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洛伊丝开车送汤姆和法兰克到莫雷火车站。她本想直接送他们去巴黎,但是她今晚要去尚蒂伊镇看父母,所以汤姆劝她打消了去巴黎的念头。送别时,她祝两人一路平安,还吻了法兰克一下。

汤姆没在莫雷火车站买到刊登八卦消息的《法兰西周日报》,但一到里昂车站,他马上买了一份。才过九点,汤姆停下脚步,翻开报纸,在第二版看到法兰克·皮尔森的名字,配了旧护照照片,大小仅占一个专栏版面,新闻标题是《失踪美国企业家继承人在德国度假》。汤姆扫了一眼专栏,生怕找到自己的名字。幸好没有。拉尔夫·瑟罗是否终于做了一件值得夸奖的事?汤姆如释重负。

“没啥吓人的,”汤姆对法兰克说,“你要看看吗?”

“算了,谢谢。”法兰克故意把头抬得很高,看来心情又不好了。

他们加入打车的队伍,乘出租前往露特西亚酒店,走进大堂时,瑟罗正在前台签支票付房费。

“早安,汤姆。——嗨,法兰克!约翰尼还在楼上看行李有没有都搬下来。”

汤姆和法兰克等了一阵。约翰尼出现在电梯口,手里拎着几个旅行包。他笑着对弟弟说:“你早上看《论坛报》了吗?”

他们出门太早,来不及看《论坛报》,而且汤姆也没想着要买。约翰尼告诉弟弟,《论坛报》上说他被人找到了,正在德国度假。汤姆心想,法兰克现在应该在哪儿呢?不过他没有抛出这个问题。

法兰克说:“我知道。”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们需要两辆出租车。法兰克想和汤姆坐,但汤姆建议他和哥哥坐一辆,因为自己想跟拉尔夫·瑟罗单独相处几分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你认识皮尔森家的人很久了吧?”汤姆以平和愉快的语调发问。

“嗯,我认识约翰六七年了。我是杰克·戴蒙德的合伙人,他也是私家侦探。杰克回了我的老家旧金山,我一直待在纽约。”

“幸好报上没有大肆报道法兰克被找到的消息。是你的功劳吧?”汤姆问,想借机说一句恭维话。

“估计是,”瑟罗似乎很满意,“我尽量给这件事降温。但愿没有记者守在机场——法兰克讨厌这些,我知道。”

瑟罗的身上散发出男士香水的味道,汤姆慢慢缩到座位角落。“约翰·皮尔森是个怎样的人?”

“噢——”瑟罗点了一根烟,“他是个天才,绝对是。也许我无法理解像他那样的人。他活着就是为了工作——或者赚钱,这是他给自己打分的标准。也许比起他的家人,金钱更能带给他安全感。他对生意了如指掌。他白手起家,没有富爸爸助他一臂之力。约翰从买下康涅狄格州一家濒临破产的杂货店起步,慢慢做大做强,但他始终没有离开食品生产线。”

汤姆常听人提到,食物是安全感的另一个来源。他等瑟罗继续往下说。

“他的第一段婚姻——他娶了一个康涅狄格州的富家小姐。我猜她让他提不起兴趣。还好两人没生孩子。后来他老婆遇到另外一个男人,对方愿意花更多时间陪她,于是他们就离了婚,没有声张,”瑟罗瞅了汤姆一眼,“那时我还不认识约翰,但我听说过这些事。约翰向来工作勤奋,希望自己和家人能有最好的生活。”瑟罗带着尊敬的口吻说。

“他快乐吗?”

瑟罗望着窗外,摇了摇头。“管那么多钱,谁能快乐?就像统治一个庞大的帝国。——他有个好妻子,莉莉,有听话的儿子,还有遍布各地的房子——也许像他这样的人,拥有这些很自然。谁知道呢?不过他肯定比霍华德·休斯幸福多了,”瑟罗笑起来,“那人疯了!”

“你为什么觉得约翰·皮尔森是自杀的?”

“我不能肯定他是自杀,”瑟罗望着汤姆,“你什么意思?法兰克这么认为?”瑟罗的语气很轻松。

瑟罗是否在试探他?探法兰克的口风?汤姆也故意慢慢地摇头,这时,朝北行驶在环城大道的出租车正好突然变道,超了一辆大卡车。“没有,法兰克什么都没说。他的说法跟报上一样,可能是意外,或者自杀。——你觉得呢?”

瑟罗似乎在思考,但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丝善意的微笑。“我觉得是自杀,不是意外——我也不清楚,”瑟罗对汤姆说,“只是瞎猜。他已经六十多了。一个半身不遂、过去十年都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快乐得起来?约翰一直想让自己开心——但他也许受够了?谁知道呢。但他去悬崖边不下数百次,那天也没有强风能把他吹下去。”

汤姆很满意。瑟罗似乎没有怀疑法兰克。“那莉莉呢?她是啥样的人?”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约翰遇到她时,她还是个演员。——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我可能会见到她,”汤姆笑着说,“两个儿子,她更爱哪一个?”

