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我想借几件女装——今晚也许用得上。你的朋友马克斯能不能行行好,借我几件?”

“女装?”艾瑞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穿女装干啥?参加派对?”

汤姆哈哈大笑。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五分,他们在吃早餐,其实只有汤姆在吃。他穿着睡衣和晨袍,坐在小沙发上。“不是为了派对,我想到一个点子,也许行得通,反正肯定很好玩。我想约绑匪今晚在驼峰见面。马克斯可以和我一块去。”“驼峰”就是那家有玻璃楼梯的同性恋酒吧。

“你打算穿女装在驼峰交付赎金?”

“不,不带钱。只穿女装。你能找到马克斯吗?”

艾瑞克站起身来。“马克斯估计在上班。找罗洛能成,他一般睡到中午。他俩住在一起。我试试看——”艾瑞克没有看电话簿,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几秒钟后,他说,“喂,罗洛!你好吗?……马克斯在吗?听着,”他用德语继续说,“我朋友汤姆想——嗯,马克斯见过他。汤姆住我家,想借几件女装,今天晚上用……对!长裙——”艾瑞克瞅了汤姆一眼,点点头,“对,还要假发,化妆品和——鞋子,”他望着汤姆的拖鞋,“要马克斯的,你的太大了,哈哈!……应该是去驼峰!……哈哈!噢,你也可以去。”

“再弄个手包。”汤姆低声说。

“对,还要个手包,”艾瑞克说,“我不知道,找乐子吧。”他咯咯地笑起来,“你也这么觉得?好的,我转告汤姆,再见,罗洛。”艾瑞克挂上电话,对汤姆说:“罗洛说马克斯今晚大约十点钟到——这儿。马克斯在美容院工作到九点,罗洛六点出门布置橱窗,一直到十点,不过他说会留个条子给马克斯。”

“谢谢你,艾瑞克。”虽然什么都还没安排妥当,汤姆已经心情大好。

“我今天下午三点又约了人,”艾瑞克说,“不在十字山。一起去吗?”

这次汤姆不想去了。“算了,谢谢,艾瑞克。我出去散散步——给海洛伊丝买个礼物。我还得再给巴黎那边打个电话。我应该欠你一千美元电话费了。”

“哈哈!帮我付电话费!不用啦,咱们是朋友,汤姆。”艾瑞克走回他的卧室。

汤姆点燃一根德国香烟,艾瑞克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他们是朋友,里夫斯也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分享彼此的电话、房子、生活,互不相欠。不过汤姆还是打算寄一本美国俚语词典给艾瑞克。

汤姆再次打电话到露特西亚酒店。

“你好,谢谢你打电话来,”瑟罗的嘴里像是在嚼什么东西,“没错,”他回答汤姆之前提出的问题,“他们今天中午打来电话,背景里听起来有消防车的声音。反正他们另外选了一个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是一家餐厅,我把地址说给你,你只需要把包裹留在那儿——”

“我有个建议,”汤姆打断他,“一家叫驼峰的酒吧。就是骆驼背上那个驼峰。在——请稍等,”汤姆拿手遮住话筒,大声问,“艾瑞克!——不好意思,驼峰酒吧在哪条街?”

“温特费尔特街。”艾瑞克立刻回答。

“温特费尔特街,”汤姆对瑟罗说,“噢,不用给门牌号,让他们自个儿去找……噢,是的,一家普通的酒吧,但是很大。出租司机肯定知道……半夜的时候,十一点到十二点差不多。叫他们找乔伊,乔伊有他们要的东西。”

“你是乔伊?”瑟罗觉得很有趣。

“呃——不一定。但乔伊会在那儿。他们说那孩子还好吗?”

“是这么说的。我们没跟他通话。背景有消防车的声音,他们肯定在街边打的。”

“谢谢你,瑟罗先生。希望今晚行动成功,”汤姆说得很坚定,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继续道,“拿到钱后,他们肯定会告诉你去哪儿接那孩子。你能叫他们这么做吗?他们今晚会再打电话跟你确定时间吧?”

“但愿如此。他们要我转告你。我的意思是——在餐厅见面的事儿。你什么时候再打来,雷普利先生?”

“我现在还没法告诉你确切时间,我会再打给你。”汤姆挂掉电话,心头有些不满意,要是他能确定绑匪今天会再打电话给瑟罗就好了。

艾瑞克斗志昂扬地从过道走来,拿舌头舔着信封。“搞定啦?有什么新消息?”

见艾瑞克不慌不忙,汤姆也冷静了些。几分钟后,两人都要离开公寓,把两百万扔在家里无人看管。“我约了绑匪今晚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在驼峰见面,叫他们找乔伊。”

“你不带钱去?”

“不带。”

“然后呢?”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马克斯有车吗?”

“没有——他们没车,”艾瑞克规整了一下深蓝色外套的肩部,看着汤姆,脸上露出微笑,“你今晚要穿女装坐出租车啦。”

“要一起去吗?”

