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第二次被艾瑞克家咖啡研磨机温馨的嗡嗡声唤醒。今天早上,他的心情更好。法兰克脸朝下趴着,还在呼呼大睡。之前汤姆忍不住去检查他的肋骨,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汤姆披上晨袍,去找艾瑞克。

“可以说说昨晚发生的事儿了吧,”艾瑞克说,“你开了一枪——”

“是,就一枪,朝着门锁。”

艾瑞克在托盘里放上各种面包、面包卷和果酱——也许为了款待法兰克,才准备得如此丰盛。“让他多睡会儿。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汤姆笑起来。“你也这么认为?没错,长得帅,却不自以为是,这就很难得了。”

他们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沙发前有一张咖啡桌。汤姆讲起昨晚发生的事,包括马克斯和罗洛去驼峰陪他,以及有两个绑匪去酒吧找乔伊,最后却失望离开的经过。

“他们做事儿太业余啦——居然还被你跟踪。”艾瑞克说。

“的确是。他们看起来很年轻,才二十几岁。”

“宾格街的邻居们呢,他们没认出那孩子?”

“应该是,”法兰克睡得很香,但汤姆和艾瑞克还是尽可能把音量压低,“邻居们能干啥?他们应该更熟悉绑匪的长相,因为常在楼道里进进出出。有个女住户说要报警,可能已经报了警,反正警察肯定会来勘察现场,仔细一点的话,还能采集到很多指纹。但是邻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吗?——警察会在那儿找到马克斯的高跟鞋。然后把鞋子扔掉!”喝了艾瑞克煮的浓咖啡,汤姆舒服多了,“我想尽快把那孩子带出柏林——我也该走了。我想搭今天下午的飞机去巴黎,但他还不行。”

艾瑞克看了眼沙发床,又看着汤姆。“我会想你的,”他叹了口气,“柏林的生活太平淡。也许你不这么觉得。”

“是吗?——今天还得办一件事,艾瑞克,把钱退给银行。能不能请信差?找一个就行。我不想再跑腿了。”

“当然,没问题,咱们去打电话。”房间里突然洋溢着艾瑞克爽朗的笑声。他穿着缎面的黑色晨袍,样子像个中国人。“一讲到那些钱,我就想到那个在巴黎的笨蛋啥都没做!”

“他只管收费。”汤姆说。

“你想想,”艾瑞克继续说,“那个笨蛋穿女装的样子!我敢打赌他办不到!真希望我昨晚也去了驼峰。我可以帮你和马克斯、罗洛拍照片!”

“请帮我把衣服还给马克斯,再帮我谢谢他。噢——我得把那个意大利人的枪从箱子里拿出来。这东西可不能让银行的信差看到。我能进去吗?”汤姆指着艾瑞克的卧室。

“当然可以!在壁橱后面。你找得到。”

汤姆从艾瑞克的壁橱深处取出皮箱,拿到客厅,拉开拉链。枪柄插在牛皮纸信封和箱壁之间,长长的枪管正对着他。

“少了啥东西吗?”艾瑞克问。

“没有,没有,”汤姆小心地把枪拿出来,确定关了保险,“我要把它当礼物送人。带着它我上不了飞机。你喜欢吗,艾瑞克?

“啊,老古董!太谢谢你了,汤姆。这儿不容易弄到枪,连超过规定长度的弹簧刀都少见。这儿管得很严。”

“请笑纳。”汤姆把枪递给艾瑞克。

“谢谢,汤姆。”艾瑞克拿着枪消失在卧室。

法兰克动了一下,翻个身,仰面躺着。“我……不要……不要。”他像是在和谁争辩。

汤姆看到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上去,你说的,我不知道——放开我!”男孩弓起背。

汤姆摇摇他的肩膀。“嘿,我是汤姆。没事了,法兰克。”

法兰克睁开眼睛,再次皱起眉头,努力想把身子坐直。“哇!”他摇摇头,笑得很茫然,“汤姆?”

