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开车载汤姆去柏林的十字山区,说车程不到十五分钟。彼得出了门,答应凌晨一点左右回到艾瑞克的公寓。汤姆跟他讲过,如果能早点出发去卢巴斯,将感激不尽。就连彼得自己也承认开车加上找路,可能要花一小时。

艾瑞克把车停在一条阴暗的街道上,那里有一栋红褐色、四五层楼高的旧公寓,紧挨着一间大门敞开的街角酒吧。几个野孩子跑过来要钱,艾瑞克赶紧往口袋里掏,说要是不给他们几个子儿,自己的车恐怕会遭殃。男孩看起来八岁左右,女孩也许十岁,嘴唇上胡乱抹着口红,脸颊涂了腮红,穿一条拖地的袍子,样子像是用褐红色窗帘和别针改成的晚礼服。汤姆一开始还以为小女孩只是偷了妈妈的化妆品和衣服,后来才意识到她的打扮别有深意。小男孩浓密而蓬松的黑发被剪得一撮一撮,乌黑的眼睛呆滞无神、难以捉摸,突出的下嘴唇似乎在向周围的世界表示蔑视。男孩把艾瑞克给女孩的钱装进兜里。

“男孩是土耳其人,”艾瑞克压低嗓门说,锁上车门,指着两人要进去的那扇门,“他们居然不识字?不应该呀。他们会讲流利的土耳其语和德语,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女孩呢?她看起来像德国人。”小女孩金发碧眼。这个奇怪的二人组还站在艾瑞克的车旁,盯着他俩看。

“噢,是德国人,没错。雏妓,他负责拉客——要不就是在学着拉客。”

嗡嗡的门铃声后,大门打开,他们走进去,顺着灯光昏暗的楼梯爬了三层。大厅的窗户脏得连阳光都照不进来。艾瑞克敲了敲一扇深褐色的门,门上的油漆到处裂开口子,像是被人拳打脚踢过。咚咚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艾瑞克对着门缝说:“是艾瑞克。”

门开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开了门,招呼他们进去,嘟嘟囔囔地说着德语,声音很低沉。又是个土耳其人,发色再深的德国人,也不会有这么一张黑黝黝的脸。汤姆走进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中,像是羊肉炖白菜。更糟糕的是,他们很快被领进厨房,那里是臭味的源头。几个小孩在铺了油毡的地板上玩耍,一个老妇人站在炉子前紧张地搅着一锅菜,她的脑袋很小,灰发稀疏蓬松。她应该是奶奶,也许是德国人,因为看起来不像土耳其人,但汤姆分辨不出来。艾瑞克和那个壮汉坐到一张圆桌旁,他们也招呼汤姆坐下,汤姆只好犹犹豫豫地照办,希望能从两人的聊天中找到乐趣。艾瑞克来这儿做什么?艾瑞克满口俚语,加上土耳其人胡乱拼凑的德语,汤姆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聊着数字:“十五……二十三”,还有价钱,“四百马克……”十五个什么?汤姆想到艾瑞克曾经说过,土耳其人为柏林的律师们充当中介,替巴基斯坦人和东印度人签发许可证,让他们能留在西柏林。

“我不喜欢这种烦人的小差事,”艾瑞克当时说,“但我要是不合作一点,自己也当个中介,哈奇就只能当个臭移民,不能帮我做事儿了。”没错,仅此而已。一些移民连本国的语言都读不懂,也没有任何专长,通过秘密渠道从东柏林跑到西柏林,再由哈奇领他们去找律师。只要他们声称遭受“政治迫害”,就能在长达数年的调查期间领取西柏林的救济金。

哈奇不是个全职骗子,就是个无业游民,或者兼而有之,不然这个时段怎么会待在家里?他看起来不满三十五岁,强壮得像头牛,腹围早就超过腰围,只好在腰间系了一条绳子把裤子拎起来,露出几颗解开的纽扣。

哈奇端来他口中的自酿伏特加,问汤姆是想喝伏特加,还是想喝啤酒?尝了一口伏特加,汤姆选了啤酒。端来的啤酒装在一个半空的大瓶子里,寡淡而温热。哈奇去另一个房间拿东西。

