在房顶上晒着。在他们的正下方,可以从房间的另一个窗户看到,是一群有钱人(汤姆大概也属于这一类)在酒店的地盘上晒太阳,伸展四肢。阳光已经晒不到酒店泳池周边的区域了。在一排排穿比基尼和泳裤的人体后面是一长串的白色桌椅,再后面就是惹人喜爱、养护良好的棕榈树、灌木丛,以及盛放的三角梅。

在汤姆大腿的位置正好有一台空调吹着冷气,他伸出双手,让冷气沿着袖口往上吹。

“亲爱的!”海洛伊丝略为失望地喊了一声,接着发出一个短笑声,“停水了!突然间停的!”她继续说道,“诺艾尔说过的,记得吗?”

“一天停四小时,她不就这么说的?”汤姆笑嘻嘻地说,“厕所也停了吗?浴室呢?”汤姆走进浴室,“诺艾尔不是说过——对了,你看这个!一桶干净的水。我倒不是想喝这个水,洗洗还不错——”

汤姆好歹用冷水洗完手和脸,然后两个人将行李放到中间,把带的东西基本都拿了出来。之后他们出门逛去了。

汤姆在右边裤袋里叮叮当当地捣腾异国的硬币,琢磨着先买点什么。一杯咖啡,几张明信片?他们现在到了法兰西广场,有五条街道在这里交汇,其中包括他们酒店所在的自由路,这是汤姆从地图上看到的。

“看这个!”海洛伊丝手指着一个压花的皮质钱包。它正挂在一家店铺的外面,跟什么围巾啦,奇形怪状的铜碗啦挂在一起。“好看吧,汤姆?很特别呢。”

“嗯——应该还有别的店铺吧,亲爱的?我们再逛逛。”时间已近晚上七点。汤姆发现有些店家已经开始准备打烊了。他突然握住海洛伊丝的手。“好玩吧?来到一个新的国家!”

她用微笑回应他。他看到她淡紫色的眼睛里,瞳孔竟然出现了奇怪的深色线条,仿佛车轮的轮辐般发散出来;对于海洛伊丝这么漂亮的眼睛来说,这些线条都太沉,不协调。

“我爱你。”汤姆说。

他们步入巴斯特大道,一条略微呈下坡趋势的宽阔街道。这里商店更多,更繁华,更拥挤。姑娘和妇女们穿着长袍,光脚踩着凉鞋簇拥而过,男孩和小伙子们则更喜欢蓝色牛仔裤、运动鞋和短袖衬衫。

“你想来杯冰茶吗,我的乖乖?或者一杯基尔酒?我猜他们知道怎么调基尔酒吧。”

回头往酒店方向走,途经法兰西广场,他们根据汤姆携带的手册上的简略地图找到了巴黎咖啡馆,一长串闹哄哄的桌椅就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汤姆赶紧占住似乎是唯一空着的小圆桌,又从旁边的一桌匀了张椅子过来。

“给你点钱,亲爱的。”汤姆边说边摸出钱包,把一半的迪拉姆纸币都给了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打开手提包的姿态很优雅——这只包看起来像鞍囊,但更小巧——然后让钞票或是别的什么立马消失掉,但其实是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这是多少钱?”

“大概——四百法郎。我今晚到酒店再兑换一些。我看到明萨酒店的汇率跟机场的一样。”

海洛伊丝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但汤姆知道她会记在心里。他听到周围没人说法语,只有阿拉伯语,或者是他之前从小册子上读到的所谓柏柏尔语(2)。不管怎么,反正汤姆是听不懂的。坐在桌子边上的客人也几乎都是男人,其中有几个微胖的穿短袖的中年男子。事实上,只有远处的一桌是坐着一个穿短裤的金发男人和一个女人。

服务员也少得可怜。

“我们是不是该确认下诺艾尔的房间,汤姆?”

