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站在乔治和玛丽的酒吧烟草店(1)里,手上端着几乎满满一杯的意式浓缩咖啡。他付过钱了,为海洛伊丝买的两包万宝路也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他正在看别人玩一个投币机游戏。

屏幕上是一个奋力冲向背景深处的卡通机车手,道路两旁有不断向前移动的木栅栏,给人造成一种速度的错觉。玩家依靠一个半轮形的方向盘来操控机车手,或转变方向,超越前方的车辆,或像马儿一样纵身跨越突然出现在路上的障碍物。倘若机车手(玩家)未能及时跨越障碍物,就只有悄无声息地撞上去,一颗金闪闪的黑色星星便出现了,表示撞车啦,机车手玩完啦,游戏结束啦。

汤姆已经看过这个游戏好多次了(据他所知,这是乔治和玛丽买回来的最受欢迎的游戏),可他从来没玩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玩。

“不——不对!”玛丽的大嗓门从吧台后面传过来,连酒吧里闹哄哄的嘈杂声都给盖过了。她正在和某个客人争论问题,且八成是政治问题。反正她和她的丈夫是力挺左翼的。“听我说,密特朗他……”

此时一丝念头从汤姆的脑海中划过,乔治和玛丽可不怎么喜欢从北非蜂拥而来的移民呐。

“喂,玛丽!两杯茴香酒!”胖胖的乔治喊话了。只见他一身衬衫长裤,外面罩了一件有些污渍的白围裙,在几张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着。客人们坐在桌子边上喝着酒,偶尔吃点薯条和煮透了的鸡蛋。

自动点唱机放着一首老的恰恰舞曲。

一颗亮闪闪的黑色星星无声地出现啦!围观的人遗憾地大呼起来。死翘翘了。玩完了。屏幕上默默而持续地闪烁一条催促的信息:“投币投币投币。”穿蓝色牛仔裤的工人只得乖乖地去摸口袋,又投入几枚硬币,游戏才重新开始——机车手生龙活虎地往背景深处飞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灵巧地躲过出现在车道上的一只圆桶,然后平稳地越过第一道障碍。那个掌控方向盘的男人则表情专注,非要让他的机车手过关不可。

汤姆此时正想着海洛伊丝,想着她要去摩洛哥旅行的事。她想去看看丹吉尔、卡萨布兰卡,也许还想看看马拉喀什。汤姆已经答应要陪她。毕竟这次旅行不像她以前的探险一样,总要在出发前去医院注射疫苗,而且作为她的丈夫,偶尔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理所应当的。海洛伊丝每年都有两三次心血来潮的时候,但并不是每次她都会付诸行动。汤姆现在可没心情出去度假。八月初正是摩洛哥最热的时候,而且在这个时节,汤姆钟爱他自己种的牡丹和大丽花,几乎每天都要剪下两三枝鲜花来装点他的客厅。汤姆很喜欢他的花园,尤其喜欢那个帮他干粗活的亨利,这家伙使起劲儿来没得说,大力士一个,可有些细活却没法做。

再来就是那对怪夫妻,汤姆私底下开始这么称呼他们。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结了婚,当然这无关紧要。他感觉他们就是潜伏在这一带监视他的。也许他们没什么威胁,但谁知道呢?汤姆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注意到他们,那天下午他和海洛伊丝在枫丹白露买东西,有一男一女,看起来像美国人,三十五六岁的那种,朝他们走过来,并用一种汤姆十分熟悉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们知道他是谁,也许还知道他的名字:汤姆·雷普利。汤姆在机场也见到过同样的眼神,尽管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也并非最近才遇到。大概是因为某些人的照片登过报以后就会遇到吧,他估摸着,可他已经有好多年没上过报纸了,他很肯定这一点。自从出了莫奇森的事以后,那都是五年以前了——莫奇森,这个人的血迹还残留在汤姆地窖的地板上,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汤姆都推说是红酒染的。

实际就是红酒和血的混合嘛,汤姆提醒自己,因为莫奇森是被红酒瓶砸中脑袋的。被汤姆拿一瓶玛格红酒砸的。

呃,那对怪夫妻。机车手撞车了。汤姆转过身,带着空杯子走去吧台。

说到那对怪夫妻呢,男的有一头深色直发,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女的一头浅棕色头发,瘦长脸,灰色或浅褐色眼睛。盯着他看的是那个男的,脸上还似笑非笑,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汤姆觉得他似乎以前见过这男的,在希思罗或者戴高乐机场,就是这副“我认得你的脸”的表情。也没什么敌意,但汤姆就是不喜欢。