瑟罗笑起来,这种简单的问题让人没什么心理负担。“你肯定觉得我和他们家很熟。其实没那么熟。”

汤姆没有追问下去。车子从环城大道出了“小教堂门”,拐进一条十五公里长的公路,路边风景索然,径直通往戴高乐机场。在汤姆眼中,这座机场和“美丽城”一样丑得招人厌,但好歹“美丽城”里还有漂亮的展品可看。

“你平时怎么打发时间,雷普利先生?”瑟罗问,“听说你没有固定的工作,我是指,有间办公室那种的——”

这对汤姆来说也算是个简单的问题,他不止一次回答过。他说自己要打理花园,要学大键琴,还喜欢读法语和德语的书,一直想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他能感觉到,瑟罗把他视为从火星来的怪人,很不招人喜欢。但汤姆并不在乎。他与比瑟罗更糟糕的人打过交道。他心里清楚,瑟罗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只是运气好,娶了一个有钱的法国女人。他是个小白脸、寄生虫和懒汉。汤姆的脸上一直和颜悦色,因为说不定哪天他需要瑟罗帮帮忙,或者将瑟罗拉拢过来,为自己效力。瑟罗这辈子有没有拼过命,比如像他死守德瓦特的名声一样——准确地说,是德瓦特的伪作,但至少前期的作品是如假包换的真迹?瑟罗有没有像他一样杀过一两个黑帮分子,或者对付过现在所谓的“有组织犯罪团伙”,例如皮条客、敲竹杠的?

“苏西呢?”汤姆又开了口,“你应该见过她吧?”

“苏西?噢,那个管家。当然。她在家里好多年了。老得快走不动了,但是他们不想——让她退休。”

到了机场,他们没找到推车,只好拖着所有的行李前往环球航空的值机柜台。突然,有两三个摄影师举起相机蹲在队伍两旁,汤姆低下脑袋,法兰克也镇定地拿手遮住脸。瑟罗同情地冲汤姆摇摇头。一名记者用带着法语口音的英语问法兰克:

“你在德国玩得愉快吗,皮尔森先生?——你对法国的印象如何?——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躲起来?”

记者把又大又黑的相机垂在胸前,挂绳绕在脖子上,汤姆差点按捺不住,想把相机拽下来砸他的脑袋。见法兰克转过身去,记者拿起相机,对着法兰克咔嚓咔嚓按动快门。

办完值机手续后,瑟罗冲到前面,像一个美式橄榄球前锋一样用肩膀把四五个记者撞到一边,他们直接走向通往五号航站楼的电梯,护照检查处能把记者挡在后面。

“我要和我朋友挨着坐。”登机后,法兰克对空姐说。他指的是汤姆。

汤姆让法兰克去协调。一个乘客愿意和他换位子,这样汤姆和法兰克就能肩并肩坐在一排可以容纳六个人的座位上,汤姆靠着过道。机型不是协和式,所以接下来七个小时很难熬。奇怪的是,瑟罗居然没有买头等舱的票。

“你和瑟罗聊的什么?”法兰克问。

“随便聊聊。他问我平时怎么打发时间,”汤姆笑着说,“你和约翰尼呢?”

“也是随便聊。”法兰克随口答道。汤姆熟悉他的说话风格,所以并不在意。

但愿法兰克和约翰尼没有聊特瑞莎的事,因为约翰尼对失恋这种事好像没什么同情心。汤姆带了三本书,都装在格子纹的手提袋里。不出所料,飞机上载了三个不知疲倦的美国小孩,开始在过道跑来跑去。汤姆本以为他和法兰克能躲过一劫,因为他们的座位和小孩的至少隔了十八排。汤姆尝试看书、打盹、想问题——但刻意地想,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灵感或者好点子都是突然蹦出来的。半梦半醒间,“演技”一词突然在他耳边或者脑袋里出现,他惊醒过来,坐端正,一边眨眼,一边看着机舱正中屏幕上播放的彩色西部片,他没戴耳机,听不见声音。如何表演?他准备去皮尔森家做什么?

