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和法兰克回到大宅,亨特夫妇已经到了。当然,要不是法兰克把停在车道上的那辆绿色的车指给他看,汤姆还以为这又是皮尔森家的车。

“我敢肯定他们去了海景房,”法兰克特别强调了“海景”二字,“妈妈常在那儿请客人喝茶。”他看了一眼汤姆的行李箱,不知是谁把箱子提下了楼,放在前门旁边。

“咱们去喝点什么吧,我得来一杯,”汤姆走到将近三米长的吧台旁,“有杜利标利口酒吗?”

“杜利标利口酒?肯定有。”

汤姆看着他在两排酒瓶前弯下腰,食指先伸向左,又伸向右,找到后,笑着抽出酒瓶。

“我记得你家也有。”法兰克把酒倒进两个杯子。

法兰克端得很稳,但举起酒杯时,脸色仍然很苍白。汤姆也举起杯,碰了一下男孩的酒杯。“喝点酒对你有好处。”

他们各自呷了一口。汤姆注意到自己外套最下面那颗扣子脱了线,他把扣子扯掉,装进兜里,又拍了拍身上的土。男孩的外套在右胸位置有一条一英寸长的裂缝。

法兰克踩着一只脚后跟,在原地转了个圈,问道:“你几点走?”

“五点左右。”汤姆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四点一刻。“我不想去跟苏西道别了。”汤姆说。

“噢,别管她!”

“但是你妈妈——”

他们一块上了楼。法兰克的脸颊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脚步变得轻盈。法兰克轻叩一扇半开的白色房门,两人走了进去。房间很大,地毯铺到墙根,三扇大窗占据了对面整张墙,窗外便是大海。莉莉·皮尔森坐在一张小圆茶几旁,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扶手椅上,应该就是亨特夫妇。约翰尼手捏一沓照片站在旁边。

“你们去哪儿了?”莉莉问,“快进来。贝琪,这位是汤姆·雷普利——我跟你们提过很多次。沃里——法兰克终于回来了。”

“法兰克!”亨特夫妇同时喊了一声,男孩走上前,微微鞠了个躬,跟沃里先生握手。“又拿你这些破烂来显摆呀?”法兰克问哥哥。

“终于见到你了。”沃里·亨特先生握住汤姆的手,紧盯着汤姆的眼睛,仿佛他是个奇迹创造者,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汤姆的手都被捏痛了。

亨特先生穿一件褐色棉西装,亨特太太穿一条淡紫色棉裙子,俨然一场缅因州的夏装秀。

“要喝茶吗,法兰克?”妈妈问。

“好的,谢谢。”法兰克还没入座。

汤姆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得走了,莉莉,”她告诉过汤姆,叫她莉莉就行。“尤金说他送我去班戈。”

尤金当然会送他去班戈市,约翰尼和他母亲一起开了口。“要不我送你吧?”约翰尼说。汤姆得知自己至少还能待十分钟,但他不想聊在欧洲发生的事,莉莉便支开话题,答应另找时间告诉沃里·亨特先生法国和柏林的事。贝琪·亨特拿冷灰色的眼睛打量着汤姆,但是汤姆并不在意她的想法。他对提前登门的泰尔·史蒂文斯也毫无兴趣。亨特一家跟泰尔亲热地打招呼,看来是熟人,关系很好。

莉莉把泰尔介绍给汤姆。他的个头比汤姆高一点,四十五岁左右,体格强健,也许爱慢跑。汤姆立刻察觉到莉莉和泰尔的关系很暧昧。但那又怎样?法兰克去哪儿了?他早已溜出房间。汤姆也溜了出去。他刚刚似乎听到一阵乐声——可能是法兰克在放唱片。

法兰克的房间在对面靠近走廊尽头的地方。房门关着。汤姆敲了敲,没人回应。他将门推开一点。“法兰克?”

