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冲了澡,刮了胡子,换好衣服,走下楼的时候刚好过八点半。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还不算热,一股和煦的微风吹得桦树枝叶摇曳。安奈特太太肯定是已经起床,在厨房忙活了。她的手提式小收音机固定放在面包匣旁边,播放着新闻,还有法国电台里常有的聊天及流行乐节目。

“早上好,安奈特太太!”汤姆说,“我在考虑——既然哈斯乐太太很可能今天上午就要离开,我们可以安排一顿丰盛的早饭。炖蛋如何?”他用英语说的“炖蛋”两个字。“炖”在他的字典里是有的,只是不用于鸡蛋。“Oeufs dorlotés(1)?你还记得我翻译有多费劲吧?就是放在小瓷杯里面的。我知道它们在哪儿。”汤姆从橱柜里找出一套六只小瓷杯。

“啊,是的,汤姆先生!我记得,四分钟。”

“至少的。但我先得问问女士们是否想吃。对了,我的咖啡。太感谢了!”安奈特太太将随时准备好的一壶热水倒进汤姆的滴滤式咖啡机,汤姆只等了几秒钟,然后就端着一杯咖啡去客厅了。

汤姆喜欢一边站着喝咖啡一边凝望后花园的草坪。这时候他可以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还能考虑下花园里需要干点什么活。

几分钟过后,汤姆来到香草园,摘了些欧芹。倘若女士们同意吃炖蛋,这些欧芹就能用上了。炖蛋之前要往每只生鸡蛋里放点切碎的欧芹,外加黄油、盐和胡椒,再将小瓷杯的盖子拧上,浸泡到热水里炖。

“你好,汤姆!已经开始工作了?早上好呀!”是诺艾尔在跟他打招呼。诺艾尔穿一条黑色棉质休闲裤、一双凉鞋,还有紫色上衣。她的英语并不差,汤姆知道,但她几乎都跟他说法语。

“早上好。非常辛苦的工作呢,”汤姆将一把摘下的欧芹凑到她面前,“你想尝一下吗?”

诺艾尔取了一小枝放进嘴里慢慢嚼。她已经给自己搽上了淡蓝色的眼影和浅色的口红。“啊,很好吃!你知道,”她继续用法语说,“海洛伊丝和我昨天晚饭过后在聊。我也许可以到丹吉尔跟你们会合,如果我能把巴黎的一些事情安排好的话。你们下周五过去,我也许周六出发。就是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或者有个五天的时间——”

“真是个惊喜呀!”汤姆答道,“你了解这个国家,我觉得这主意很好。”汤姆确实这么想的。

女士们都同意吃炖蛋了,每人一个,再多来点吐司、茶和咖啡,早餐就十分惬意了。他们刚刚吃完早餐,安奈特太太便从厨房的方向过来,要汇报点什么事情。

“汤姆先生,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有个男的在马路对面拍丽影的照片。”她说“丽影”的时候带着敬意。

汤姆站了起来。“抱歉。”他对海洛伊丝和诺艾尔说。汤姆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对象。“谢谢你,安奈特太太。”

他走到厨房的窗户前观望。是的,正是那个胖胖的戴维·普立彻在干坏事。他从丽影对面汤姆喜欢的那棵倾斜的大树底下走出来,从树阴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把照相机举到眼前。

“也许他觉得这房子很漂亮。”汤姆对安奈特太太说,语气虽然平静,但他内心并不如此。要是家里有把来复枪的话,他真想干脆点毙了戴维·普立彻这个家伙,当然他事后还要能脱罪才行。汤姆耸了耸肩。“如果你发现他踏入我们家草坪,”汤姆微笑着附带一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向我汇报。”

“汤姆先生——他可能是个游客,不过我相信他住在维勒佩斯。我觉得他是跟妻子一起在那下面租房子的美国人。”安奈特太太手指了指,方向也是对的。

小镇上的消息真是传得快啊,汤姆心想,大多数的女佣都没有私人汽车,只有靠窗户和电话传消息。“真的吗?”汤姆立马有了负疚感,因为安奈特太太也许知道,或很快要知道他昨天晚上到这个美国人的家里喝了餐前开胃酒的。“应该没什么要紧的。”汤姆边说边往客厅方向走去。

他发现海洛伊丝和家里的客人正从客厅的前窗打望,诺艾尔把一副长长的窗帘往后拉了一点,正笑着跟海洛伊丝说些什么。汤姆现在离厨房够远了,不用担心被安奈特太太听见,但他还是先往身后瞄了一眼,然后才敢开口。“就是那个美国人,跟你们提一下,”他轻声用法语说道,“戴维·普立彻。”

“你刚才去哪儿了,亲爱的?”海洛伊丝把脸转过来对着他,“他为什么要拍我们?”