“不一定有时间,”艾瑞克摇着脑袋,“汤姆,别客气,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但如果要出门的话,记得上两道锁。”

“没问题。”

“你要不要看看皮箱在哪儿?在我的壁橱里。”

汤姆笑着说:“算了。”

“回见,亲爱的汤姆。我六点回来。”

几分钟后,汤姆也出了门,按照艾瑞克的吩咐给门上了两道锁。

尼布尔大街看起来平静而寻常,没有闲人在街头游荡,也没人注意他。汤姆往左拐进莱布尼茨街,再向左转到选帝侯大街。这里有商铺,书店兼唱片店,停在人行道上的四轮快餐车,生活的气息,和各种各样的人——小男孩抱着大纸箱飞跑,姑娘试着不动手就蹭掉靴子后跟上的口香糖,看得汤姆忍不住笑起来。他买了份《汉堡摩根邮报》,随便翻了翻,但愿上面没有绑架案的消息。果然没有。

汤姆站在一家商店前,橱窗里摆满高级公文包、手包和钱夹。他进了店,买了一个深蓝色、配肩带的漆皮手包。海洛伊丝肯定会喜欢,二百三十五德国马克没有白花。也许他买下这个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平安返家,把包送给海洛伊丝,尽管这有点不合逻辑。他去一辆快餐车买了几包烟。这些快餐车很方便,既卖食物、啤酒,也出售香烟和火柴。他想来点啤酒吗?算了。他慢慢走回艾瑞克住的公寓。

汤姆帮一个从公寓里推着空手推车出来的女人扶住大门。她向他道谢,却没有看他一眼。

他不想回到艾瑞克静悄悄的公寓。会不会有人躲在艾瑞克的卧室里?这个想法太可笑了。但他还是走进艾瑞克的卧室,里面安静整洁,床铺得规规矩矩。他打开壁橱,棕色的皮箱立在一个大行李箱背后,大行李箱跟前摆着一排鞋子。汤姆抬了抬棕色皮箱,感受到熟悉的重量。

回到客厅,汤姆盯着一幅以森林为主题的风景画发呆。他讨厌这幅画。画上有一头带角的雄鹿,站在深蓝色的雷雨云下,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恐惧。有猎犬在身后追赶吗?画面中没有狗,也没有看到伸出的枪管。也许这头雄鹿只是讨厌画家本人。

电话响了,汤姆吓得差点跳起来。铃声听起来格外响亮。绑匪搞到了艾瑞克的号码?怎么可能。他该不该接呢?要不要换一个声音?想来想去,汤姆还是拿起电话,用平常的声音接听。

“喂?”

“喂,汤姆。我是彼得。”彼得的语气很平静。

汤姆笑着说:“嘿,彼得,艾瑞克不在,他说六点回来。”

“没事儿。你怎么样?睡觉了吗?”

“我很好,谢谢。你今晚有空吗,彼得?十点半或十一点左右。”

“有啊。我只去见我表哥,吃个晚饭。今晚有啥事?”

“我要去趟驼峰,也许跟马克斯一块去。又想麻烦用用你的车,今晚应该比较安全,”汤姆赶紧加了一句,“我希望会比较安全,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全赖我,与你无关。”

彼得答应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赶到艾瑞克家。

马克斯把女装行头摆在艾瑞克的客厅,像一个推销员向顾客展示心仪的商品。他只带了一套。“这是我最好的。”马克斯用德语说,穿着靴子和黑色皮衣在公寓里咚咚地走来走去,把长裙披在身上,让汤姆看个仔细。

幸亏是长袖,汤姆松了口气。长裙粉白相间,是透明的,下摆有三排荷叶边。“棒极了,”汤姆加上一句,“非常漂亮。”

“还有这个,”马克斯从红色帆布包里抽出一条白色衬裙,跟刚才那条裙子一样长,“先把连衣裙穿上,我才知道该咋化妆。”马克斯笑着说。

事不宜迟,汤姆脱掉晨袍,只剩短裤。他钻进衬裙,套上连衣裙。在穿米黄色的薄连裤袜时,汤姆遇上大麻烦。马克斯叫他坐下来往腿上拉,但最后又说:“唉,算了吧。”如果鞋子的尺寸合适,不穿丝袜也无所谓,因为连衣裙几乎挨到地板。马克斯和汤姆差不多一样高。长裙没有腰带,松垮垮地垂到地上。

汤姆坐在艾瑞克之前从他卧室里拿来的一面长方形镜子前。马克斯把化妆包放在餐具柜上,准备动手给汤姆上妆。艾瑞克抄着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默默观赏。马克斯在汤姆的眉毛上刷了厚厚的白色面霜,一边哼着歌,一边抹匀。

“别担心,”马克斯说,“我会帮你把眉毛弄回来的,跟原来一样。”

“来点音乐!”艾瑞克说,“这时候适合听《卡门》。”

“算啦,别放《卡门》!”汤姆不喜欢《卡门》这个点子,因为化妆又不是件好笑的事儿,再说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听比才的音乐。汤姆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唇发生了变化,上唇变薄,下唇变厚。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戴上假发。”马克斯喃喃地用德语说,甩了甩那个一直放在餐具柜角落、样子有点吓人的赤褐色的东西。马克斯仔细地梳着垂下来的发卷。

“唱首歌吧,”汤姆说,“有首歌,歌词讲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你知道吗?”

“啊!——唱的就是你的脸吧——化的妆!”马克斯松开手,惟妙惟肖地模仿歌手娄·里德,“涂脂抹粉,熏香冰敷……”马克斯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帮汤姆上妆。

这让汤姆想到了法兰克,海洛伊丝,还有丽影别墅。

“睁开眼睛!”马克斯唱了一句,开始专心勾画汤姆的眼晴,他停下来看看汤姆,又看看镜子。

“你今晚有空吗,马克斯?”汤姆用德语问。

马克斯笑起来,帮汤姆挪挪假发,查看自己的杰作。“你是认真的吗?”他的大嘴咧出一缕微笑,脸颊微微发红,“我一直留短发,很短,所以假发戴上去不会跑,不过太挑剔也没意思。我觉得你挺好看。”

“是吗?”汤姆看着镜子里的另外一个人,但是此刻他对自己的模样并不是很有兴趣,“说真的,马克斯,你能抽一个钟头,陪我去酒吧吗?今天晚上,在驼峰?十二点左右或者早一点。带罗洛一起来,我请客,就一个钟头,怎么样?”