“喝咖啡。”汤姆替他倒了一杯。

法兰克朝四周望去,看着墙壁和天花板。“我——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汤姆没有回答。他端着咖啡杯,喂男孩喝了一口。

“这儿是酒店房间吗?”

“不,是艾瑞克·兰兹家。还记得在我家,你要躲开的那个人吗?一个多星期前?”

“嗯……记得。”

“这是他的公寓。多喝点咖啡。头还痛吗?”

“不痛……这儿是柏林?”

“嗯。公寓楼。三楼……要是你能行的话,我们今天得离开柏林。也许今天下午。回巴黎去,”汤姆端来一盘面包、黄油和果酱,“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吃安眠药?打针?”

“是药丸。放在可乐里——逼我喝下去。在车上他们扎了我一针——在大腿上。”法兰克慢慢地说。

在格鲁内瓦尔德森林。手法听起来挺专业。汤姆高兴地看到男孩咬了一口吐司,细细咀嚼。“他们给你吃东西了吗?”

法兰克努力想做出耸肩的样子。“我吐了好几次。他们——不让我去上厕所。——我可能尿到了裤子上——糟糕!我的衣服——”他四处寻找,皱着眉,似乎这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就在身边,“我——”

“没关系,法兰克,”艾瑞克正走回来,汤姆说,“艾瑞克,快来认识下法兰克,他醒了。”

被单盖到法兰克的腰,但他继续把被单往身上拉。他的眼皮还有些耷拉。“早安,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艾瑞克说,“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法兰克盯着床尾,被单没有罩住的地方露出了马鬃,这让他很好奇,“汤姆告诉我——是你家。谢谢。”

汤姆走进艾瑞克的房间,从法兰克的棕色行李箱里抽出睡衣,又回到客厅,扔给法兰克。“你可以下来走走,”汤姆说,“你的行李在这儿,东西都没丢——我很想带他出去散个步,呼吸点新鲜空气,但还是待在家里为妙,”汤姆对艾瑞克说,“下一步是打电话给那些银行,ADCA银行或者迪森托。迪森托要大一点,对不?”

“银行?”法兰克正在被单下穿睡裤,“是赎金?”他的声音仍然很疲倦,听起来似乎不太关心。

“你的钱,”汤姆说,“你觉得你值多少?猜猜看。”汤姆想和法兰克聊聊天,让他保持清醒。汤姆翻开钱包找里面的三张收据,上头有银行的电话。

“赎金——谁拿了?”法兰克问。

“在我这儿。之后要还给你家。详情待会儿再告诉你。”

“我知道他们约了时间,”法兰克一边说一边穿上睡衣,“有个人用英语讲电话,然后他们都出去了——有一次——只留了一个人。”法兰克讲得慢条斯理,但语气很肯定。

艾瑞克伸手在咖啡桌上的银碗里拿了一根黑色的香烟。

“你知道的——”法兰克的眼神又变得迷离,“我一直在厨房里——但我想那是对的。”

汤姆又给法兰克倒了杯咖啡。“喝吧。”

艾瑞克在打电话,说要找银行经理。汤姆听他报了自己的地址,告诉对方是关于昨天雷普利先生取钱一事。艾瑞克还提到另外两家银行的名字。汤姆松了口气。艾瑞克处理得很好。

“信差中午前赶过来,”艾瑞克对汤姆说,“他们有瑞士银行的账号,可以把钱汇过去。”

“干得好。谢谢你,艾瑞克。”汤姆看着法兰克爬下床。

法兰克瞧了一眼地板上打开的皮箱,箱子里装了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是这个?”

“对。”汤姆拿了几件衣服,准备去浴室里换。他一回头,就看到法兰克在箱子旁逡巡,像是见到一条毒蛇。站在花洒下,汤姆突然想到他答应过中午给瑟罗打电话,法兰克说不定也想和哥哥通话。

回到客厅后,汤姆告诉法兰克自己要给巴黎那边打电话,他昨晚给瑟罗打过一次,说法兰克安然无恙。法兰克似乎对巴黎没什么兴趣。“你不想跟约翰尼说话吗?”