“是的,再核对下也无妨。”汤姆微微一笑。他在酒店登记的时候就已经为明天晚上入住的哈斯乐夫人询问了预订的事宜。前台说他们已经预留好了一间房。汤姆第三次跟一个服务员打招呼。这服务员穿着白上衣,托着托盘,一脸茫然的样子。但这次他过来了。

汤姆被告知葡萄酒和啤酒无法供应。

他们就都点了咖啡。两杯咖啡!

汤姆此刻的心思在辛西娅·葛瑞诺身上,远在北非的他竟偏偏想起这么一个人。辛西娅可是典型的英式冷傲性格的代表,外表冷酷,一头金发。她曾经对伯纳德·塔夫茨也这么冷酷吗?冷酷到毫无同情心?唉,汤姆可回答不出,因为这涉及两性关系的范畴,私底下的二人相处要跟外人所看到的大大不同。为了要曝光他——汤姆·雷普利,而不至于牵涉到她本人和伯纳德·塔夫茨,辛西娅究竟会做出多大的动静呢?奇怪的是,尽管辛西娅和伯纳德尚未成婚,汤姆总是认为他们是一体的,精神上结合在一起的。当然了,他们原本是恋人,谈了好多个月的恋爱——但肉体关系算不得什么。辛西娅敬重伯纳德,深深地爱慕于他,而饱受折磨的伯纳德也许到最后认为自己连跟辛西娅做爱都“不配”,因为他对仿造德瓦特画作一事太过于内疚和自责。

汤姆不禁叹气。

“怎么了,汤姆?你疲乏了吗?”

“没有!”汤姆并不疲乏,他又一次灿烂地微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由的滋味,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离他的那些“敌人”有好几百英里呢,如果他能称那些人为“敌人”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称他们为捣乱分子,不仅包括普立彻两口子,还有辛西娅·葛瑞诺。

一时之间,这样的思绪挥之不去,汤姆的眉头又泛起愁容。他觉察到自己皱眉,赶紧用手搓搓额头。“明天——我们干什么呢?去富比士博物馆看玩具士兵?在卡斯巴?还记得吗?”

“记得!”海洛伊丝的脸顿时容光焕发,“卡斯巴!然后是萨科。”

她指的是大萨科,或者说大市场。他们要去购物,跟店家讨价还价,虽然汤姆不喜欢,但他知道不得不讲价,否则就像个傻瓜一样乖乖地花冤枉钱。

回酒店的路上,汤姆没有讲价就买了些淡绿色和深绿色的无花果——都是成熟到刚好的果子,还有漂亮的绿葡萄和几个橘子。他用推车的小贩给的两只塑料袋装好水果。

“这些水果放到我们的房间里肯定漂亮,”汤姆说,“我们也给诺艾尔拿一点。”

汤姆惊喜地发现酒店的供水恢复了。海洛伊丝先冲了澡,接着汤姆去冲。然后他们穿着睡衣,舒服地躺在特大号的床上,享受空调的凉爽。

“还有电视呢。”海洛伊丝说。

汤姆早看到有电视了。他走过去,打开电视,想试一试。“就是觉得好奇。”他对海洛伊丝说。

电视没反应。他检查了插头,似乎连接正常,插在同一个插座的落地灯都是亮的。

“等明天吧,”汤姆无所谓地嘟囔了一句,“我找人问问怎么回事。”

翌日早上,他们先去了大萨科,而不是卡斯巴,因此不得不专门坐一趟不打表的出租车把海洛伊丝买的东西——一个棕色皮手袋和一双红色皮凉鞋——送回酒店,他们谁也不想拎着这些东西转悠一整天。汤姆把东西放到前台,让出租车在外面候着。之后他们去了邮局,汤姆把那个看起来像打字机色带的神秘包裹给寄了出去。他在法国就重新打好了包。要寄航空件,不要挂号,这是里夫斯嘱咐的。汤姆连一个假的回邮地址也没写。