后来汤姆又见过他们一次,中午的时候在维勒佩斯的大街上,他正从面包店出来,手里拿着长条面包(肯定是安奈特太太休假或者正忙着做午饭的时候),那对怪夫妻就驾着车慢慢地开过来,汤姆再次发现他们在注视着他。维勒佩斯是个小镇,离枫丹白露有几公里之远。这对怪夫妻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汤姆把他的杯碟推开,正好吧台后面站着咧着大红嘴巴、笑容灿烂的玛丽,还有头发愈见稀少的乔治。“谢谢。晚安,玛丽——乔治!”汤姆用法文大声说道,冲他们微笑。

“晚安,黎普利(2)先生!”乔治喊道,一只手挥舞着,另一只手顾着倒苹果酒。

“谢谢您,先生,再见!”玛丽对他说。

汤姆快走到门口时,怪夫妻中的男的正好走进来,戴着圆框眼镜,一副老样子,似乎是孤零零一个人。

“雷普利先生?”他的粉色嘴唇又泛起微笑,“晚上好。”

“晚上好。”汤姆应酬了一句,准备继续朝门口走。

“我们——我夫人和我——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吗?”

“谢谢,我要走了。”

“改天吧,也许。我们在维勒佩斯租了一栋房子,就在这个方向。”他含糊地往北指了指,一张嘴笑得更开,露出了四四方方的牙齿。“看来我们会成为邻居。”

汤姆迎面碰上两个进酒吧的人,不得不又退了回来。

“我姓普立彻,名叫戴维。我正在枫丹白露的工商学院——欧洲商学院(3)进修。我肯定你知道这学校的。我租的房子呢,是一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有花园和一个小水塘。我们爱上这栋房子是因为那个水塘,天花板上都能映出来影子——水影。”他咯咯地笑。

“这样啊。”汤姆尽量拿出一副轻松愉快的口吻,他这时已走出门口。

“我再打电话给您。我夫人叫贾尼丝。”

汤姆勉强地点了下头,挤出一个笑容。“好——好的。就这么办。晚安。”

“这一带的美国人并不多呢!”戴维·普立彻还不肯罢休,在他背后大喊一声。

普立彻先生可得花点力气来找他的电话号码呢,汤姆心里嘀咕,他跟海洛伊丝好不容易把自家的号码给弄出了电话簿。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愚钝的戴维·普立彻(身高几乎和汤姆一样,体格略壮一些)似乎是个麻烦,汤姆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是警察之类的人吗?要想翻旧账吗?还是哪个派来的私家侦探——究竟有谁会派他来呢?汤姆想不出有任何敌人会针对他采取行动。汤姆觉得这个戴维·普立彻从头至尾都是“虚假”的:虚假的笑容,虚假的善意,也许连在欧洲商学院读书都可能是虚假的故事。枫丹白露的那所教育机构可能就是个幌子,只不过这幌子如此招摇,汤姆觉得他兴许真的在里面学点什么。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是夫妻,而是一对中情局(CIA)的搭档。美国政府追他做什么呢?汤姆纳闷了。不会是所得税的问题,他都安排好了。莫奇森的案子?也不是,已经结案了。或者说是撤案了。莫奇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迪基·格林里夫的案子吗?不太可能。连迪基的堂弟克里斯托夫·格林里夫偶尔也会寄给汤姆一张表示友好的明信片,比如去年吧,他就从艾丽斯泉(4)寄来的。汤姆记得克里斯托夫现在是一名土木工程师,结了婚,在纽约州境内的罗彻斯特市工作。汤姆和迪基的父亲赫伯特的关系也很好,至少他们会互寄圣诞卡。

就快走到“丽影”对面的那棵树枝略微向路面倾斜的大树跟前了,汤姆的精神也振奋了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汤姆推开一扇大门,门缝刚好够他溜进去。他尽量小心地把门关上,轻轻地锁好挂锁,再插上长门闩。

里夫斯·迈诺特。汤姆突然停住脚,鞋子在前院的碎石路上滑了一下。又要帮里夫斯买卖赃物了。里夫斯几天前来过电话。汤姆经常发誓不再干这种勾当,可又忍不住要答应下来。是因为他喜欢结交新朋友吗?汤姆淡然一笑,几乎没发出声,然后他轻快地走向前门,像平常一样几乎没有弄响脚下的碎石。

客厅的灯亮着,前门没有上锁,是汤姆四十五分钟前出门时就开着的。汤姆进了门,随手把门锁上。海洛伊丝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一本杂志——大概是一篇和北非有关的文章吧,汤姆想。

“哈啰,亲爱的——里夫斯来过电话了。”海洛伊丝抬头说道。她扬一下头,把金发甩到后脑去了。“汤姆,你有没有——”

“有。接住!”汤姆笑吟吟地将第一包红白包装的香烟丢给她,接着再丢第二包。她接住了第一包,第二包打在她蓝衬衫的前襟上。“里夫斯有什么急事吗?Repassant——熨衣服——büegelnd?(5)”

“喂,汤姆,别闹了!”海洛伊丝一边说一边点燃打火机。汤姆觉得她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双关语的,只是她嘴巴上坚决不承认,也不太愿意笑一笑。“他会再打来的,但可能不是今天晚上。”

“有人——呃——”汤姆住了口,因为里夫斯没有跟海洛伊丝细说,从来也没有过,而且海洛伊丝也明确表示对汤姆和里夫斯做的事情没兴趣,甚至感到无聊。这样比较安全:她知道得越少越好,汤姆猜海洛伊丝是这么想的。谁能说事实不是如此呢?

