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头还没挨到枕头,已经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浑身打颤,惊醒过来。是做了噩梦?但他根本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他睡了多久?一个小时?

“不!”门外走廊传来一声低语。

汤姆跳下床。门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女人像鸽子一样叽叽咕咕,和法兰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法兰克的房间在他右边隔壁。他隐约听见女人在说:“……太心急了……我知道……什么,你要做什么……不关我的事!”

肯定是苏西,她听起来很生气。汤姆能分辨出她的德国口音。他本来可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更多内容,但是他讨厌偷听别人谈话。他转身背对着门,摸到床边,在床头柜上找到香烟和火柴。汤姆点燃一根火柴,打开台灯,点了一根烟,坐在床上。他感觉好多了。

苏西去敲了法兰克的门吗?总不会是法兰克敲苏西的门吧!汤姆笑了笑,躺到床上。他听到关门声,很轻,应该是隔壁法兰克的房门。汤姆站起身,把烟掐灭,穿上皮便鞋——在柏林时他就把皮便鞋当拖鞋穿。他走进走廊,看见法兰克紧闭的房门下透出亮光,拿指尖敲了敲门。

“是汤姆。”他听到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法兰克打开门,因为疲倦,他的眼窝有些凹陷,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请进!”他低声说。

汤姆进了房间。“刚才是苏西?”

法兰克点点头。“有烟吗?我的在楼下。”

汤姆的烟在睡衣口袋里。“她来干啥?”他帮男孩点了根烟。

法兰克“嚯”了一声,吐了口烟,差点笑出声来。“她还是说那天看到我在悬崖上。”

汤姆摇了摇头。“她的心脏病会再次发作的。要我明天去跟她聊聊吗?我很想见见她,”见法兰克看了一眼房门,他也回头看了看关上的门,“她爱半夜起来到处转吗?我以为她病了。”

“她壮得像头牛。”法兰克累得踉踉跄跄,仰面倒在床上,光脚弹到空中。

汤姆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咖啡色的古董桌上摆着收音机、打字机、书和一叠信纸,半开的衣橱旁的地板上放着滑雪靴和一双马靴。古董桌上方一块巨大的绿色公告板上钉着流行歌手的海报,莱蒙斯乐队的成员们穿着蓝色牛仔裤,个个无精打采,歌手海报下面是卡通造型,还有几张照片,也许是特瑞莎的,但汤姆不敢问,所以没有凑过去看。“滚她的蛋,”汤姆骂了一句苏西,“她当时根本没看到你。她今晚不会再来了吧?”

“老巫婆。”法兰克半闭着眼睛。

汤姆挥手告别,出了门,回到房间。他注意到自己房门背后的锁上插着一把钥匙,但他并没有反锁。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后,汤姆问皮尔森太太他能不能去花园采几枝花送给苏西,莉莉·皮尔森说当然可以。不出所料,法兰克比他母亲更了解自家的花园,他还叫汤姆放心,说母亲根本不在乎他们采了什么花。他们采了一束白玫瑰。汤姆原本打算直接去敲门,但想了想,还是请伊万杰琳先去通报一声。黑人女佣回来了,让他在走廊等两分钟。

“苏西喜欢梳一梳毛。”伊万杰琳笑得很开心。

几分钟后,里面有人召唤一声“请进”,像是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浓浓睡意,他敲了下门,然后走进去。

苏西靠在枕头上,白色的房间被阳光照得更白。她淡黄色的头发中夹杂着几根灰发,一张圆脸布满皱纹,两眼疲惫却透着睿智,让汤姆联想到印在德国邮票上的那些著名的女性,虽然他从没听过她们的名字。她罩在白色长睡衣袖子里的左臂露在被子外面。

“早安,我叫汤姆·雷普利。”他本来还想说自己是法兰克的朋友,但没有说出口。她也许已经从莉莉那儿听说了他的事。“你今天早上感觉如何?”