普立彻确实没罢手,他已经穿过马路,到这条人尽皆知却没人管的土路上来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丛。普立彻没法从这条土路上拍摄到清晰的丽影的照片。

“我不知道,亲爱的,不过他是那种爱惹人嫌的人。他巴不得我跑出去冲他发发脾气,所以我宁可保持沉默。”他向诺艾尔使了个俏皮的眼色,然后回到餐厅,他的烟还放在餐桌上。

“我觉得他看到我们在打望了。”海洛伊丝用英语说道。

“很好,”他开始享受今天的第一支香烟,“说真的,他巴不得我跑出去问他为什么要拍照片,他求之不得呢!”

“真是个怪人!”诺艾尔说。

“没错。”汤姆回答。

“他昨晚上没说要拍你家的照片?”诺艾尔又问道。

汤姆摇头。“没有,别管他了。我跟安奈特太太交代了,如果他敢踏入——我们的地盘,就跟我汇报。”

他们讨论起别的事——到北非国家用旅行支票还是维萨信用卡(2)。汤姆说他倾向于两个都用一点。

“两个都用一点?”诺艾尔问。

“比如,你会发现有些酒店不接受维萨卡,只接受美国运通卡,”汤姆说,“不过,旅行支票是通用的。”他站在靠近阳台落地窗的位置,于是他趁机把后花园从左到右地扫视了一番,左边方向是那条土路,而右边的角落里正静静地坐落着他的温室。没有人影或者活动的迹象。汤姆发现海洛伊丝已经注意到他有心事了。普立彻是从哪儿下的车,汤姆纳闷。或者贾尼丝先开车送他过来,之后再来接他?

女士们询问了到巴黎的火车时刻表。海洛伊丝想开车送诺艾尔去莫雷,那里有一班火车可以直达里昂车站。汤姆主动说要帮忙,不过海洛伊丝似乎坚持要亲自开车送送朋友。诺艾尔的行李是刚好够住一晚用的,而且已经打包好了,她转眼就拎着行李下楼了。

“谢谢你,汤姆,”诺艾尔说,“我们应该很快又能见面了,不用像平时等那么久,只有六天!”她笑起来。

“希望如此。一定很好玩。”汤姆想帮诺艾尔拿行李,可她不让。

汤姆和女士们一同走出门,目送着红色的奔驰车左转,往村子的方向驶去。接着他看到一辆白色的汽车从左边靠拢、减速,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跑到马路上——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薄外套和深色长裤的普立彻。他上了那辆白色汽车。现在汤姆顺势站到丽影大门一侧的树篱后面观察动静,树篱长得比波茨坦卫兵还高。

自以为是的普立彻夫妇把车子缓缓开过来,戴维对兴奋的贾尼丝咧着嘴笑,而贾尼丝几乎没有看路,而是盯着戴维。普立彻看了一眼丽影敞开的大门,汤姆甚至希望他有胆子叫停贾尼丝,让她倒车,然后开进来——汤姆真想拿拳头来对付他们两人呢——然而普立彻显然没有向贾尼丝发布这样的指令,因为汽车慢慢地驶离了丽影。这辆白色的标致上了巴黎的车牌,汤姆注意到。

现在莫奇森的骸骨变成什么样了呢,汤姆琢磨。河水长年累月地冲刷,缓慢而持久地侵蚀,应该跟那些食肉的鱼类一样能分解掉莫奇森的尸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汤姆并不确定卢万河里是否有食肉的鱼类,但肯定是有鳗鱼的。汤姆听说过——但他迅速打消了自己那些恶心的念头。他不愿意去想象。两只戒指,汤姆记起来,是他当时决定要留在尸体的手指上的。石头估计也能将尸体固定在某个位置。脑袋会不会从颈椎上掉下来,滚落到别处去,这样就无法做牙齿鉴定了?防水布或者帆布应该是早就腐烂了。