然后再搭另外一辆出租去卡斯巴,穿过几条窄巷子,沿坡道往上开。约克堡就坐落在这里(他好像读到过塞缪尔·佩皮斯(3)曾被短暂派驻于此?),俯瞰港口,石头堆砌的围墙因为周边矮小的白色房屋而显得出奇雄伟。城堡附近有一座绿色高穹顶的清真寺。汤姆看过去的时候,寺内正好响起响亮的吟诵声。汤姆读到过,这吟诵声每日要响五次,是穆安金(宣礼人)召唤信徒朝拜的声音,如今都是播放的录音了。信徒都懒得起床,爬坡上坎地过来了,汤姆心想,不过要在凌晨四点把人叫醒也确实够残忍的。他的想象中,信徒们必须要起床,面朝麦加的方向朝拜、吟诵,然后又回床上睡觉。

在富比士博物馆,汤姆感觉自己比海洛伊丝更喜欢那些铅制的士兵,不过他也并不确信。海洛伊丝嘴上没说什么,可她的表情却是和汤姆一样的痴迷,看到那些战斗的场面,伤病员的营地,伤员的头上扎着血渍的绷带,各个兵团的阅兵仪式,许多马背上的士兵——统统都摆在玻璃展示柜内。士兵和军官都差不多四英寸半高,大炮和马车则呈相应的比例。妙不可言呐!能再次回到七岁的童年,这是多么兴奋的事——汤姆的思绪突然中断了。等他长到足够欣赏铅制士兵的年纪,他的父母已经死了,溺水死了。他那时由多蒂姑妈照顾,而她永远不可能欣赏铅制士兵的魅力,也永远不会拿钱出来买哪怕一个这样的玩具。

“这里就我们两人,多好啊!”汤姆对海洛伊丝说。不知何故,他们逛了好几个大大的展厅,竟然没看见一个人。

博物馆不收门票。管理员是个守门厅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结拉巴长袍,他问他们是否可以在访客簿上签名。海洛伊丝签了,接着是汤姆。访客簿厚厚的,奶黄色纸张。

“谢谢,再见!”他们齐声说道。

“现在搭出租车?”汤姆问,“看呐!那是不是一辆出租车呢?”

他们走下一条步道,步道两边是宽阔的绿油油的草地。来到一个貌似是出租车站台的路缘上,正好有一辆布满灰尘的小车停着。他们很走运,就是一辆出租车。

上车前,汤姆对着车窗里的司机说:“请到巴黎咖啡馆。”

现在他们开始考虑诺艾尔的问题——诺艾尔几小时后从戴高乐机场登机。他们要在她的房间里(就在他们楼上)摆上一盘新鲜的水果,然后搭出租车去机场接她。汤姆喝着面上漂浮一片柠檬片的番茄汁,海洛伊丝喝着她听说过却一直未能试过的薄荷茶。薄荷茶闻起来不错,汤姆尝了一口。海洛伊丝说她热得发烫,这薄荷茶应该能降暑,但她想不出怎么个降法。

酒店只几步路的距离。汤姆付了钱,把他的白色外衣从椅背上取下来,就在这时,他晃眼看到左边的大街上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

戴维·普立彻?那背影中的头部确实像普立彻。汤姆踮起脚尖望了望,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普立彻,如果真是他的话,也早消失不见了。没必要冲到路口去辨别清楚吧,汤姆琢磨,更没必要去追踪。他极可能是看花眼了。要说深色头发、戴圆框眼镜的人,每天都能碰上好几个吧?

“走这边,汤姆。”

“我知道,”汤姆瞅见路上一个卖花的小贩,“有卖花的!我们现在就买点吧。”

他们买了三叶梅,几枝金针花,还有一小束山茶花,是为诺艾尔准备的。

有留给雷普利夫妇的口信吗?没有,先生。穿红色制服的前台服务员告知汤姆。

给酒店管家打了通电话,得到两只花瓶,一只给诺艾尔的房间,一只给汤姆和海洛伊丝的房间。反正花买得够多。接着赶紧冲凉,准备出去吃午饭。

他们决定去找诺艾尔推荐的“酒吧”,“就在巴斯特大道边上,市中心的位置。”汤姆记得诺艾尔说过。汤姆问街上一个卖领带和皮带的小贩去“酒吧”怎么走。第二条街,往右手边就看到了。