汤姆又拿起书。当那几个四岁的讨厌鬼中的一个再次叽里呱啦地顺着过道跑来时,汤姆伸了个懒腰,悄悄把一只脚伸进过道。那个小怪物摔了个狗吃屎,几秒钟后,客舱里响起一声犹如报丧女妖的哀嚎。汤姆假装睡觉。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空姐,懒洋洋地把小鬼从地上扶起来。汤姆看见坐在过道另一侧的男人也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讨厌小鬼的不止汤姆一个人。那孩子被领回了座位,等他恢复元气,肯定会变本加厉。汤姆心想,到那时候,他要把绊倒小鬼的乐趣留给那一位乘客。

抵达纽约时,已经过了中午。汤姆伸长脖子望着窗外,像往常一样兴奋地俯瞰曼哈顿的摩天大楼,楼群被蓬松的白色、黄色云朵萦绕,宛如一幅印象派画作。真是美得叫人惊叹!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能在如此狭小的地盘容下如此多高楼!紧接着,一声闷响,飞机降落在跑道,继续滑行。护照、行李、搜身。一个脸色红润的男人来接他们,法兰克告诉汤姆说他是司机尤金。尤金五短身材,秃顶。见到法兰克,他看起来很高兴。

“法兰克!你好吗?”尤金友善而彬彬有礼,举止也很得体。他讲一口英国腔,衣着普通,穿衬衫,打领带。“瑟罗先生,欢迎!——约翰尼!”

“你好,尤金,”瑟罗说,“这位是汤姆·雷普利。”

汤姆和尤金相互问候了一番,尤金接着说:“皮尔森太太一大早去了肯纳邦克波特。苏西不太舒服。皮尔森太太说你们可以在公寓住一晚,也可以搭直升机飞过去。”

他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行李堆在人行道上,只有汤姆手里还拎着旅行包。

“公寓里有谁?”约翰尼问。

“没人住,先生。佛洛拉去度假了,”尤金说,“我们本来想把公寓关了的,但皮尔森太太说她过几天可能要来,如果苏西——”

“咱们去公寓吧,”瑟罗打断他,“反正顺路。你说呢,约翰尼?我得打个电话到办公室,我今天可能要过去一趟。”

“行,没问题。我也想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约翰尼说,“尤金,苏西怎么了?”

“不清楚,先生。好像是轻微心脏病发作。他们去请医生了,是今天中午的事,你母亲打的电话。我昨天开车送她过来,在公寓住了一晚。她本来想在纽约等你们,”尤金微笑着说,“我去开车,两分钟后回来。”

苏西是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吗?佛洛拉应该是用人吧。尤金开来一辆黑色的大奔驰,众人上车后,车厢里还有空间放下行李。法兰克和尤金坐在前座。

“家里都好吧,尤金?”约翰尼问,“我妈怎么样?”

“噢,是的,先生。当然——她一直很担心法兰克。”尤金开车的动作很僵硬,但效率很高。汤姆想到自己读过一本劳斯莱斯使用手册,上面提醒车主开车时不能把胳膊肘靠在窗沿,因为看起来邋里邋遢。

约翰尼点燃一根烟,按下米色皮内衬上的某个按钮,眼前顿时多了一只烟灰缸。法兰克沉默不语。

车子开到第三大道,然后是列克星敦大道。跟巴黎比起来,曼哈顿更像一个蜂巢,到处都是小小的巢室,熙来攘往,人像虫子一样爬进爬出,搬东西、装货、走路、撞来撞去。在一栋带有伸向路边的遮雨篷的公寓前,车子静静地停下,身着灰色制服、面带微笑的门房摸了一下帽檐,打开车门。

“下午好,皮尔森先生。”

约翰尼也喊了声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他们走过玻璃门,搭电梯上楼,行李箱用另一部电梯送上楼。

“带钥匙了吗?”瑟罗问。

“我带了。”约翰尼得意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尤金停车去了。

公寓门上标着12A。他们走进一个宽敞的门厅,虽然窗户紧闭且放下了软百叶窗帘,大客厅紧靠窗户的几张椅子上仍然罩着白色的保护罩,房间里要开灯才看得清。约翰尼很高兴能回到这个临时的家,微笑着拉开百叶窗,让阳光照进来,然后打开落地灯。法兰克徘徊在门厅,翻着那堆信。他满脸严肃,皱着眉头。应该没有特瑞莎的信。但他还是从容地走进客厅,看着汤姆说:

“瞧,汤姆,就是这儿——我们家的一部分。”

汤姆礼貌地笑了一下,法兰克希望看到这样的回应。壁炉还能用吗?汤姆凑到挂在壁炉上方的油画前,是一幅平庸之作,画上的女子应该是法兰克的母亲,金发,美艳,精致的妆容,双手没有放在腿上,而是将手掌摊开,和伸长的手臂一起靠在浅绿色的沙发椅背上。她穿一条黑色无袖连衣裙,腰带上别了一朵橘红色的花。嘴角有浅浅的笑意,但是被画得太造作,丢失了人物的神韵。是什么让约翰·皮尔森为这幅拙劣的画掏钱?瑟罗正在玄关打电话,也许是打给他办公室的人。汤姆没兴趣听他说了什么,他看到约翰尼在门厅翻邮件,装了两封信到兜里,又拆开第三封,似乎心情很好。

