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最终决定剪下三枝大丽花送给普立彻家。他中午的时候已经确认了他要去赴约,贾尼丝·普立彻当时听起来很高兴。汤姆也提前声明了他是一个人去,因为他的妻子六点左右要去车站接一位朋友。

于是,六点过几分的时候,汤姆开着他的棕色雷诺驶入了普立彻家的车道。太阳还没有下山,气温依旧很高。汤姆穿了一件夏季的外衣、一条长裤、一件衬衫,没有领带。

“噢,雷普利先生,欢迎欢迎!”贾尼丝·普立彻站在她的门廊上问好。

“晚上好,”汤姆微笑着说,他将红色的大丽花献给她,“刚刚剪下的,自家种的。”

“噢,真是太漂亮了!我去拿花瓶。你请进。戴维!”

汤姆步入一个小门厅,门厅进去是一个正方形的白色客厅,他记得这客厅。难看的壁炉还是老样子。壁炉的木头涂成白色,竟然还加了一条可笑的紫红色的装饰边。汤姆从所有的家具中看出一股造作的乡村风,除了沙发和扶手椅,接着戴维·普立彻进来了,一边用洗碗布擦拭双手。他只穿了衬衫,没有穿外衣。

“晚上好,雷普利先生!欢迎你来。我正忙着做法式吐司呢。”

贾尼丝附和地笑起来。她比汤姆想象的还要瘦,穿一条淡蓝色的棉质休闲裤,一件红黑色的长袖上衣,上衣的袖口和领口都有花边。她的浅棕色头发实际上是好看的杏色,剪得短短的,梳理得很蓬松。

“现在——你想喝点什么?”戴维问。透过他的黑框眼镜,他正礼貌地看着汤姆。

“呃——嗯——有金汤力吗?”汤姆问。

“速速就来。也许你能带着雷普利先生参观下房子,亲爱的。”戴维说。

“当然啦。如果他愿意的话。”贾尼丝像个妖精一样偏着她的细长脑袋,汤姆之前就注意到她有这样的姿势。她的眼睛也因此有点斜视,让人感到些微的难受。

他们参观了客厅背后的餐厅(厨房在左边),里面摆着一张厚重的餐桌,桌子周围几把高背椅,椅子看起来并不比教堂里的条凳更舒适,汤姆这下认定自己所看到的都是些恶心的仿古家具。上楼的楼梯在那个花哨壁炉的一侧,汤姆跟着喋喋不休的贾尼丝上了楼。

两个卧室,卧室中间夹着一个浴室,没别的了。到处都贴着素色的花朵图案壁纸。走廊挂着一幅画,也是花朵图案,跟在酒店房间里看到的类似。

“你们是租的房子。”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汤姆说道。

“哦,是的。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要住在这里。或者说住在这栋房子里——你现在看看那片倒影呢!我们把侧面的百叶窗敞开了,这样你就能看见了。”

“是的——真是太美了!”汤姆从楼梯上望过去,刚好位于天花板视平线以下的位置,他看到了灰白相间的波纹图案,那正是屋外的池塘在天花板上作的画呢。

“当然美啦,等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更加——生动!”贾尼丝发出尖利的咯咯笑声。

“你们自己买的这些家具吗?”

“算是吧。不过有些是借的——从房东那借的。比如餐厅的那套。有点重了,我觉得。”

汤姆没作评价。

戴维·普立彻已经将酒水放在沉稳的仿古咖啡桌上了。法式吐司加了融化的奶酪酱,用小牙签串起来的。此外还有酿橄榄。

汤姆坐在扶手椅上。普立彻两口子坐在沙发上。沙发跟扶手椅都铺着一层类似轧光布的花卉图案面料,算是这屋子里最不碍眼的东西了。

“干杯!”戴维举杯说道,他已经脱去了围裙,“敬我们的新邻居!”