“约翰尼——好吧。”法兰克光着脚走来走去,汤姆觉得这样对他有好处。

他拨通露特西亚酒店的号码,对电话那头的瑟罗说:“那孩子在这儿,你想跟他通话吗?”

法兰克皱着眉,摇着头。汤姆把话筒塞给他。

“证明给他看,”汤姆面露微笑,低声说,“但别提艾瑞克的名字。”

“喂?……嗯,我很好……当然,在柏林……和汤姆,”法兰克说,“汤姆昨晚救的我……我不知道,真的……没错,在这儿。”

艾瑞克指着小听筒叫汤姆听,但是汤姆没有拿。

“肯定不会的,”法兰克说,“汤姆为啥想要那些东西,那很——”法兰克听了很久,“你怎么叫我在电话上谈这些事儿?”法兰克气愤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行,好吧。”法兰克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喂,约翰尼……当然,我没事,我才说了……噢,我不知道,我刚起床。不过别担心。我一根骨头也没断!”现在轮到约翰尼长篇大论了,法兰克有些局促不安。“行,行,但是——这是什么意思?”男孩皱着眉头,“不着急!”他嘲讽地说,“你究竟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不来,也不——在乎?”

汤姆能听到巴黎那头传出约翰尼轻松的笑声。

“好吧,至少她打过电话,”法兰克的脸变得苍白,“好啦,好啦,我懂了。”他不耐烦地说。

从汤姆站的地方听得见瑟罗的声音,他拿起小听筒。

“……等你来这边。那边有什么控制你?——你还在吗,法兰克?”

“我为什么要去巴黎?”法兰克问。

“因为你母亲希望你回家,我们希望你——安全。”

“我很安全。”

“是——汤姆·雷普利劝你留在那里?”

“没人劝我。”法兰克把每个字讲得清清楚楚。

“我想跟雷普利先生说两句,如果他在的话。”

法兰克冷冷地把话筒递给汤姆。“这个混——”他没有说下去。汤姆印象中的那个法兰克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正怒气冲冲。

“我是汤姆·雷普利。”汤姆说。他看着法兰克走进过道,也许想找卫生间。他在过道右侧找到了卫生间。

“雷普利先生,你也明白,我们希望这孩子平安返回美国,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目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万分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但我得告诉他母亲一些实情——比如他什么时候能回家。还是我得来柏林接他?”

“不——用,我会和法兰克商量。你知道的,过去这几天他待在糟糕的环境里,他们给他服用了很多镇静药品。”

“但他听起来情况还好。”

“他没有受伤。”

“至于那些德国马克,法兰克说——”

“今天就会还给银行,瑟罗先生,”汤姆笑了笑,“如果不怕你的电话被人监听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话题。”

“为什么会被人监听?”

“噢,因为你的职业。”汤姆说,仿佛当私家侦探的都不是正常人,和应召女郎差不多。

“皮尔森太太很高兴那些钱没事。但我不能在巴黎等你或者法兰克,或者你们两人决定他什么时候回家——你能理解吧,雷普利先生?”

“这个嘛——比巴黎更糟糕的城市多着呢,”汤姆调侃地说,“我能和约翰尼说话吗?”

“可以——约翰尼?”

约翰尼拿起电话。“我们很高兴法兰克获救!真的!”约翰尼听起来坦率而友好,他的口音跟法兰克一样,只是声音更低沉,“警察抓到绑匪了吗?”

“没有,没让警察介入。”汤姆听见瑟罗在旁边“嘘”的一声,叫约翰尼不要提警察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去救的法兰克?”