“哈奇是个建筑工人,”艾瑞克对汤姆说,“因为工伤在家养病,再说他也喜欢领——失业救济金。”

汤姆点点头。能领失业救济金是好事。哈奇拿着一个脏鞋盒慢慢走回来,每走一步,地板就抖一下。他打开鞋盒,拿出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外面裹着褐色包装纸的小包裹。艾瑞克摇了摇,里面叮当作响。是珍珠?还是药丸?艾瑞克掏出钱包,递给哈奇一张一百马克的纸币。

“只是小费,”艾瑞克对汤姆说,“等烦了吧?咱们马上就走。”

“麻香就走!”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盯着他们,重复了一句。

汤姆吓了一跳。这些孩子知道多少内情?搅着锅子的老妇人像《麦克白》里的女巫或者精神病院的病人,也盯着汤姆看。她像是在微微打颤,神经系统似乎出了问题。

“他太太在哪儿,”汤姆低声问艾瑞克,“这些孩子的妈?”

“噢,去上班了。是德国人——从东柏林来的。造孽啊,还好有个工作——”艾瑞克说得很小声,又用光滑的手指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点到为止。

艾瑞克站起身来,汤姆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这儿只待了半小时,汤姆却感觉度日如年。道完别,汤姆和艾瑞克很快又站在人行道上,明媚的阳光轻拂在他们脸上。小包裹把艾瑞克的外衣口袋撑得胀鼓鼓的,他四处看了看,然后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汤姆很好奇包裹里头装着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讲个好笑的——他的太太,既然你这么称呼她,是东柏林的妓女,被美国大兵用吉普车拉过来的!在这儿她过得还不赖——虽然也是当妓女,不过她也是个瘾君子。她找了份工作,清理公厕啥的,我不太清楚。你知道吗?美国大兵也玩不起西柏林的妓女了,因为美元跌得厉害,他们只好去东柏林招妓。共产党员们很生气,因为照官方的说法,他们那儿是不该有妓女的。”

汤姆一边微笑一边听他侃大山,努力让脑子里想别的事情,好熬过接下来的时间。绑匪是什么样的人?小毛贼?狡猾的老手?团伙里有没有姑娘?有时候姑娘能给外界留下无辜的印象,帮上大忙。也许艾瑞克说得没错,他们只要钱,无意伤害法兰克或其他人。

回到艾瑞克的公寓,汤姆打电话回家,丽影的区号和巴黎一样。电话响了六七声,汤姆猜海洛伊丝也许心血来潮,跟诺艾尔跑去巴黎看下午场的电影了,而安奈特太太则坐在玛丽和乔治家的酒吧里喝茶或冰苏打水,和维勒佩斯镇的其他女管家们分享最新的八卦消息。响到第九声时,话筒里传来安奈特太太的声音:

“喂?”

“安奈特太太,我是汤姆!家里还好吗?”

“很好,汤姆先生!你什么时候回家?”

汤姆松了口气,笑着说:“周三吧,我也不确定。别担心,海洛伊丝在吗?”

她在家,但安奈特太太得上楼去叫她接电话。

“汤姆!”海洛伊丝飞快地接起电话,汤姆知道她一定是用他房间那台,“你在哪儿?汉堡?”

“没有,到处玩。我没有打扰你睡午觉吧?”

“我把手指泡在安奈特太太帮我调的东西里,所以是她帮我接的。”

“泡手指?”

“我昨天去浇花,被温室的气窗压了手指,肿起来了,不过安奈特太太说指甲盖没事,掉不了。”

汤姆同情地叹了口气。她说的是温室里撑起来的那几扇窗户。“叫亨利去打理温室呀!”

“噢,亨利!——那孩子还跟着你吗?”