“干杯!”汤姆说完呷了一口。

“我们很遗憾你的妻子没能过来。”戴维说。

“她也很遗憾。下次吧。你觉得——你在欧洲商学院具体做些什么呢?”汤姆问。

“我在上市场营销的课程。各个方面的课程。营销还有效果评估等等。”戴维·普立彻的表达清楚又直接。

“各个方面!”贾尼丝又咯咯笑了,这次有点紧张。她在喝着什么粉色的东西,汤姆猜应该是基尔酒,一种温和的葡萄酒调合物。

“课程是法语的?”汤姆问。

“法语和英语。我的法语还行,不过再多学一点也无妨,”他的卷舌音很重,“有了营销方面的培训,工作机会多得多呢。”

“你是美国哪里人?”汤姆问。

“印第安纳州,贝德福德。我后来在芝加哥工作过一段时间。一般都是终端销售工作。”

汤姆半信半疑。

贾尼丝·普立彻焦躁起来。她有一双修长的手,指甲涂成淡粉色,保养得很好。她戴的一枚戒指上只镶了一颗小钻石,看起来更像是订婚戒指,而非结婚戒指。

“你呢,普立彻太太,”汤姆愉快地询问道,“你也是从中西部来的吗?”

“不,华盛顿特区,我的老家。不过我后来生活在堪萨斯、俄亥俄,还有……”她迟疑了,仿佛一个忘记台词的小女孩,低头盯着她膝盖上轻轻扭动的双手。

“生活,遭罪,生活——”戴维·普立彻的语气不全是开玩笑,他看着贾尼丝的眼神也相当冷酷。

汤姆感到很惊讶。他们吵架了吗?

“又不是我提起来的,”贾尼丝说,“是雷普利先生问我从哪儿——”

“你也没必要说得那么详细嘛,”普立彻宽阔的肩膀略微向贾尼丝转动了一下,“是吧?”

贾尼丝一脸委屈,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尽量微笑,然后瞄了汤姆一眼,像是在说:别介意,抱歉。

“可你就喜欢这么干,不是吗?”普立彻不肯罢休。

“说得太详细吗?我没意识到——”

“这到底怎么回事呀?”汤姆满脸笑意地插了一句,“我就是问了贾尼丝她从哪儿来的。”

“噢,谢谢你叫我贾尼丝,雷普利先生!”

这下子汤姆不得不大声笑起来。他希望自己的笑声能缓和气氛。

“你看到了,戴维?”贾尼丝说。

戴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贾尼丝,但他好歹身子又往后靠在沙发垫上了。

汤姆喝了一小口酒,味道不错,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香烟来。“你们家这个月要出门吗?”

贾尼丝看着戴维。

“不,”戴维·普立彻说,“我们还有几箱子书要整理。箱子就在车库里呢。”

汤姆刚才见到了两个书架,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里面只有几本平装书。

“不是所有书都在这儿,”贾尼丝说,“还有些——”

“我觉得雷普利先生不想听我们的书在哪儿,或者多余的冬毯都堆在哪儿,贾尼丝。”戴维说。

汤姆想听,但他没说出口。

“你们呢,雷普利先生,”戴维继续说道,“夏天出去旅行一趟——跟你可爱的妻子?我见过她——只有一次,而且还离得很远。”

“不,”汤姆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好像他和海洛伊丝还有改变主意的余地,“我们今年可以待着不动的。”

“我们——我们大部分的书都在伦敦,”贾尼丝坐直了身子,看着汤姆,“我们有个小公寓在那边——布里克斯顿方向。”

戴维·普立彻愠怒地看了一眼妻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对汤姆说:“没错。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些共同认识的人。辛西娅·葛瑞诺?”

汤姆当即想起了这个名字,她是过世的伯纳德·塔夫茨的女友、未婚妻。她曾经深爱伯纳德,却因为无法忍受他伪造德瓦特的作品而离开他。“辛西娅……”汤姆装作还在回忆中搜索这个名字的样子。

“她认识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戴维继续说道,“她是这么说的。”

汤姆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无法通过测谎仪的测试,因为他的心跳明显加快了。“啊,对啦。一个金头发的——呃,浅色头发的女人,我想。”辛西娅到底向普立彻透露了多少,汤姆纳闷,而她又为什么要跟这些无聊的人闲扯呢?辛西娅不是个多嘴的人,普立彻夫妇跟她的社会地位相比又差了几个档次。假如辛西娅想伤害他、毁掉他,汤姆在心里琢磨,那她几年前就动手了。当然,辛西娅还可以曝光伪造的德瓦特画作,可她从来没有过。

“也许你更熟悉伦敦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戴维说。

“更熟悉?”

