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降落到汉堡,法兰克打了个盹,刚好被惊醒,拿膝盖夹住差点滑到地板上的报纸。他朝窗外望去,但飞行高度太高,除了一朵朵云,什么都看不到。

汤姆偷偷地抽了一根烟。空姐们在过道里穿梭奔忙,收拾用过的玻璃杯和托盘。他见法兰克从膝盖上拿起那份德语报纸,盯着卢巴斯街死者的照片。对法兰克来说,那只是另一张登报的照片。汤姆没有告诉法兰克自己跟绑匪约在卢巴斯见过面,只说他放了绑匪鸽子。“然后你就跟踪他们?”法兰克当时问道。汤姆说不是,他是从同志酒吧跟过去的,之前他托瑟罗给绑匪捎了个口信,叫他们到酒吧找一个叫乔伊的人。法兰克被逗乐了,他相当佩服汤姆的胆量,也许还有勇气。汤姆自个儿也这么认为,因为他只身闯入了绑匪的老巢。报纸上没有提到三名绑匪在宾格街附近或者别的地方被抓到的消息。除了汤姆,没人知道他们是绑匪。他们也许有犯罪前科,没有固定住址,仅此而已。

入境时,有人随意扫了一眼递上的护照,就还给他们。取了行李后,他们招了一辆出租车。

汤姆把汉堡的地标性建筑指给法兰克看,夜色渐浓,能看清的越来越少,他记得有一座教堂尖塔,然后是一条灌了水的运河,俗称“小河”,河上架着一道道小桥,最后是阿尔斯特湖。他们在向上倾斜的私人车道旁下了车,车道通往里夫斯的白色公寓。公寓很大,曾经是私宅,后来被隔成几间公寓。汤姆以前来过两三次,他按了楼下的电铃,对着喇叭报上名字,里夫斯马上开了门。汤姆和法兰克搭电梯上楼,里夫斯正站在门口等候。

“汤姆!”里夫斯压低嗓门,因为这层楼还有别的住户,“快请进,两位!”

“这是——本,”汤姆把法兰克介绍给他,“这是里夫斯·迈诺特。”

里夫斯对法兰克说了声“你好”,然后关上门。和以前一样,里夫斯的公寓最打动汤姆的地方是宽敞和一尘不染。白色墙壁上挂着印象派和风格更现代的作品,都装在画框里。靠墙有一排排矮书架,摆的大多是艺术画册。此外还有几株高大的盆栽和蔓绿绒。两面大窗正对阿尔斯特湖,垂着黄色窗帘。供三人用餐的桌子已经摆好。汤姆看到壁炉上方仍然挂着粉红色的德瓦特真迹,画上的女人躺在床上,陷入弥留之际。

“换了画框,对不对?”汤姆问。

里夫斯哈哈大笑。“汤姆,你真是善于观察!画框坏了。那次我家挨了炸,掉下来,裂了。我更喜欢这个米白色的框,以前那个太白了。来,行李放这儿,”里夫斯带汤姆到客房,“飞机上没给你们吃东西吧,我帮你们准备了一点吃的。咱们先来杯冰葡萄酒啥的,聊一聊!”

汤姆和法兰克把行李搬进客房,里面有一张大床,一侧床沿靠着前墙。汤姆记得乔纳森·崔凡尼来这儿睡过。

“你说你朋友叫什么来着?”里夫斯低声问,但当他和汤姆回到客厅时,他并没有刻意回避男孩。

从里夫斯脸上的微笑,汤姆看得出他已经猜到了男孩的身份。汤姆点点头。“待会再跟你说,不是——”汤姆有些尴尬,自己为什么还要瞒着里夫斯呢?法兰克站在客厅远角,正在看一幅画。“报上没写,这孩子其实在柏林被人绑架了。”

“真的吗?”里夫斯停下手中的开瓶器,另一只手握着酒瓶。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粉红色的伤疤,歪歪扭扭地伸到嘴角。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伤疤显得更长。

“上周日晚上,”汤姆说,“在格鲁内瓦尔德,那儿有很大一片森林。”

“嗯,我知道那儿。怎么绑架的?”