别去想了!汤姆告诉自己,同时抬起了头。从他见到那对怪夫妻到现在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而且他刚走到自家没有上锁的房门前。

安奈特太太已经清理好了吃完早餐的桌子,此刻大概在厨房里做一些最琐碎的小活吧,比如检查黑白胡椒还剩了多少之类的。或者她就干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给自己或朋友做缝纫(她有一台电动的缝纫机),又或者给她里昂的姐姐玛丽-奥蒂写信。周日就是周日,汤姆发现,连他自己也受了周日的影响:没人愿意在周日还和平常一样拼命。周一是安奈特太太的正式休息日。

汤姆凝视着带有黑色和米色琴键的米色大键琴。他们的音乐老师罗杰·勒佩蒂先生周二下午要来给他们两夫妻上课。汤姆现阶段在练习一些老的英文歌曲,民谣之类,虽然他相比之下更喜欢斯卡拉蒂,但民谣更加私人、更有温度,而且毕竟是带来了一种改变。他喜欢倾听,或是偷听(因为海洛伊丝不希望别人关注她)海洛伊丝练习舒伯特。在汤姆看来,她的纯真,她的善良,似乎将大师的经典曲目演绎出新的意境。另外,汤姆觉得欣赏海洛伊丝的舒伯特还有一个更有趣的理由,勒佩蒂先生本人就长得像年轻的舒伯特——舒伯特当然一直都很年轻,汤姆意识到。勒佩蒂先生年纪不到四十,有点软绵绵、圆滚滚的样子,像当年的舒伯特那样戴着无框眼镜。他没有结婚,跟母亲同住,这一点又像大个子的园丁亨利。这两个男人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别再白日做梦了,汤姆告诫自己。从逻辑上来讲,今天上午普立彻来丽影拍照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照片或是底片会寄给CIA吗?汤姆记得JFK(3)曾说他希望看到这个组织被绞死、淹死,被五马分尸。戴维和贾尼丝会仔细研究照片,把某些照片放大了来看,然后一边嬉笑一边唠叨着说他们要闯进雷普利的大本营——连个看家狗或者保安都没有的破地方?他们是真有打算还是胡说八道呢?

他们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为什么要针对他呢?他们跟莫奇森,或者说莫奇森跟他们有什么关联?他们是亲戚吗?汤姆简直不敢相信。莫奇森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要高普立彻夫妇一个层次。汤姆也见过他的妻子,丈夫失踪后,她就到丽影来找过汤姆。她和汤姆聊了一个多小时。很有教养的女人,汤姆记得。

有特殊癖好的收藏家吗?普立彻两口子也没跟汤姆要过签名呐。他们打算趁汤姆不在的时候破坏丽影吗?汤姆在考虑是否该通知警察,就说他见到一个男的鬼鬼祟祟的,有可能要入室行窃,而且雷普利夫妇要离开一阵子——他还没有考虑完这茬,海洛伊丝就回来了。

海洛伊丝心情很好。“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叫这个男人——拍照的——进来?普利卡——”

“普立彻,亲爱的。”

“普立彻。你到过他家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是很友好,海洛伊丝。”汤姆站在面向后花园的落地窗前,刻意将两腿微微分开,以显得放松。“无聊的小探子,”汤姆以更加冷静的口吻说道,“好管闲事,他就是这种人。”

“那他为什么来打探呢?”

“我不知道,宝贝。我只知道——我们必须保持距离——别去管他。还有他太太。”

第二天早上,周一,汤姆趁海洛伊丝泡澡的时候往枫丹白露那边打了个电话,就是普立彻说他自己在上营销课程的那家学院。汤姆花了点时间才把电话打通,一开始就说自己要找营销专业的人。汤姆本来准备说法语,没想到接电话的女人说的是英语,还没有口音。

等到汤姆要找的人来听电话时,他就问一个叫戴维·普立彻的美国人是否在学校,或者他能否留个口信。“营销专业的,我想。”汤姆说。他解释说他找到一栋普立彻先生可能会想租下来的房子,他务必要把口信带到才行。汤姆感觉欧洲商学院的这个男的听信了他的说辞,因为那里的人经常都在找房子。他回到电话线上,告诉汤姆花名册里面没有一个叫戴维·普立彻的,不管是营销专业还是别的专业。

“那我可能是搞错了,”汤姆说,“真是麻烦你了,谢谢。”

汤姆绕着花园逛了一圈。他早该知道了,没的说,戴维·普立彻这家伙——假如这是他的真名——玩了个撒谎的游戏。

现在轮到辛西娅。辛西娅·葛瑞诺。也是个谜团。汤姆迅速地弯腰,从草坪上摘下一朵艳丽、娇小的金凤花。普立彻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的?