“把我给抛下啦?”艾瑞克用德语问。

“噢,艾瑞克,你也去呀。”

马克斯帮汤姆穿上漆皮高跟鞋,鞋面满是裂纹。

“十字山的旧货店买的二手,”马克斯说,“这双穿了脚不会痛,不像别的高跟鞋。瞧!刚好!”

汤姆又坐到镜子前,马克斯在汤姆的左脸颊上点了一颗美人痣,他顿时感觉进入了一个梦幻世界。

门铃响了,艾瑞克走进厨房。

“你真的要罗洛和我今晚陪你去驼峰?”马克斯问。

“你总不想看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站在那儿,像一朵孤零零的墙头花吧?我需要你们俩。艾瑞克不是合适的类型。”汤姆练习尖着嗓子讲话。

“只是去玩玩?”马克斯问,摸了摸汤姆赤褐色的发卷。

“嗯,我会想象自己是去参加一个相亲会,只是他走过来时认不出我的模样。”

马克斯笑了起来。

“汤姆!”艾瑞克走进客厅。

汤姆心想:别叫我汤姆啦。

艾瑞克盯着镜子里汤姆上过妆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彼——彼得在楼下,说他找不到地方停车,问你可不可以下去?”

“噢,行。”汤姆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用红色皮革和黑色漆皮交叉织成的提篮形状的手包,又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他挂在衣帽间的外套的口袋,取出那把在意大利人身上找到的钥匙,然后将手探到衣帽间右后方的角落,拿出彼得的枪。艾瑞克和马克斯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汤姆的装扮,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把枪装进了手包。汤姆背对着他们。“好了吗,马克斯?谁陪我下去?”

马克斯陪他下了楼。马克斯之前来艾瑞克家来得比较晚,他说罗洛也许已经到了驼峰,但他想先跑回家,换“几件”衣服,因为他穿着衬衫工作一整天了。

彼得坐在车里,嘴上的烟差点掉下来。

“我是汤姆,”汤姆说,“你好,彼得。”

彼得和马克斯看样子是熟人。马克斯对汤姆说他住得很近,跑回去就行,因为驼峰在相反方向。他待会儿再去找汤姆。彼得开车出发,送汤姆到温特费尔特街。

“你为啥打扮成这样?好玩吗?”彼得紧张地问。

汤姆有没有嗅到彼得语气中的一丝凉意?“不完全是,”汤姆想起他刚才该给瑟罗打个电话,问他绑匪今晚会不会来,“趁着还有点时间,我想问你,那天晚上,你去了那个木棚子?”

也许是哪里不舒服,彼得耸了耸肩。“我走过去的,没开车,怕声音太大。很黑,没有一点光。”

“那倒是。”

“我以为你死在那儿了——或者受了伤,那样就更糟糕。然后我看到有个人躺在地上——不是你。我就走了。你朝他开的枪?”

“我拿皮箱砸了他。”汤姆吞了口唾沫。他不敢告诉彼得自己还拿他的枪托砸了那个人的太阳穴。“绑匪以为我还有帮手,我朝天上开了两枪,还大声嚷嚷。不过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应该死了。”

也许是出于紧张,彼得轻轻笑了一声,却让汤姆感觉好了点。彼得说:“我没待太久,不知道。我还没看今天的报纸,也没看晚间新闻。”

汤姆一言不发。他暂时还没有杀人的嫌疑,他要操心的是眼前的事。他敢开口麻烦彼得在驼峰酒吧外等他吗?今晚的行动,他能帮上大忙。

“他们开车走的,”彼得说,“我看到他们的车开走,然后我继续等你——等了五分多钟。”

“那时我正朝大路走,回克吕格街搭公交车。我没看教堂那边。是我的错,彼得。”

彼得拐了个弯。“钱还在艾瑞克房里!——要是他们没拿到钱,会怎么处置那个孩子?”

“噢,他们不要人,只要钱。”车子开上酒吧所在的街道,汤姆开始留意写有“驼峰”的粉红色霓虹灯招牌,“驼峰”二字是手写体,字下有一条横线连到建筑物的侧面。他还没找到。汤姆想提醒彼得今晚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却难以启齿。身上的女装让他觉得自己很滑稽、弱不禁风。他紧张地拎起放在膝盖上的黑红相间的手包,有点重,里面放了彼得的枪。汤姆对彼得说:“我拿了你的枪。还剩四发子弹。”

“现在?你带了枪?”彼得用德语问,瞄了一眼汤姆的手包。

“嗯,今晚我约了绑匪——他们也许只来一个人,我不确定——约在驼峰见面——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彼得,你愿意等我吗?现在十一点刚过。我不会暴露身份,我想跟踪他们。他们说不定会开车来,谁知道呢,要是没开车,我就走快点,跟在他们后面。”

彼得“喔?”了一声,表示怀疑。

他是不是看见了汤姆脚上的高跟鞋?“如果他们没派人来,今晚就当是出来散心吧,至少没人挂彩。”汤姆刚好看到粉红色的“驼峰”招牌,比他记忆中小了些。彼得开始找停车位。“那儿有个位子!”汤姆指着街道右侧一排车中间的一个缺口。

彼得把车停过去。

“你能在这儿等一个钟头吗?或者更长点?”