“我当时跟他一起,就分开了几分钟——快坐,法兰克,别见外。”

“对,快坐。”里夫斯用沙哑的嗓子说,拉开瓶塞。

法兰克看了汤姆一眼,点点头,仿佛示意汤姆可以讲出实情。“法兰克昨晚才被放了,”汤姆继续说,“绑匪给他吃了镇静药,他应该还有点困。”

“不,我现在不困了。”法兰克说得很客气,也很肯定。他从刚刚坐上的沙发起身,凑到跟前欣赏壁炉上的德瓦特画作。他把双手插进后兜,瞅了汤姆一眼,脸上微微一笑。“画得好,是吧,汤姆?”

“那可不?”汤姆满意地说。他喜欢画中灰蒙蒙的粉红色调,像老人铺的床罩,或者是她穿的睡袍。背景为深棕色和暗灰色。她是即将告别人世,还是对生活感到疲惫和厌倦?这幅画的名字叫《垂死的女人》。

“画的男的还是女的?”法兰克问。

名字可能是巴克马斯特画廊的艾德·班伯瑞或者杰夫·康斯坦取的——德瓦特通常不会给自己的画起名字,比如这一幅,很难分辨画上的人是男是女。

“叫《垂死的女人》,”里夫斯对法兰克说,“你喜欢德瓦特的画?”他惊喜地问。

“法兰克说他父亲家也有——在美国。一幅还是两幅,法兰克?”汤姆问。

“一幅,叫《彩虹》。”

“啊哈。”里夫斯说,仿佛那幅画就在眼前。

法兰克朝大卫·霍克尼的画走去。

“你们付了赎金?”里夫斯问汤姆。

汤姆摇摇头说:“没有,钱在我手上,没给他们。”

“多少钱?”里夫斯笑着斟酒。

“两百万美金。”

“哟,哟——那现在呢?”里夫斯朝男孩的背影点了一下头。

“噢,他准备回家。可以的话,我们明晚也住在你家,周五再去巴黎。我不想别人在酒店认出他来,让他多休息一天更好。”

“行,没问题,”里夫斯皱起眉头,“我不太明白。警察还在找他?”

汤姆紧张地耸耸肩。“绑架发生前,他们在找,但我猜在巴黎的那个侦探应该通知了法国警方,说孩子找到了。”汤姆向里夫斯解释说警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起绑架案。

“你要带他去哪儿?”

“去巴黎,交给他家雇的那个侦探。法兰克的哥哥约翰尼也在那儿——谢谢你,里夫斯。”汤姆端起酒杯。

里夫斯又给法兰克端了杯酒。他走进厨房,汤姆跟在身后。里夫斯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大盘子,摆了切片火腿、菜丝沙拉、各式切片香肠和腌黄瓜。里夫斯说都是盖比做的。盖比住在同一栋楼的另一户人家,她早上七点前就买好菜,跑到里夫斯家为客人“安排”食物。“我运气好,她喜欢我,”里夫斯说,“觉得我这儿比她现在住的地方好玩——可惜被人扔过一次炸弹。幸亏她当时刚好出去了。”

三人坐在餐桌旁,聊起其他话题,但仍然和柏林有关。艾瑞克·兰兹好吗?他的朋友是些什么样的人?他有女朋友吗?里夫斯边笑边问。里夫斯有女朋友吗?汤姆也在想。他俩难道真的都不温不火,对女人毫不在乎?葡萄酒让汤姆感到一股暖流,他想到,有个妻子真是件好事。海洛伊丝曾经对他说,她喜欢他,甚至爱他,是因为他让她有机会独处,给了她呼吸的空间。她的话让汤姆受宠若惊,虽然他从未想过要给海洛伊丝什么生存空间。

里夫斯望着法兰克。法兰克看起来昏昏欲睡。

刚过十一点,他们扶法兰克进了客房,睡到床上。

里夫斯又开了一瓶“比斯波特黄金水滴”雷司令,两人坐回客厅沙发,汤姆给他讲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包括法兰克·皮尔森怎么去维勒佩斯找到他,在他家打零工、当花匠。讲到在柏林穿女装那一段时,里夫斯要他细细描述,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恍然大悟,说道:

“那张柏林的照片——今天的报纸上。我记得他们说是在卢巴斯。”里夫斯一跃而起,从书架上拿下一张报纸。

“就是这张,”汤姆说,“我在柏林见到了。”汤姆觉得有点恶心,放下酒杯,“这就是我提到的那个意大利人。”汤姆之前只是跟里夫斯说把他砸晕了。

“没人见到你吧?你确定?跑了?”

“没人——等着看明天报上的新闻吧。”

“那孩子知道吗?”

