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读了杰夫的信,放了心,因为杰夫许诺会把一堆半成品和完全失败的素描“撕得粉碎”,都是伯纳德·塔夫茨的接班人模仿的德瓦特作品,质量低劣,却源源不绝。汤姆查看了温室,摘下一个安奈特太太漏掉的熟西红柿,又冲了个淋浴,换上干净的牛仔裤。他还给海洛伊丝刚买的衣帽架抛了光。架子上有弯曲的木头挂钩,黄铜钩尖让汤姆联想到美国西部的牛角。让汤姆吃惊的是,海洛伊丝告诉他衣帽架的确来自美国,看来价格不菲,不过汤姆没有问。海洛伊丝对这个架子情有独钟,美式的粗犷风格让家里多了几分喜气。

八点钟,汤姆开了两瓶啤酒,叫法兰克下楼吃晚餐。汤姆本来叫法兰克去打个盹儿,结果他却没睡。汤姆听海洛伊丝讲家人的近况,说她妈妈身体没有大碍,无需动手术,但是医生要求不沾盐、不沾脂肪,汤姆心想,法国的医生面对无法诊断的病人时,就爱开这种老掉牙的处方。海洛伊丝说下午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告诉父母她今晚不能回去陪他们吃饭,因为汤姆刚到家。

他们在客厅喝咖啡。

“我来放你喜欢的唱片。”海洛伊丝对法兰克说,然后开始播放娄·里德的专辑《改变者》,唱片第二面的第一首歌是《化妆》。

你熟睡的面孔如此高贵庄严,

之后你就睁开了双眼……

然后拿来蜜佛佛陀一号粉饼,

眼线膏,玫瑰腮红和唇彩多可爱!

你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法兰克埋头喝着咖啡。

汤姆去电话桌上找雪茄盒,没在那里。也许那盒抽完了,新买的在他房间里,但为了抽一根雪茄,他懒得爬上楼去。海洛伊丝放这张唱片,让汤姆觉得很对不起法兰克,因为他会想起特瑞莎。法兰克的内心饱受煎熬,他会不会想独自待着?还是听着令人心碎的音乐,渴望他和海洛伊丝的陪伴?也许第二首歌会合适一点。

爱之卫星……

升向火星……

我听人说你一直大大咧咧

跟哈利、马克和约翰在一起……

那种事情令我疯狂……

我看了那么一会儿……

我喜欢电视上那些事……

娄·里德的美国口音唱得从容不迫,曲调轻松而简单,但要是有人非得换一个角度解读,歌词也许描写了个人的情感危机。汤姆冲海洛伊丝使个眼色,意思是“请关掉”,然后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很好听——要不再来点古典乐?阿尔贝尼兹怎么样?我也爱听。”他们买了一张新录制的《伊比利亚组曲》,由米歇尔·布洛克演奏钢琴,资深乐评家说他的演绎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钢琴家。海洛伊丝换了唱片。这张好听多了!相比之下,古典乐像一首隽永的音诗,不受歌词限制。法兰克瞅了瞅汤姆,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我要上楼了,”海洛伊丝说,“晚安,法兰克,希望明早还能见到你。”

法兰克站起来。“好,晚安,海洛伊丝。”

她走上楼梯。

汤姆能感觉到海洛伊丝是在暗示他也早点上楼。她还有更多问题想问。

铃声响起,汤姆把音量调低,拿起电话,是拉尔夫·瑟罗从巴黎打来的,他想知道汤姆和男孩有没有到家,汤姆说已经平安到达。

“我订了明天十二点四十五分从戴高乐机场起飞的航班,”瑟罗说,“你看看法兰克能赶上吗?他在吗?我想跟他通话。”

法兰克在一旁拼命摆手。“他上楼了,已经上床睡了,但我保证他会赶到巴黎,是哪家航空公司?”

“环球航空,562号航班。他最好能在明早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来露特西亚酒店,我们再搭出租去机场。”

“好,没问题。”

“我今天下午没来得及问,雷普利先生,你肯定花了不少钱。你告诉我,我来处理。给我写信,请皮尔森太太转交,法兰克能给你她的地址。”

“谢谢。”

“明天早上能见到你吗?我希望你——呃——带法兰克过来。”

“行,瑟罗先生,”汤姆微笑着挂断电话,对法兰克说,“瑟罗订了明天中午的机票。你十点左右到酒店。没问题,有很多早班列车,我也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哦,算了。”法兰克礼貌地说。

“你保证自己会过去?”

“我会去的。”

汤姆心头像是放下一块巨石,却不敢表露出来。

“我在想,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但又觉得这会不会太过分。”法兰克插在裤兜里的手捏成拳头,下巴微微发抖。

陪他去哪儿?“坐下,法兰克。”

男孩不想坐下。“我要面对一切,我知道。”

“什么一切?”

“告诉他们我做了什么——对我父亲。”法兰克回答道,仿佛替自己判了死刑。

“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汤姆轻声说,虽然他知道海洛伊丝就在楼上自己的房间,或者在后面的浴室,“没必要这么做,你知道的,为什么又重提这件事?”