“非常感谢!”汤姆说。

“酒吧”开着空调,也许没开,但总的说来既舒适又有格调。连海洛伊丝都喜欢这地方,因为她知道有些英式酒吧是什么样的。“酒吧”的老板确实花了点心思:棕色的椽木,老旧的吊钟挂在墙上,墙上还装饰着运动队的照片,菜单写在黑板上,喜力啤酒瓶也摆在显眼的位置。地方不大,也不十分拥挤。汤姆点了一份切达芝士三明治,海洛伊丝点了一份奶酪拼盘,外加一瓶啤酒,她只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喝啤酒。

“我们该不该给安奈特太太打个电话?”他们喝了几口啤酒之后,海洛伊丝问道。

汤姆略有不解。“不需要吧,亲爱的。为什么?你担心吗?”

“不,亲爱的,是你担心。不是吗?”海洛伊丝轻微地皱眉,但她平时极少皱眉,以至于现在看起来有点像生气的样子。

“不,宝贝。担心什么呢?”

“担心这个普利卡呀,不是吗?”

汤姆一只手放到眉梢上,感觉到自己脸发红。是天热的缘故吗?“是普立彻,亲爱的。别担心他。”汤姆坚定地说,正好他的芝士三明治和调味料端到了他的面前。“他能做什么呢?”他加上一句。汤姆不忘跟服务员说声“谢谢”,但服务员这会才给海洛伊丝上菜,也许是不小心忘了“女士优先”的规矩。对于“他能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汤姆感觉既愚蠢又苍白,纯粹说出来安慰海洛伊丝的。普立彻能做的事多了去了,全凭他具体要证明什么。“你的奶酪如何?”汤姆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亲爱的,普黎夏不是那个打电话来假装格林里夫的人吗?”海洛伊丝小心翼翼地在奶酪上抹了点芥末。

她说“格林里夫”名字的发音方式,还有她省略了“迪基”二字,让迪基这个人还有他的尸体都显得格外遥远,甚至不真实起来。汤姆镇静地说:“很有可能不是,亲爱的。普立彻嗓音低沉。反正不像是那种年轻人的声音。你说过打电话的人声音听起来年轻。”

“没错。”

“说到打电话,”汤姆一边用勺子把调味料舀到盘子边上,一边思索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傻子的笑话。你想听吗?”

“想听。”海洛伊丝的淡紫色眼睛里透出期待的眼神,并不强烈,但很执着。

“疯人院里,一个医生看见病人在写字,就问他写的是什么。写的一封信。写给谁的呢?医生问。写给自己的,病人回答。那信里写了什么?医生又问。结果病人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收到呢。’”

海洛伊丝听完没有呵呵笑出声来,但好歹挤了个笑脸。“我觉得确实够傻的。”

汤姆深吸一口气。“宝贝儿——明信片。我们得买一大堆。有什么骆驼跑得飞快的,有市集的,沙漠风光的,还有倒立的鸡——”

“鸡?”

“明信片上的鸡一般都倒立的。比如说在墨西哥,那些被送去市场的鸡。”汤姆可不想加一句说等着被拧断脖子呢。

再喝两瓶喜力结束午饭。小瓶装的喜力分量不多。回到富丽堂皇的明萨酒店,再冲一次凉,这次是两人一起冲。而后都感觉到困意,想午睡一下,反正离出发去机场的时间还早得很。

四点过后,汤姆穿上蓝色牛仔裤和一件衬衫,下楼去买明信片。他在酒店前台买了十二张。他随身带了圆珠笔,打算先写好一张给忠实的安奈特太太,而后可以让海洛伊丝补充几句。啊,细想起来,以前那些从欧洲给多蒂姑妈寄明信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的日子有多少呢?)。汤姆心里承认,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博取多蒂姑妈的欢心,以便他能继承点遗产。她确实给他留下了一万美元,可她的房子却给了另外一个人,汤姆原本中意这房子,以为自己有机会继承的,至于那继承人的名字是什么,汤姆早已忘记,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记住。

他坐在酒店吧台的一张凳子上,因为这里的光线相当好。汤姆琢磨着,给老邻居克雷格夫妇寄一张也是友好的表示,他们住在梅朗附近,都是英国人,丈夫是退休的律师。他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安奈特太太:

这里非常热。我们已经看到两头山羊在人行道上散步,没人牵着它们!