“汤姆,我们明天去买机票——到摩洛哥的机票。好吗?”她像猫咪一样舒服地把光脚蜷在黄色的丝面沙发上。她淡紫色的眼睛冷静地看着他。

“好——好,好的,”他答应过她的,他提醒自己,“我们先飞到丹吉尔。”

“好啊,亲爱的,然后我们再从那儿出发。去卡萨布兰卡——当然啦。”

“当然啦,”汤姆附和道,“好,亲爱的,我们明天去买机票——到枫丹白露去买。”他们总是到枫丹白露的一家旅行社买机票,他们认识那家旅行社的员工。汤姆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现在就把事情说出来:“宝贝,你还记得那对夫妻吗?就是我们那天在枫丹白露,在人行道上遇见的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夫妻?他们迎面走过来,我后来还说那个男人在盯着我们看,那个深色头发、戴眼镜的男人?”

“好像是——记得。怎么了?”

汤姆看得出来她确实记得。“他刚才在酒吧烟草店跟我说了话。”汤姆解开外衣的扣子,把双手插进裤兜。他一直没有坐下。“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记得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头发颜色浅一些。美国人,是不是?”

“他确实是美国人。这个嘛——他们在维勒佩斯租了一栋房子。你记得那栋有——”

“真的?在维勒佩斯?”

“是的,亲爱的!那栋带水塘的房子,水塘的水会倒映在客厅的天花板上?”他和海洛伊丝都曾亲眼见过白色的天花板上一团水波荡漾的倒影,都感觉不可思议。

“是的,我记得那栋房子。两层楼的白色房子,壁炉不怎么好看。离格雷丝他们家不远,对吧?跟我们一起去的某个人本来想买这栋房子的。”

“对,没错。”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是个美国人,他想在离巴黎不太远的地方找一栋乡村别墅,于是叫了汤姆和海洛伊丝陪他去看周边的几栋屋子。他一栋也没买,至少没在维勒佩斯附近买。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呃——言归正传,那个戴眼镜、深色头发的男人打算和我,或者说和我们,套近乎,我可不买他的账。就因为我们说英语或者美语吗,算了吧!他好像跟欧洲商学院有联系,就是挨着枫丹白露的那所大学校,”汤姆补充道,“首先,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另外他为什么感兴趣?”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忧虑,他冷静地坐了下来。此时他坐到一张直背椅上,隔着咖啡桌与海洛伊丝正面相对。“戴维和贾尼丝·普立彻,他们两口子的名字。万一他们要是打了电话过来,我们要——客气,但我们没空。行吗,亲爱的?”

“当然行啦,汤姆。”

“万一他们敢厚着脸皮来按门铃,千万别让他们进来。我会告诫安奈特太太的,你放心。”

海洛伊丝素来没什么心事,这下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怎么了?”

这么直白的问题把汤姆给逗乐了。“我有一种感觉——”汤姆欲言又止。他通常不会把自己的直觉告诉海洛伊丝,可这次他如果说了,也许就是在保护她。“我觉得他们不太正常。”汤姆垂下眼睛去看地毯。可什么是正常?汤姆也没法回答。“我觉得他们没结婚。”

“那——又如何呢?”

汤姆笑了起来,伸手去拿咖啡桌上那包蓝色包装的“吉卜赛女郎”(Gitanes)香烟,用海洛伊丝的登喜路打火机点燃一根。“你说得对,亲爱的。可是他们为什么监视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记得同一个男人,也许是同一对夫妻,不久前还在某个机场盯着我看过?”

“不,你没跟我说过。”海洛伊丝说。

他露出微笑。“以前也出现过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人,不是什么大问题。”汤姆站起来,绕过咖啡桌去拉海洛伊丝伸出来的手,顺势将她拉了起来。他拥抱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秀发与肌肤的芳香中。“我爱你,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她笑了笑。他们彼此松开了怀抱。“丽影看起来非常安全啊。”

“他们没法踏进脚来。”

* * *

(1) 原文bar-tabac,能同时经营餐饮、烟草、游艺机等多种业务的商店。

(2) 即雷普利。乔治说话带有口音,将Ripley发成了Reepley。

(3) INSEAD,法语全称Institut Européen d'Administration des Affaires。

(4) Alice Springs,澳大利亚北领地的一个城镇。

(5) 前文“急事”的英语单词是pressing,这个单词也有“熨衣服”的意思,与后文的法语单词repassant、德语单词büegelnd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