“不——还有几个朋友帮了小忙。”

“我母亲非常高兴!她一直——呃——”

很怀疑我,汤姆知道这句话该如何补充完整。“约翰尼,你跟法兰克说有人给他打电话?从美国打的?”

“是特瑞莎。她原本要来,但现在又不来了。我敢肯定她不会来了,因为法兰克没事,但是——我听说她跟别人好上了,所以才改了主意。她没跟我说,但我刚好认识那小子,我介绍他俩认识的——我离开美国时,他告诉了我。”

这下汤姆全明白了。“你跟法兰克说了?”

“我觉得他越早知道越好。我知道他忧心忡忡。我没告诉他那小子是谁,只说特瑞莎另外有了心上人。”

从这一点,汤姆能看到约翰尼和法兰克天大的区别。约翰尼显然是那种“来得容易,去得容易”的浪荡子。“我懂了。”汤姆甚至都不想跟他说——眼下给法兰克提这种伤心事,实在不应该。“好了,约翰尼,我挂电话了,”汤姆隐约听到瑟罗在一旁说他还有话要讲,“再见。”汤姆挂断了电话。“蠢驴——这两人都是蠢驴!”汤姆大吼道。

没人听见他的咆哮。法兰克又躺在床上疲惫地睡着了,艾瑞克不知去了哪个房间。

银行派来的信差随时会到。

等艾瑞克回到客厅,汤姆说:“去凯宾斯基吃午餐怎么样?你中午有空吗?”汤姆非常希望法兰克能吃点牛排或者维也纳炸肉排,给脸上恢复一点血色。

“我有空。”艾瑞克已经换好衣服。

门铃响起,是银行的信差。

艾瑞克按下厨房里的开门键。

汤姆摇摇法兰克的肩膀。“法兰克,老朋友——起来!穿我的晨袍,”汤姆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抓出晨袍,“快去艾瑞克的房间,我们要在这儿跟人见个面,就几分钟。”

法兰克去了。汤姆在被单上铺了一条毯子,让床看起来整洁点。

银行信差是个矮胖子,穿着西装,身旁跟了一个穿制服的高个子保安。信差向他们出示了证件,说楼下有司机开车等他,但不用着急。他提了两个大手提箱。汤姆懒得看他的证件,于是叫艾瑞克代劳,不过他认真盯着他们点钞,盯了几秒钟。有个信封是封好的,没有打开过。其他信封里用纸带捆扎的马克也没人动过,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被抽出一两张千元大钞。艾瑞克也在一旁看他们点钞。

“后面的事儿你来办吧,可以吗?”汤姆问。

“没问题,汤姆!但是有些需要你签字,知道吗?”艾瑞克和信差站在餐具柜旁,信封分开摆,钱也分开堆放。

“我几分钟后回来。”汤姆进房间去找法兰克。

法兰克光着脚在艾瑞克的房间,拿一条湿毛巾贴着额头。“我刚才有点头晕。真奇怪——”

“我们待会儿去吃午餐,吃顿好的,心情也会好,对不对?你要不要冲个凉水澡?”

“好呀。”

汤姆走进浴室,帮他调好水温。“小心别滑倒了。”汤姆说。

“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点钞。我替你拿几件衣服。”汤姆走回客厅,在法兰克的箱子里找到蓝色棉裤、套头翻领毛衣,没找到短裤,又拿了一条自己的短裤。汤姆敲了敲半掩的浴室门。

男孩正用大毛巾把身子擦干。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想去吗?今天晚上?”