“行,行。”彼得一边停车一边说。

汤姆解释道:如果绑匪赴约,他们会问酒保或者男招待,找一个叫“乔伊”的人,要是过了一阵子,乔伊还没有出现,他们就会离开,那时他就可以跟踪他们。“他们应该不会等到天亮时酒吧打烊才走,过了半夜,他们就知道自己被耍了。不过如果你想方便,最好现在就去。”

彼得的长下巴微微下垂,笑着说:“不用,我没事儿。就你去?一个人?”

“我看起来那么弱吗?马克斯要来,罗洛可能也要来。回见,彼得,待会儿见。要是十二点过一刻还没动静,我就出来跟你说一声。”

汤姆看着驼峰的大门。一个壮汉走出来,两个人钻进去。门一开,就听到有节奏的迪斯科舞曲,音量很大,砰……砰……砰……像一声声心跳,不快也不慢,但强劲有力。是虚幻的电子音乐,缺乏真情实感。汤姆知道彼得在想什么。

“这样做能行吗?”彼得用德语问。

“我想知道男孩在哪儿,”汤姆拿起手包,“要是你不想等,彼得,我也不怪你。我可以打个出租跟踪他们。”

“我会等你,”彼得露出紧张的微笑,“要是你遇上麻烦——我就在这儿。”

汤姆下了车,穿过马路。晚风轻拂,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赤身裸体,他朝下看了一眼,确定裙子没有被风掀起。踏上人行道时,脚踝扭了一下。他提醒自己别着急。汤姆紧张地摸摸假发,嘴唇微微张开,拉开酒吧的大门。迪斯科的节奏吞没了他,震得他耳膜里嗡嗡响。汤姆朝吧台方向挤,至少有十个人注视着他,很多人冲他微笑。空气中飘着大麻的味道。

吧台仍然没有空位,但神奇的是,有四五个人闪到一旁,汤姆终于摸到了吧台锃亮圆滑的金属边沿。

“你是——?”一个穿李维斯牌牛仔裤的年轻人问,裤子满是破洞,能偷看到他的光屁股。

“梅布尔。”汤姆扇动他的睫毛。他面无表情地打开手包,想掏出包底的零钱买酒,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涂指甲油,估计马克斯也没想到。管他呢。像英国人那样把硬币倒在台面上似乎太阳刚之气,汤姆没这么做。

舞池里的男人和男孩们伴着“咚咚”的节奏扭动身体,跳来跳去,脚下的地板仿佛在起伏爆裂。人群聚集在通往洗手间的玻璃楼梯上,徘徊着,观望着,脚步懒散。有人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被另外两个人搀扶起来,安然无恙地继续下楼。这里至少有十个身穿长裙的男人,但他要找的是马克斯。汤姆用极慢的速度从手包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了烟,不慌不忙地迎上酒保的目光,暂且点上一杯酒。现在是十一点一刻,汤姆看看四周,尤其是吧台附近,如果有人找酒保打听乔伊,肯定会去吧台,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到任何可能是异性恋的人。他猜绑匪不会是同性恋。

马克斯来了,他穿一件西部牛仔风格的白衬衫,衬衫上钉有珍珠纽扣,下身着黑色皮裤,脚蹬一双靴子。他从酒吧的后部走过来,那里都是跳舞的人。他身后跟着一个穿长连衣裙的高个子男人,裙子像是用米白色薄纸做的,那人理着平头,耳朵上各系了一条细细的黄丝带。

“晚上好,”马克斯微笑着说,“这是罗洛。”他指了指穿薄纸连衣裙的人。

“我是梅布尔。”汤姆笑得很开心。

罗洛薄薄的红唇两侧上扬,脸抹得像面粉一样白,蓝灰色的眼睛像切割过的钻石闪烁着光芒。“在等你朋友吗?”罗洛问,手里捏着一柄黑色长烟斗,烟嘴里却没有烟卷。

罗洛不是在开玩笑吧?“对。”汤姆说,眼珠转了转,紧盯着墙边赌桌旁的人。难以想象会有一两个绑匪在舞池里跳舞,但谁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想喝点什么?”罗洛问汤姆。

“我来买,啤酒怎么样,汤姆?”马克斯问。

啤酒似乎不符合淑女的身份,汤姆正打算说声“好”,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太可笑,他看见吧台背后摆了一台浓缩咖啡机。“咖啡,谢谢!”汤姆从手包底层掏出零钱,放在台面。他没有带钱包出门。

马克斯和罗洛要了杜松子酒。

汤姆转个方向,脸朝着大门,身子靠着吧台,与马克斯和罗洛面对面聊天。在嘈杂的环境中聊天并不容易。每隔几秒钟就有一两个男人走进大门,离开的人却比较少。

“你在等谁?”马克斯在汤姆耳边大喊,“见到他了吗?”

“还没呢!”就在这时,汤姆注意到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靠墙站在吧台右侧最远角的拐弯处。他的模样像个异性恋,年龄将近三十,穿一件褐色帆布外套,靠着吧台的左手捏着一根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缓慢而警觉地四处查看,偶尔也瞅大门一眼。不过其他人也爱瞅着大门,所以汤姆无法肯定。他要找的人迟早会去向酒保打听,说不定去了一次还有第二次,问对方是否认识或者看到乔伊,或是有乔伊的留言。