“相当好,谢谢。”

一台电视机正对她的床,让汤姆想起去过的医院病房,但除了电视,其他都是个人物品,比如家人的老照片、钩针编织的桌布、一书架的小摆设、纪念品,甚至还有旧玩偶,是一个戴着高帽子的吟游诗人,也许是约翰尼小时候玩过的。“那就好,皮尔森太太说你心脏病发作。太可怕了。”

“第一次当然可怕。”她嘟嘟囔囔地说,一双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汤姆。

“我刚刚——法兰克和我在欧洲待了几天。皮尔森太太也许跟你说了。”见对方没有回应,汤姆看看四周,想找个花瓶把玫瑰插进去,却没有找到。“我带了点花儿来,给你的房间添点色彩。”汤姆手捧花束,微笑着朝她走去。

“非常感谢。”苏西说,一只手接过法兰克拿餐巾扎起的花束,另一只手按下床边的电铃。

很快响起敲门声,伊万杰琳走进来,苏西把花束交给她,请她去找个花瓶。

她没有叫客人入座,不过汤姆自己找了一把直靠背椅坐下。“我想你听说了——”汤姆心头怪自己一时疏忽,居然忘了先打听苏西姓什么,“法兰克因为父亲的死,很难过,所以才跑来找我,我在法国。我跟他是这么认识的。”

她仍然用犀利的眼神望着他。“法兰克不是个好孩子。”

汤姆想叹口气,却不得不忍了回去,努力装出一副招人喜欢、乖巧的样子。“我看他是个挺好的孩子——他在我家住过几天。”

“那他为啥要离家出走?”

“因为难过吧,呃,他只是——”苏西是否知道法兰克偷了哥哥的护照?“很多小孩子都爱离家出走,然后又回来。”

“我觉得法兰克杀了他父亲,”苏西说得哆哆嗦嗦,竖起放在被子外面的食指摇了摇,“这太可怕了。”

汤姆徐徐地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不感到吃惊吗?他告诉你了吗?”

“当然没有。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认为他杀了父亲?”汤姆一脸严肃地皱着眉头,想营造一点惊愕的气氛。

“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他。”

汤姆沉默了一阵。“你是说在那个悬崖。”

“对。”

“你看到他——你在草坪上?”

“没,我在楼上。但我看到法兰克跟他爸爸一块出去。他从来不跟爸爸一块出去。他们刚打了一场门球。皮尔森太太——”

“皮尔森先生也打球?”

“当然!他想去哪儿,就动动他的椅子。皮尔森太太一直叫他打打球——转移下注意力——免得老想着生意上的事。”

“法兰克那天也去打了球?”

“嗯,还有约翰尼。我记得约翰尼有个约会,先走了。那天他们都打了球。”

汤姆跷起二郎腿,他想抽根烟,但又觉得还是不点为好。“你告诉皮尔森太太,”汤姆皱起眉头,“说你认为法兰克把他爸爸推下了悬崖?”

“对。”苏西的语气很肯定。

“皮尔森太太似乎不信你的话。”

“你问过她?”

“对,”汤姆也肯定地说,“她觉得不是意外,就是自杀。”

苏西轻哼了一声,朝电视方向看去,电视没开,但她似乎在欣赏屏幕上的节目。

“你也是这么跟警察说的?——法兰克的事?”

“对。”

“他们怎么说?”

“噢,他们说我不可能看到,因为我在楼上。但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吧,这位——”

“雷普利。汤姆·雷普利。不好意思,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舒马赫,”她回答道,伊万杰琳刚好拿着插了玫瑰的粉红色花瓶走进来,“谢谢你,伊万杰琳。”

伊万杰琳把花瓶摆在汤姆和苏西之间的床头柜上,出了房间。

“除非是你亲眼所见——警察都说不可能,就肯定不可能——你还是别提这件事了,法兰克已经够受折磨的了。”

“法兰克跟他爸爸在一块,”她略带细纹的肥手再次举起又垂到被面,“就算是意外,甚至自杀,法兰克也该制止他吧,你说呢?”