“不想。”

汤姆注意到他的眼中泛着泪光,尽管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我知道约翰尼跟你说了什么——是特瑞莎的事。”

“呃,不完全是。”法兰克说,用力把毛巾扔到浴缸边沿,但马上又捡起来挂到晾衣竿上。他接过汤姆递来的短裤,转身穿上。“我还不想回去,就是不想!”法兰克回头看汤姆,眼中闪烁着怒光。

汤姆懂他的心思:回去相当于一败再败,失去特瑞莎,又身陷牢笼。万一吃了午餐,法兰克会冷静下来,换个角度看问题呢?恐怕很难,因为特瑞莎就是他的一切。

“汤姆!”艾瑞克喊他。

需要他签字。汤姆仔细查看收据,上面列了三家银行的名字和分别支付的金额。银行信差正在用艾瑞克的电话,汤姆听他说了几次“没问题”。他签了名。收据上没有出现皮尔森的名字,只有瑞士银行的账号。握手,道别,艾瑞克送他们去坐电梯。

法兰克走进客厅,他换好了衣服,但没穿鞋子。艾瑞克回来时,满脸堆笑,一脸轻松,用手帕擦着额头。

“我家该挂一个——牌子!你们把它叫什么来着?”

“牌匾?”汤姆说,“走吧,刚才说好的,去凯宾斯基吃午餐。需要预约不?”

“最好预约一下。我来约。是三个人。”艾瑞克走到电话机旁。

“能联系到马克斯和罗洛的话,也可以请他们。他们还在——上班?”

“噢!”艾瑞克扑哧一笑,“罗洛现在还没清醒。他喜欢熬夜,熬到早上七八点钟才睡。马克斯嘛,是个自由职业者——美发师,哪儿有活就去哪儿。一般要晚上六点左右我才找得到他们。”

汤姆想,等他从艾瑞克那里问到他们的地址,可以从法国把礼物寄来,寄几顶好看的假发。艾瑞克订了十二点四十五分的位子。

他们坐上艾瑞克的车。汤姆在艾瑞克的药箱里找到一支处理刀伤和擦伤的药膏,是肉色的,刚好遮住法兰克脸上的痣。法兰克的后兜里本来装着海洛伊丝的粉饼,也不知丢哪儿去了,汤姆倒是无所谓。

“多吃点,我的朋友,”汤姆对坐在餐桌旁的法兰克说,开始念长长的菜单,“我知道你喜欢熏鲑鱼。”

“哈,我要吃我的最爱!”艾瑞克说,“这儿能做牛肝——味道很好!”

餐厅的天花板挑得很高,白墙上挂着镀金的和绿色的卷轴,桌上铺着讲究的台布,穿制服的侍者神气十足。等着被带去座位时,汤姆注意到餐厅的另一块区域是便装餐室,用来招待穿着不太正式的客人。有两个穿蓝色牛仔裤的男人,虽然毛衣和外套都很整洁,侍者仍然彬彬有礼地用德语告诉他们:便装餐室往那边走。

听着汤姆搜肠刮肚找来的笑话,法兰克总算吃了点东西。汤姆其实不想讲笑话,他知道法兰克还笼罩在特瑞莎的乌云下。法兰克有没有猜到或者认识特瑞莎的新欢?汤姆想问又不敢问。他只知道法兰克正经历一段痛苦的“放下”过程,放下精神上的支柱,放下疯狂的理想,放下世间这个独一无二的女孩所代表的一切。

“吃巧克力蛋糕吗,法兰克?”汤姆说,往法兰克的杯子里添满白葡萄酒。这是第二瓶了。

“这儿的巧克力蛋糕很棒,果馅卷也是,”艾瑞克说,“汤姆,这是值得纪念的一餐!”他拿餐巾把嘴细细擦干净,“也是值得纪念的一上午,不是吗?哈哈!”