“要跳舞吗?”罗洛的个子比汤姆高,他有礼貌地冲汤姆弯下腰。

“好呀。”他和罗洛走向舞池。

才过几秒钟,汤姆就不得不脱掉高跟鞋,罗洛殷勤地帮他拎着鞋子,像响板一样举过头顶,敲得叮当作响。裙摆旋转,每个人都在笑,但不是嘲笑他俩,事实上没人注意到他和罗洛。耳边传来“嚼它……嚼它……嚼它……”的歌声,但歌词说不定是“挠它”、“摇它”或者“撩它”,无所谓啦,都差不多。汤姆喜欢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感觉。他时不时伸手到头上把假发摆正,罗洛也帮他弄了一次。汤姆注意到罗洛穿了一双平底凉鞋,真是善解人意。汤姆觉得精神振奋,连力气都变大了些,像是去了一趟健身房。难怪柏林人喜欢乔装打扮!让人感觉自由自在,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在伪装的时候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要不要回吧台去?”现在肯定过了十一点四十,汤姆想再观察一下。

汤姆赤脚走回吧台后才穿上鞋子,没喝完的咖啡还摆在那里。马克斯替他看着手包。汤姆又坐到能看见门的位置,之前注意到的那个人已经没在吧台的尽头,汤姆左顾右盼,寻找那个穿褐色外套的人,看他有没有混在赌桌附近乱转的人群中,或是像其他站着的人一样盯着舞池或者楼梯。后来,汤姆在身后几米远的吧台边发现了目标,那人被客人们遮挡,正努力想引起酒保的注意。马克斯冲汤姆大喊着什么,汤姆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叫他保持安静,又透过几乎密不透风的假睫毛观察那个人。

戴着金色假鬈发的酒保身子前倾,然后摇摇头。

穿褐色外套的人还在问,汤姆踮起脚尖,盯着他的嘴唇。他是不是在说“乔伊”?看起来像,随后酒保点点头,大概是想表达“如果他来的话,我会告诉你”。然后穿褐色外套的人慢慢挤过站立的人群和形单影只的散客,走到吧台对面的墙边,和一个金发男子交谈。男子穿一件鲜蓝色的开领衫,靠在墙上,始终一言不发。

“你刚才说啥?”汤姆问马克斯。

“那是你朋友吗?”马克斯咧开嘴,脑袋朝穿褐色外套的人点了一下。

汤姆耸耸肩。他撩起粉红色的荷叶边袖口,差十一分到十二点。汤姆喝完咖啡,身子靠向马克斯。“我可能待会儿就得走,不一定,但我还是先跟你说声晚安,谢谢你,马克斯。但愿我不会像灰姑娘一样逃跑!”

“要打辆出租吗?”马克斯很疑惑,但还是有礼貌地问。

汤姆摇摇头。“再来一杯酒?”他竖起两根手指,给酒保指了指马克斯的玻璃杯,然后不顾马克斯的反对,在吧台上放了两张十马克的纸币。与此同时,汤姆看见那个穿褐色外套的人挤回吧台,走向墙边他刚才站的那个角落,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一个男子和一个男孩占领,两人正聊得起劲。随后,他似乎放弃了,转而往门口走。汤姆见他抬起一条胳膊,招呼站在吧台另一端的酒保,酒保马上冲他摇摇头。汤姆终于能肯定穿褐色外套的男子就是在寻找乔伊的人。那人瞅了一眼手表,又看着门口。三个少年走进来,都穿着牛仔裤,都目不转睛,都把空手摇来摇去。褐色外套朝蓝衬衫方向看了一眼,脑袋朝门口一歪,走了出去。

“晚安,马克斯,”汤姆拿起手包,“很高兴认识你,罗洛!”

罗洛鞠躬回礼。

蓝衬衫也朝门口移动,汤姆让他先出了门,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到门边,迈出酒吧。褐色外套在等蓝衬衫会合,两人都站在汤姆右手边的人行道上。汤姆往左走,朝彼得的车走去。车头正好和那两人是反方向。更多人走进酒吧,不知是谁冲汤姆吹了声口哨,其他人笑成一片。

彼得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汤姆敲了敲半开的车窗,他立刻坐直身子。

“又是我!”汤姆绕到另一边,上了车,“你得调头,我刚才看到他们了,在这条街上,是两个男人。”

彼得已经在调头。街道昏暗,路旁停满了车,路上却没有往来的车辆。

“开慢点,他们走路,”汤姆说,“假装你在找停车位。”

那两人正往前走,没有回头看,显然聊得很认真,随后在一辆车旁停下。汤姆打了个手势,彼得把车开得更慢。有辆车跟在后面,幸好车道够宽,能让别人超车。“我要跟着他们,还不能被他们发现,”汤姆说,“咱们试试吧,要是他们怀疑有人跟踪,肯定会绕道或者提速。”汤姆本想用德语说“绕道”一词,但彼得似乎心领神会

那辆车在前方大约十五米处驶出,敏捷地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彼得跟在后面,车子又往右转到一条更热闹的街。有两辆车加了塞,但汤姆盯得很紧,在下一个左转路口,另一辆车大灯一照,照亮了前车暗红色的车身。

“暗红色的,就是那辆车!”

“你见过?”

“就是卢巴斯那辆。”

他们跟了大约五分钟,不过也许只有两分半钟,汤姆一路指挥,车子又拐了两个弯,随后那辆车开始减速,靠向左侧路边的停车位。街道旁都是四层或六层高的楼房,窗户都灭了灯。

“在这儿停,退一点。”汤姆说。

汤姆想看看他们进了哪栋楼,可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某一层楼的灯亮起。这里是中下层阶级居住的公寓楼,气氛阴郁,躲过了二战的轰炸。多亏了褐色外套,汤姆能分辨出一团比黑色背景稍亮的模糊身影,影子走上几级台阶,朝一扇门走去,消失在公寓里。

“彼得,再往前开三米。”

彼得的车慢慢往前挪,汤姆看到三楼的灯变亮,二楼的灯变暗,然后熄灭。是自动熄灯开关?还是走廊灯?三楼左边的灯亮度逐渐增加,二楼右边的灯却一直亮着。汤姆摸到手包底层,从一堆硬币和纸币中间掏出那把从意大利人口袋里拿走的钥匙。

“靠右,彼得,我在这儿下车。”汤姆说。

“要等你吗?”彼得低声问,“你想干啥?”