“相比辛西娅来说。”

“我真的不是很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人。我曾去过画廊几次。我喜欢德瓦特。谁不喜欢呢?”汤姆微笑了,“那家画廊是专卖德瓦特的。”

“那你从那家画廊买了一些咯?”

“一些?”汤姆哈哈笑了,“以德瓦特的市价?我只有两幅——买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贵。比较旧的了。现在上了很高的保险。”

几秒钟的沉默。普立彻也许在计划他下一步该怎么走。汤姆忽然想到贾尼丝可能在电话里假扮过迪基·格林里夫。她的音域很广,能发出从尖利到她轻声说话的时候很低沉的音调。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吗?普立彻两口子真的已经深入调查过汤姆·雷普利的背景——通过新闻档案,通过与辛西娅·葛瑞诺这样的人交谈——只是想捉弄他,激怒他,进而让他承认些什么吗?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是很关键的。汤姆不觉得普立彻是警探。可谁也说不准。像CIA、FBI这样的机构有的是外援。李·哈维·奥斯瓦尔德(1)就是CIA的外援,汤姆知道,最后成了替死鬼。普立彻夫妇想要敲诈勒索,骗钱吗?可怕的想法。

“你的酒再来点吗,雷普利先生?”戴维·普立彻问道。

“谢谢。半杯即可。”

普立彻到厨房调酒去了,也带上了他自己的杯子,忽略了贾尼丝。朝向餐厅的厨房门是敞开的,汤姆觉得里面的人能轻易听见客厅的人在说什么。可他要等贾尼丝先开口。他真的要等吗?

于是汤姆开口说了:“你也要工作吗,夫人——贾尼丝?或者你以前工作过?”

“噢,我在堪萨斯做过秘书。然后我学习了声乐——声音训练——先是在华盛顿。那儿的学校好多,你都不敢相信。可是我后来——”

“遇见了我,运气不好。”戴维端着一个小圆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有两杯酒。

“是你自己说的,”贾尼丝故作正经,接着她用更轻柔、深沉的声音补充道,“你应该知道。”

戴维还没有坐下来,一只手捏紧拳头假意打了贾尼丝一下,几乎打中她的脸部和右肩。“我要修理你。”他脸上没带笑。

贾尼丝并不示弱。“有时候也该轮到我了。”她反驳道。

汤姆看出来他们在小打小闹。然后又到床上去复合?不敢想象。汤姆关心的是辛西娅那条线索。那简直是个马蜂窝,假如普立彻两口子或者任何其他人——尤其是辛西娅·葛瑞诺,她跟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一样清楚最近的六十几件“德瓦特”都是伪作——非要去捅破它,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话。再做任何的弥补都无济于事了,因为所有那些昂贵的画作都会变得一钱不值,除了对那些有怪癖的喜欢高级伪造品的藏家还有点意思,比如像汤姆这样的,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对公正和诚实都持怀疑态度呢?

“辛西娅,是姓葛瑞诺,对吧?她怎么样呢?”汤姆开口道,“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很沉默的人,我记得。”汤姆还记得辛西娅痛恨他,因为是他在德瓦特自杀后提出要伯纳德·塔夫茨仿造德瓦特作品的。伯纳德十分巧妙且成功地完成了伪作,他在他伦敦的小阁楼兼工作室里缓慢而持续地工作,但这段过程毁了他的生活,因为他崇拜、尊重德瓦特本人及其作品,并最终发觉自己背叛了德瓦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伯纳德自杀了,出于精神崩溃。