客厅里有两张很大的棕色皮沙发,罩着白布,摆成直角。其中一张沙发,汤姆能看到没有被白布遮住的侧面底部。这里还有一台三角钢琴,放着乐谱。汤姆走到跟前,想看看是什么曲目,但摆在钢琴上的两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张有个深色头发的男人,抱了一个小孩,两岁左右,金发,笑眯眯的,应该是小约翰尼,抱他的男人是约翰·皮尔森,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笑起来深色眼睛里透着友善。法兰克的眼睛跟父亲很像。另一张是约翰·皮尔森的单人照,他穿着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也没有戴眼镜,正微笑着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周围烟雾缭绕,升到空中。老皮尔森是个暴君,也是个强悍的生意人,很难想象照片上年轻的他居然是这个样子。乐谱封面用花体写着《可爱的洛林》。莉莉会弹吗?汤姆很喜欢《可爱的洛林》这首曲子。

尤金回来了,瑟罗也正好从另一个房间走进来,手上端着一杯加了苏打的威士忌。尤金问汤姆要不要喝点茶或者酒,汤姆谢绝了他的好意。瑟罗和尤金讨论接下来做什么。瑟罗建议搭直升机出发,尤金说当然可以安排,但所有人都去吗?汤姆把视线转向法兰克,要是他说宁愿和汤姆待在纽约,那倒也不奇怪,但法兰克说:

“好吧,我们一块过去。”

尤金打了个电话。

法兰克招呼汤姆进了一条走廊。“想看看我的房间吗?”男孩打开走廊右侧的第二扇门,屋里的软百叶窗也关着,法兰克把绳子往下拉,让光线照进来。

汤姆看见一张长搁板桌,一本本书靠着墙,整齐地放成一排,还有一叠圆脊的学校用笔记本和两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是特瑞莎,一张是单人照,她戴着头冠和花环,身穿白色连衣裙,粉红色的嘴唇弯出俏皮的笑容,明眸善睐。汤姆猜她一定是当晚舞会上最美丽的姑娘。另一张彩色照片尺寸稍小,是法兰克和特瑞莎站在华盛顿广场,法兰克牵着她的手,特瑞莎穿着米黄色喇叭牛仔裤和蓝色牛仔布衬衫,手上拿了一小袋东西——也许是花生。法兰克又帅气又开心,像一个对爱情深信不疑的少年。

“这张我最喜欢,”法兰克说,“让我看起来比较成熟,是——我去欧洲前两周照的。”

也就是他杀死父亲的前一周,汤姆的心头再次浮现出令人不安的、奇怪的疑问:法兰克真的杀了他父亲吗?还是他的幻想?青少年的确会产生幻想,然后紧抓不放。法兰克也会吗?跟约翰尼不一样,法兰克感情充沛又多愁善感。失去特瑞莎,他破碎的心可能要很久才能平复,也许要两年。但是换句话说,幻想杀了父亲,还把故事讲给汤姆听,借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又不像是法兰克的行为。

“你在想什么?”法兰克问,“特瑞莎?”

“关于你父亲,你说的都是实话吗?”汤姆轻声问。

法兰克的嘴唇突然变得僵硬,汤姆熟悉他的这种表情。“我为什么要骗你?”他随即耸耸肩,仿佛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有点难为情,“咱们出去吧。”

法兰克也许在撒谎,相比现实,他更沉迷于幻想。“你哥哥一点也没怀疑?”

“我哥哥——他问过我,我说我没有——推——”法兰克欲言又止,“约翰尼相信我。我觉得就算我告诉他真相,他也不会相信。”

汤姆点点头,又朝门的方向点头示意。走出房间前,汤姆瞄了一眼门边的高保真音响和漂亮的三层唱片盒,然后又走回窗边,把软百叶窗放下来。地毯是深紫色的,床罩也是。汤姆很喜欢这个颜色。

一行人下了楼,坐上两辆出租车,朝位于西三十街的中城直升机场出发。汤姆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去过。皮尔森家有自己的直升机,汤姆没数,但起码能装十多个人。座位前有伸脚的空间,机上还带酒吧和厨房。

“我不认识这些人,”法兰克指的是飞行员和帮他们拿饮料和食物的乘务员,“他们是机场雇的员工。”

汤姆点了啤酒和黑麦乳酪三明治。刚过五点,不知是谁说要飞三个钟头。瑟罗和尤金坐在飞行员附近的座位。汤姆望着窗外的纽约城在身下慢慢变小。

“嗒嗒嗒”,直升机飞行时发出的声音跟漫画上的文字描述一样。建筑群像是被往下吸走,又似乎是倒放的电影胶片。法兰克和汤姆中间隔着一条过道,身后没有坐人。空乘和飞行员在最前面讲笑话,不时发出笑声。在他们左边,橘色的太阳悬在地平线上。