“不知道。”彼得的车停在街的右侧,紧挨着一排停在路边的车,但没有挡道。他也许能在这儿等十五分钟,但是汤姆不知道自己要耗多少时间,也不希望彼得有生命危险,万一有人从公寓里冲出来,朝他开枪,而彼得正好开车过来接他。汤姆知道他总喜欢设想最糟糕、最可笑的场景。手里这把钥匙能开大门、公寓房间门,还是都打不开?汤姆想象自己在楼下一家家按响门铃,运气好的话,刚好错开绑匪,某个好心的住户开门让他走进公寓。“我只想吓唬吓唬他们。”汤姆说,用指尖敲着车门把手。

“不需要我打电话叫警察吗?现在打,还是五分钟后打?”

“算了。”不管有没有救出男孩,有没有抓到绑匪,汤姆都得在警察到达现场之前离开,要是警察及时赶到,或者来得太晚,汤姆的名字就会被牵扯进这个案子,那就弄巧成拙了。“警察根本不知情,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汤姆打开车门,“别等我,你把车开远一点,再使劲把车门关一次。”他半掩上车门,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哒声。

一个穿浅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在人行道上,她从汤姆身旁经过,惊恐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彼得的车滑入黑暗,开到安全的地方,汤姆听见车门“咣”的一声关上。他集中精神,把高跟鞋踩上前门台阶,将长裙的裙摆拉起几英寸,免得绊倒。

第一道前门内有一块面板,板上至少有十个按钮,住户的名字大多模糊不清,有的甚至连房间号都没有。汤姆有点泄气,要是标示清楚,他就敢试着按一按“2A”或“2B”的门铃。刚才亮灯的楼层按欧洲的算法是二楼,在美国却算三楼。汤姆试了一下手中那把像是用来开弹簧锁的钥匙,让他感到震惊的是,锁竟然开了。也许每个绑匪身上都带了把这样的大门钥匙,公寓里也一直有人帮他们开房间门?究竟是哪一间?汤姆按下自动熄灯开关的按钮,眼前出现一段木楼梯,棕色的木头早已失去光泽。他的左右各有一扇关着的门。

他把钥匙扔进手包,摸出枪,打开保险,又装在手包里,然后再次撩起前面的裙摆,开始爬楼梯。快爬到二楼时,他听见有扇门关上,一个男人出现在走廊,按下墙上的按钮,借着灯光,汤姆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穿了裤子和运动衫的中年胖子。他正准备下楼,见到汤姆,赶紧闪到一旁,他也许是出于礼貌,但其实是被汤姆的样子吓坏了。

胖子可能没看出眼前是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以为汤姆是个应召女郎。汤姆继续爬楼,拐弯向上一层。

“你住这儿?”男人用德语问。

“对。”汤姆轻声说,语气很肯定。

“真是奇了怪了。”男人嘀咕了一句,走下楼梯。

汤姆又爬上一层,楼梯微微嘎吱作响。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透出灯光,后面好像还有两扇,意味着还有两个房间。汤姆本想直扑左边的门,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先把耳朵贴在右边的门上,听见里面有电视的声音,随后才走到左边。门里有说话声,至少两个人,音量很低。汤姆掏出彼得的枪,按下楼灯按钮。灯光只能维持三十来秒,门只上了一道锁,但看起来很坚固。接下来该怎么办?汤姆也不确定,但他知道最好是吓他们一跳,打一个出其不意。

就在灯快灭的时候,汤姆把枪口对准锁,拿左手关节重重地砸门,手包滑到手肘上。

门背后突然鸦雀无声,几秒钟后,一个男人用德语问:“谁?”

“警察!”汤姆大声喊,听起来像模像样,“开门!”

汤姆听到有人小跑和拖动椅子腿的声音,但并不惊慌。里面的人又在低声说话。“警察,开门!”他说,继续用拳头把门砸得咚咚响,“你们被包围了!”

他们是不是正从窗口逃出去?汤姆小心地站到门的右边,怕对方开枪,子弹穿过门板,但他的左手仍然靠在门锁下方,这样就能知道锁的位置。

灯灭了。

汤姆移到门前,枪口对准金属和木板之间的裂缝,扣动扳机。枪身往后弹了一下,但他握得很紧,同时还用肩膀撞了一下门。门没有全开,背后好像还上了一条链子。汤姆再次大喊:“开门!”声音很大,这层楼的其他住户肯定都吓坏了。汤姆希望他们待在家里,但他扭头瞄了一眼,发现身后有扇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汤姆没空关心身后的门,他听见有人在开面前的门,他们也许投降了。

穿蓝衬衫的金发年轻人开了门,房里的灯照在汤姆身上。他吓了一跳,伸手往后兜摸。汤姆用枪指着蓝衬衫,走进房间。

“你们被包围了!”汤姆用德语重复道,“从房顶出去!别想从楼下的大门出去!——那孩子在哪儿?在这儿吗?”

褐色外套也惊得目瞪口呆,他站在房间中央,不耐烦地打个手势,冲一个身体结实、棕色头发、卷起衣袖的人说着什么。蓝衬衫踢了一脚破门,门却关不上。他转身跑进汤姆左侧的房间,前窗应该在里面。汤姆站的房间里摆了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有人已经关了吊灯,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

混乱持续了几秒钟,汤姆差点就想趁乱而逃了。他们也逃之夭夭,顺便给他来一枪。他是不是犯了个错,没让彼得叫警察响着警笛过来?汤姆突然用英语大喊:

“能逃就赶紧逃!”