这是实话,只不过放养它们的那个穿凉鞋的男孩很厉害,必要的时候会抓住它们的犄角来控制方向。它们当时去了哪儿呢?他又继续写道:

请告诉亨利,温室附近那株小连翘要浇水了,现在就要。回见!

汤姆

“先生,你好?”吧台服务员招呼道。

“谢谢,我在等人。”汤姆回答。穿红上衣的服务员知道他住在这儿吧,汤姆猜。摩洛哥人跟意大利人一样,眼神里都有那种观察并记住陌生人长相的意味。

汤姆希望普立彻不要在丽影附近转悠,不要去打扰安奈特太太。安奈特太太现在肯定跟汤姆一样的敏感,大老远就能认出他来。至于说克雷格夫妇的地址?汤姆记不清他们的门牌号,不过可以先写明信片。海洛伊丝总是乐意让别人尽量地分担写明信片的琐事。

正要提笔写,汤姆往他的右侧瞄了一眼。

这下他可不必担心普立彻到丽影捣乱了,因为他就坐在吧台里,乌黑的眼睛盯着汤姆,离得不过四张凳子的距离。他戴了圆框的眼镜,穿一件蓝色短袖衬衫;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玻璃杯,可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汤姆。

“下午好。”普立彻开口道。

有两三个人从普立彻背后的门进来,刚从泳池里游完泳,一双凉鞋、一件浴袍往吧台这边走来。

“下午好。”汤姆冷静地回了一句。他最糟糕、最不可思议的怀疑似乎已变成事实:该死的普立彻在枫丹白露撞见他买机票,机票或者拿在手上,或者揣在兜里,他当时刚从旅行社出来没多远!普吉岛!汤姆想起旅行社海报上那片岛屿上的宁谧沙滩。汤姆又低头看他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分为四组画面:骆驼,一座清真寺,披条纹围巾的市集姑娘,一片蓝黄色的沙滩。“亲爱的克雷格一家……”汤姆握笔写道。

“你们要在此逗留多久,雷普利先生?”普立彻此时已大胆地向汤姆靠拢过来,手里端着杯子。

“噢——我看我们明天就走了。你和你太太一起过来的吗?”

“是的。不过我们没住这家酒店。”普立彻语气冰冷。

“顺便问下,”汤姆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你拍的我家的照片?周日那天拍的,记得吗?”汤姆想起他曾经向普立彻的妻子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他仍然相信,也希望贾尼丝没有把她和汤姆·雷普利见面喝茶的事告诉她丈夫。

“周日,当然了。我看到你太太或是别的什么人从前窗看出来。呃——照片就是用来存档的。我不是说过,我有大量有关你的资料嘛。”

普立彻才没说过这样的话,汤姆心里嘀咕。“你在为某些调查机构工作吗?国际潜行者公司?”

“啊——哈!哪有,不过是为了自娱自乐而已——也娱乐下我太太,”他略带强调地补充道,“而你,雷普利先生,是一片娱乐的沃土。”

汤姆正在头脑中设想旅行社那个呆板的姑娘如何被戴维·普立彻钓上钩的。“你刚才的那位顾客买的机票是去哪儿的?他是我的邻居,雷普利先生。我们刚跟他打招呼来着,他没看到我们。我们还没做决定,不过我们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那姑娘估计这么说的:“雷普利先生刚为他自己和太太买了去丹吉尔的机票。”她大概是反应太迟钝,所以才没有把酒店的名字也报出来,汤姆寻思着,尤其是旅行社可以从顾客的预订中获得百分之一的回扣。汤姆开口道:“你和你的太太大老远地跑到丹吉尔,就为了看我吗?”听他的口气,他似乎有点受宠若惊。

“有何不可呢?好玩得很。”普立彻深棕色的眼睛紧盯着汤姆不放。

也烦人得很。汤姆每次见到普立彻,这家伙都像是又胖了一磅左右的样子。奇怪。汤姆往左侧瞟了一眼,想看看海洛伊丝是否到大堂来了,她是时候该下来了。“对你也不太方便吧,照我说,考虑到我们逗留的时间如此短暂。我们明天就走了。”

“噢?你们要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不去吗?”