他们坐在餐厅靠墙的凹室里,这儿没有小隔间那么简陋,浪漫的曲线营造出私密的氛围,还能随心所欲地观察别的客人。汤姆没见到谁在注意他们。他突然想到一个妙招——法兰克可以用本杰明·安德鲁斯的假身份离开柏林,那本护照还在法兰克的箱子里。

“咱们啥时候再见面,汤姆?”艾瑞克问。

汤姆点了根烟。“下次你带小东西到丽影的时候?我不是指小礼物哟。”

艾瑞克笑了起来,吃了东西,喝了酒,他的脸颊变得绯红。“这倒提醒了我,我三点钟还约了人,请原谅,”他看了眼手表,“才两点一刻。来得及。”

“我们可以搭出租车回去。你去忙你的事儿。”

“不,不,刚好顺路,回我家的路上。没问题。”艾瑞克拿舌头剔着牙,若有所思地望着法兰克。

法兰克吃完了几乎整个巧克力蛋糕,闷闷不乐地转着酒杯。

艾瑞克冲汤姆扬了一下眉毛。汤姆没有说话,要了账单,付了钱。他们顺着一条单行道走到艾瑞克停车的地方。阳光明媚,汤姆笑着用力拍了拍法兰克的背。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想说:“这比待在厨房的地板上好多了吧?”但是他说不出口。连心直口快的艾瑞克也没有说话。汤姆想陪男孩多散一会儿步,但他不确定与法兰克·皮尔森同行是否百分之百的安全,也不确定是否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坐进车里,汤姆有艾瑞克家的钥匙,艾瑞克在街角放他俩下了车。

汤姆朝艾瑞克的公寓走,警惕地留意附近有没有闲人,但没有看到。楼下大厅是空的。男孩一言不发。

进了公寓,汤姆脱掉外套,推开窗户,放新鲜空气进屋。“巴黎的事儿。”汤姆开口道。

法兰克突然把脸埋在手掌里。他坐在咖啡桌旁的小沙发上,胳膊肘拄在分开的膝盖上。

“算了,”汤姆说,为男孩感到不好意思,“发泄出来吧。”汤姆知道这种情绪持续不了太久。

几秒钟后,男孩松开手,站起身。“对不起。”他把手插进口袋。

汤姆走进浴室,足足刷了两分钟牙,然后心平气和地走回客厅。“你不想去巴黎,我知道。——那汉堡呢?”

“哪儿都行!”法兰克露出疯狂的眼神。

汤姆望着地板,眨眨眼睛。“你不能说‘哪儿都行’,像疯子一样,法兰克——我知道——我听说了特瑞莎的事。你很——”汤姆寻思着该用个什么词儿比较合适,“很失望。”

法兰克像一尊雕像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在挑衅汤姆,看他还敢不敢说下去。起码你还得面对你的家人,汤姆想说,但那样做会不会太没有同情心,尤其是现在?去找里夫斯应该是个好主意吧,换个环境怎么样?汤姆也需要换个环境。“我在柏林有点透不过气。我想去汉堡找里夫斯。在法国时我提过他,对不对?我的一个朋友。”汤姆努力保持轻松的语气。

男孩看起来清醒了些,又变得彬彬有礼。“是的,你好像提过。你说他是艾瑞克的朋友。”

“没错,我——”汤姆有些犹豫,他看着双手还插在口袋里的男孩,男孩也盯着他。汤姆本来可以坚持己见,轻松地把男孩送上飞往巴黎的班机,跟他说再见,但是汤姆有种预感,男孩一下飞机,就会再次逃跑。他不会去露特西亚酒店。“我来联络里夫斯。”汤姆朝电话走去,铃声正好响起,他拿起电话。

“喂,汤姆,我是马克斯。”

“马克斯!你好吗?你的假发和衣服还在我这儿——没弄坏!”

“我早上想打电话给你的,事儿太多了。我没在家。一小时前我路过艾瑞克家,里面没人。昨晚怎么样?那孩子呢?”

“他在这儿。他没事。”

“你找到他了?你没受伤吧?没人受伤吧?”

“没人受伤。”汤姆眨眨眼,免得眼前出现那个意大利人脑袋被砸烂、倒在卢巴斯街边的场景。

“罗洛说昨晚你美极了。我都嫉妒了。哈哈——艾瑞克在家吗?我有口信留给他。”

“不在,他三点钟约了人。需要我转达吗?”

