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回到丽影,发现海洛伊丝正站在客厅里。她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亲爱的——有个电话。”她说。

“谁打来的?”汤姆问,心中漾起的一丝担忧让他感觉不快。

“一个男人——他说他是迪基·格林里夫——在华盛顿的——”

“华盛顿?”汤姆想安抚海洛伊丝的不安,“格林里夫——真是荒唐呀,我的宝贝。烂到家的玩笑。”

她皱起眉头。“可是为什么——要开这种玩肖?”海洛伊丝的口音又卷土重来了,“你知道吗?”

汤姆挺直了腰身。他要守护他的妻子,还有丽影。“不知道。但肯定是个玩笑——某人开的。我想不出是谁。他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他说要跟你说话。然后他说了些——什么坐在轮椅(1)上——wheelchair?”

“是的,亲爱的。”

“因为跟你发生了一次意外。还有水——”

汤姆摇摇头。“这是个冷酷的玩笑,我亲爱的。有人在假扮迪基,迪基其实是自杀的——很多年前了。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水里,没人找到他的尸体。”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的。”

“不只是我说,”汤姆冷静地答道,“所有人,包括警察。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他还写了一份遗嘱。我记得就在他失踪之前几周写的。”汤姆全然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哪怕那份遗嘱曾是他亲手撰写的。“他反正没跟我在一起。他是在意大利失的踪,好多年前了。”

“我知道,汤姆。可为什么这个——家伙现在要来骚扰我们呢?”

汤姆双手插进裤袋里。“搞恶作剧呗。有些人就是喜欢闹事,找刺激,懂吗?我很抱歉他居然有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他的声音听起来如何呢?”

“听起来像是个年轻人,”海洛伊丝似乎在仔细考虑她的措辞,“不是很深沉的声音。美国口音。线路不是很清楚——连接问题。”

“真是从美国打来的吗?”汤姆不太相信。

“是。”海洛伊丝坦然地说。

汤姆挤出一个微笑。“我觉得我们该把这事忘了。如果再有骚扰,如果我在家,你就把电话转给我,亲爱的。如果我不在家,你就要冷静应对——还要表现得你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一样。然后挂断。你明白了吗?”

“哦,明白。”海洛伊丝似懂非懂地答应下来。

“这些人就是想骚扰其他人。他们就是这么找乐子的。”

海洛伊丝坐在沙发靠落地窗的那一头,她最喜欢的一那头。“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开车到处转转。逛下镇子。”汤姆差不多每周都有两次这么开车到处转悠,他们有三部车,他通常是开那辆棕色雷诺,路上顺便干点什么琐事,比如到莫雷附近的超市加油,或者检查轮胎的胎压。“我发现安东尼回来过周末了,就停车去打了下招呼。他们当时正在把采购的杂货从车上卸下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的新邻居——普立彻两口子。”

“邻居?”

“他们住得相当近呢。只有半公里,不是吗?”汤姆笑了。

“艾格尼丝问他们说不说法语。要是不说呢,他们就不在安东尼交往的范围内,你知道吧?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

“安东尼对我们的北非之旅有什么看法呢?”海洛伊丝微笑着问,“奢——侈吗?”她扑哧笑起来。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味道,光听着就很昂贵了。

“我还没跟他们提这个呢。要是安东尼对费用有什么意见,我就提醒他那边的东西很便宜,比如酒店的住宿。”汤姆朝落地窗走过去。他想到自己的地盘溜达溜达,看看香草,看看欢欣而摇曳的欧芹,看看敦实又美味的芝麻菜。兴许他还能采点芝麻菜来做今晚的沙拉。

“汤姆——你打算不管那通电话了吗?”海洛伊丝微微嘟着嘴,语气又很坚定,就像个孩子在问话。

汤姆并不介意,因为她的问话中没有要耍孩子气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柔顺的金色长发遮住了她半个额头的缘故,所以她看起来才有些孩子气。“没法管吧,我想,”汤姆说,“报告给警察吗?荒唐。”他知道海洛伊丝很清楚要让警察来管什么骚扰或者色情(他们还没有遇到过)电话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他们必须填写多张表格,接受一台监控设备的监控,监控设备肯定是除了电话以外的一切事务都要监控的。汤姆从来没经历过,也不想去经历。“他们从美国打过来。他们迟早要玩够的。”

他看着半开的落地窗,决定路过落地窗而径直走到安奈特太太的领地,也就是位于房子正门左边的厨房。一股混合的蔬菜汤味道扑入他的鼻孔。

身穿蓝白小圆点连衣裙、系深蓝色围裙的安奈特太太正守在炉边搅什么东西。

“晚上好,安奈特太太!”