汤姆觉得苏西的话有点道理,但又转念一想,那操控轮椅的手脚得多麻利才行。他不想和苏西讨论这种可能性。“会不会法兰克还没有反应过来,皮尔森先生就启动轮椅冲下去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摇了摇头。“他们说法兰克跑回来了。我下了楼才看到他。大家七嘴八舌。法兰克说他爸爸自己开着轮椅冲了下去。”她浅蓝色的眼睛盯着汤姆。

“法兰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选错说谎的时机也许是法兰克犯下的第二个罪过,他应该若无其事地走回家,隔半小时后再提,让人觉得是他把父亲独自留在了悬崖!换成是汤姆,就会这么做——他当然也会紧张,但至少会提前计划一下。“不管你怎么想——都无法得到证实。”汤姆说。

“我知道法兰克不承认。”

“你想看到他因为你的——指控而垮掉吗?”苏西没有吱声,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汤姆赶紧趁热打铁,让自己占据有利地形,扩大优势。“除非有目击证人或者确凿的证据,否则你所说的永远都得不到证实——没人会相信。”汤姆在想,这个老太太啥时候才会寿终正寝,让法兰克脱身?但是看苏西·舒马赫的气色,再活几年没问题,而且法兰克还摆脱不了她,因为她就住在肯纳邦克波特的宅子里,皮尔森家常住于此,就算全家人去纽约的公寓,她也会跟着去。

“法兰克过得好过得坏关我什么事?他——”

“你不喜欢法兰克?”汤姆故作吃惊地问。

“他——不听话。他很叛逆——总是不开心。你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成天瞎想,还不听人劝。很固执。”

汤姆皱起眉头。“你觉得他是不诚实的人吗?”

“不,”苏西说,“他太客气了,我的意思是,这超出了不诚实的范畴,甚至更叫人难以容忍——”她似乎说累了,“但他的生活关我什么事?他什么都有,就是不珍惜,从来都不。他离家出走,让他妈妈担心。他连这个都不在乎。他不是个好孩子。”

现在不是好时机,不能提到法兰克畏惧或者厌恶他父亲的生意,也不敢问她知不知道特瑞莎给法兰克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影响。汤姆听见远处的电话铃声。“但皮尔森先生很喜欢法兰克吧,我觉得。”

“喜欢得过了头,他哪里配?你看他干的这些事!”

汤姆松开二郎腿,有些局促不安。“抱歉占了你这么多时间,舒马赫太太——”

“没关系。”

“我明天离开,说不定今天下午就走,所以先跟你道个别,祝你早日康复。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他站起身,添了一句。

“你住在法国。”

“对。”

“我记得皮尔森先生提起过你的名字。你认识伦敦那些搞艺术的人。”

“对。”汤姆说。

她再次抬起左手又放下,望着窗户。

“再见,苏西。”汤姆冲她鞠了一躬,但她没看到。汤姆走出房间。

他在走廊里遇到又高又瘦、笑眯眯的约翰尼。

“我正要来救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暗室?”

“好呀。”汤姆说。

约翰尼转过身,领着汤姆走到走廊左边的房间。他打开红灯,汤姆顿时置身于一个黑暗的洞穴,身旁飘动着粉红色的空气,宛如舞台布景。墙壁是黑色的,沙发也是,远处的墙角影影绰绰能看到一排长长的水槽,颜色稍浅。约翰尼关了红灯,打开普通照明灯。几台相机立在三脚架上,黑色胶片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小。房间不大。汤姆对相机并不在行,约翰尼向他介绍一台刚买的相机时,他只好敷衍一句“真不错”。

“我可以给你看看我拍的一些照片,差不多都放在这儿的相册里,除了一张,挂在楼下的餐厅,我叫它《白色星期天》。不是雪景。还有——我妈妈现在想跟你聊聊天。”

“现在?她叫我?”

“对,因为拉尔夫要走了,妈妈说等他走之后,想见见你。——苏西还好吧?”他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玩味和期待。

“还行吧。看起来身子骨挺硬朗。当然我不知道她平常看起来如何。”

“她有点怪怪的。她的话别当真。”约翰尼站得笔直,脸上仍然带着笑,但语气像是一种警告。

汤姆觉得他是想保护自己弟弟。约翰尼知道苏西会说什么,法兰克也说过约翰尼不信她的话。汤姆和约翰尼一起下了楼,找到皮尔森太太和胳膊上搭着雨衣的瑟罗。瑟罗肯定起得很晚,汤姆现在才见到他。

“汤姆——”瑟罗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想找份工作——或别的事儿——”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给我办公室打电话,好吗?上面也有我家的地址。”

汤姆微笑着说:“一定。”

“我是真心实意的,等哪天我们找个晚上在纽约聚一聚。我马上回纽约去,再见,汤姆。”