蓝衬衫和卷袖飞快地说了几句,把他的枪递给褐色外套,然后走进汤姆右侧的房间。“砰”的一声,像是有个箱子被扔到了楼下。

汤姆不敢去找男孩,他把枪口对准褐色外套,对方手上也握着枪。汤姆听见身后有人用德语问:

“这儿怎么了?”

汤姆往后瞅了一眼,是一个好奇的邻居站在楼道里,他穿着拖鞋,惊恐地瞪大眼睛,随时准备躲进自己的房间。

“走开!”褐色外套大叫。

刚才在客厅的卷袖匆忙跑进汤姆站的房间,邻居悄悄地溜了。

“好,快!”卷袖边说边抓起搭在椭圆形桌旁椅子上的外套。他一手穿外套,另一只空着的手往上一举,穿过房间,跑向汤姆右侧的门,正好跟拎着箱子出来的蓝衬衫撞个满怀。

他们真的看见街上有动静吗,还是他那一枪把警察招来了?不太可能!蓝衬衫拎着箱子从他身边跑过,褐色外套紧随其后。他们爬上通往屋顶的楼梯,屋顶的门预先就开了,要不就是他们有钥匙。这种老房子没有逃生梯,消防车只能开进中庭,屋顶给住户留了逃生出口。卷袖也从汤姆身边冲过,手里像是提着一个棕色公文包。他跑上楼梯,滑了一跤,又爬起来。他刚才冲得太快,差点把汤姆撞到。汤姆去关门,但门被一块木头碎片卡住,关不上。

汤姆走进右侧的房间。他仍然握着彼得的枪,随时应敌。

这间是厨房。法兰克躺在地上,嘴里绑了一条毛巾,双手反剪,脚踝也捆着。他移动身子,脸在毯子上蹭,努力想把毛巾弄掉。

“嘿——法兰克!”汤姆跪在男孩身旁,把绑在他下巴上的洗碗布扯到脖子上。

男孩流着口水,两眼迷糊,大概是服了毒品或者安眠药,眼神对不上焦。

“我的老天!”汤姆低声抱怨,到处找刀子。他在案桌抽屉里找到一把,拿拇指试了试刀口,太钝了,他又抓起滴水板上的一把面包刀,附近还有几个空的可口可乐罐子。“马上帮你解开,法兰克。”他边说边开始割绑住法兰克手腕的绳子。绳子很结实,直径有半英寸,绳结更是紧得解不开。汤姆一边割,一边听有没有人进门。

男孩吐了口唾沫到毯子上,汤姆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醒醒!我是汤姆!咱们得赶紧走!”汤姆希望自己有时间给他泡杯速溶咖啡,将就用水槽里的冷水也行,但时间紧迫,连找咖啡都没工夫。他向捆在脚踝上的绳子发起进攻,割了一半才发现割错了绳结,气得破口大骂。他终于把绳子割断,把男孩拖起来。“你能走路吗,法兰克?”汤姆脚上丢了一只高跟鞋,他索性把另一只也踢掉。现在光脚最好。

“汤——姆?”男孩看起来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咱们走!”汤姆把法兰克的一条胳膊绕在自己脖子上,朝公寓门口走去。但愿走几步能让男孩清醒些。两人吃力地往前走,汤姆环顾了一下没有铺地毯的客厅,看绑匪有没有留下东西,像是笔记本、纸片之类的,但什么都没有。看来他们办事很利索也很有效率,把装备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汤姆只看到墙角有一件丢掉的脏衬衫。手包居然还挂在他的左臂上,扶起法兰克前,他还记得把枪插进手包,把包往胳膊上推。楼道里站着三个邻居,两男一女,都惊魂未定。

“没事儿!”汤姆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像是在发火。见他朝楼梯走去,三个人都稍稍倒退了一步。

“那是个女的吗?”其中一个男人问。

“我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女人狠狠地说。

“都解决了!”汤姆用德语说,听上去十分轻松。

“那孩子被下药了!”另一个男人说,“哪个禽兽干的?”

汤姆和法兰克继续走下楼梯,他得支撑男孩全身的重量。他们很快就出了公寓大门,途中只经过两扇微微打开的房门,里面露出向外窥视的眼睛,一双双充满好奇。没有墙可以倚靠,汤姆差点摔倒在前门的石阶上。

“我的神哪!”有人惊呼一声,是两个小伙子走过人行道,哈哈大笑,“要帮忙吗,我的夫人?”他们故意装得彬彬有礼。

“要,谢谢,我们要辆出租车!”汤姆用德语回答。

“看得出来!哈哈!出租车,我的夫人!请稍等!”