戴维·普立彻此刻正乐悠悠地不急于回答,汤姆发现(或者自认为发现)普立彻心里清楚汤姆是担心辛西娅的,汤姆想从普立彻的口中探出点辛西娅的消息。

“沉默吗?不觉得。”普立彻终于表态。

“不觉得。”贾尼丝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她正在抽一支过滤嘴香烟,她的双手没那么紧张了,但仍然握在一起,即使还拿着香烟。她看看她丈夫,又看看汤姆,目光不断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辛西娅已经向普立彻两口子和盘托出了吗?汤姆简直不敢相信。若果真如此,就让他们爽快点说出来吧: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是骗子,最后六十几幅德瓦特作品是他们造的假。

“她现在结婚了吗?”汤姆问。

“我想她结婚了,对吧,戴维?”贾尼丝一边问一边用手掌揉了几下她的右上臂。

“我忘了,”戴维说,“不过我们前几次见她的时候,她都是单身一个人。”

在哪儿见的,汤姆想知道。又是谁把辛西娅介绍给他们的?可汤姆不便多作打听。贾尼丝的手臂是有淤青吗?汤姆琢磨。是因为这个,她才在八月份这么热的天穿一件奇怪的长袖棉上衣吗?为了掩盖她那个暴躁的丈夫对她的伤害?“你们经常去看艺术展览吗?”汤姆问。

“艺术——哈哈!”戴维瞥了一眼他妻子后发出由衷的大笑。

手上没有香烟之后,贾尼丝又开始拨弄她的手指,她的双膝也并拢了。“我们能说点更愉快的话题吗?”

“还有什么比艺术更愉快的呢?”汤姆微笑着说,“欣赏一幅塞尚的风景画多么令人愉悦啊!栗子树,一条乡村小道——房顶上那些温暖的橙色调。”汤姆哈哈笑了一声,这次是友好的笑声。到时间该走了,可他还在琢磨该说点什么来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贾尼丝把盘子端过来的时候,他拿起了第二块奶酪吐司。汤姆不打算提及杰夫·康斯坦,他是个摄影师;也不想说起艾德·班伯瑞,他是做特约记者的,他在数年前靠着伯纳德·塔夫茨的假画以及他们从假画赚取的利润买下了巴克马斯特画廊。汤姆也同样从德瓦特的销售中获得一定比例的提成,最近几年这个提成只能算平平,但也情有可原,毕竟伯纳德·塔夫茨死后就没有新的假画出来。

汤姆对塞尚诚挚的赞美大概是被人当成耳旁风了。他看一眼手表。“想起我太太了,”汤姆说,“我必须得回家了。”

“要是我们想多留你一会呢?”戴维说。

“留我?”汤姆这时已经站了起来。

“不让你出去。”

“噢,戴维!想跟雷普利先生玩游戏吗?”贾尼丝显然尴尬极了,但她歪着头,咧着嘴在笑,“雷普利先生不喜欢玩游戏!”她的声音又尖利起来。

“雷普利先生很喜欢玩游戏。”戴维·普立彻说道。此时他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粗壮的大腿显而易见,两只大手叉于腰间。“你现在不能走,如果我们不想放你走。而且我会柔道。”

“真的啊。”前门,或者说汤姆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在他身后大约六米的距离,汤姆盘算着。他并不愿意跟普立彻干一架,可如果形势所迫的话,他也做好自卫的准备了。比如,他将一把抓起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笨重的烟灰缸。弗雷迪·米尔斯在罗马正是被烟灰缸砸中额头的,结结实实,不偏不倚。就那么砰的一下,弗雷迪一命呜呼。汤姆注视着普立彻。真是个讨厌鬼,一个胖乎乎、琐碎又平庸的讨厌鬼。“我要走了。非常感谢,贾尼丝。还有普立彻先生。”汤姆微笑着转过身。

汤姆没听见背后有任何动静,走到通往玄关的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看。普立彻先生只是漫步向他走过来,好像忘了游戏那回事了。贾尼丝则步履翩翩地迎上去。“你们在这附近都能找到需要的东西吗?”汤姆问,“超市?五金店?最好都到莫雷去看看。反正那儿也离得最近。”

得到肯定的答复。

“你和格林里夫家有联系吗?”戴维·普立彻问的时候把头往后仰,好像故意要让自己显得更高大。

“有时候吧,是的,”汤姆仍旧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认识格林里夫先生?”