法兰克不在房里。留声机的盖子揭开了,摆着唱片,但没有播放。是娄·里德的《改造者》,翻到了第二面,海洛伊丝在丽影家中放的也是这一面。汤姆看了眼手表:将近五点。他和尤金准备五点出发。也许尤金正等在楼下宅子背后的用人房。

汤姆下了楼,走进空荡荡的客厅,就在此时,他听见楼上海景房传来一阵笑声。汤姆穿过另一间窗户正对花园的客厅,找到走廊,继续朝宅子背后的厨房走去。厨房门开着,墙上挂着亮闪闪的铜底煎锅和煮锅。尤金站在厨房里,面色红润,边喝东西边和伊万杰琳聊天。见汤姆过来,他吓了一跳。汤姆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法兰克。

“不好意思,”汤姆说,“你有没有——”

“我看着时间呢,先生,差七分钟到五点。要我帮你拿行李吗?”尤金放下杯碟。

“不用了,谢谢,行李在楼下。法兰克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不是在楼上吗,先生?在喝茶。”尤金说。

他没在楼上喝茶。汤姆想说,但欲言又止。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对尤金说了声“谢谢”,快步穿过宅子,走到最近的前门出口,踏上门廊,然后往右绕到草坪。法兰克可能又上楼去陪那些人喝茶了,但是汤姆想去悬崖看一眼。他似乎又看见男孩站在悬崖边,在凝望着——什么?汤姆一口气跑到悬崖。法兰克没在那儿。汤姆放慢脚步,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悬崖越来越近,他突然又害怕起来,但仍然继续往前走。

悬崖下能看到蓝色外套、深蓝色李维斯牛仔裤和被一圈殷红勾勒出轮廓的深色头发——红得像花朵一样,感觉极不真实,却又真实地印在白色的岩石上。汤姆张开嘴,像是要大喊一声,却喊不出来。有好几秒钟,他甚至失去了呼吸,直到他发现自己浑身打颤,差点也从悬崖边掉下去。男孩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救不活了。

汤姆往回走。得去通知他母亲呀,老天爷,所有人都在那儿!

汤姆一进屋就撞见尤金,脸色红润的他吃惊地问:“怎么了,先生?还差两分钟到五点,我们——”

“咱们得打电话叫警察——或者叫一辆救护车来。”

尤金上下打量着汤姆,看他哪里受了伤。

“是法兰克!他在悬崖那儿。”汤姆说。

尤金突然明白了。“他掉下去了?”他准备往外跑。

“他死了。你能给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打电话吗?我去通知皮尔森太太。——先打给医院!”他见尤金想从落地窗冲出去。

汤姆撑着栏杆,爬上楼,敲响正在开茶会的房间门,走了进去。他们看起来很惬意,泰尔靠在莉莉身旁的沙发边上,约翰尼仍然站着陪亨特太太聊天。“能跟你说件事儿吗?”他对莉莉说。

她站起身。“怎么啦,汤姆?”她似乎以为汤姆只是想改变行程,其他人听到也没有大碍。

汤姆把她叫到走廊,关上房门。“法兰克刚才跳崖了。”

“什么——?噢,不!”

“我去找他。我看到他在下面。尤金打电话通知医院了——他死了。”

泰尔突然推开门,表情顿时大变。“怎么了?”

莉莉·皮尔森说不出话,于是汤姆告诉他:“法兰克刚才跳崖了。”

“那座悬崖?”泰尔正想跑下楼,汤姆做了个手势,表示来不及了。

“发生了什么事?”约翰尼走出门,亨特夫妇跟在他身后。

汤姆听到尤金咚咚咚跑上楼梯,便顺着走廊去和他碰头。

“救护车和警察几分钟后到,先生。”尤金飞快地说,从汤姆身旁跑过。

汤姆望着走廊尽头,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不,是浅蓝色,比法兰克外套的颜色浅一点。是苏西。尤金从众人身旁跑过,跑到苏西面前,跟她说了一句。苏西点点头,甚至还微微一笑。这时,约翰尼也朝楼梯跑去。

两辆救护车驶来,其中一辆带了人工呼吸器。汤姆看到两个白衣男子在尤金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跑过草坪。随后又来了一把折叠梯。是尤金带的路,还是他们仍然记得约翰·皮尔森失足坠落的悬崖?汤姆在宅子附近犹豫不前。他不愿看到男孩那张破碎的脸,想马上离开,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他得等到男孩被抬上来,跟莉莉再讲几句话。汤姆转身回屋,他瞅了瞅还放在门边的行李箱,然后爬上楼梯。他突然很想再去一次法兰克的房间,看最后一眼。