“这时候一位女士最需要出租车了!”另一个人说。

有他俩帮忙,汤姆和法兰克没费太多力气就走到下一个街角。小伙子们见汤姆光着脚,又狂笑起来,问“你们俩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们一直忙前忙后,其中一个还跑到街上,手舞足蹈地拦出租车。汤姆抬头看了一眼路牌,原来他们刚才走过的这条街——也就是绑匪公寓所在的街道,叫宾格街。汤姆听到了警笛声,不过出租车也叫来了!车停到路边,汤姆先钻进车厢,再把男孩拖进去,两个开心的小伙子还从身后推了一把。

“旅途愉快!”其中一人大声说,帮他们关上车门。

“请到尼布尔大街。”汤姆对司机说,司机看了汤姆好一阵,才按下计费器,发动引擎。

汤姆打开车窗。“深呼吸。”他捏着法兰克的手,想让他清醒一点。管他的,随便司机怎么想吧。他摘掉假发。

“派对好玩吧?”司机问,两眼平视前方。

“嗯,好玩。”汤姆咕哝一声,像是被派对耗尽了精力。

感谢上帝,到尼布尔大街了!汤姆开始摸钱,掏出一张十马克纸币。车费只要七马克,司机正准备找零,汤姆告诉他不用找了。法兰克稍微清醒了些,但膝盖还是发软。汤姆捏着他的胳膊,按下艾瑞克家的门铃。他没带艾瑞克的钥匙出门,不过艾瑞克肯定在家,因为他家存了巨款。动听的蜂鸣声终于响起,汤姆推开大门。

彼得瘦长敏捷的身影跑下楼梯。“汤姆!”他低声说,又看见男孩,“噢——噢——噢!”

法兰克努力想抬起脑袋,却晃晃悠悠,脖子像断了一样。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兴奋,汤姆很想笑。他紧咬下嘴唇,和彼得一起把男孩扶进电梯。

见他们过来,艾瑞克把半掩的门又拉开一点。“天哪!”

汤姆手上还拎着假发。他把假发和手包扔到地板上,和彼得扶着法兰克坐进马鬃沙发。彼得去拿湿毛巾,艾瑞克去端咖啡。

“不知道他们给他吃了些啥,”汤姆说,“我弄丢了马克斯的鞋——”

彼得紧张地笑着,盯着汤姆替男孩擦脸。艾瑞克的咖啡也端来了。

“凉咖啡,但是对你有好处,”艾瑞克温柔地对法兰克说,“我叫艾瑞克,是汤姆的朋友,别怕!”又扭头对站在身后的彼得说:“天哪,他病了吗!”

但是汤姆看得出男孩的气色好多了,虽然还端不稳杯子,已经能小口地啜咖啡了。

“饿不饿?”彼得问男孩。

“别,别,他会噎着的,”艾瑞克说,“咖啡里有糖,对他有好处。”

法兰克像一个喝醉的孩子,对着他们笑,给汤姆的笑容最灿烂。汤姆嘴里发干,从艾瑞克的冰箱里拿了瓶比尔森啤酒。

“发生什么事了,汤姆?”艾瑞克问,“彼得说你进了他们的楼?”

“我开枪把锁弄开。不过没人受伤。他们吓到——被吓到了,”汤姆突然觉得精疲力竭,“我得去洗洗。”他喃喃地走去浴室,洗了个淋浴,先冲热水,再淋冷水。幸好他的晨袍还挂在浴室门背后。然后,他把要还给马克斯的长裙和衬裙叠好。

汤姆回到客厅,彼得正在喂法兰克吃东西:是涂了黄油的面包。

“乌里希——是一个,”法兰克说,“和波波……”他后面说的名字听不清。

“我问他们叫什么!”彼得对汤姆说。

“明天!”艾瑞克说,“明天他就记起来了。”

汤姆去看艾瑞克的门有没有上门闩。上了。

彼得冲汤姆微笑,看起来很高兴。“太棒了!——他们去哪里了?逃走了?”

“从屋顶跑的。”汤姆说。

“三个人,”彼得佩服地说,“也许被你穿的衣服吓跑了。”

汤姆笑了笑,累得说不出话来。他也许能讲别的事儿,却无法讲述刚才的冒险经历。他突然笑起来。“你也该一块去驼峰的,艾瑞克!”

“我得走了。”彼得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始终在一旁打转。

“噢,对了,你的枪,彼得,还有手电筒,我差点忘了!”汤姆从手包里掏出枪,再从衣柜里拿出手电筒,“非常感谢!我开了三枪,还剩三发子弹。”

彼得把枪装进口袋,笑着说:“晚安,睡个好觉。”然后出了门。

艾瑞克也向他道晚安,插上门闩。“咱们把沙发床打开吧,怎么样?”

“好,快来,老朋友法兰克。”法兰克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肘撑着沙发扶手,半睁着眼,看着他们傻笑,像一个在剧院打瞌睡的观众,汤姆哑然失笑。他把男孩拖起来,搀他坐到扶手椅上。

汤姆和艾瑞克一起打开沙发,铺好床单。

“法兰克可以跟我睡,”汤姆说,“我俩肯定会睡得昏天黑地。”汤姆帮法兰克更衣,法兰克却并不怎么配合,好不容易才把衣服脱掉。汤姆又去端了一大杯水,想叫法兰克多喝点。

“汤姆,你还没给巴黎那边打电话吧,”艾瑞克问,“告诉他们男孩没事?万一那帮人又想到别的招数!”

艾瑞克说得没错,但一想到打电话到巴黎,汤姆就觉得厌烦。“我会打的。”他扶法兰克平躺在床上,把被单拉过来盖到脖子,又搭了一条薄毯。然后他拨通露特西亚酒店的电话,差点就想不起来号码了,幸好没有拨错。

艾瑞克在一旁走来走去。

瑟罗接起电话,声音透着疲惫。

“喂,是汤姆,我这儿一切都好……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很好,只是想睡觉。镇静剂……我今晚不能详细说……以后再解释。没有动……对……中午前别打来,瑟罗先生,我们累得够呛。”瑟罗还在说,但汤姆已经挂断电话。“还问了钱的事儿。”汤姆笑着对艾瑞克说。

艾瑞克也笑了。“箱子在我卧室的壁橱里!——晚安,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