“旅途愉快。”汤姆说。

汤姆以为瑟罗会坐那辆停在车道上的黑色轿车,但皮尔森太太和瑟罗跨上门廊,继续往左走。汤姆看到一架直升机降落在(或者说被推到)后草坪上的圆形水泥圈里。这座宅子太大了,皮尔森家肯定有自己的机库,修在消失于林间的水泥跑道尽头。这架直升机比头天载他们从纽约起飞的那架小一点,当然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习惯了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大一号。汤姆看到黑色戴姆勒-奔驰车的排气管微微冒着烟,法兰克独自坐在方向盘前。车子前进了两码,又平稳地后退。

“你在干啥?”汤姆问。

法兰克微微一笑。他还穿着那件黄色的法兰绒衬衫,坐得笔直,像一个身穿制服的司机。“没干啥。”

“你有驾照吗?”

“还没有,不过我会开。你喜欢这辆车吗?我很喜欢。保守的风格。”

这辆车跟尤金在纽约开的那一辆很像,但内饰不是米色,而是棕色的皮革。

“没拿到驾照就别上路,”汤姆见他慢吞吞、谨小慎微地换挡,很想把车开动,“待会儿见,我要去陪你母亲聊天。”

“噢?”法兰克关掉引擎,打开车窗,望着汤姆,“你对苏西印象如何?”

“她——还是老样子吧,我猜。”汤姆的意思是她讲的还是老一套。法兰克像是被逗乐了,若有所思。他思考时的样子最帅气,一下子成熟了好几岁。有个念头在汤姆脑海中一闪而过,法兰克早上也许接到了特瑞莎打来的电话,但他不敢问,走回房里。

莉莉·皮尔森今晨穿着一条浅蓝色的休闲裤,正吩咐伊万杰琳要准备什么午餐。汤姆在考虑返程的计划。要不要今晚赶到纽约?在纽约待一晚?他今天该给海洛伊丝打个电话了。

莉莉转过身,微笑着说:“请坐,汤姆,噢,咱们到那儿去吧——光线好一点。”她领着他走向客厅外的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

这里是个图书室,粗略扫一眼,到处都是书衣崭新的经济学类书籍,还有一张方形的大书桌,桌面摆着一个烟斗架,搁着五六支烟斗。书桌背后有一把深绿色的皮转椅,看起来很旧,从来没人坐过。汤姆突然想到,就算约翰·皮尔森来这个房间,大概也不会劳神费力地让自己从轮椅爬到皮椅子上。

“你对苏西印象如何?”莉莉的语气和她的两个儿子一样,抿嘴笑着,双手紧握,像是等着被汤姆逗乐。

汤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法兰克说的一样。她——有点固执。”

“她还是觉得是法兰克把他父亲推下悬崖的吧?”听得出,莉莉认为这个想法很可笑。

“对,她是这么说的。”汤姆说。

“没人信她。没什么好信的。她什么都没看到。我真的没法一直操心苏西的事。她能把每个人搞得像她一样神经兮兮的。——我想告诉你的是,汤姆,我知道你为法兰克花了不少钱,话不多说,请你务必收下这张支票,这是我们一家的心意。”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支票。

汤姆看了一眼,是两万美元。“我花的钱微不足道,再说,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儿子。”汤姆笑着说。

“如果你收下,我会很开心。”

“我还没花到这个的一半。”但此时此刻,她突然不耐烦地伸手把额头上的发丝往后撩了一下,汤姆明白要是他收下这张支票,她确实会很高兴。“好吧,”他把支票装进裤兜,将手插在兜里,“谢谢你。”

“拉尔夫给我讲了柏林的事。你冒着生命危险。”

汤姆现在没有兴趣讨论这些。“法兰克今天早上有没有接到特瑞莎打来的电话?”

“应该没有。怎么啦?”