马克斯说算了,他会再打电话来。

汤姆在电话簿上查到汉堡的区号,拨通里夫斯的号码。

“喂?”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应该是里夫斯的女佣兼管家,她比安奈特太太还胖,但做事一样精细。“喂——是盖比吗?”

“你是?”

“我是汤姆·雷普利。你好吗,盖比?——迈诺特先生在吗?”

“不在,呃——我听到声音了,”她继续用德语说,“稍等。”过了一会儿,盖比回到电话机旁,说道,“他刚回家!”

“喂,汤姆!”里夫斯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柏林。”

“柏林!你可以来找我吗?你在柏林干啥?”里夫斯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沙哑朴实。

“现在还不知道,我想去看你——今天晚上,如果你方便的话。”

“当然可以,汤姆,你的事儿总是优先,我今晚刚好也不忙。”

“有个朋友和我一起,是美国人。你那儿可以住一晚吗?”汤姆知道里夫斯有一间客房。

“住两晚都没问题。你们啥时候到?机票订了吗?”

“还没呢,我试试看能不能订到今晚的票。七点、八点或者九点。要是你一直在家,我就不再打给你了,直接过去。如果到不了,我再打电话给你,怎么样?”

“行,我很乐意!”

汤姆扭头冲法兰克微笑。“说好了,里夫斯很高兴我们去。”

法兰克正坐在小沙发上抽烟,他很少这样。他站起身,个子看起来突然跟汤姆差不多高了。这几天他又长高了吗?有这种可能。“很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好。我会熬过去的。”

“噢,你肯定会熬过去的。”男孩努力让自己斯斯文文,这也许是他看起来高了一头的原因。

“我很高兴要去汉堡。我不想去巴黎见那个侦探。谢天谢地!”法兰克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量,恶狠狠地说,“他俩为啥不先回去?”

“因为他们想确定你要回家。”汤姆耐心地说。

汤姆打电话给法国航空公司,订了两张七点二十分飞往汉堡的机票。汤姆报了乘客的名字:雷普利和安德鲁斯。

汤姆正打电话,艾瑞克回了家,汤姆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他。“哈!里夫斯!好主意!”艾瑞克瞅了法兰克一眼,他正在叠箱子里的东西。艾瑞克示意汤姆到他的房间。

“马克斯打电话来,”汤姆跟在艾瑞克身后说,“他说会再打给你。”

“谢谢你,汤姆——看看这个,”艾瑞克关上卧室门,抽出夹在腋下的报纸,把头版递给汤姆,“你该看一眼。”艾瑞克笑得面部肌肉都抽动起来,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觉得有趣,而是因为紧张。“好像还没找到线索——到现在。”

《晚报》的头版登了一张照片,占了两栏,上面是卢巴斯街边的那个木棚和那个意大利人,样子跟汤姆最后见到他时一样,身子俯卧,脑袋微微向左歪,左侧太阳穴上有深色的血块,有些血流到脸上。汤姆快速浏览了照片下面的五行文字说明。男性,身份尚未确定,穿意大利造外衣,德国造内衣,周三清晨被人发现死在卢巴斯,太阳穴被钝器击碎。警方正试图确定死者身份,并询问当地住户是否听见打斗声。

“你都能看懂?”艾瑞克问。

“嗯。”汤姆当时朝空中开了两枪。即使男人并非死于枪击,肯定也会有住户向警察说听到两声枪响。周围邻居也可能跟警察描述见到一个拿着皮箱的陌生人。“我不想看这个。”汤姆把报纸折好,放在书桌上。他瞄了一眼手表。

“我可以送你们去机场。有的是时间,”艾瑞克说,“那孩子真的不想回家吗?”

“不想,他今天收到一个坏消息,跟他喜欢的那个美国姑娘有关。他哥哥告诉他,说姑娘有了新男友。就是这事儿。如果他二十岁,也许能看得开些。”但是真的吗?法兰克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可能也是他不想回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