法兰克在看他从自己房间里拿的另一本书。汤姆想打个盹。他们今晚可能要很晚才睡,抓紧时间补个觉是上策。对汤姆、法兰克、瑟罗和约翰尼来说,现在是凌晨两点。瑟罗已经睡着了。

引擎声变了音量,将汤姆吵醒。直升机开始降落。

“我们要在后草坪降落。”法兰克对汤姆说。

天已经黑了。汤姆看到一栋白色的大宅,两侧的门廊下漫出昏黄的灯光,给人印象深刻,又感觉很亲切,也许母亲会站在一处门廊,迎接肩上扛着行囊的儿子风尘仆仆地归家。汤姆对这栋宅子充满好奇,这不是皮尔森家唯一的房产,却是很重要的一处。右边有一片海,汤姆能看到点点光亮,不知是浮标的灯还是小船的渔火。那儿,莉莉·皮尔森——他们的妈妈——正站在门廊上挥手!她好像穿着黑色长裤和衬衫,但是夜色太浓,汤姆看不清楚,但门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金发。她身边站着一个壮硕的女人,一袭白衣。

直升机着陆,他们走下折叠舷梯。

“法兰吉!欢迎回家!”母亲大叫。

站在母亲身边的女人是个黑人,脸上也挂着微笑,她走上前去帮尤金和空乘从侧舱取出行李。

“嗨,妈妈。”法兰克喊了一声,紧张地、有点不自然地用胳膊搂住妈妈的肩膀,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汤姆还站在草坪上,从远处观察。法兰克应该是害羞,而不是讨厌自己的母亲。

“这是伊万杰琳,”莉莉·皮尔森对法兰克说,指了指拎着行李朝他们走来的黑人女子。“这是我儿子法兰克——和约翰尼。”她对伊万杰琳说。“你好吗,拉尔夫?”

“很好,谢谢,这位是——”

法兰克打断瑟罗。“妈,这位是汤姆·雷普利。”

“很高兴见到你,雷普利先生!”莉莉·皮尔森友善地微笑着,用化过妆的眼睛打量了汤姆一番。

他们被领进大宅,莉莉告诉他们外套和雨衣可以随意留在门厅。他们吃过东西了吗?是不是很疲惫?想吃东西的话,伊万杰琳准备了简单的晚餐。莉莉的声音从容而亲切,融合了纽约和加州的口音。

随后他们坐在大客厅里,尤金和伊万杰琳消失在同一个方向,也许是去了厨房,机组成员大概也在那里。那幅画也在,法兰克第二次到丽影时提过的《彩虹》,是伯纳德·塔夫茨仿的德瓦特作品。汤姆从没见过这幅画,只记得大约四年前,巴克马斯特画廊向他提交销售报表时填过这个名字。汤姆也记得法兰克的描述:底色是米黄色,勾勒出城市建筑的顶端,前方有一道暗红色的彩虹,夹着一抹浅绿。画得又朦胧又不齐整,法兰克当时这么说,根本看不出是哪座城市,是墨西哥城,还是纽约?就是这一幅,贝纳德画得惟妙惟肖,从那道彩虹中能触摸到大胆而自信的线条。汤姆依依不舍地把视线移开,生怕皮尔森太太问他是否特别钟爱德瓦特的作品。瑟罗和莉莉·皮尔森在聊天,瑟罗告诉她在巴黎发生的事,包括电话通话内容,还说法兰克和雷普利先生离开柏林后去汉堡待了几天,对此莉莉·皮尔森当然也知道详情。坐在比自己家大很多的沙发上,面对比自己家大很多的壁炉,壁炉上都挂着德瓦特的伪作,只是他家里挂的是一幅《椅子上的男人》,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汤姆感觉很奇怪。

“雷普利先生,我听拉尔夫说你帮了我们个超级大的忙。”莉莉眨着眼睛说。她坐在汤姆和壁炉之间的一个大号绿色座凳上。

在汤姆眼中,“超级大的”是青少年们的口头禅。他有时心头会用到这个词,但说话时不用。“帮了点小忙。”汤姆谦虚地说。法兰克和约翰尼离开了客厅。

“我得谢谢你。但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表达,因为首先——我知道你冒了生命危险。拉尔夫是这么说的。”她像女演员念台词一样口齿清晰。

拉尔夫·瑟罗居然这么善良?