“哪一个格林里夫?”戴维开玩笑地说,还有点粗鲁。

“那就是不认识了。”汤姆说。他抬头看了看客厅天花板上那一圈闪闪烁烁的水波倒影。太阳几乎已经落到树后面去了。

“下雨的时候,那池塘大得够淹死人呢!”贾尼丝注意到汤姆在看。

“池塘多深?”

“噢——大概五英尺吧,”普立彻说,“底部是淤泥的,我想。不能蹚过去的。”他咧嘴笑了,露出方方正正的牙齿。

这样的笑原本可能是毫无恶意、友善的笑,但现在汤姆更清楚他的为人了。汤姆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上。“谢谢二位!我希望我们很快又能见面。”

“一定的!感谢光临。”戴维说。

两个怪人,汤姆开车回家的路上这么想。他现在是百分之百地跟美国断绝联系了吗?美国的每一个小镇都有一对儿像普立彻两口子这样的怪人吗?都有些可笑的毛病?就像有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十七八岁的样子,非得要把自己的腰围吃到两米多才罢休?这些人大都聚集在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汤姆在哪儿读到过。这些极端分子胡吃海喝之后又进行严酷的节食,一旦瘦到皮包骨头就马上开始新一轮的循环。这是一种自恋的表现吧,汤姆怀疑。

汤姆家的大门敞开着,车子驶入丽影灰色沙砾的院子,发出令人舒畅的嘎吱嘎吱声。接着车子进了左边的车库,跟红色的奔驰并行排列。

诺艾尔·哈斯乐和海洛伊丝坐在客厅的黄色沙发上,诺艾尔的笑声一如既往的响亮、欢快。今天晚上,诺艾尔的深色头发是她自己的头发,又长又直。她喜欢戴假发——其实就是喜欢乔装改扮。汤姆永远猜不出她会打扮成什么样。

“女士们!”他说,“晚上好,女士们。你好吗,诺艾尔?”

“很好,谢谢,”诺艾尔说,“你呢?”

“我们在讨论生活。”海洛伊丝用英语补充道。

“啊,那是个永恒的话题,”汤姆继续用法语说,“我希望晚餐没有因为我而推迟吧?”

“没有,亲爱的!”海洛伊丝说。

汤姆喜欢看着她此时坐在沙发上的修长身形,赤裸的左脚跷在右膝上。海洛伊丝和那个紧张兮兮、扭扭捏捏的贾尼丝·普立彻简直天上地下!“我还想在吃饭前打个电话,如果可以的话。”

“有何不可呢?”海洛伊丝说。

“抱歉。”汤姆转身上楼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在他的浴室里迅速地洗手。这是他的习惯,每次经历了像刚才那种不愉快的事情之后都要洗手。他意识到,他今晚要和海洛伊丝共用浴室,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她都把自己的浴室让给客人使用。汤姆确认了浴室的第二扇门,也就是通往海洛伊丝房间的那扇门没有锁。真太讨厌了,那个胖墩普立彻竟然说“要是我们想多留你一会呢”,而那个贾尼丝又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贾尼丝真的会协助她的丈夫吗?汤姆觉得她应该会。也许像个机器人那样。为什么呢?

汤姆将擦手巾扔回挂杆上,来到他的电话机旁。他的棕色皮面地址簿就在那儿,他需要这个,因为他记不住杰夫·康斯坦或者艾德·班伯瑞的电话号码。

先找杰夫。据汤姆所知,他还住在伦敦八区,他的摄影工作室在那儿。汤姆的手表显示七时二十二分。他拨了号码。

第三次铃响后留言机就开始讲话了,汤姆抓了一支圆珠笔,记下另一个号码:“……在晚上九点前。”这是杰夫的声音。

按照汤姆的时间,也就是晚上十点了。他拨打了刚才记下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嘈杂的背景声像是个聚会现场。

“杰夫·康斯坦,”汤姆重复着,“他在那儿吗?他是个摄影师。”

“噢,摄影师啊!请稍等。您是哪位呢?”