上了楼,他看见苏西·舒马赫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放在身后、摸着墙壁。她像是在看汤姆,点着头。他朝法兰克的房间走去,过了门口,见苏西果真在点头。她想怎么样?汤姆直勾勾地盯着她,朝她皱起眉头。

“你瞧见了吧?”苏西说。

“没有。”汤姆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想吓唬他?还是想说服他?汤姆对她怀有一种野兽般的敌意,这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可以帮他渡过难关。他继续朝苏西走去,停在离她大约八英尺的地方。“你这话什么意思?”

“法兰克。他是个坏孩子,他自己也清楚。”她虚弱地走向汤姆,往右转,回到自己房间。“你跟他差不多。”她添了一句。

汤姆往后退了一步,想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他转身朝法兰克的房门走去,进了房间。他关上门,起初怒气难消,却又渐渐平息。床铺得真整齐!可惜法兰克再也不会躺在上面了。还有那头柏林熊。汤姆慢慢走过去,想拿走它。要是他拿了,谁会知道呢?谁会在意呢?汤姆轻轻拾起毛茸茸的小熊,桌上有张正方形的纸映入眼帘,刚才就放在小熊的左边,上面写着:“特瑞莎,我永远爱你。”汤姆原本屏住呼吸,读完后,出了一口气。太荒唐了!真是一语成谶,因为半小时前,法兰克永远告别了人世。汤姆很想为亡友效劳,琢磨着要不要把这张纸条拿走销毁,但最后还是没有碰。他只拿走了柏林熊,然后关好房门。

到了楼下,他把小熊塞到行李箱的角落,鼻子朝里面,免得被压坏。客厅里空无一人,大家都站在草坪上,一辆救护车正准备开走。汤姆不想再看外面,于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点了一根烟。

尤金来了,他说打电话问过班戈机场,如果他们十五分钟之内出发,汤姆也许赶得上另一班飞机。尤金又恢复了用人的模样,虽然脸色发白。

“好的,”汤姆说,“谢谢你帮我打听。”他走到草坪寻找法兰克的母亲,刚好看见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推上另一辆救护车。

莉莉把脸埋进汤姆的肩膀。众人七嘴八舌,只有她紧紧抓住汤姆的肩膀,一言未发,却道尽千言万语。随后,汤姆坐上一辆大车的后座,尤金送他去班戈机场。

他半夜才到切尔西酒店。酒店大堂有一个正方形的壁炉和几把黑白相间的塑料沙发,拿铁链锁在地上,免得被人偷走。有人还在大堂里唱歌,歌词是一首五行打油诗,在嬉笑声中,身穿李维斯牛仔裤的少男少女们弹着吉他,唱得热火朝天。有,有一个房间给雷普利先生,前台身穿粗花呢制服的男人说。汤姆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油画,有几幅是付不起房费的客人捐的,颜料红得像西红柿。随后,他搭一部老式电梯上楼。

汤姆冲了个澡,换上一条旧裤子,在床上躺了几分钟,试着放松心情,但根本办不到。最好是吃点东西,哪怕肚子不饿,出去走一走,再回来睡觉。在肯尼迪机场,他已经订了明晚飞巴黎的机票。

他出了酒店,走上第七大道,经过打了烊或者还在营业的熟食店和小吃店。丢弃在人行道上的罐装啤酒金属拉环隐隐闪着光。出租车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地碾过路面的凹坑,隆隆地往远处驶去,让汤姆一下子想到法国的雪铁龙车,空间大,动力强劲,气势汹汹。大道前方两侧耸立着黑色的建筑,一些是办公楼,一些是住宅,像半空中突然竖起一块块土堆。很多窗户亮着灯。纽约真是一座不夜城!