汤姆深吸一口气,转身又朝房子走去。他已经决定,唯一的办法就是叫艾德或杰夫给辛西娅打电话,直接问她是否认识普立彻。汤姆也可以亲自打过去,不过他严重怀疑辛西娅会挂他的电话,要不就故意推脱,不管他问什么。相比其他两个人,她更恨汤姆。

汤姆刚一走进客厅,前门的门铃就响了,“嗞嗞”地叫了两次。汤姆挺直了腰身,握紧拳头又松开。门上有猫眼,汤姆往里看了看。他看见一个戴蓝色鸭舌帽的陌生人。

“谁在外面?”

“送快递的,先生。给雷普利先生?”

汤姆开了门。“我是,谢谢。”

快递员递给汤姆一个小而结实的牛皮纸信封,微微行下礼就离开了。他肯定从枫丹白露或者莫雷那边过来,汤姆思忖,大概是从酒吧烟草店那里问到的汤姆家的地址。这是汉堡的里夫斯·迈诺特寄来的神秘包裹,里夫斯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左上角。汤姆在信封内发现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小盒子里面是一卷用透明塑料盒装好的像是迷你打字机色带一样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是里夫斯写的“汤姆”。汤姆打开信封。

你好,汤姆:

就是这件东西。请在五天之内将它寄给乔治·沙迪,纽约州皮克斯基市坦波街307号,邮政编码10569,切勿使用挂号,信封上注明录音带或打字机色带即可。请寄航空快递。

始终给你我最衷心的祝福。

R.M.

这上面有什么,汤姆一边琢磨,一边把透明塑料盒放回白盒子。某种国际机密吗?金融交易?贩毒洗钱的记录?还是什么恶心的隐秘又私人的勒索材料,有两个人的声音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录了下来?汤姆很高兴自己一无所知。对于这种麻烦事,他不收受费用,也不希望收受费用,就算里夫斯要给,他也不愿意接受,哪怕是危险工作津贴呢。

汤姆决定先给杰夫·康斯坦打电话,追问他,甚至强迫他去调查戴维·普立彻是如何得知辛西娅·葛瑞诺这个名字的。还有,辛西娅这段日子在干些什么——结婚了,在伦敦工作吗?艾德和杰夫这两个小子当然不用太紧张咯,汤姆心想。是他,汤姆·雷普利,替大家扫除了托马斯·莫奇森这个障碍,而现在是汤姆碰到个趁火打劫的,像是秃鹫转世的普立彻在他和他的房子上空转来转去。

海洛伊丝已经泡完澡了,汤姆肯定,她就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不过汤姆还是想到他的房间试着打这通电话,把门关上就行。他一步两梯地上了楼,查阅了圣约翰伍德的电话号码,拨了号,等着对方接听。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接听了电话,说康斯坦先生现在很忙,他能否带个口信?康斯坦先生正在给一个预约好的客户拍照。

“你能告诉康斯坦先生说汤姆在电话里等他,只需要和他说上几句吗?”

不到半分钟,杰夫来接电话了。汤姆说:“杰夫,不好意思,确实有点急事。你和艾德两个能不能再去打听下戴维·普立彻是如何得知辛西娅名字的?这很重要。还有,辛西娅是否曾见过他?普立彻就是个说谎精,我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前天晚上和艾德通过电话。他打给你了吗?”

“打了,今早不到九点的时候。”

“很好。我这边的消息——普立彻昨天早上公然站在我家门口的马路上,拍我家的照片。你怎么看?”

“拍照啊!他是个警察吗?”