“汤姆先生!晚上好。”

“今晚的主菜是什么?”

“切块的小牛肉——不过不是大块的,因为今晚天气偏热。”安奈特太太说。

“确实。闻起来很香呐。管它热不热的,我都有胃口。安奈特太太,我想跟你明确一下,希望在我和夫人离开的期间,你能高高兴兴、放放心心地邀请你的朋友到家里来。海洛伊丝夫人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啊,是的!说了你们要去摩洛哥旅行的事!当然了。一切都将照旧,汤姆先生。”

“不过——很好。你必须邀请珍娜薇太太,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玛丽-路易。”安奈特太太说。

“对了。邀请她们晚上来看电视,吃晚饭也行呐。喝点酒窖里的红酒。”

“啊,先生!晚饭呐!”安奈特太太似乎认为那样太过分了,“我们喝喝茶就很开心了。”

“那就喝喝茶,吃点蛋糕吧。你要在家里当一阵子的女主人。当然,除非你想和你在里昂的姐姐待上一个星期。克吕佐太太——我们可以安排她为家里的植物浇水。”克吕佐太太比安奈特太太年轻,每周都要过来做一次汤姆所谓的深度清洁,打扫浴室和地板。

“噢——”安奈特太太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但汤姆觉得她八月份更情愿留在丽影。这个时候,房子的主人一般都出去度假了,而仆人们如果不随同度假,就会留下来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不想离开,汤姆先生,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我觉得我更想待在这儿。”

“悉听尊便。”汤姆冲她一笑,然后从仆人专用的门走出去,到了房子侧面的草坪。

他面前蜿蜒着一条车道,几乎被梨树和苹果树,以及枝叶横生的矮灌木丛遮蔽了。他曾经沿着这条未铺设的土路将莫奇森用手推车推去掩埋——只是暂时性的掩埋。也同样在这条路上,偶尔会有农民开着小拖拉机朝维勒佩斯镇的主街道驶去,或者推着一车马粪或成捆的引火柴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反正这条车道不属于任何人。

汤姆继续走到温室旁那一小块精心呵护的香草园。他已经从温室取来一把长剪刀,此时他剪下一些芝麻菜和一簇欧芹的叶子。

从后花园欣赏丽影,跟从房子正面欣赏是一样漂亮的:底楼和二楼,或者欧洲人说的一楼,都有两个带凸窗的圆角。呈粉红色调的棕褐色墙砖石看起来像城堡一样坚不可破,但一棵五叶爬山虎的红色叶子、开花的灌木,还有放置于墙边的几大盆植物让丽影的格调又柔和了许多。汤姆突然想起他必须在出发前联系上“小巨人亨利”。亨利没有电话,但乔治和玛丽可以给他带口信。亨利和母亲一起住在维勒佩斯镇主街道背后的一个院子里。他既不聪明,也不敏捷,但力气大得惊人。

对了,亨利还有身高优势,至少六英尺四英寸,一百九十三厘米,汤姆估计。他意识到自己近来不断地设想亨利保护丽影不受到实质性的攻击。真是可笑!会有什么样的攻击呢?又由谁来发动呢?

戴维·普立彻一天到晚都做些什么呢?汤姆一边想,一边往三扇落地窗的方向走回去。普立彻真的每天一早就开车到枫丹白露吗?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有那个娇小玲珑、小妖精样的贾尼丝还是贾尼的,她每天又靠什么打发呢?她画画吗?写作吗?

他是不是该去拜访下他们(当然要在他能找到对方电话号码的前提下),带上一束大丽花和牡丹花,以睦邻友好的名义过去?这个念头在瞬间就失去了诱惑力。他们相处起来肯定很乏味。而汤姆本人又会因为尝试接近他们而被认为是一个爱窥视的家伙。

算了,还是按兵不动吧,汤姆决定。他要多读点资料,了解摩洛哥、丹吉尔,还有任何其他海洛伊丝想去的地方,准备好他的相机,也要为丽影把男女主人不在的这两周的工作安排好。