汤姆那时对莉莉说:“我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儿了。”他的本意是留下来参加葬礼,但他还想表示自己无法再为法兰克帮上忙。汤姆没有告诉她就在一小时前,法兰克曾试图自杀。莉莉也许会说:“后来你为什么不把他盯紧点?”唉,是汤姆判断错误,他以为法兰克已经度过了危机。

他走到街角的一家小吃店,柜台前摆了几张凳子,点了汉堡和咖啡。他不想坐下,索性站着吃。两个黑人食客正为他们刚下的一个赌注争得不可开交,怀疑帮他们投注赛马的人可能做了手脚。听起来太复杂了,汤姆没有听下去。他在想,明天可以打电话给几个在纽约的朋友,向他们问声好。但这个想法也吸引不了他。他觉得怅然若失,心情沮丧。他吃了半个汉堡,喝了半杯淡咖啡,付钱离开小吃店,走到四十二街。现在快凌晨两点了。

这里的气氛很活跃,像一个欢乐马戏团或者外人能闲逛的舞台。身材魁梧的警察身穿蓝色短袖衬衫,手里挥舞着警棍,与应召女郎们调笑。汤姆刚从报上得知,警方要对她们展开围捕行动。是因为同一批人抓了太多次,抓得警察都烦了?还是他们正准备动手?几个化了妆的少年老练地打量着路过的成熟男人,主顾们手里捏着钞票,正准备买下看中的货物。

一个金发姑娘向他走来,大腿快把黑得发亮的皮裤撑破。“不用了。”汤姆轻声说,埋下脑袋。他惊讶地浏览着电影院灯箱上直白露骨的片名。色情业做到这个份上,真是缺乏创意!但客人要的就是简单粗暴。一张张放大的彩色照上,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赤身裸体,正在翻云覆雨。法兰克跟特瑞莎只做过一次,还没做成功!汤姆笑了笑,感觉匪夷所思。他不想再逛街,快步穿过走得慢吞吞的黑人和脸色苍白的白人,朝第五大道上亮着灯的纽约公共图书馆跑去。但他没有跑上第五大道,而是拐到了南边的第六大道。

一名水手从右侧的酒吧冲出来,撞到汤姆身上。水手跌倒在地,汤姆将他拉起,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白帽子。他看起来只有十多岁,身子像一根桅杆在暴风雨中摇摇摆摆。

“你的伙伴呢?”汤姆问,“他们在里面吗?”

“我要打车,我要姑娘。”男孩笑着说。

他看起来很正常,也许是几杯苏格兰威士忌再加六瓶啤酒把他变成了这副德性。“走。”汤姆拉着他的胳膊,推开酒吧大门,寻找其他穿水手服的人。有两个正坐在吧台前,但酒保走过来说:

“我们这儿不欢迎他,不卖酒给他!”

“那不是他的朋友吗?”汤姆说,指指另外两名水手。

“我们不要他!”其中一名水手说,看来也醉得不轻,“他可以滚了!”

汤姆搀扶的水手将身子靠在门柱上,拼死不让酒保撵他出去。

汤姆朝吧台边那两名水手走去,也不管会不会被对方抡起拳头在下巴上挨一下。他装出一副纽约口音,气势汹汹地说:“把你们的弟兄照顾好!都是一家人,这么凶可不成,对吧?”汤姆盯着另一名水手,他喝得没那么醉,像是听明白了,从吧台凳上起身。汤姆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看。

比较清醒的水手不情愿地走近醉醺醺的同伴。

行了,也算是帮了忙,虽然是个小忙,汤姆一边出门一边想。他回到切尔西酒店,大堂里的人带着一点醉意,嬉戏作乐,但和时代广场的人群比起来,就安静多了。切尔西酒店的客人向来以举止怪诞著称,但做事很有分寸。

现在是巴黎时间早上九点左右,汤姆本想打电话给海洛伊丝,却没有打。他有些心力交瘁。对,心力交瘁。酒吧里的水手居然没冲他的肋骨来一拳?他再次觉得自己很走运。他躺在床上,赶紧睡一觉吧,管他什么时候醒。

他明天是不是该给莉莉打个电话?还是这样做会打扰她,害她更难过?她在操心该选哪一种棺材吗?约翰尼会不会突然长大,负责这些事?还是泰尔来负责?有人通知特瑞莎了吗?她会不会参加葬礼、火化或其他仪式?今晚非得想这些事吗?汤姆在床上辗转难眠。