“我正在想办法查。我必须查出来。还有几天,我就要和妻子出门度假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担心家里的安全。你们不妨邀请辛西娅来喝一杯,或者吃个午饭,随便怎么都行,反正要把我们想问的话给套出来。”

“这恐怕——”

“我知道这不太容易,”汤姆说,“不过值得一试。足可以抵得上你相当一部分收入了,杰夫,还有艾德也是。”也许还能防止对杰夫和艾德的欺诈指控,以及对汤姆本人的一级谋杀指控,但汤姆不想在电话里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那我试试吧。”杰夫说。

“再说说普立彻:美国人,三十五岁左右,深色直发,约六英尺高,体格健硕,戴黑色边框眼镜,发际线后退,都快有寡妇尖了(4)。”

“我记下了。”

“如果说,出于某种原因,艾德也许更适合办这件事的话——”然而在这两人之间,汤姆并不能说清哪一个更适合。“我知道辛西娅很难对付,”汤姆继续说道,语气温和了一些,“但普立彻已经查到莫奇森头上了——至少提到他的名字了。”

“我知道了。”杰夫说。

“好的,杰夫,你和艾德就尽量去办吧,随时知会我。我到周五一早都留在家里的。”

他们挂了电话。

汤姆抓紧时间练了半个小时的大键琴,他觉得比平时练得还专注些。他确实在有限的时间内,比如二十分钟、半小时,能表现得更好,甚至还可以说进步得更多,假如他敢用上“进步”这个字眼的话。汤姆的目标并不是要完美,连娴熟都不指望。哈!怎么说呢?他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为他人表演,那他平庸的琴艺除了对他自己,对别人又有什么影响呢?对于汤姆来说,每周与舒伯特式的罗杰·勒佩蒂见面、学习,是一种他已经学会享受的自律的形式。

电话铃响的时候,汤姆心里的、手表上的半小时还差两分钟才到。但他还是去了玄关,接起电话。

“你好,请接雷普利先生——”

汤姆立刻听出来是贾尼丝·普立彻的声音。海洛伊丝也接起了她的电话,于是汤姆说:“没关系,亲爱的,我想是打给我的。”接着他听到海洛伊丝挂断电话。

“我是贾尼丝·普立彻,”那声音继续说道,感觉紧绷绷的,有些慌张,“我想为昨天早上的事道歉。我丈夫就是有那些个荒唐的,有时候还很鲁莽的想法,比如给你家的房子拍照!我肯定你昨天看见他了,或者你的妻子看见了。”

汤姆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回想起她那张脸,她在车里盯着她的丈夫,脸上明显露出赞许的笑容。“我想是我妻子看到了吧,”汤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贾尼丝。不过他怎么想起要拍我家的房子呢?”

“他不是想拍房子,”她提高了声调,“他就想惹恼你,对其他任何人也是如此。”

汤姆放声大笑,带着疑惑的大笑,有一句评语他很想说,但也忍住了。“他觉得好玩,是吧?”

“是的。我没法理解他。我跟他说过——”

汤姆打断了她这套假情假意的替丈夫辩护的说辞:“我能问你吗,贾尼丝,你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或者是你丈夫弄到的?”

“哦,这很容易。戴维问了我们的管道工。他是本地人,直接就把号码给我们了。我们家里出了点小问题,所以请他过来帮忙。”

维克·贾侯,肯定是他了,这个与失控的水箱顽抗到底、对堵塞的管道穷追猛打的家伙。这样的人能否有点隐私的概念啊!“我知道了。”汤姆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怒火可是腾的一下上来了,但又不知该拿这个贾侯怎么办,除了能告诫他一声,别再把他的电话给任何人,任何情况下都不行。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加燃料油——取暖用油——的人身上,汤姆估计。他们这些人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他们的行业转的,没别的可能性了。“你的丈夫究竟是做什么的?”汤姆冒险一问,“实际上——我不太相信他还在学营销。他应该对营销了如指掌了吧!所以我觉得他在开玩笑。”汤姆不打算告诉贾尼丝他跟欧洲商学院打听过的事。

“噢——等一分钟——没错,我想我刚才是听到车子的声音了。戴维回来了。必须得挂了,雷普利先生。再见!”她挂掉了电话。

真是的,还得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汤姆微微一笑。她的目的呢?道歉!道歉对贾尼丝·普立彻来说更觉羞耻吗?戴维真的进门了吗?