“要是我有特瑞莎,我就不会,我保证,但我连她都失去了。”

又是这条死路——特瑞莎。

“我自杀好了,不然还能怎样?我不是在威胁你,那就太愚蠢了,”他看着汤姆的眼睛,“我是在讲道理。我在楼上思考了我的人生,想了一下午。”

十六年的人生。汤姆点点头,然后开始说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也许你没有失去特瑞莎。也许她只是这几个星期对某人产生了兴趣,一厢情愿而已。姑娘们爱玩,你懂的,但她肯定知道你是认真的。”

法兰克挤出一丝微笑。“有什么用?那个家伙年纪比我大。”

“听着,法兰克——”让法兰克在丽影多待一天,跟他讲道理,会不会有好处?恐怕很难,“反正你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这该由我自己决定。”法兰克的语气出奇的冷静。

汤姆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和法兰克一起去美国?看看他和妈妈重逢后的第一天是如何相处的,免得他一不小心说漏嘴。“我明天陪你去吧?”

“去巴黎?”

“我是说去美国。”他本以为法兰克会舒缓紧张的心情,受到鼓舞,谁知他只是耸了耸肩。

“行啊,但那有什么用——”

“法兰克,你必须撑住。——你不想我跟你一块去?”

“想啊。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

汤姆摇摇头说:“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只是你唯一的倾诉对象。好吧,我跟你去。我得去和海洛伊丝说一声。——你该上楼去睡了吧?”

男孩跟着汤姆爬上楼梯,汤姆说了声“晚安,明天见”,然后敲开海洛伊丝的房门。她躺在床上,胳膊肘靠着枕头,正在读一本平装书,是那本看旧了的《奥登诗选》。她喜欢奥登的诗,因为文字很“清澈”。这时候读诗好像很奇怪,但谁知道呢,也许睡觉前就适合读读诗。汤姆看着她的眼神从虚幻游回现实,游到他和法兰克身边。

“我明天和法兰克一起去美国,”汤姆说,“只待两三天。”

“为什么?——汤姆,有很多事儿没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她把书丢到一旁,但没有生气。

汤姆突然想到有些事可以讲给海洛伊丝听。“他爱上了一个美国姑娘,那姑娘最近找了别人,所以他心情糟透了。”

“这就是你要陪他去美国的原因?——在柏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在保护他,帮他躲开——犯罪团伙?”

“没有!绑架案发生在柏林。我和法兰克去森林里散步,一两分钟没见——他们就把他抓走了。我和绑匪约了时间——”汤姆顿了一下,“反正我把他从绑匪住的公寓弄出来了。他吃了镇静类药物,昏昏沉沉的——现在都还有一点药效。”

海洛伊丝似乎不太相信。“都发生在柏林——城里?”

“对,西柏林。比你想象中大多了,”汤姆本来坐在海洛伊丝的床沿,现在站起身来,“你别担心明天的事,我很快就回来——你具体什么时候搭游轮出行?九月底前,是吧?”今天是九月一日。

“二十八号——汤姆,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你觉得他们还会去绑架那孩子?同一帮人?”

汤姆笑起来。“当然不是!他们是柏林城里的一帮浑小子!就四个人——我敢肯定他们现在个个吓得半死,躲起来了。”

“你还有些事没告诉我。”海洛伊丝既没有生气,也不带讥讽,介于两者之间。

“也许是吧,不过我以后会告诉你。”

“你上次就这么说过,关于——”海洛伊丝停下来,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她指的是莫奇森?他失踪了,原因至今都是个谜。这个美国人死在丽影的酒窖里,汤姆拿酒瓶砸了他。汤姆还记得那是一瓶上好的玛尔戈红葡萄酒。没错,他从没告诉海洛伊丝自己把莫奇森的尸体拖出了酒窖,也没告诉过她酒窖水泥地面上那一大块至今都刷不掉的深红色污渍并不完全是洒的红酒。“反正——”汤姆朝门口缓缓移动。

海洛伊丝抬起头,看着他。

汤姆跪在床边,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她,脸贴着盖在她身上的被单。

她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会遇到什么危险?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汤姆自己也不知道。“没危险,”他站起来,“晚安,亲爱的。”

汤姆走进过道,见男孩的房间还亮着灯,从旁边经过时,房门开着一条缝,法兰克叫了他一声。他走进去,法兰克关上门。男孩换了睡衣,拉开了被单,但还没有躺上床。

“刚才在楼下,我真像个胆小鬼,”法兰克说,“我是指我说那些话的方式,用词错误,还差点哭鼻子,天哪!”

“那又怎样?没关系。”

男孩走过地毯,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我想失去自我。相比自杀,失去自我的效果更好。这都是因为特瑞莎。要是我能像蒸汽一样消散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失去身份?还想失去什么?”