汤姆开始照计划行事,到枫丹白露买了一条深蓝色的百慕大短裤,还有几件长袖的快干型白衬衫,因为他和海洛伊丝都不喜欢短袖的衬衫。海洛伊丝有时会到尚蒂伊跟父母吃午饭,像平时一样开着奔驰车独自北上,然后利用上午和下午的部分时间来购物,这是汤姆看到她拎着至少六个购物袋回家时猜测的,购物袋上还印有商店的名字。汤姆几乎就从来没参加过普利松家每周一次的午餐聚会,因为午餐让他感觉无聊,而且他也清楚海洛伊丝的父亲雅克不过是在容忍他,知道他有些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话说,谁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情呢,汤姆经常想。普利松自己不就在税务局瞒报收入吗?海洛伊丝曾有一次不小心说漏嘴(她实际并不在乎),说她父亲在卢森堡有个账户。汤姆也有,账户里的钱是从德瓦特美术用品公司得来的,甚至还有从德瓦特画作在伦敦出售或转手得来的——这里的活动当然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干了至少五年德瓦特画作伪造的伯纳德·塔夫茨多年前死了,自杀死的。

总而言之,谁又算得上多么清白的呢?

雅克·普利松不信任他,是因为对他了解得不够全面吗?汤姆不得而知。但普利松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怎么催促海洛伊丝生孩子,和她妈妈艾琳娜一样,都没有急于想当外祖父母的意思。汤姆当然私底下跟海洛伊丝提过这个敏感的话题:海洛伊丝对怀胎生子并不热衷。她看起来也不是坚决反对,只是没有那么渴望要一个孩子。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汤姆本人也无所谓。他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来为海洛伊丝怀孕的喜讯激动落泪。他的父母早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溺亡于马萨诸塞的波士顿港,他后来被同样生于波士顿的吝啬的多蒂姑妈收养。不管怎样,汤姆感觉海洛伊丝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至少很满足,不然她早就连声抱怨,甚至弃他而去了。秃顶的老雅克肯定也看到自己的女儿生活幸福,女儿女婿在维勒佩斯的豪宅也相当体面。普利松夫妇差不多每年有个一次的机会来吃晚饭。艾琳娜·普利松独自到访的时候要略为频繁,相处起来也确实愉快得多。

汤姆好几天都没去想那对怪夫妻的事了,只是偶尔有点念头一闪而过,直到某个周六的早上,一封四四方方的信件在九点三十分的投递时间来到汤姆的手中。汤姆并不认识信封上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但看到那字迹的第一眼就感到厌恶:胖乎乎的大写字母,小写字母“i”的头上不是点,而是个小圈。真是自负又愚蠢,汤姆心想。信是写给他们夫妻二人的,所以汤姆打开了信封,迫不及待地查看信的内容。海洛伊丝此时正在楼上洗澡。

亲爱的雷普利先生、太太:

我们衷心地邀请你们周六(明天)来寒舍小酌。你们可否六点左右到?我深知此次邀请过于唐突,若你们二人有所不便,我们将择日再邀。

热切期待与你们相会!

贾尼丝与戴维·普立彻

背面:前往寒舍的路线图。电话:424-6434

汤姆把信纸翻过来,瞄了一眼上面画的路线图。图上简单勾勒出维勒佩斯镇的主街道和与之相垂直的街道,而那条街道上又标注了普立彻家和格雷丝家的位置,连同两家之间的那栋小一点的空房子也标注出来了。

铛——提——铛,汤姆默念,同时将信纸轻轻地弹拨手指。邀请的时间就是今天。他有足够的好奇心想去看看,这毋庸置疑——对于潜在的对手了解得越多越好——但他不想带着海洛伊丝一起去。他必须找个幌子来搪塞海洛伊丝。此外,他应该给邀请人一个肯定的回复,但不是在早上九点四十分,汤姆想。

汤姆把其余的信件都拆开了,只除了一封给海洛伊丝的信,他觉得信封上的笔迹是诺艾尔·哈斯乐的。她是海洛伊丝的一个好朋友,住在巴黎。信件都没什么意思:一封纽约曼尼锦兴银行寄来的对账单,他在这家银行开了账户;《财富500》寄来的垃圾邮件,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会以为他富裕到要想读一本有关投资和股票的杂志的程度。汤姆已经把投资的任务交给他的税务会计师皮埃尔·索尔维,此人同时为雅克·普利松服务,也是通过雅克·普利松与汤姆相识的。索尔维偶尔有些好的点子。这种性质的工作,如果它能被称为工作的话,汤姆是很厌烦的,可海洛伊丝乐此不疲(也许她骨子里是个会理财的人,或者至少对理财感兴趣)。而且,在她和汤姆出手之前,她总是要跟父亲商量商量。