汤姆“呵呵”笑出了声。游戏,都是游戏!秘密的游戏和公开的游戏。看起来公开实际上秘密的游戏。当然,还有那些从头到尾都秘密的游戏,在紧闭的大门后继续展开,这是规律。而那些牵扯进去的人不过是玩家,玩着一些他们无法掌控的东西。哦,肯定如此。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大键琴上,可他并不打算重新再弹了。他走出屋子,快步来到离他最近的一簇大丽花前。他用小折刀剪下一枝他称为“卷毛橙”的大丽花,这是他最钟爱的品种,因为它的花瓣令他想起凡·高的素描,想起亚尔勒附近的田野,想起那些不论用铅笔或油画笔描绘的笔触细腻、深情款款的叶子和花瓣。

汤姆走回了屋子。他脑子里想着斯卡拉蒂第三十八号作品,即勒佩蒂先生口中的D小调奏鸣曲。他正在练习这部作品,有希望取得进步。他喜欢(对他而言)这曲子的主题,听起来像是一场抗争,与困难的较量,然而却十分优美。可他并不想操练得太频繁,以免这曲子变得乏味起来。

他同时还惦记着杰夫或艾德的电话,他们要向他汇报辛西娅·葛瑞诺的事。想想也真是沮丧,就算杰夫成功地和辛西娅搭上了话,他也得等上二十四小时才能接到电话。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电话铃响时,汤姆还抱有十分渺茫的希望,但愿这电话是杰夫打来的,结果却并非如此。他一下就听出了艾格尼丝·格雷丝悦耳的声音,她问汤姆他和海洛伊丝能否在晚上七点左右过去吃点开胃菜。“安东尼周末多待了一段时间,他想明天一早就走,你们两个又马上要出远门了。”

“谢谢你,艾格尼丝。你稍等下,我跟海洛伊丝说一声。”

海洛伊丝同意了,汤姆又回到线上,跟艾格尼丝说他们要过去。

汤姆和海洛伊丝差不多快七点了才从丽影出发。普立彻刚租下的房子就坐落在同一条马路上,离得不远,汤姆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格雷丝家的人注意到这些“租客们”的情况吗?也许什么也注意不到。这一带的树木生长茂盛——汤姆喜欢这些自然生长的树木,房与房之间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有时连远处房屋的灯光都给遮挡住了。

汤姆像往常一样和安东尼站在一起说话,尽管他暗暗下过决心这次不必太过于亲近。安东尼是个勤奋的右翼建筑师,汤姆与他几乎没什么话可聊,而海洛伊丝与艾格尼丝则是典型的女性特质,一见面就聊开了,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脸上还露出愉快的表情,若是有必要的话,说一整晚都没问题呢。

安东尼这次的话题可不再是那些拥入巴黎、吵着要住房的移民,他主动谈起了摩洛哥。“是的,我的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带我去过那儿。我永远也忘不掉。当然我后来还去过几次。那地方有一种魅力,一种魔力。想想看法国曾经是它的保护国,那时候的邮政服务是到位的,还有电话服务,街道……”

汤姆安静地听着。安东尼说起他父亲对丹吉尔和卡萨布兰卡的热爱,简直是眉飞色舞,几乎到了诗情画意的地步。

“确实是人民,毫无疑问的,”安东尼说,“造就了这个国家。他们有权利掌控自己的国家,但是,站在法国的立场来看,他们又弄得一团糟。”

是的,没错。能作何评价呢?唯有叹息。汤姆试着开了口:“咱们换个话题吧,”他摇了摇手中的金汤力,里面的冰块咔咔作响,“你们这儿的邻居还安分吗?”他朝普立彻家的方向点点头。

“安分?”安东尼噘起下嘴唇,“既然你问起来,”他边说边咯咯笑了一声,“他们有两次放了很吵的音乐。很晚的时候,差不多午夜了。是午夜之后!放的流行音乐。”他说出“流行音乐”几个字的语气,好像有人在半夜十二点之后放流行音乐是很稀奇的事。“不过时间不长。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的长度有点古怪,汤姆心里琢磨,安东尼·格雷丝也就是那种会用手表给这些个怪事件计时的人。“你在这儿都能听见,你是说?”

“哦,是的。我们差不多隔了半公里呢!他们确实放得太大声了。”

汤姆微微一笑。“还有别的什么讨厌事?他们还没跟你们借除草机?”