到了第二天晚上九点,汤姆的情绪才稳定了些,恢复了常态。引擎一发动,他突然从梦境中醒来,觉得自己到了家。他感到开心,很开心,能远远躲开——他想躲开什么呢?他新买了一个马克·克洛斯牌的行李箱,因为古驰太讲究派头,他准备放弃古驰品牌的产品。新行李箱里装满了他采购的东西,有一件送给海洛伊丝的毛衣,一本双日出版社的画册,一条送给安奈特太太的围裙,带蓝白条纹,红色口袋上印着“外出午餐”字样,还有一枚金质小胸针,是安奈特太太的生日礼物,造型是一只飞翔在金色芦苇上的大雁,最后是送给艾瑞克·兰兹的时髦护照夹。他也没忘记柏林的彼得。他要在巴黎给他买一件特别的礼物。汤姆望着曼哈顿仙境般的灯火在机身附近慢慢升起、坠落,想到法兰克很快就要被埋进这块土地。美国的海岸消失在视野之外,汤姆闭上眼睛,想睡一觉,但满脑子都是法兰克,实在难以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事实归事实,汤姆尚无法接受。他本以为睡觉会有帮助,但一大早醒来时,他仍然觉得法兰克的死是自己的幻觉——仿佛他只要望向飞机过道对面,就能看见法兰克坐在那儿对他微笑,给他惊喜。汤姆想起盖在担架上的那张白布。躺在上面的人肯定死了,否则即使是实习医护人员也不会把白布盖在他头上。

他得写封信给莉莉·皮尔森,一封手写的正式书信。他知道自己能办到,写得彬彬有礼、语气委婉,但是对于法兰克在莫雷住过的那间花园小屋,在柏林发生的那些事,甚至特瑞莎对她儿子的影响,莉莉又知道多少呢?法兰克从悬崖坠落到岩石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想到特瑞莎?想到父亲摔死在同一堆岩石上?法兰克会想到他吗?汤姆挪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空姐开始在过道来回穿梭。他叹了口气,也没注意到自己点了些什么,啤酒、苏格兰威士忌、飞机餐,还是什么都没点?

汤姆回想自己当初仔细考虑后对法兰克说的一番话,谈到“金钱”和“金钱与权力”,简直毫无用处,纯粹是个笑话!汤姆劝他花点小钱,享受一点花钱带来的乐趣,别再有负罪感。捐些钱给慈善机构、艺术项目,捐给需要的人。没错,和莉莉一样,他还提到叫其他人来掌管皮尔森家的生意,至少在法兰克完成学业之前。当然法兰克也不能缺席经营管理,跟哥哥一样,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公司董事的名单里。但法兰克不愿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在高高的夜空中飞行,汤姆盖着一个红发空姐送来的毛毯睡着了。醒来时,日出东方,阳光炽热——新的时区、新的生活开始了。吵醒汤姆的广播说飞机已经进入法国领空。

又到了戴高乐机场,汤姆踏上航站楼亮闪闪的自动扶梯,拎着随身行李下楼。新行李箱和里面装的东西也许会给他招来麻烦,但他装作若无其事,顺利通过了无申报通道。他查了下夹在钱包里的时刻表,决定坐火车。他拨通丽影的号码。

“汤姆!”海洛伊丝说,“你在哪儿?”

她不相信他在戴高乐机场,他也不相信能与她如此接近。“我十二点半能到莫雷。我查过了,”汤姆笑着说,“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除了安奈特太太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扭伤了膝盖。听起来不严重,她还能像往常一样干活。海洛伊丝问:“你怎么不给我写信,或者打电话呢?”

“我在那儿没待多久!”汤姆答道,“才两天!见面后我再告诉你经过。十二点三十一分。”

“回头见,亲爱的!”她准备出门去接他。

汤姆拖着未超重的行李,搭出租车到里昂车站,买了《世界报》和《费加罗报》,坐上开往莫雷的火车。报纸快翻完了,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找法兰克的消息,当然这些报纸也来不及刊登他的死讯。又是一次“意外”吗?他的母亲会怎么说?莉莉会说儿子是自杀的。一个夏天,两位死者,小道传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海洛伊丝站在红色奔驰车旁等他。微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看见他,冲他招手,他却腾不出手,因为拎着两个行李箱再加一塑料袋荷兰雪茄、报纸和平装书。他亲了海洛伊丝的左右脸颊和脖子。