“我没跟他说。没跟他提卢巴斯。里夫斯,老朋友,能麻烦你再帮我弄点咖啡吗?”

汤姆不想独自留在客厅,陪里夫斯一起进了厨房。那个意大利人并非他杀的头一个人,但得知有人死在自己手上,终究不是件开心事。他看到里夫斯瞄了他一眼。还有一件事他没告诉里夫斯,也永远不会说——法兰克杀了他父亲。还好里夫斯虽然读了约翰·皮尔森去世的报道,知道自杀还是意外尚无定论,却没有问汤姆是否有人把老皮尔森推下了悬崖。

“那孩子为啥跑了?”里夫斯问,“父亲的死让他太伤心?还是因为那个姑娘?叫特瑞莎吧,你说过?”

“应该不是,他出门时跟特瑞莎还好好的。他住我家时还写过信给她。他昨天才知道她有了新男朋友。”

里夫斯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满世界都是姑娘,漂亮的那么多。汉堡这儿就有!咱们要不要分散下他的注意力——带他去夜总会?你说呢?”

汤姆淡淡地说:“他才十六。这个打击可不小。他哥哥太麻木了,不该选这个时候告诉他。”

“你要去见他哥哥?还有那个侦探?”说出“侦探”一词时,里夫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论是谁,只要以缉拿罪犯为业,都会被他嘲笑一番。

“不想去,”汤姆说,“但我得把他交到他们手上,因为他不想回家。”汤姆端着咖啡站在厨房,“咖啡味道不错,我又犯困了,再喝一杯吧。”

“不怕睡不着?”里夫斯嘶哑地说,像母亲或者护士一样关怀备至。

“实在太累了。明天我会带法兰克在汉堡逛逛。去搭阿尔斯特湖的游船。我想给他打打气。你能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吗?”

“谢谢,但是我明天约了人。我可以给你一把钥匙。我现在就去拿。”

汤姆端着咖啡杯走出厨房。“最近生意怎么样?”汤姆指的是赃物买卖、代理的几个有才华的德国画家,和一些艺术品交易,后两个一直是里夫斯打的幌子。

“噢——”里夫斯把一串钥匙塞到汤姆手里,扭头看了一眼客厅的墙壁,“那幅霍克尼——是借的——或者说是偷的,从慕尼黑。我很喜欢,所以挂到了墙上。反正我不会随便带人进家门。霍克尼很快就要去别人家了。”

汤姆笑起来。他惊讶地发现里夫斯在这座宜居的城市里过着愉快的生活。每天都会遇上新鲜事。里夫斯从不焦虑,即使处境尴尬,也能应付自如,比如有一次他被人揍了一顿,被不省人事地扔到行驶中的车外,汤姆记得是在法国,结果他连鼻梁都没摔断。

那一晚,汤姆爬上床时,法兰克一动不动,两条胳膊抱着枕头,脸朝下躺着。汤姆觉得很安全,比在柏林时安全多了。里夫斯的公寓被炸过,可能也被偷过,却宛如一座隐秘的小城堡。他想问里夫斯除了防盗报警器之外,还采取了什么措施。他还雇了人吗?里夫斯有没有请警察提供保护,因为有时要经手贵重的画作?不太可能。问里夫斯安全措施方面的问题,肯定会惹他生气。

轻轻的敲门声把汤姆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里夫斯家。“请进。”

胖胖的盖比走进房间,她一脸羞涩,手里端着放了咖啡和面包卷的托盘,用德语说:“汤姆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好长时间了,有多久啦?”见法兰克睡得很熟,她说得很轻。盖比五十多岁,黑色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粉红色的脸颊上长了很多雀斑。

“很高兴来这儿,盖比。你过得怎么样?可以放这儿,没事。”汤姆指的是他的膝盖,托盘下面有脚架。

“里夫斯先生出去了,他说你有钥匙,”她笑着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男孩,“厨房里还有咖啡。”盖比木然地说,乌黑的眼睛却透出活泼和孩子般的好奇,“我要在这儿待一小时——有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谢谢你,盖比。”咖啡和香烟让汤姆清醒了些,他去冲了个淋浴,刮了胡子。

回到客房时,他看见法兰克光着双脚,一只踩在窗台上。汤姆刚才开了窗,他觉得男孩正要往下跳。“法兰克?”男孩没听到他进来。

“风景很美吧?”法兰克说,双脚踩到地上。

他在发抖吗?还是汤姆产生了幻觉?汤姆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阿尔斯特湖,一艘艘游船在湛蓝的湖面慢慢往左航行,六艘小帆船疾驰而过,游客在湖边的码头漫步。鲜艳的三角旗四处飘扬,阳光耀眼。眼前像一幅杜菲的画,描绘的是德国风景。“你刚才该不是想跳下去吧?”汤姆开玩笑地问,“只有几层楼高,效果不理想的。”

“跳下去?”法兰克赶紧摇摇头,后退一步,像是不好意思挨汤姆那么近,“当然不是——我去洗个澡可以吗?”