“哦,当然要去,”汤姆回答道,“我们就是要去卡萨布兰卡。你和贾尼丝住哪家酒店呢?”

“呃——是法国别墅大酒店(4),只隔了——”他一只手朝汤姆的方向挥舞——“差不多一条街的距离。”

汤姆并不全然信他。“我们的那些共同的朋友如何了?我们有好多共同的朋友啊。”汤姆微笑。他现在站起来了,左手捏着明信片和圆珠笔,搭在黑色皮面的吧凳上。

“哪些朋友?”普立彻咯咯笑着,声音像极了一个老头子。

汤姆真想往他太阳穴上鼓起的神经丛猛击一拳。“比如莫奇森太太?”汤姆主动提醒。

“是的,我们在联系。还有辛西娅·葛瑞诺也是。”

辛西娅的名字再次从普立彻的口中脱口而出。汤姆后退了几步,一副马上要从大门口离开的架势。“你们隔着大西洋聊天吗?”

“哦,是的。有何不可呢?”普立彻露出他的方形牙齿。

“可是——”汤姆调侃地说道,“你们聊些什么呢?”

“聊你呀!”普立彻微笑着回答,“我们把各自掌握的情况汇总起来,”又一次点头以示强调,“然后我们制订计划。”

“你们什么目的呢?”

“好玩,”普立彻说,“也许是报复。”此时他纵声大笑一声,“为了某些人,这是自然。”

汤姆点头,愉快地道一声“祝你好运”,接着转身离开了。

汤姆找到海洛伊丝,就在大堂的一张安乐椅上发现了她。她正在读一份法国报纸,至少是法语印刷的报纸,不过汤姆在头版的下方看到一则阿拉伯语的专栏。“亲爱的——”他知道她看见普立彻了。

海洛伊丝一跃而起。“又来了!那个谁谁谁!汤姆,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在这儿!”

“我跟你一样难受,”汤姆小声用法语说,“不过我们现在要保持冷静,他可能正从吧台那边看着我们呢。”汤姆挺直腰身,十分镇静,“他说自己住在什么大酒店来着,跟太太一起的。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不过他今晚肯定要在某家酒店落脚。”

“他居然跟我们到这儿来了!”

“亲爱的,宝贝儿,我们可以——”汤姆戛然止住,仿佛在他理性的悬崖上刹住了脚。他本来要说他跟海洛伊丝可以当天下午就搬走,换家酒店,让普立彻扑个空,也许还能在丹吉尔顺利地摆脱他,但这样一来就扫了诺艾尔·哈斯乐的兴,她很可能已经跟朋友打了招呼说她要在明萨酒店住几天。而且,为什么要他跟海洛伊丝去屈就那个叫普立彻的怪胎呢?“你把钥匙留在前台了吗?”

海洛伊丝说她留了。“普利卡的太太跟他一起的吗?”他们穿过酒店正门的时候,她问了一句。

汤姆根本不去管普立彻是否离开了吧台,连看也没看一眼。“他说是一起的,不过很可能没在一起。”他的太太!多么奇特的关系啊,他的太太在枫丹白露的咖啡馆向汤姆亲口承认说她的丈夫是个专制又暴力的人。可他们还搅在一起。真让人恶心。

“你很紧张,亲爱的。”海洛伊丝抓着他的胳膊,主要是为了在人行道上不被拥挤的人群冲散。

“我在想问题,对不起。”

“什么问题?”