“拉尔夫说你甚至都没有惊动柏林警方。”

“我觉得如果自己能解决的话,最好不要让警方介入,”汤姆说,“有时绑匪难免惊慌失措——我跟瑟罗说过,柏林这帮绑匪都是新手。太年轻,没有组织性。”

莉莉·皮尔森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她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实际年龄也许大一些,身材苗条匀称,蓝眼睛跟汤姆在纽约见到的那幅油画里一样,所以她的确是金发。“而且法兰克一点没受伤。”她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汤姆说。

莉莉叹了口气,瞄了拉尔夫·瑟罗一眼,又把视线落到汤姆身上。“你和法兰克是怎么遇到的?”

法兰克正好走进客厅,嘴角看起来绷得更紧。汤姆猜他可能去找有没有特瑞莎的信或者留言了,又是空手而归。男孩换了衣服,穿着蓝色牛仔裤、运动鞋和一件淡黄色的法兰绒衬衫。他刚好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便对母亲说:“是我去汤姆住的镇子找的他。我在附近的一个镇上兼职——做园丁。”

“真的吗?好吧——你一直想当那个——做那个,”母亲看起来有些吃惊,又开始眨眼,“哪些镇子?”

“莫雷,”法兰克说,“我在那儿工作。汤姆住在五英里外,他那个镇子叫维勒佩斯。”

“维勒佩斯。”他母亲重复了一遍。

她的腔调让汤姆忍不住发笑。汤姆盯着《彩虹》,他实在是喜欢这幅画。

“巴黎南郊不远,”法兰克站得笔直,说起话来跟平时不一样,措辞很严谨,“我知道汤姆的名字,因为爸爸提过汤姆·雷普利好几次——和我们家的德瓦特画作有关。你记得吗,妈妈?”

“真是不记得了。”莉莉说。

“汤姆认识伦敦画廊的人。是真的吗,汤姆?”

“是的。”汤姆镇定地说。法兰克像是在吹嘘自己的朋友是个重要人物,当然也可能是故意挑起话头,让母亲或瑟罗聊到家藏的德瓦特签名画作,探讨画的真伪问题。法兰克坚信这幅德瓦特和家中其他疑似的德瓦特伪作都是真迹?他们没有深入聊下去。

伊万杰琳慢慢地、步伐稳健地将盘子和葡萄酒端到汤姆身后一个房间的长桌上,尤金在一旁帮忙。与此同时,莉莉领着汤姆去看他的房间。

“我很高兴你来我们家住一晚。”莉莉一边说,一边领汤姆踏上楼梯。

汤姆被带进一个正方形的大房间,带两扇窗,莉莉说窗户都朝着大海,但现在外面太黑,看不到。家具是白色和金色系,紧挨一间浴室,浴室的色调也是白色和金色,甚至连毛巾都是黄色的,其他的设施,比如一个小五斗柜,也装饰有金色的涡卷形花纹,是货真价实的老家具,来自路易十五时期。

“法兰克到底怎么了?”莉莉问,紧缩的额头出现三道皱纹。

汤姆不慌不忙地说:“我想他爱上了一个叫特瑞莎的女孩。你认识这个特瑞莎吗?”

“噢——特瑞莎——”房门虚掩着,莉莉瞄了一眼门,“她是我听说过的第三个还是第四个女孩。倒不是说法兰克不跟我讲他那些女朋友的事——别的事也一样——但约翰尼总会知道。你为什么提起特瑞莎?法兰克经常说到她?”

“不,不,说得不多。但他好像爱上了她。她来过这里,对不对?你见过她吗?”

“当然。很好的女孩。但她才十六岁。法兰克也是。”莉莉·皮尔森看着汤姆,眼神像是在问这有什么重要的。

“在巴黎时,约翰尼告诉我特瑞莎喜欢上了别人,一个年龄比法兰克大的男生。这让法兰克很心烦。”

“噢,有可能。特瑞莎很漂亮,她非常招人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当然喜欢二十岁甚至更年长的男生。”莉莉微笑着说,觉得这个话题应该就此打住。

汤姆本来想陪莉莉聊会儿天,听听她口中的法兰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法兰克会忘了特瑞莎。”莉莉语气轻松地说,但声音很低,似乎担心法兰克在走廊偷听。

“趁现在有机会,皮尔森太太,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我觉得法兰克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去世让他很难过。——这是主要原因吗?我的意思是,相比特瑞莎这件事,因为那时候,据我所知,特瑞莎还没有移情别恋。”

莉莉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约翰的死让法兰克很难过,我知道,约翰尼就不这样。约翰尼脑子里想的都是摄影和他那些女朋友。”

汤姆看着莉莉那张扭曲的脸,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她是否认为丈夫死于自杀。“你丈夫的死是个意外,我在报上看到的。他的轮椅翻下了悬崖。”

莉莉耸了耸肩,像是抽搐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

房门仍然虚掩着,汤姆想过去把门关上,要莉莉别起身,但如果她知情的话,这样做会不会打断即将透露的真相?“你觉得那不是自杀,而是意外?”