“去吧。里夫斯出去了,盖比在家,她是管家,记得跟她道个‘早安’就行,她人很好。”男孩提上裤子,穿过走廊。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多虑了,法兰克今天早上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药效可能过了。

上午,他们来到圣保利区。他们看了绳索大街旁的情趣用品店橱窗,全天播放的色情电影院的花哨门脸,还有橱窗里令人惊艳的男女内衣。摇滚乐不知从何处飘来,大早上的就有人在这里逛街、买东西。汤姆发现自己不停地眨着眼睛,也许是太兴奋,也许是站在清澈的阳光下,炫目的色彩像马戏团演员一样在他身旁打转。汤姆发现自己居然也有假装正经的时候,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童年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度过。法兰克看上去很淡然,但等他见到贴着价签的假阳具和按摩棒,估计就只能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了。

“这儿晚上肯定很热闹。”法兰克说。

“现在就热闹,”汤姆看到两个姑娘含情脉脉地朝他们走来,“咱们坐电车或者搭出租去动物园吧,那儿很好玩。”

法兰克笑着说:“又是动物园!”

“我喜欢动物园。等你看到这座动物园就知道了。”汤姆正好见到一辆出租车。

两个姑娘中有一个看起来才十多岁,不施粉黛的脸蛋尤其迷人,两人似乎想和他们一同搭出租,但汤姆礼貌地冲她们笑了笑,摇摇头,摆摆手。

汤姆在动物园门口的报摊买了一份《世界报》,花一分钟浏览了一遍。翻第二遍时,他想看看短新闻里有没有写到关于柏林的绑匪或者法兰克·皮尔森的消息。这次他看得也不仔细,但还是没有相关报道。

“没消息,”汤姆对法兰克说,“就是好消息。咱们进去吧。”

汤姆买了门票,领到两条橘色的、打了孔的带子,这样他们就能搭玩具般的小火车游遍哈根贝克动物园。法兰克欣喜若狂,这让汤姆觉得很高兴。小火车有十五节车厢,是露天的,不用开侧门就能跨上去。火车悄无声息地开过儿童游戏区,孩子们有的伸手抓住橡胶轮胎,沿着缆绳从高处滑下,有的在修了洞穴、隧道和斜坡的双层塑料建筑里爬进爬出。火车经过狮子和大象的园区,人与动物之间似乎能亲密接触。到了鸟园,他们下了车,到小摊买了啤酒和花生,又跳上另一辆火车。

然后他们搭出租到一家很大的港口餐厅。汤姆以前来过,餐厅有玻璃墙,能俯瞰停泊在港口的油轮、白色旅游船和驳船装卸货物、上客下客,水从船只的自动水泵里流出。海鸥时而滑翔,时而俯冲。

“我们明天去巴黎,”午餐上桌后,汤姆说,“怎么样?”

法兰克马上警惕起来,但是看得出他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汤姆想,要么明天去巴黎,要么等他某一天情绪爆发,坚持一个人离开汉堡去别的地方。“我不爱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但你终究要面对家人,对吧?”汤姆一边轻声说,一边左顾右盼。左侧是一面玻璃墙,邻近的餐桌在法兰克身后至少一米远的地方。“你总不能接下来几个月一直飞来飞去吧?天天吃你的‘农夫早餐’?”

男孩继续吃饭,吃得很慢。刚才他见菜单上有“农夫早餐”,觉得很有趣,就点了这道菜——鱼、家常炸薯条、培根、洋葱,都混在一个大盘子上。“你明天也回巴黎?”

“当然,我要回家。”

吃完午餐,他们散了会儿步,越过一道威尼斯风格的水湾,岸边立着漂亮的尖顶老屋。走在一条商业街的人行道时,法兰克说:“我想换点钱。我能进去几分钟吗?”