“嗯,”汤姆不知道有没有人打电话到丽影找法兰克,“也许明天飞回纽约。海洛伊丝,”还没等她插嘴,又继续说道,“如果有人打电话问我在哪儿,就说我去散步了。说我在家,只是出去了。只要有人打长途电话来,就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快就回家,周三吧。我在这儿搬来搬去的,在德国,反正也没人找得到我。”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汤姆说了声“吻你”,挂上电话。

汤姆的心情好多了。他承认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已婚的男人——踏实、被人爱慕,或者任何已婚男人应该体会到的感觉。虽然他刚才对妻子撒了谎,但只是个小谎,跟婚姻中的其他谎言有天壤之别。

晚上十一点左右,汤姆来到一个比十字山区更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男同志吧。这里比他和法兰克之前去过的那间酒吧时髦多了,有一段玻璃做的楼梯,一直通到洗手间,站在梯级上的人冲着楼梯下的人眉来眼去。

“很好玩吧?”艾瑞克说,他在等朋友来。酒吧里没有空位,两人只好站在吧台旁。这间酒吧当然也有迪斯科舞厅,“容易——”艾瑞克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

艾瑞克也许想说和街头拐角比起来,在这种地方做交易更容易,因为除了跳舞的人,客人们都在扯着嗓子聊天,或者紧盯着他们想搭讪的对象。谁也不会留意走私物品。汤姆很欣赏一个男孩的打扮,他身穿女装,披一条黑色长披肩,羽毛有一截绕在脖子上,有一截悬空,他迈着碎步,把披肩的末端舞来舞去。连女人都很少能打扮得如此精致。

艾瑞克约的人到了,是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穿黑色皮装,双手插在短皮夹克的口袋里。“这是马克斯!”艾瑞克对汤姆大喊。

艾瑞克没有介绍汤姆的名字,这倒也好。他那用包装纸包好、捆上一根蓝色缎带的小包裹易了手,进了马克斯皮夹克的口袋,再加上一道拉链。马克斯的头发剪得很短,指甲涂成鲜艳的粉红色。

“还没来得及擦掉,”马克斯的英语带有一点德语口音,“忙了一整天。好看吗?”他挑逗地咧着嘴笑,向汤姆展示他的指甲。

“喝点啥,马克斯?杜松子酒,”音乐咚咚响,艾瑞克冲他大吼,“还是来杯伏特加?”

马克斯望了远处的角落一眼,突然变了脸色。“谢谢,我得闪人了,”他朝望过的那个方向点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有个我现在不想见的家伙。讨厌鬼。不好意思,艾瑞克,晚安。”他向汤姆点个头,转身走出酒吧大门。

“是个好孩子!”艾瑞克对汤姆大喊,往门口歪了一下头,“好孩子!同性恋,但是和彼得一样靠得住!马克斯的朋友叫罗洛!你也许能见到他。”艾瑞克拉着汤姆的胳膊,要他再喝一杯,什么都行,来一杯啤酒?艾瑞克的意思是他们最好不要马上离开。

汤姆同意喝一杯啤酒,抢先把钱付给了酒保。“我喜欢这里疯狂的气氛!”汤姆对艾瑞克说,他是指偶尔出现的易装者,精致的妆容,虚情假意的打情骂俏,以及无处不在的欢声笑语。这让汤姆的心情为之一振,就像听《仲夏夜之梦》的序曲总能提振他披挂上阵前的心情。一切都是幻觉!勇气是想象出来的,与人的精神状态有关。面对枪口或利刃时,大实话派不上什么用场。汤姆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到艾瑞克经常神神秘秘、紧张兮兮地扭头往后看。他肯定不是想在人群中寻找老相识,或者认识新朋友。他是这样的人吗?不,艾瑞克是个生意人,打理各种门类的生意,回头查看情况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你被警察盯上过吗?”汤姆贴着艾瑞克的耳朵问,“在这种酒吧里?”

艾瑞克没听清,铙钹声轰然响起,音乐达到高潮,颤颤悠悠地持续了好几秒钟,又恢复低沉的鼓声,仿佛心跳一般敲击着墙壁。舞池里,男人们跳上跳下,精神恍惚地转着圈子。汤姆没有再问艾瑞克,他摇摇头,端起鲜啤酒。他才不想扯着嗓子喊出一声“警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