“我不知道。那里的地势有点往上斜,而且约翰从来不会坐到悬崖边去。那太蠢了。再说他的椅子有刹车,法兰克说他突然就冲了过去——除非是有意的,为什么要按下开关?”她再次不安地皱起眉头,瞅了汤姆一眼,“法兰克朝屋子跑来——”她没有再说下去。

“法兰克告诉我,说你丈夫很失望,因为两个儿子都不想——他们对他的事不是很感兴趣。我是指皮尔森家的生意。”

“噢,那倒是真的。儿子们害怕做生意。他们觉得太复杂了,就是不喜欢,”莉莉朝窗口望去,仿佛生意是一场黑色风暴,就要从窗外袭来,“约翰很失望,这是肯定的。你也知道,当父亲的都希望至少有个儿子能接他的班。但是约翰还有别的家人——他把公司里的人也称作家人——他们也能接班,比如尼古拉斯·伯吉斯,他是约翰的左膀右臂,才四十岁。我很难相信约翰是因为对儿子们失望才自杀的,我猜他想这么做是因为——困在轮椅上让他感到羞耻。他厌倦了这种生活,再加上夕阳——夕阳总会让他变得情绪激动。或者也不是情绪激动,是心灵受到触动。既开心又悲伤,像是一场谢幕。看着面前日头西沉,暮色笼罩海水。”

这么说,法兰克是跑着回房子的。莉莉说得像是亲眼看见一样。“法兰克经常陪他父亲散步?去悬崖边?”

“不,”莉莉笑着说,“法兰克很烦这事。他说那天下午约翰要他一块去。约翰经常叫上法兰克。他对法兰克寄托了更多希望,而不是约翰尼——你别说出去。”她俏皮地笑了笑,“约翰说:‘法兰克身上有一股踏实的干劲,但愿我能给他激发出来。从他的脸上就看得出。’他是把法兰克和约翰尼相比,约翰尼比较——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

“读到你丈夫的消息,让我想起乔治·华莱士的案子。约翰有抑郁症吗?”

“噢——没有,”莉莉笑着说,“他工作时严肃、冷酷,要是哪里出了岔子,就爱拉长了脸,但这肯定不是抑郁的表现。皮尔森公司,或者说皮尔森家的生意,都一个意思,对约翰来说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你今天赢了一点,明天又输了一些,棋局永远不会结束——即使约翰已经去世。不会的,约翰生性乐观。他脸上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即使这么些年,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我们都说椅子,不说轮椅。但是就父亲这个身份来说,儿子们很可怜,因为他们认识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生意人,老爱谈论市场、金钱和人际关系——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没法带儿子们出去散步,教他们柔道,或者别的父亲通常做的事。”

汤姆笑着问:“柔道?”

“约翰以前就在这个房间练柔道!这里不是一直都是客房。”

他们朝门口走去。汤姆看了一眼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地板的确铺得下垫子,也能在上面翻筋斗。楼下,其他人正在客厅里“挤来挤去(buffeting)”,汤姆每次吃“自助餐(buffet)”,就会想到这个词,但楼下客厅空间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挤来挤去。法兰克正在喝一瓶可口可乐,瑟罗和约翰尼站在桌旁,手里拿着加了苏打的威士忌,端着一盘菜。

“咱们出去走走。”汤姆对法兰克说。

法兰克立刻放下可乐瓶。“去哪儿?”

“去草坪,”汤姆见莉莉已经与约翰尼和瑟罗攀谈起来,“你有没有问苏西的情况?她还好吧?”

“噢,她睡着睡着就卡壳了,”法兰克说,“我问过伊万杰琳。真少见的名字!她还是某个古怪的灵魂团体的成员。她才来一个星期。”

“苏西在这儿?”

“嗯,她在楼上后面有一个房间。我们可以从这儿出去。”

法兰克打开主餐厅里的一扇大落地窗。餐厅里摆着一张长桌,桌旁围了一圈椅子。墙边有几张配了椅子的小桌子,还有餐具柜和书架。桌上摆满餐盘,盘里放着一个蛋糕。法兰克打开一盏室外灯,照亮从露台到四五级台阶下的草坪。台阶左侧是法兰克提到过的倾斜坡道,再过去是一片黑暗,但法兰克说他认识路。隐约能看见一条石板路穿过草坪,然后弯向右边。等汤姆的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看到前方有参天大树,也许是松树或者白杨。

“这儿是你父亲以前散步的地方?”汤姆问。

“嗯——他不能走,用他的椅子,”法兰克放慢脚步,把手插进口袋,“今晚没有月亮。”

男孩停下脚步,准备往回走。汤姆深吸了几口气,回头看着两层的白色大宅,房间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大宅有一个尖顶,门廊向左右两边伸出。汤姆不喜欢这栋宅子,看起来还算新,但风格捉摸不透,既不像美国南部的庄园,也不像北部新英格兰殖民地风格的宅院。约翰·皮尔森也许花了大钱请人修房子,但建筑师的水平确实不敢恭维。“我想看看悬崖。”汤姆说。法兰克不会不知道吧?