“旅途还顺利吧?”海洛伊丝问。

汤姆“嗯”了一声,把行李放进后备厢。

“我还以为你要带法兰克一起回来。”她笑着说。

她看起来很开心,让汤姆有些诧异。他们出了车站,他在想什么时候告诉她法兰克的事。海洛伊丝主动担任司机,一路交通顺畅,也没遇上红灯,径直朝维勒佩斯驶去。“我还是告诉你吧,法兰克前天死了。”汤姆瞄了一眼方向盘,海洛伊丝的双手只是捏紧了一下。

“死了是什么意思?”她用法语问。

“他跳下了他父亲死的那座悬崖。到家后我再详细解释,但是我不想当着安奈特太太的面说,哪怕是用英语。”

“哪儿的悬崖?”海洛伊丝仍然用法语问。

“他们在缅因州的家附近的。正对着海。”

“噢,对!”海洛伊丝想起来了,也许她读过报上的消息,“你也在?你看到他了?”

“我在门口。我没看到他,没有,因为那儿离悬崖还有一段距离。我——”汤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没什么好讲的。我在他家住了一晚上,打算第二天走——我后来确实走了。他母亲和几个朋友正在喝茶。我出门去找他。”

“他就已经跳下去了?”海洛伊丝用英语问。

“对。”

“太可怕了,汤姆!——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魂不守舍。”

“我吗?魂不守舍?”他们到了维勒佩斯,汤姆看着一栋他熟悉和喜欢的房子,然后是邮局,是面包店。海洛伊丝往左拐,把车开上一条横穿镇子的路,她也许是开错了,也许是因为太紧张,想开慢一点。汤姆继续说:“他跳下去十分钟后,我才发现的。我也不知道。我得回去告诉他的家人。悬崖很陡——下面都是石头。我待会儿再讲给你听吧,亲爱的。”但还有什么呢?汤姆瞅了海洛伊丝一眼,她正把车开进丽影的大门。

“好。你一定要告诉我。”她边下车边说。

看得出,她很想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而且汤姆没做任何亏心事,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知道吗?我喜欢法兰克,”海洛伊丝对汤姆说,她那双薰衣草蓝的眼睛和汤姆对视了片刻,“是后来,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他。”

汤姆早就看出来了。

“这是买了个新箱子?”

汤姆笑着说:“里面还装了些新玩意儿。”

“噢!——谢谢你在德国给我买的手包。”

“你好,汤姆先生!”安奈特太太站在阳光明媚的门阶上,汤姆能看到她裙摆下有一边膝盖缠了绷带,藏在米色的长袜或者连裤袜里。

“你好吗,亲爱的安奈特太太?”汤姆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回答说很好,假装吻了他一下,然后急匆匆地穿过碎石路,从海洛伊丝手中接过行李。

虽然扭了膝盖,安奈特太太坚持要把行李箱提上楼去,一次提一个,汤姆也没有阻拦,反正她喜欢就好。

“总算回家了!”汤姆环顾客厅,见桌上摆好了午餐的餐具,大键琴还在,壁炉上方还是那幅德瓦特的伪作。“皮尔森家有一幅《彩虹》,我跟你提过吗?是——很好的德瓦特作品。”

“真的——吗?”海洛伊丝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也不知她是否听说过那幅画,还是她怀疑那压根就是个假货?

汤姆无法分辨。但他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安奈特太太一手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幸好他几年前就劝安奈特太太别再给楼梯打蜡了。

“那孩子死了,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呢?”海洛伊丝用英语问。安奈特太太正去搬第二个箱子,没有注意他们。

海洛伊丝说得没错。汤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开心。“也许我还没弄明白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每个人都很震惊。法兰克的哥哥约翰尼也在那儿。因为那个姑娘,法兰克一直心情不好。我跟你提过。叫特瑞莎。再加上他父亲去世——”汤姆不能再多说了。老约翰·皮尔森死于自杀或者意外,他只能这么对海洛伊丝说。