他是指去银行。“行。”汤姆陪他一起走进银行,男孩排在标记“外币兑换”的窗口前,排队的人不多。法兰克应该没有带本杰明·安德鲁斯的护照,但是用法郎兑换马克不需要护照。汤姆很放心,他早上在法兰克的痣上抹了另外一种药膏。他为啥老想到那颗该死的痣?现在就算有人真的认出法兰克,又有什么关系?法兰克笑着走回来,把马克塞进钱夹。

他们又去了民俗和史前博物馆,汤姆来过一次。这里有各种桌面模型,模拟二战时盟军扔下的燃烧弹把汉堡港炸成平地的场景:九英寸高的仓库着了火,升腾起黄蓝色的火焰。法兰克几乎趴在一个沉船打捞模型上,小船长约三英寸,靠在沙滩边,下面似乎有数米深的海水。又过了一小时,看完身着本杰明·富兰克林时代装束的汉堡市长签署文件、主持纪念仪式的油画后,汤姆开始揉眼睛,想抽根烟。

几分钟后,两人走进一条有许多商店和贩卖鲜花水果的小推车的大道,法兰克问:“可以等我一下吗?就五分钟?”

“你要去哪儿?”

“我马上就回来。在这棵树下碰头。”法兰克指着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

“我想知道你去哪儿。”汤姆说。

“相信我。”

“好吧。”汤姆转过身,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他怀疑男孩又要逃跑,但同时又提醒自己,不能永远当法兰克·皮尔森的保姆。没错,要是他跑了怎么办——他去银行换了多少钱?他还剩多少法郎或美金?——汤姆就把法兰克的行李箱带回巴黎,送到露特西亚酒店。法兰克今天早上有没有把护照带在身上?汤姆转身朝约好的碰头地点走去,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棵法国梧桐,因为树下有位老先生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男孩不在那儿,已经不止五分钟了。

又过了一阵,法兰克的身影出现在几个行人中间,他提着一个红白相间的大塑料袋,笑着说:“谢谢。”

汤姆松了口气。“买了东西?”

“对,待会儿给你看。”

下一站是处女堤。汤姆记得这条街或者步道的名字,因为里夫斯曾经告诉他从前这里是汉堡的漂亮姑娘们闲逛的地方。游船从与处女堤垂直的一个码头出发,环游阿尔斯特湖。汤姆和法兰克登上其中一艘。

“最后一个自由之日啦!”法兰克说,风把他棕色的头发往后吹,吹得裤子贴在腿上。

他们都不想坐,于是站在游船上层不挡道的一个角落。有个戴白帽子的男人口若悬河地拿着扩音器介绍经过的景点,尤其是一家家建在倾斜的绿草坪上、俯瞰湖水的大酒店,他向众人吹嘘那里的房间价格“贵得数一数二”。汤姆被逗乐了,男孩则望着远处发呆,也许在看海鸥,也许在想特瑞莎,汤姆猜不透。

刚过六点,他们就回到里夫斯家。里夫斯不在,但他在客房收拾整齐的床上留了一张字条:“七点前回来,里。”幸亏里夫斯还没回来,汤姆想单独和法兰克聊聊。

“还记得我在丽影对你说过的话吧——跟你父亲有关?”汤姆说。

法兰克先是一愣,然后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们在客厅,汤姆站在窗旁,男孩坐在沙发上。

“当时我说,别告诉任何人你做了什么。千万不要承认。千万不要有一分一秒产生认罪的念头。”

法兰克的视线从汤姆移到地板。

“你是在考虑告诉别人吗?你哥哥?”汤姆随便说了个人,希望能引他开口。

“我没有。”

男孩的声音坚定而低沉,但汤姆还是不大相信他。他很想攥着男孩的肩膀,把他摇醒。他敢这么做吗?不敢。他在害怕什么?无论怎样都摇不醒他?“这件事该让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汤姆走到沙发一侧的一小叠报纸旁,找出昨天那份,翻到刊登有卢巴斯死者照片的头版,“你昨天在飞机上看过。这个——这个人是我在卢巴斯杀的,在柏林城北。”

“你?”法兰克惊讶得声音高了八度。

“你从没问过我交赎金的地点在哪儿。算了。反正我砸了他的脑袋。就是这样。”

法兰克眨眨眼,望着汤姆。“你之前为啥不告诉我?没错,我认出这家伙了,是那间公寓里的意大利人!”