“刚才他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但我不能肯定。”汤姆的确无法肯定,他只知道法兰克换了一种心情,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心情。

“你永远猜不透法兰克,”莉莉说,“我的意思是,无法从他的行为去判断。”

也就是说,法兰克的行为也许与他的心情相反?见法兰克回了家,莉莉长舒了一口气。汤姆想,希望特瑞莎这个人渐渐淡出他的视线。

“我朋友泰尔·史蒂文斯下午要来,我想你见见他,”莉莉陪他走出图书室,“虽然他不是约翰的公司雇员,却是他最信得过的律师,负责法律咨询。”

他就是法兰克提过的莉莉的好朋友。莉莉说泰尔下午要上班,六点钟到。“我正考虑要走呢,”汤姆说,“我想在纽约待一天左右。”

“但我希望你今天别走。打电话到法国,跟你的妻子说一声。就这么定了!——法兰克说你家很漂亮。他告诉我说你有一间温室和——两幅德瓦特的画作,在你的客厅,还有你的大键琴。”

“是吗?”将他和海洛伊丝的法国大键琴摆在有直升机、缅因州大龙虾和名叫伊万杰琳的美国黑人的环境中!汤姆突然有种离奇的感觉。“你允许的话,”汤姆说,“我想去打几个电话。”

“别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里一样!”

汤姆从自己的房间打电话到曼哈顿的切尔西酒店,问他们晚上有没有单人房。对方友善地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空出一间来。这就相当不错了。他可以吃完午餐后告辞。莉莉说有一对叫亨特的夫妇四点钟要来,他们住在附近,很喜欢法兰克,想来看看他。皮尔森家应该能帮他找辆车去班戈市,他再从那儿搭飞机到纽约。

刚刚才想到龙虾,缅因州的龙虾就上了菜单。午餐前,尤金开一辆旅行车送他和法兰克到肯纳邦克波特取订购的龙虾。这座小镇在汤姆心中荡起阵阵乡愁,差点就让他泪眼迷蒙:白色的住宅和商铺门脸、海边的新鲜空气、阳光、站在夏日浓荫下的麻雀——这一切都让汤姆觉得离开美国是个错误。但他马上从脑海中挥去这个想法,免得让自己更沮丧和困惑。他提醒自己,等到十月底或者是海洛伊丝搭乘游轮从南极归来并且恢复体力后,就带她来美国。

汤姆说自己下午就要离开时,法兰克似乎有点惊讶和失望,但他午餐时仍然表现得很开心。他是装出一副好心情吗?法兰克穿了一件好看的浅蓝色外套,但下身仍是那条牛仔裤。“我在汤姆家喝过这种酒,”他对母亲说,夸张地把酒杯举得老高,“桑赛尔白葡萄酒。我叫尤金去找的,实际上是我跟他一起去酒窖拿的。”

“味道不错。”莉莉说,望着汤姆微笑,似乎这是汤姆家的酒,而不是她家的酒。

“海洛伊丝很漂亮。”法兰克说,将一叉子龙虾肉蘸进融化的黄油里。

“是吗?我会转告她。”汤姆说。

法兰克一手按着腹部,假装打嗝,像演哑剧一样,冲汤姆微微鞠躬还礼。

约翰尼吃得很专注,他对母亲说有个叫克莉丝汀的姑娘七点钟会来,他还没想好他们是出去吃晚饭,还是在家吃。

“姑娘,姑娘,又是姑娘。”法兰克轻蔑地说。

“闭嘴,你这个小崽子,”约翰尼嘟哝一声,“你八成是嫉妒。”

“行了,你们俩。”莉莉说。

听起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一顿午餐。

到了三点钟,汤姆已经安排就绪。他订了傍晚从班戈市飞往肯尼迪机场的航班,尤金开车送他去班戈市。汤姆收拾好行李箱,但没有把箱子关上。他进了走廊,敲了敲法兰克虚掩的房门,没人回应,他把门推开一点,走了进去。法兰克不在,到处整整齐齐,伊万杰琳铺了床。法兰克的书桌上摆着那个十二英寸高的柏林熊,亮晶晶的棕色眼珠外面绕了一圈黄色,抿着嘴笑。汤姆记得那天法兰克看到手写招牌时,顿时来了兴致。招牌上写着:一马克掷三次(3 WÜRFE 1 MARK)。法兰克觉得“Würfe”这个德语单词很有意思,听起来像能吃的“腊肠”,又像是“狼(wolf)”的叫声。这头小熊是如何在绑架、谋杀和好几趟飞行后幸存了下来,还是一副毛茸茸、憨态可掬的样子?汤姆想叫上法兰克,再去一次悬崖。“习惯”一词也许不是很恰当,但汤姆觉得如果能让法兰克习惯那处悬崖,也许能减轻他的负罪感。