“失去所有的东西——有一次跟特瑞莎在一起,我以为把皮夹丢了,”法兰克笑着说,“我们在纽约的一家餐厅吃饭,我准备付钱,却找不到皮夹。我记得几分钟前才把它掏出来,也许掉地上了。我们坐的长凳,我钻到桌子底下找,还是没找到,然后我想,也许忘在家里了!跟特瑞莎在一起的时候,我脑袋总是晕乎乎的。没错,快要昏倒的感觉。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每次都是,叫人无法呼吸。”

汤姆同情地闭上眼睛。“法兰克,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心头紧张得不得了,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是,先生——反正,那一天,特瑞莎说:‘你一定没弄丢,再找找看。’后来,连侍者都过来帮我找,特瑞莎说她来付钱,拿钱包时,却发现我的皮夹装在她的手包里,因为我太紧张,提早把皮夹掏出来了。每次和特瑞莎在一起都这样,本来以为很尴尬——却每每出现转机。”

汤姆明白。弗洛伊德也明白。这个姑娘是法兰克的幸运女神吗?汤姆表示怀疑。

“我还可以给你讲另外一个故事,跟刚才那个差不多,但我不想害你听得打瞌睡。”

他想说明什么?他只是想聊聊特瑞莎的事?

“汤姆,我真的想失去一切,没错,甚至我的生命。很难用语言来描述。也许我可以向特瑞莎解释,或者至少跟她说点什么,但是现在她根本不在乎。她厌倦了我。”

汤姆抽出一根烟点燃。男孩还活在梦境,需要有人把他拉回现实。“差点忘了,法兰克,安德鲁斯的护照,能给我吗?”汤姆指着法兰克挂在直靠背椅上的外套。

“去拿吧,就在里面。”法兰克说。

汤姆从内袋拿出护照。“这个要还给里夫斯,”汤姆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该不该告诉你,我在家里杀过一个人?很吓人,是吧?就在这栋房子。——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就是楼下壁炉上的那幅画,叫《椅子上的男人》——”汤姆突然发觉不能告诉法兰克那幅画是赝品,也不能告诉他市面上很多德瓦特的画都是伪作。万一法兰克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告诉别人怎么办?

“是吗,我喜欢那幅画,”法兰克说,“那个人要偷画?”

“不是!”汤姆往后仰起头,笑着说,“点到为止,我们俩在某些方面很像,你不觉得吗,法兰克?”他有没有在男孩眼中看到一丝安慰?“晚安,法兰克,我八点左右叫你起床。”

回到房间,汤姆发现安奈特太太已经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他得重新收拾,从剃须套装开始装。要送给海洛伊丝的蓝色手包摆在书桌上,还装在白色塑料袋里,外面套着盒子。汤姆决定明天早上偷偷把盒子放进她的房间,等他离开后,给她一个惊喜。现在是十一点过五分,虽然房间里有电话,他还是决定下楼给瑟罗打电话。

约翰尼接起电话,说瑟罗在冲澡。

“你弟弟要我明天陪他一起走,我同意了,”汤姆说,“我是指美国。”

“噢,真的吗?”约翰尼很高兴,“拉尔夫来了,是汤姆·雷普利。”约翰尼把电话递给瑟罗。

汤姆又解释了一遍。“你能帮我订一张这个航班的机票吗?还是我晚上自己试试?”

“我来处理。肯定能订到,”瑟罗说,“是法兰克的主意?”

“是的。”

“行,汤姆,明早十点见。”

汤姆又冲了个热水澡,盼着尽快入睡。那天早上他还在汉堡,亲爱的老里夫斯此刻在做什么?在公寓里喝着爽口的白葡萄酒跟人做成又一笔交易?汤姆决定明早再收拾行李。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思考着代沟问题。每一代人都会面对这个问题吧?这一辈人和下一辈人,年龄难道不会重叠吗?所以谁能说出每隔二十五年的、从这一辈步入下一辈的变化期在什么时候?汤姆试着想象法兰克出生时的世界,那一年披头士乐队继汉堡演出之后,在伦敦崭露头角,然后去美国巡演,改变了流行乐坛的面貌。法兰克七岁时,人类登上月球,联合国作为一个维持世界和平的组织开始被人嘲笑、利用。联合国之前是国际联盟,对吧?国际联盟已经成为历史,未能阻挡佛朗哥和希特勒。每一代人似乎都会放弃一些东西,然后拼命寻找和追求新鲜的事物。现在的年轻人崇尚上师、克里须那教或者统一教会,还有永不落伍的流行音乐——抗议社会的人变成灵魂歌手。汤姆还听到或者读到一个说法:谈恋爱已经过时了,但法兰克从没这么说,他也许是个例外,甚至还承认自己在恋爱。“玩酷,冷淡”是年轻人念叨的信条。很多年轻人不相信婚姻,只想同居,偶尔生个孩子。

法兰克现在处于哪个阶段?他说想失去自我。他的意思是放弃皮尔森家族的责任?自杀?改名换姓?法兰克想追求什么?浓浓的睡意袭来,汤姆无法思考下去。窗外有只猫头鹰在叫,“啾——呼!啾——呼!”。九月初了,丽影正步入秋冬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