“小巨人亨利”应该在那天上午的十一点过来,尽管他有时候分不清周四和周六的区别,但他的确是十一点过两分就到了。亨利和往常一样穿着褪色的蓝工装裤,肩膀上两根过时的带子,头上也戴着他的堪称破烂的宽边草帽。他还有红棕色的络腮胡,他时不时的会用剪刀胡修乱剪一通,轻而易举地就把刮胡子的工夫给省下了。凡·高肯定是喜欢拿他当模特的,汤姆经常这么想象。不妨设想下,假如凡·高给他画了一幅淡彩的肖像画,也许到了今天能卖上三千万美元呢。当然,这些钱凡·高是一分也拿不到呀。

汤姆回了回神,开始向亨利交代他离开的两三周时间需要干些什么。堆肥。可以麻烦亨利翻动一下吗?汤姆现在有一个圆筒形铁丝堆肥箱,高度齐到他的胸口,直径不到一米,有个门,一抽出金属丝就能打开。

汤姆一路跟着亨利来到温室,正说着他新买的玫瑰喷雾器(亨利在听吗?),亨利就迅速地从温室里拿出一柄叉子,开始狠命地往堆肥上戳。他是如此的高大、威猛,汤姆都不想去制止他了。亨利确实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堆肥,因为他明白堆肥的用处。

“是,先生。”亨利时不时轻声嘟囔几句。

“还有——呃——我刚才提到玫瑰花,目前还没有斑点。现在——只要让花草看起来美观即可——月桂树丛——用剪刀。”如果要处理靠近顶端的边缘,亨利不像汤姆需要用到梯子,他几乎不用。汤姆任由树丛的顶端往上冒,不去修剪它,要是把顶端剪得平平整整的反倒有点像刻意做出来的树篱。

汤姆羡慕地看着亨利左手推铁丝箱,右手拿叉子从箱底耙起来一些漂亮的深色堆肥。“啊,真棒!太好了!”等到汤姆自己去试着推铁丝箱的时候,箱子却扎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

“确实很不错。”亨利表示认可。

接下来是温室里的幼苗,还有一些天竺葵。它们需要浇水。亨利在木板条地板上咚咚地走来走去,点着头表示他知道了。亨利知道温室的钥匙藏在哪儿,就在温室背后的一块圆石头底下。汤姆只有在他和海洛伊丝都不住在主屋的时候才把温室锁上。就连亨利那磨损的棕色布洛克鞋也像是凡·高时代的东西,鞋底差不多有一英寸厚,鞋帮遮住了脚踝。是祖上传下来的吗?汤姆深表怀疑。亨利是个典型的不合时宜的人。

“我们将离开至少两周,”汤姆说,“但安奈特太太会一直待在这儿。”

又交代了一些小细节之后,汤姆认为亨利已经知道得够清楚了。预付一点费用是没问题的,于是汤姆从后袋里取出钱包,给了亨利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这你先拿着,亨利。你记下账。”他补充了一句。汤姆准备要返回屋内了,可亨利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总是这样,绕着边四处走动,这里拾起一根落枝,那里又抛开一颗石子,磨磨蹭蹭好久才一声不吭地溜掉。“再见,亨利!”汤姆转过身,朝屋子走去。等他回头看的时候,亨利正准备拿叉子把堆肥再搅和一通。

汤姆走上楼,到浴室里洗净手,然后拿着两三本摩洛哥的小册子坐到扶手椅上休息。小册子上有十张还是十二张照片,展示的是一座清真寺的蓝色马赛克内饰、排列于悬崖边上的五门大炮、一个挂满鲜艳条纹地毯的市场,还有一位裸露得不能再裸露的比基尼金发女郎在黄色沙滩上摊开一条粉色浴巾。小册子的另一面有丹吉尔的简明地图,清楚地标注了蓝色和深蓝色色块,沙滩是黄色的,港口则是两条小心翼翼地延伸至地中海或直布罗陀海峡的曲线。汤姆找到明萨酒店所在的自由路,似乎步行就能到大市场去了。

电话响了。汤姆的床边有一部电话。“我来接!”他冲楼下的海洛伊丝喊道。海洛伊丝正在用大键琴练习舒伯特的曲子。“喂?”

“你好,汤姆。我是里夫斯。”里夫斯·迈诺特的线路很清晰。

“你在汉堡吗?”

“当然在啦。我想——对了,海洛伊丝应该跟你说了我之前打过电话吧。”

“是的,她说了。一切都好吗?”