汤姆点了一根烟。“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因为,哎呀,什么?汤姆停下来理清他的思绪。的确,把某人自己的父亲推下悬崖,和砸碎拿着上了膛的手枪朝你走来的绑匪的头颅,两者虽然不具备可比性,但共同点是夺走了别人的性命。“我杀了那个人——我的生活并不会发生改变。再说他也许本来就恶贯满盈,再说他也不是我杀过的第一个人。好吧,就这些。”

法兰克吃惊地看着他。“你杀过女人吗?”

汤姆大笑起来。他确实需要一场大笑。法兰克没问过他关于迪基·格林里夫的事,也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唯一让他觉得有负罪感的一次谋杀。“没有——没杀过女人。从来没这个必要。”汤姆加上一句,突然想起那个笑话:一个英国人告诉朋友,因为老婆要死了,就把她给埋了。“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女人?你没在考虑吧,法兰克……想杀谁?”

法兰克笑着说:“噢,没有谁!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提这个是因为——”汤姆又一次语塞,但还是努力说下去,“这——我的意思是——”汤姆朝那张报纸示意,“有些事儿过了就过了——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没理由一蹶不振。”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不懂什么叫一蹶不振?那种彻底失败后的一蹶不振?青少年们常常一蹶不振,甚至自杀,就因为他们遇到棘手的问题,比如学业。

法兰克拿右拳的指关节在咖啡桌的尖角来回磨蹭。桌面是玻璃的吗?黑白相间,但不是大理石。法兰克的举动让汤姆很紧张。

“懂我的意思吗?你可以让某件事毁掉你的一生,也可以不受其影响。决定权在你手上。你很幸运,法兰克,你很幸运,这次决定权在你手上,因为没人指控你。”

“我懂。”

汤姆知道,男孩有一部分心思放在失去的爱人特瑞莎身上。是多大一部分呢?命案能找到借口,情伤却很难愈合,汤姆有些手足无措,他紧张地说:“别拿手敲桌子好吗?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拖着流血的手去巴黎。别犯傻!”

男孩捶了一下桌子,力度不重。汤姆试着放松心情,把视线转到一旁。

“我没那么笨,别担心,别担心,”法兰克站起身,双手插进口袋,走到一扇窗户旁,然后转身向着汤姆,“明天的机票。我来订好吗?可以用英语订票吧?”

“当然可以。”

“汉莎航空,”法兰克捡起电话簿,“什么时候,明早十点钟?”

“再早点也行。”汤姆长舒了一口气。法兰克似乎终于缓过来了,或者至少他正朝这个方向努力。

里夫斯进门时,法兰克正好在订九点十五分起飞的航班,乘客名字是雷普利和安德鲁斯。

“今天过得好吗?”里夫斯问。

“很好,谢谢。”汤姆说。

“你好,法兰克。我得先洗个手,”里夫斯沙哑地说,举起灰扑扑的手掌给他们看,“今天搬了画,不是脏——”

“搬了一整天?”汤姆说,“真是一双大力士的手!”

里夫斯清了清喉咙,但仍是一副鸭嗓子。“其实我想说不是干了一天脏活,而是守了一天赃货。你们喝东西了吗?”里夫斯朝浴室走去。

“想出去吃饭吗,里夫斯?”汤姆跟在他身后,“明天我们就走了。”

“不介意的话,算了。家里肯定有吃的。盖比在准备,她应该炖了砂锅菜。”

汤姆想起来了,里夫斯从不爱上餐厅吃饭。他也许想在汉堡保持低调。

“汤姆,”法兰克把汤姆叫到客房,从红白相间的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盒子,“给你的。”

“给我?谢谢,法兰克。”

“你还没打开呢。”

汤姆解开红蓝两色的缎带,打开白色盒子,里面塞了一堆白色薄纸。他发现一个红色的、闪着金光的东西,扯出来一看,是一件晨袍,配了条深红色丝绸腰带,袍边垂下黑色流苏,红色部分点缀着金色的箭头。“真漂亮,”汤姆说,“穿着挺帅。”他脱掉外套。“要我试试吗?”他穿上晨袍,大小刚好,把里面穿的毛衣和裤子换成睡衣会更合身,汤姆瞄了一眼袖口,“不长不短。”

法兰克低头走开了。

汤姆小心地脱下晨袍,铺在床上。晨袍发出悦耳动听的沙沙声,颜色是褐红色,汤姆不太喜欢,柏林绑匪开的车也是褐红色,但要是能和杜本内酒联想在一起的话,他也许能忘掉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