汤姆不喜欢被这么问。“就说是汤姆,可以吗?”

经过漫长的等待,杰夫终于过来了,还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聚会的喧闹声又响起来。“噢,汤姆啊!我还以为是另一个汤姆呢……嗯,是个婚礼,仪式结束后的招待会。有什么事吗?”

汤姆现在很高兴电话里有一片嘈杂的背景声。杰夫不得不大声吼出来,还要竖着耳朵听汤姆在讲什么。“你认识什么人叫戴维·普立彻吗?美国人,三十五岁左右,深色头发,妻子叫贾尼丝,金色头发。”

“不——”

“你能把这个事儿再问下艾德·班伯瑞吗?能找到艾德吗?”

“好的,不过他刚搬家不久。我会问他的。我记不住他的号码。”

“呃,你听我说——这两个美国人在我住的村子里租了一栋房子,他们还说最近见过辛西娅·葛瑞诺——在伦敦见的。他们说了些冷嘲热讽的话,就是普立彻夫妇,不过没有提到伯纳德。”汤姆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几乎也能听到杰夫的脑子里滴答作响。“他怎么可能碰到辛西娅呢?辛西娅去过画廊吗?”汤姆指的是旧邦德街上的巴克马斯特画廊。

“没去过。”杰夫肯定这一点。

“我连他见没见过辛西娅都不确定。但即使只是听说她——”

“跟德瓦特有关吗?”

“我不知道。你该不会以为是辛西娅在当贱人使坏吧,别——”汤姆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意识到那个普立彻或者普立彻夫妇在查他的旧账,都查到迪基·格林里夫那里去了。

“辛西娅不是贱人。”杰夫压低了声音,真诚地说道。疯狂的背景声一点没减弱。“听着,我会带话给艾德,然后——”

“今晚吧,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回个话,到你那边的凌晨之前都可以。我明天也在家。”

“你觉得这个普立彻到底想干什么?”

“问得好。就是有某种预谋,别问我是哪种预谋。我还说不上来。”

“你意思是说他知道的可能比他说的要多?”

“是的。而且——我用不着告诉你辛西娅她恨我吧。”汤姆尽可能放低声音,但又确保对方能听到。

“我们几个她谁都不喜欢!我或者艾德会给你打电话的,汤姆。”

他们挂了电话。

接下来是晚餐时间。安奈特太太先端上来一道极美味又清亮的汤,像是由五十种原材料做成的,再来是蛋黄酱柠檬小龙虾,佐配一瓶清凉的白葡萄酒。夜晚的气温还是很高,落地窗依旧敞开着。女人们聊着北非的话题,因为诺艾尔·哈斯乐看起来至少去过一次的样子。

“……出租车没有表的,司机说多少,你就付多少……气候宜人呐!”诺艾尔陶醉地举起双手,然后拾起她的白色餐巾擦拭指尖。“微风吹拂!天气并不热,因为一整天都有舒服的微风持续不断地吹过来……啊,是的!法语!谁会说阿拉伯语呀?”她笑起来,“你说法语就没问题——不论到哪儿。”

然后是友情提示。要喝矿泉水,叫西迪还是什么牌子的,装在塑料瓶里的。肠道出现问题要吃易蒙停(2)的药丸。

“买点抗生素带回家,不需要处方的,”诺艾尔兴奋地说,“比如卢比塔辛(3),便宜着呢!而且保质期有五年!我知道是因为……”

海洛伊丝把这些全都听进去了。她确实对陌生的地方感兴趣。很奇怪她家里人竟然从没带她去过以前的法属殖民地,汤姆想,普利松夫妇似乎总是喜欢到欧洲度假。

“还有普里克夫妇呢,汤姆。他们怎么样?”海洛伊丝问。

“是普立彻夫妇,亲爱的。戴维和——贾尼丝。呃——”汤姆瞄了一眼诺艾尔,她虽然在听,但只是出于礼貌罢了。“典型的美国人,”汤姆继续说道,“男的在枫丹白露的欧洲商学院学习市场营销。我不知道女的怎么打发时间的。家具很糟糕。”

诺艾尔朗声笑了。“怎么个糟糕法呢?”