“我们的问题,丽影的问题,所有的一切。”他匆匆瞥一眼海洛伊丝的脸,海洛伊丝正用左手将头发往后梳。我想确保我们的安全,汤姆也许还能加上一句,可他不想再令海洛伊丝忧心了。“我们过街吧。”

他们再度来到巴斯特大道,仿佛这里的店铺和人群是一块磁铁,把他们给吸过来了。汤姆看到一块红黑色的招牌悬在一家店门口上:露碧酒吧烧烤,英语下面还写着阿拉伯语。

“进去看看吗?”汤姆问。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酒吧兼餐厅,或站或坐着三四个非游客类型的人。

汤姆和海洛伊丝站在酒吧区,点了一杯浓缩咖啡和一杯番茄汁。酒吧服务员推了一小碟冰豆子和一小碟小萝卜加黑橄榄给他们,另外还有叉子和餐巾纸。

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坐在海洛伊丝背后的凳子上,他正聚精会神地读一份阿拉伯语报纸,似乎就是在用小碟子吃午饭。他穿一件黄色调的长袍,长袍几乎拖到了他的黑色商务皮鞋上。汤姆见他一只手插进长袍的开缝里,为了去摸他裤子的口袋。开缝的边缘看起来有点脏。那男人擤了擤鼻涕,又把手绢塞回到裤袋里,视线都没有从报纸上挪开一下。

汤姆受到了启发。他也要买一件长袍,还要鼓起勇气穿上身。他如此告诉了海洛伊丝,海洛伊丝哈哈笑了。

“那我要给你拍照——在卡斯巴?还是在酒店外面?”她问。

“哦,随便哪里都行。”汤姆心里感叹这宽松的外衣是多么实用啊,里面既能穿短裤,也能穿商务套装,还可以穿泳衣。

汤姆运气真好,刚出了露碧酒吧烧烤店就在拐角处发现一家挂了长袍和彩色围巾的店铺。

“结拉巴长袍,能看看吗?”汤姆对店主说。“不,不要粉色的,”看见店主第一次给他挑选的长袍,他继续用法语说,“有长袖的吗?”汤姆用食指在手腕上比划。

“啊!是的!看这儿,先生。”他的平底凉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啪哒作响。“这儿——”

一整排的长袍,部分被两三个展示柜给遮住了。店主站的位置,其他人都没办法挤过去。汤姆只好指着一件淡绿色的。这件有长袖,还有两个开缝能插手进去摸裤袋。汤姆拎起长袍在身上比试长短。

海洛伊丝乐得前仰后合,为了不显得无礼,她咳了一声,朝门口走去。

“好吧,就这件了。”汤姆问了价钱,居然发觉价钱挺合理的。“还有这些呢?”

“啊,是的——”紧接着店主对他家的各种刀具好一通夸赞,汤姆只能听个大概,尽管店主说的都是法语。有打猎用的,有办公室用的,还有厨房用的。

这些是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汤姆很快挑选出中意的:浅棕色的木刀柄,刀柄上内嵌了铜饰,刀刃尖利,刀背下凹。三十迪拉姆。他的小刀折叠起来还不到六英寸,可放进任何口袋。

“打车吗?”汤姆对海洛伊丝说,“快速地逛一圈,任何方向都行。你意下如何?”

海洛伊丝看了一眼手表。“可以啊。你不需要先把长袍换上?”

“换长袍?出租车里就能换。”店主还望着他们,汤姆朝他挥挥手。“谢谢,先生。”

店主说了些什么,汤姆听不懂,他希望说的是“愿神灵与你们同在”,不管什么神灵都行。

出租车司机问道:“帆船俱乐部吗?”

“那地方是哪天要去吃午饭的,”海洛伊丝对汤姆说,“诺艾尔想带我们过去。”

一滴汗珠从汤姆的脸颊滑落。“去个凉快点的地方?有点凉风的?”他用法语对司机说。

“拉哈法?娘(凉)风——海洋。粉(很)近。茶!”