“行,这边走。”法兰克说。他们继续沿着石板路,走入更深的暗夜。

石板一块块依稀可见,法兰克似乎对每一寸路都了如指掌。他们穿过白杨林,来到悬崖。汤姆看到被浅色石板和卵石勾勒出的悬崖边沿。

“海在下面。”法兰克做了个手势,从悬崖边缩了回来。

“肯定是。”汤姆能听见悬崖下传来温柔的波涛声,不是有节奏的撞击,而是忽快忽慢的轻拍。远处黑暗中有一艘船,船头亮着白灯,好像还有一盏粉红色的左舷灯。大概是一只蝙蝠在他们头顶嗖嗖飞舞,但法兰克并没注意到。就是在这儿发生的,汤姆心想,然后看到法兰克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兜,从他身旁走过,走向悬崖,往下看。法兰克的举动突然让汤姆感到恐惧,因为天太黑,而男孩走得太靠近悬崖。其实崖边有一截向上的斜坡,但汤姆看不见。法兰克突然转过身:

“你晚上跟我妈聊过?”

“噢,对,聊了一会儿。我问她特瑞莎的事。我知道特瑞莎来过这儿——她没给你写信?”汤姆觉得与其回避这个问题,不如切入正题。

“没有。”法兰克说。

汤姆走近他,两人之间只相距四五英尺。男孩站直身子。“我很抱歉。”汤姆说。他想起几天前,特瑞莎还着急地给在巴黎的瑟罗打过一次电话,现在法兰克找到了,安然无恙,她却不告而别,没有任何解释。

“你们只谈了这个?特瑞莎?”法兰克淡淡地问,像是在说特瑞莎的事儿没什么好聊的。

“还聊了别的,我问她觉得你父亲的死是自杀还是意外。”

“她怎么说?”

“她说不知道。法兰克——”汤姆轻声说,“她一点也没有怀疑你——你最好让这事儿慢慢平息,就这样,说不定已经平息了。你妈妈说:‘自杀也好,意外也罢,都结束了。’反正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得振作起来,法兰克,抛开——你别站得那么靠边。”男孩面向大海,踮起脚尖又放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随后他转过身,朝汤姆走来,从他左侧经过,又转过身。“但你知道是我把椅子推下去的。你跟我妈聊的是她认为或者相信的事,但是我告诉了你——我的意思是,我告诉她父亲是自己掉下去的,她信了我,但那并不是真的。”

“行,行。”汤姆轻声说。

“我把父亲的椅子推下去时,我还以为能和特瑞莎在一起——以为她——喜欢我。”

“行,我明白。”汤姆说。

“那时我想,我会把父亲从我的生活,从我们的——我和特瑞莎的生活中赶出去。我觉得父亲毁掉了——我的生活。可笑的是,那时是特瑞莎给了我勇气。现在她走了,只剩下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真奇怪,有些女孩意味着悲伤和死亡。有些女孩看起来很阳光、充满创造力、开朗,却仍然意味着死亡,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们善于引诱受害者,事实上,男孩子受骗、遭遇背叛,只能怪他们自作多情。汤姆突然笑出声来。“法兰克,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女孩!你现在必须弄明白——特瑞莎放开了你,你也要放开她。”

“我放开了。我在柏林时就放开她了。约翰尼告诉我时,我真的陷入了情感危机,”法兰克耸了耸肩,但是没有看着汤姆,“当然,我承认刚才还在找她的信。”

“所以你得重新开始。现在虽然有点糟糕,但未来还有很多星期、很多年。来吧!”汤姆拍拍男孩的肩膀,“咱们马上就回去。你等我一下。”

汤姆想看看悬崖边是什么样子。他朝浅色岩石走去,感觉脚下踩着石头和青草。他还感觉悬崖下面黑乎乎、空荡荡的,发出一种洞穴里常听到的回响。法兰克的父亲就掉在下面锯齿状的岩石上,只是现在看不到。男孩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汤姆赶紧离开悬崖边,他突然很担心,害怕男孩冲过来把他推下去。这个想法是不是太疯狂?汤姆知道男孩很崇拜他,但是爱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诡异。

“准备回去了吗?”法兰克问。

“当然。”汤姆感觉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累得够呛,长途飞行和时差已经让他搞不清现在是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