“乡村风格,从超市买的,着实笨重,”汤姆一副痛苦的表情,“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普立彻两口子。”他温和地总结道,脸上还挂了笑容。

“有孩子吗?”海洛伊丝问。

“没有。不是我们喜欢的那类人,我想,我亲爱的海洛伊丝。所以我很高兴我一个人去的,而你就不必受罪了。”这时候汤姆开心地笑了,伸手去拿酒瓶,为每个人的杯子都加了一点酒。

晚餐过后,他们用法语玩了拼字游戏。这正是汤姆需要的放松手段。他已经开始为讨厌鬼戴维·普立彻发愁了,就像杰夫问的,老是要想他究竟想干什么。

到凌晨的时候,汤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上床看看周末版的《世界报》和《论坛报》。

过了不知多久,汤姆的电话在黑暗中响起,将他吵醒了。汤姆马上想起他事先叫海洛伊丝掐断了她自己房间的电话线,以免汤姆半夜有电话吵到她。他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海洛伊丝和诺艾尔晚上已经聊得够晚了。

“喂?”汤姆说。

“你好,汤姆!我是艾德·班伯瑞。很抱歉这么晚打过来,不过我几分钟之前刚回来就接到杰夫的留言,我听出来这事儿很重要,”艾德轻描淡写又准确的措辞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准确,“一个叫普立彻的人?”

“是的,还有他妻子。他们——他们在我住的村子里租了一栋房子。他们说见过辛西娅·葛瑞诺。你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啊,”艾德说,“但我听说过这家伙。尼克——尼克·霍尔是我们画廊新聘的经理,他提到说有个美国人过来,问起有关——有关莫奇森的事。”

“莫奇森!”汤姆轻声地重复道。

“是的,太奇怪了。尼克跟我们还不到一年,他哪里知道有个失踪了的莫奇森。”

艾德·班伯瑞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莫奇森自己玩消失的,而不是汤姆杀了他。“我能问下吗,艾德,普立彻有没有说起或者问起我呢?”

“据我所知没有。我问过尼克,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个产生怀疑,这是自然!”说到这里,艾德一阵狂笑,像是恢复了他的老样子。

“尼克说了什么关于辛西娅的?比如普立彻跟她聊过之类的?”

“没有,杰夫跟我说了,尼克不可能认识辛西娅。”

汤姆知道艾德和辛西娅相当熟。“我只是想知道普立彻是如何遇见辛西娅的——或者他是否真的遇见过。”

“可这个普立彻到底要干什么呢?”艾德问。

“他在揭我的老底,该死的偷窥狂,”汤姆回答道,“我咒他淹死在黑暗里——淹死在任何地方。”

艾德短促地一笑。“他提到伯纳德了吗?”

“没有,感谢上帝。他也没有提到莫奇森——没对我提到。我跟普立彻喝了一杯,仅此而已。普立彻是个婊子,娘娘腔(4)。”

他们两人都坏笑了一阵。

“喂,”汤姆问道,“我能问下,这个尼克知道伯纳德之类的事吗?”

“我想不知道吧。他也许知道,如果是这样,他肯定选择了把怀疑咽到肚子里。”

“怀疑?我们有受到敲诈的危险,艾德。要么尼克·霍尔不要去怀疑——要么他就站在我们这边。必须得这样。”

艾德叹口气。“我没有理由认为他在怀疑呀,汤姆——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尼克是个失败的作曲家,可他还没有放弃。他需要一份工作,然后他到我们这儿来上班。不懂绘画,也不太关心,这是肯定的,只是负责管理画廊的一些价格方面的资料,如果有买家确实感兴趣的,他就打电话给我或者杰夫。”

“尼克多大岁数?”

“三十左右。布莱顿人,老家在那儿。”

“我不希望你问尼克任何有关辛西娅的事,”汤姆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确实担心,不知道她会透露些什么。她什么都知道,艾德,”汤姆声音很轻柔,“她说一句,等于好几句——”

“她不是这种人。我发誓,我觉得她如果把秘密泄露出去,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愧对伯纳德。她尊重他的过去,某种形式的尊重。”

“你偶尔会碰见她?”