汤姆迷糊了。不过他们还是上了车,让司机爱去哪去哪。汤姆只声明了一句,并确保司机听懂:“我们必须在一小时内赶回明萨酒店。”

对表。他们七点要去接诺艾尔。

出租车又是箭一样地冲出去,车内颠簸得厉害。司机明显有个目的地。朝西的,汤姆心想,开始远离市区了。

“你的长袍。”海洛伊丝狡黠地说。

汤姆把叠好的长袍从塑料袋里取出,整理好,然后低头将这件劣质的浅绿色袍子从头顶套下来。接着左摇右晃两下,袍子就盖到他的牛仔裤上了。他先确认好袍子不会因为他坐下而撑破,之后才踏踏实实地坐下。“穿好啦!”他得意洋洋地对海洛伊丝说。

海洛伊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里闪烁着赞许之情。

汤姆摸了摸他的裤袋,能摸到。小刀就放在他的左裤袋内。

“拉哈法。”司机在一堵水泥墙前停下了。水泥墙上有两三道门,其中一道开着。从墙上开口的地方能看到不远处湛蓝的直布罗陀海峡。

“这是什么地方?博物馆吗?”汤姆问。

“茶-咖啡,”司机说,“我等着?半小时?”

答应他是最明智的做法,汤姆暗忖,于是他回了一句“好,半小时。”

海洛伊丝已经下了车,翘首凝望着那一片湛蓝的海水。微风不断地将她的秀发吹向一侧。

一个穿黑裤子、松垮垮白衬衫的人影从一道石头门那里缓缓向他们招手示意,就像某个邪恶的魂灵,汤姆寻思,要把他们带到地狱里去,或者至少是堕落之地。一条瘦巴巴的杂种狗跑过来嗅他们的气味,此狗黑乎乎的,相当的营养不良,且显然没什么精力,蹬着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跑开了。他那条有毛病的腿,不管是什么毛病,看上去都有很长时间不能走了。

汤姆几乎是不情愿地跟着海洛伊丝穿过古老的石头门,踏入一条通往海边的石头小径。汤姆在他们的左边看到一个类似厨房的地方,里面有一个能烧开水的火炉。接着是下行到海边的宽阔而没有栏杆的石梯。汤姆瞅了瞅石梯两旁的小隔间,朝海的那面都没有墙,杆子上搭几块草席权当是屋顶,地上铺着席子,此外别无家具陈设。眼下连客人也没有。

“有意思,”汤姆对海洛伊丝说,“你想来点薄荷茶吗?”

海洛伊丝摇头。“现在不要。我不喜欢这里。”

汤姆也不喜欢。没有转来转去的服务员。汤姆能想象得出,这地方到了晚上,或者日落时分是何等的惬意,可以三五好友聚会,多一点生气,地上点一盏油灯。人还必须盘腿坐在这席子上,或者学古希腊人侧躺。这时汤姆听见一个隔间里传来欢笑声,是三个男人正在抽什么烟,他们的腿跪坐在席子上。汤姆隐约看到阴暗处有几只茶杯和一个白盘子,阳光似金屑般洒落在那阴暗的角落。

出租车还在等他们,司机跟那个穿白衬衫的瘦子开心地聊着。

回到明萨酒店,汤姆付了车钱,和海洛伊丝一起走进大堂。汤姆从他所站的位置没有见到普立彻的一丝踪影。而他的长袍也没有引起任何关注,他觉得很高兴。

“亲爱的,有点事情我想现在去办——也许要一个小时。你能——你介意自己一个人去机场接诺艾尔吗?”

“不,”海洛伊丝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马上就回这儿了,肯定的。你要去办什么事?”

汤姆微笑,犹豫了一下。“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自己待一会。那就大约——八点见?或者等下就见?代我向诺艾尔问好。等会就去找你们两个啦!”

* * *

(1) djellaba,阿拉伯男子穿的带风帽的斗篷。

(2) Berber,柏柏尔语是闪含语系中的一支,由许多非常相近的方言组成。

(3) Samuel Pepys(1633—1703)曾任英国皇家海军部长、英国皇家学会会长,著有《佩皮斯日记》。

(4) Grand Hotel Villa de Fr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