“没有。”安东尼咕哝一声,然后喝他的金巴利酒。

汤姆不打算提普立彻给丽影拍照的事,一个字也不说。怕万一说了,安东尼对汤姆的隐约怀疑又要加深几分,这是汤姆最不希望发生的。全村的人都知道,莫奇森刚失踪的时候,英法两国的警察就到丽影找汤姆谈话了。警察倒没有声张此事,连警报都没有拉响,但小镇上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弄得人尽皆知,汤姆实在是受够了。他在来格雷丝家之前就告诫过海洛伊丝不要提普立彻拍照的事。

此时格雷丝家的两个孩子走了进来。他们刚从外面游完泳回来,脸上带着微笑,头发湿润,还光着脚,但仍然毕恭毕敬:格雷丝夫妇不允许他们喧哗吵闹,有失礼数。艾德华和姐姐道了一声“晚上好”之后就去厨房了,艾格尼丝尾随其后。

“一个莫雷的朋友有泳池,”安东尼向汤姆解释道,“对我们非常好。他也有孩子。他把我们家的孩子送回来。我把他们送过去。”安东尼又一次露出少有的笑容,挤得他那张肥厚的脸皱皱巴巴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艾格尼丝问道,同时用手指梳理头发。这问题是在问海洛伊丝和汤姆。安东尼已经去了别处。

海洛伊丝说:“大概三周吧?还没确定呢。”

“我又回来啦。”是安东尼的声音,他本人正从旋转楼梯上下来,每只手里都拿着东西。“艾格尼丝,亲爱的,来几只小玻璃杯如何?我这儿有一幅精细的地图,汤姆。虽然旧了,但是——你知道的!”他的言外之意是旧的才是最好的。

汤姆看到这是一张用旧了的摩洛哥地图,很多折痕,还用透明胶修补过。

“我会尽量小心保管好的。”汤姆说。

“你们该租一辆车,绝对的。开车到小地方转转。”话音刚落,安东尼就摆弄起他的私家珍藏——盛在一个冰凉的瓦瓶内的荷兰琴酒。

汤姆想起安东尼的家庭工作室里有一个小冰箱。

安东尼倒好酒,然后将摆着四只小酒杯的托盘优先传给女士们。

“哇!”海洛伊丝礼貌地大呼一声,尽管她并不喜欢琴酒。

“干杯!”等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安东尼说道,“预祝旅途愉快,平安归来!”

众人一饮而尽。

荷兰琴酒喝起来尤其顺口,汤姆不得不承认,但安东尼的姿态做得好像是他把那东西给调和出来的,而且汤姆也从未见过他招待大家喝第二轮。汤姆意识到普立彻夫妇尚未试图与格雷丝家交好,也许是因为普立彻还不知道雷普利家与格雷丝家是老朋友。至于格雷丝家与普立彻家之间的那栋房子?据汤姆所知,房子已空置多年,兴许是要出售的。没什么关系,无甚要紧,汤姆如此判断。

汤姆和海洛伊丝准备告辞了,答应主人家要寄明信片过来,为此安东尼向他们警告一番,摩洛哥的邮政可是糟糕得很呐。汤姆不由得想起里夫斯的磁带。

他们刚回到家,电话铃就响了。

“我在等电话,亲爱的,那就——”汤姆从玄关桌上拿起电话,做好要上楼的准备,如果电话是杰夫打来的,就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了。

“亲爱的,我想来点酸奶,我不喜欢刚才喝的琴酒。”海洛伊丝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方向走了。

“汤姆,我是艾德,”是艾德·班伯瑞的声音,“我联系上了辛西娅。杰夫和我都做了些——努力。我没法约她,不过我了解到一些事情。”

“什么事?”

“似乎是辛西娅前不久参加了一次记者的聚会,一次很随意、规模很大的聚会,几乎人人都能进去,好像这个普立彻当时也在场。”

“稍等,艾德,我得用另一部电话来接听。你先别挂。”汤姆三步两步地上了楼,摘下房间里的电话听筒,然后又下楼去把玄关的电话挂断。海洛伊丝根本没管汤姆在忙活什么,她正准备打开客厅的电视。可汤姆不愿意让她听见辛西娅的名字,免得她想起辛西娅就是那个疯子(海洛伊丝的叫法)伯纳德·塔夫茨的未婚妻。海洛伊丝曾在丽影见过伯纳德,当时被他吓了一跳。“我又回来了,”汤姆在电话上说,“你刚才说跟辛西娅谈过了。”

“电话里谈的。今天下午。聚会上有个辛西娅认识的男人过来跟她说,现场有个美国人在问他是否认识汤姆·雷普利。就那么突然的,好像是。所以说这个男人——”

“也是美国人?”