“不。她从不来画廊。”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结婚了?”

“不知道,”艾德说,“我可以查下电话簿,看她是否还登记在葛瑞诺的名下。”

“唔,好,有何不可呢?我好像记得她有一个贝斯瓦特的号码。我从来没有过她的地址。还有,如果你想起来普立彻可能通过什么途径见过她,假如他确实见过的话,你就告诉我一声,艾德。可能是个重要线索。”

艾德·班伯瑞答应下来。

“噢,还有,你的号码是多少,艾德?”汤姆记下艾德的号码,还有他的新地址,在考文特花园附近。

他们互道祝福,然后挂断了。

汤姆到走廊听了一会动静,又看了看门缝下面是否有灯光(一丝也没看见),确认电话没有吵到任何人才回到床上。

莫奇森,我的老天!莫奇森在维勒佩斯汤姆的家里过夜之后就再没消息了。他的行李最后在奥利机场被发现,仅此而已。莫奇森大概——不,绝对——没有登上他应该搭乘的飞机。他的骸骨就沉在一条叫卢万的河里,或者漂移到另外一条离维勒佩斯不远的运河里去了。巴克马斯特画廊的兄弟们,艾德和杰夫,他们尽量不去打听。莫奇森曾怀疑德瓦特的画作是假的,一旦他被清理掉之后,汤姆等人就得救了。当然,汤姆的名字还是出现在报纸上,只有很短的一阵子,因为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开车送莫奇森去了奥利机场。

那又是一桩他后悔犯下、不情愿犯下的罪状,根本不像勒死黑手党那样给他带来痛快与满足。在丽影的后花园,伯纳德·塔夫茨曾协助汤姆将莫奇森的尸体从一个浅坑里挖出来,那个浅坑是汤姆几天前亲手挖掘的,既不够深,也不够安全。汤姆记得,他和伯纳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裹着防水布或者某种帆布的尸体用旅行车偷偷运到卢万河上的某一座桥上,桥的护栏不高,方便他们两人把用石头加重的尸体抛下河里。当时的伯纳德像个士兵一样服从汤姆,他有自己的荣誉观,对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态度:伯纳德的良心没能承受住数年之内仿造六七十幅德瓦特油画和无数素描作品所带来的罪恶感,毕竟德瓦特是他的偶像。

在调查莫奇森事件的那段时间,伦敦或美国的报纸(莫奇森是美国人)提到过辛西娅·葛瑞诺吗?汤姆觉得没有。伯纳德·塔夫茨的名字绝对没有和莫奇森失踪联系在一起。莫奇森当时跟泰特美术馆的某个男人约好要谈一谈假画的事情,汤姆记得。他先去了一趟巴克马斯特画廊,跟老板艾德·班伯瑞和杰夫·康斯坦聊了聊,两位老板立马通知汤姆来救场。汤姆赶到伦敦,成功地假扮德瓦特本人来证实几幅油画确是真迹。之后莫奇森来到丽影,为了欣赏两幅德瓦特的作品。据莫奇森远在美国的太太透露,汤姆是最后一个见过莫奇森的人。莫奇森肯定在启程前往巴黎,继而前往维勒佩斯会见汤姆之前就在伦敦跟太太通过电话了。

汤姆以为那天晚上他会噩梦连连,梦见莫奇森重重摔倒在地窖的地板上,躺在一片鲜血和红酒的混合物中,或者梦见伯纳德·塔夫茨穿着他破旧的沙漠靴站在萨尔茨堡附近的悬崖上,然后消失不见。可他没有。梦和潜意识就是如此怪诞而不合逻辑,汤姆竟然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尤其的精神饱满、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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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ee Harvey Oswald,美籍古巴人,被认为是肯尼迪遇刺案的主凶。

(2) Imodium,一种治疗腹泻的药物。

(3) Rubitracine,治疗麻疹的药物。

(4) 原文tease和prick有对男性进行色情引诱的意思,此处分别译为“婊子”与“娘娘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