“法兰克和约翰尼去给自行车胎打气了。”莉莉对下楼的汤姆说。

“还以为他能来陪我散会儿步呢,我一小时后走。”汤姆说。

“他们马上就回来,法兰克肯定愿意,你是他心目中的偶像,能把月亮挂上天去。”

从十多岁离开波士顿起,汤姆就没再听过有人这样夸奖自己。他走上草坪,沿着石板小路前行。他想看看白天的悬崖是什么样子。小路比印象中长了些,不经意间,他已经穿过树林,一泓碧水映入眼帘,也许比不上太平洋,但仍然蔚蓝清澈。海鸥乘风飞翔,有三四艘小船,其中一艘是帆船,正在辽阔的海面上缓缓移动。随后他看到了悬崖。悬崖突然变得丑陋无比。他走到悬崖边,低头望着杂草丛生的石块和山岩。他停下脚步,脚尖距离边缘八到十英寸。跟他想象中一样,悬崖下散落着米色和白色的大石块,仿佛不久前才山体崩塌过。海水和陆地相接的地方,白色的浪花轻轻拍打着小块礁石。他愣了神,想寻找约翰·皮尔森坠崖惨剧的蛛丝马迹,比如轮椅的金属碎片,但他没看到任何人造的东西。约翰·皮尔森的轮椅速度要是不快,翻过悬崖后,会撞到下方三十英尺处锯齿状的岩石,说不定还会再朝下滚个几米。但现在石头表面一点血迹都没有。汤姆打了个哆嗦,往后退,转身离开。

他朝那栋宅子望去,树林太密,几乎遮挡了一切,除了一道深灰色的屋脊。他看到法兰克顺着小路向他走来,还穿着那件蓝色外套。是来找他的吗?汤姆没有多想,跳进右侧的树林,躲在灌木丛后。他会四处察看吗?法兰克如果觉得他来这儿散步,会不会喊他的名字?汤姆只是很好奇,他想看一看男孩走到悬崖边时脸上的表情。法兰克离他越来越近了,汤姆看到他每走一步,头顶的棕色直发就上下摆动。

法兰克左右看了看,又瞅了瞅树林,但是汤姆藏得很隐蔽。

汤姆没跟莉莉说要来悬崖边散步,她估计也没有告诉法兰克。总之法兰克没有喊汤姆的名字,也没有再四处寻找。他拿大拇指勾着李维斯牛仔裤的前侧口袋,慢慢地迈着步子朝悬崖边走去,走得大摇大摆。蓝天下,男孩的身体像一幅优美的剪影。走到离汤姆大约二十英尺外的地方,男孩俯瞰着大海,像是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和汤姆刚才一样,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往后退了一步。他把右脚往后蹬,扬起几粒小石子,然后把大拇指从口袋里拿出,身子前倾,开始跑。

“喂!”汤姆大叫一声,朝他跑过去。他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一个俯冲,扑倒在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法兰克的脚踝。

法兰克趴在地上直喘气,右胳膊垂在悬崖外边。

“天啊!”汤姆喊着,用力地把法兰克的脚踝往自己方向拉,然后站起身,抓着法兰克的一条胳膊,把他拖起来。

男孩气喘吁吁,目光呆滞。

“你在搞什么?”汤姆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快醒醒!”他惊魂未定地把法兰克的身子扶正,又拉着他的胳膊,朝林间小路走去。就在这时,一只鸟怪叫一声,像是也被吓了一跳。汤姆站直身子,说道:“好了,法兰克。你差点就跳下去了。跟真的跳没什么区别,对吧?——听见我说话了吗?吱个声。你扑下去的时候倒像是个打橄榄球的!”汤姆在说自己吗?是他抓住法兰克的脚踝才没让这孩子跳下去?汤姆重重地拍了拍男孩的背。“你现在试了一次,够了吧?”

“嗯。”法兰克说。

“你给我说到做到,”汤姆提高了嗓门,“别光说个‘嗯’。你想试的都试过了,行了吧?”

“遵命,长官。”

两人开始往回走,汤姆的双腿渐渐恢复了力气,他故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跟别人说。咱们都不跟别人说,好吗,法兰克?”汤姆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突然蹿得和他一样高了。

法兰克平视前方,目光越过那栋宅子,望向更远的地方。“好,汤姆,当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