“但也太可怕了——才十六岁就自杀!听说了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自杀?我经常在报上读到。——要不要来点?或者别的?”海洛伊丝给自己的酒杯里倒满毕雷矿泉水,问汤姆喝不喝。

汤姆摇摇头。“我去洗个脸。”他朝楼下的卫生间走去,途中扫了一眼电话桌上的四封信,是昨天和今天送来的。留着以后慢慢看吧。

午餐时,汤姆向海洛伊丝描述皮尔森家位于肯纳邦克波特的宅第,还提到那个叫苏西·舒马赫的老用人,说她性格古怪,是家里的管家,也充当孩子们童年时的家庭教师,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卧病在床。在他的口中,那栋宅子奢华而阴郁,不过事实的确如此,至少他有这种感受。海洛伊丝微微皱起眉头,看得出来,她知道汤姆并没有讲出实情。

“你当天晚上就走了——男孩死的那天?”她问。

“嗯。我留在那儿也帮不上忙。葬礼——大概两天后才举行。”说不定就是今天,星期二。

“你也没心情去参加葬礼,”海洛伊丝说,“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对吧?”

“对。”汤姆总算能从容面对海洛伊丝了。给像法兰克那样的年轻人指引成长之路,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尝试过,却失败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向海洛伊丝承认自己的失败。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永远不会告诉她是男孩把自己父亲推下了悬崖,而这才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比失去特瑞莎的爱更重要。

“你见过特瑞莎吗?”海洛伊丝问。她已经叫汤姆详细描述了莉莉·皮尔森这位息影的女演员如何嫁入富豪之家,还有那个殷勤的泰尔·史蒂文斯,汤姆觉得他俩早晚会结为夫妻。

“没,我没见到特瑞莎。我猜她住在纽约。”特瑞莎恐怕不会参加法兰克的葬礼,但那有什么关系?对法兰克来说,特瑞莎只是一个念头,捉摸不透,所以她还是像法兰克写的那样,“永远”捉摸不透吧。

吃完午餐,汤姆上楼去看邮件,拿出行李。又是巴克马斯特画廊的杰夫·康斯坦从伦敦寄来的信,汤姆扫了一眼,信上说一切顺利,新消息是佩鲁贾的德瓦特美术学院换了经理,是两个从伦敦来的很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杰夫写了他们的名字),两人提出购买美术学院附近的房子,改建成学生旅馆。杰夫问汤姆觉得是否可行,问他是否知道位于美术学院西南方向的那栋房子。两个年轻人会在下一封信中把照片寄来。杰夫写道:

“这意味着扩大经营,听上去很不错,你觉得呢,汤姆?除非你有关于意大利国内形势的内幕消息,认为不宜购买该处房产。”

汤姆哪有什么内幕消息。杰夫觉得他是天才吗?汤姆同意这个收购计划。扩大经营,挺好的,改成旅馆。美术学院大部分的收入都来自旅馆。德瓦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会觉得丢脸。

他脱掉毛衣,慢慢走进蓝白相间的浴室,把毛衣扔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幻想木蚁们感受到他的脚步声,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他一进门就听见木蚁的声音了吗?他把耳朵凑到木板侧面,果然听见了!它们没有停手。耳畔响起微弱的呼呼声,听得越久,声音越大。这些猖獗的家伙居然还在!一件叠好的睡衣放在木板上,汤姆看到从上一层木板底部飘落的红褐色粉末在睡衣表面堆起一座小金字塔。它们在建造什么?床铺?还是储卵室?这些小木匠有没有群策群力,用唾液和木屑在里面搭一个小书橱,或者是小纪念碑,展现它们的高超技艺和顽强的生存意愿?汤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是不是疯了?

汤姆从箱子角落拿出那个柏林熊,轻轻拍了拍它身上的毛,放在书桌后方的几本字典旁。小熊的腿弯不了,只能坐不能站,一对明亮的眼珠望着汤姆,开心得跟它在柏林时一样。汤姆也朝它微笑,想起“一马克掷三次”的情景。“从今往后,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家。”汤姆对小熊说。

他要去冲个淋浴,倒在床上,读剩下的信。尽快让一切恢复正常,现在是法国时间两点四十分。汤姆确信法兰克今天会下葬,但他不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因为对法兰克来说,时间已经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