“我不知道。反正辛西娅告诉她的朋友——也就是这个男人——说让那个美国人去查一查雷普利跟莫奇森的关系。整件事就这么来的,汤姆。”

汤姆感觉自己一头雾水。“你不知道这个中间人的名字?那个跟普立彻说话的辛西娅的朋友是谁?”

“辛西娅没有透露,我也不想太——太勉强。首先,我打电话给她总得有点理由吧?就说有个鲁莽的美国人知道她的名字吗?我没说是你告诉我这件事的。就随便问一下,打她个措手不及!我必须这么干。我觉得我们还是掌握了些消息的,汤姆。”

是的,汤姆心里承认。“但辛西娅从未见过普立彻吗?那天晚上?”

“我感觉没有。”

“中间人肯定是跟普立彻这么说的:‘让我来问问我的朋友辛西娅·葛瑞诺关于雷普利的事吧。’普立彻就把她的名字记下了,这名字也不常见。”或许辛西娅是特意通过她的中间人把名字像递名片一样说出去,汤姆思忖,她大概觉得倘若这事儿给汤姆·雷普利听见了,会让他对上帝产生恐惧之心,假如他的心里有上帝的话。

“你还在线吗,汤姆?”

“在啊。辛西娅对我们不怀好意,我的朋友。普立彻也是。不过他也就发发疯而已。”

“发疯?”

“脑子有点不正常,别问我怎么不正常,”汤姆深吸一口气,“艾德,谢谢你帮忙。跟杰夫也道声谢。”

挂上电话之后,汤姆哆嗦了一阵子。辛西娅已经对托马斯·莫奇森的失踪起了疑心,这是肯定的。而且她还有胆量去调查这起案子。她肯定知道,如果汤姆打算让某人消失的话,那个人必定是她自己,因为她掌握了造假的全部内幕,从伯纳德·塔夫茨第一次造假的作品(连汤姆本人都不一定看得出来),还有日期,她基本都了然于胸。

汤姆估计,普立彻很有可能是在查阅汤姆·雷普利的新闻档案时偶然看到莫奇森的名字。据汤姆所知,他的名字只在美国的各报刊媒体上登了一天。安奈特太太明明看见汤姆拎着莫奇森的行李箱上了他的(汤姆的)车,时间也正好是莫奇森去奥利机场赶飞机的时间,但她却错误地(但也是无心地)告诉警察说她看见雷普利先生和莫奇森先生一起带着行李上了雷普利先生的车。这就是暗示的力量,表演的魔力,汤姆心想。实际在那一刻,莫奇森正躺在汤姆的酒窖里,身上胡乱裹着一张旧帆布,汤姆生怕安奈特太太在他处理尸体之前跑下去拿酒。

辛西娅重提莫奇森的名字兴许是大大提振了普立彻夫妇的热情。汤姆确信辛西娅知道莫奇森在刚刚拜访完汤姆之后就离奇“失踪”了。汤姆记得,英国的多家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豆腐块。莫奇森曾坚信最近出售的德瓦特作品均系伪作,而伯纳德·塔夫茨似乎还嫌莫奇森底气不足似的,竟然跑到伦敦莫奇森下榻的酒店,当面告诉莫奇森:“不要再买德瓦特的作品。”莫奇森也向汤姆说起过这次奇怪的会面,和一个陌生人在酒店的酒吧里见面。莫奇森告诉汤姆,这个陌生人(即伯纳德)并未透露自己的名字。而汤姆本来那段时间就在监视莫奇森,他亲眼见到莫奇森与伯纳德会面,当时就吓得他魂飞魄散,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汤姆早就猜到伯纳德当时跟莫奇森所说的话了。

汤姆经常在猜想伯纳德·塔夫茨是否去找过辛西娅,试图把她追回来,说他已经立誓不再画任何伪作。但即使伯纳德去找过辛西娅,辛西娅也未能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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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炖蛋”的法语表述,英语是coddled eggs,指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coddle兼有文火炖和娇生惯养的意思。

(2) Visa,国际银行卡组织。

(3) 应该是指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

(4) widow's peak,额前的V形发尖,早年西方流行的迷信说法是有这种发尖的女人会比丈夫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