“哦,是的,”里夫斯的语气沉着、令人心安,“只是——我想寄个包裹给你,就磁带盒大小的。实际上——”

就是个磁带盒吧,汤姆在想。

“不是爆炸品,”里夫斯继续说道,“如果你能保管个五天左右,然后把它寄到一个地址,地址会夹在包裹的包装里——”

汤姆犹豫了,还有点生气,但他知道自己有义务帮忙,因为里夫斯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很多帮助——为某人弄来的一本新护照,在里夫斯的大公寓里过夜。里夫斯帮忙很爽快,也不收取费用。“我想说没问题,老朋友,可是海洛伊丝和我过几天要去丹吉尔,再从那儿去别处旅行。”

“丹吉尔!很好!还来得及,如果我寄快件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到你家了。没问题的。我今天就寄出去。然后你就再把它转寄出去——从现在开始算起四五天之后,不论你去哪里都把它转寄出去。”

他们应该还在丹吉尔,汤姆估计。“好的,里夫斯。原则上没有问题。”汤姆下意识地把声音放低,好像有人想要偷听一样,但海洛伊丝仍然在弹琴。“那就丹吉尔了。你相信那边的邮政吗?我可是被警告过的——说那边很慢。”

里夫斯干笑一声,汤姆对这笑声很熟悉。“这上面——里面可没有像《撒旦诗篇》(2)这样的东西。别逗了,汤姆。”

“行啦——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暂时不说。现在不行。重量连一盎司(3)都没有。”

几秒钟之后他们就挂了电话。汤姆怀疑他的收件人还要将包裹转寄给另一个中间人。东西经手的次数越多就越安全,这是里夫斯的信条,也可能是他自创的理论。里夫斯本质上是干赃物买卖的,或者说,“销赃”,他热爱这份工作。销赃——多么迷人的一个词啊!更确切地说,干上销赃这一行对里夫斯就像施了一种虚构的魔法,就像孩子爱上捉迷藏的游戏。汤姆不得不承认里夫斯·迈诺特迄今为止是成功的。他独自行动——至少,他总是独自生活在汉堡近郊艾托纳的公寓里;在一次以他的公寓为目标的炸弹袭击中,他也侥幸逃脱;另外还有一次严重的事故曾在他右脸颊留下一道五英寸长的伤疤,不管什么样的事故,他总归是全身而退了。

回头去看那些小册子,接下来是卡萨布兰卡了。他的床上摆着差不多十份册页。汤姆想起即将收到的快件。他肯定自己不需要去签收:里夫斯不敢寄任何挂号,所以家里任何人都能收取这份快件。

再就是,今天晚上,六点钟跟普立彻两口子小酌的事情。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应该给对方确认一下。怎么跟海洛伊丝说呢?他不想让海洛伊丝知道他要去拜访普立彻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想带她过去,另一方面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了,免得他到时候不得不出于保护的目的来明确告诫海洛伊丝不要亲近那些怪人。

汤姆走下楼,打算到草坪周围转一转,或者跟安奈特太太要杯咖啡,如果她在厨房的话。

海洛伊丝从米色的大键琴跟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亲爱的,你跟亨利说话的时候,诺艾尔打过电话来。她想今晚过来吃晚饭,也许还要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我的甜心。没问题。”以前不就这样嘛,汤姆暗想,诺艾尔·哈斯乐打个电话过来,然后不请自到。她是个好相处的人,汤姆并不反感她。“我希望你已经答应她了。”

“我答应了。那个可怜虫——”海洛伊丝兀自笑开了,“有个男人——诺艾尔根本就不该以为他是认真的!他对她也不好。”

那就是出走了,汤姆猜测。“所以她心情沮丧咯?”

“哦,不是特别沮丧,不会持续太久的。她没有开车,所以我要去枫丹白露接她。到车站去接。”

“什么时候?”

“大概七点。我要看看时间表。”

汤姆松了口气,或者略微放下心来。他决定把实话说出来:“今天早上,你也许不相信,有个邀请函是普立彻家发过来的,你知道,那对美国夫妻。邀请我们今晚六点过去喝一杯。你介意我一个人去吗——只是去多了解他们一点?”

“不介意,”海洛伊丝的声音和表情都像个十几岁的少女,而不是三十几岁的女人,“我为什么要介意呢?你要回来吃晚饭吗?”

汤姆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 * *

(1) 原文为法语fauteuil roulant,后文的wheelchair是“轮椅”的英语表达。

(2) The Satanic Verses,印裔英籍作家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于1988年出版的作品,其巨大的争议性甚至导致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针对作家本人下达全球追杀令。

(3) 一盎司约为二十八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