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临走时,答应艾瑞克第二天一早去趟车库,看看艾瑞克的车是否已经被送回到公寓门口。“汤姆·雷普利——祝你成功!”彼得边说边紧紧握住汤姆的手。

“他很棒吧?”艾瑞克关上公寓的门,“我帮彼得逃出东德,他一直想报答我。他是个会计师,在这儿能找到工作。他确实当过一段时间会计,但现在主要替我做事,根本不需要另外找别的工作了。他还帮我填所得税的申报单。”艾瑞克轻笑一声。

汤姆耳朵在听,脑子里却想着晚些时候还得再打电话去巴黎,也许是凌晨两三点钟,问问瑟罗有没有和法兰克通话。安眠药。没错,绑匪爱用这个。

艾瑞克拿出雪茄盒,但汤姆谢绝了来一根雪茄的好意。“你没把我的电话号码给那个侦探是对的,他说不定会告诉绑匪!很多侦探都是笨蛋——只顾着搜集情报,不管别人的死活。笨蛋!——我喜欢这个美国俚语。”

汤姆很想告诉他“笨蛋(boobs)”一词还有别的含义。“我一定要寄一本讲俚语的书给你。从苏黎世,或者巴塞尔。”这是汤姆的心里话,他很高兴能当着艾瑞克的面说出心里话,因为平时他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

“你觉得钱会在苏黎世或者巴塞尔过手?”

“你不觉得吗?除非绑匪在柏林,需要德国马克资助他们的反政府活动。我反正觉得瑞士更安全。”

“你觉得他们会要多少?”艾瑞克轻轻抽了一口雪茄。

“一两百万美金吧?瑟罗也许知道数额。说不定他明天就会去瑞士。”

“你为啥对这宗绑架案如此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噢——我希望那孩子安全脱险,”汤姆双手插进裤兜,在房里转圈子,“他是很特别的孩子,家里那么有钱,他却害怕钱,或者说讨厌钱。你知道吗,他帮我擦了每一双鞋。比如这双。”汤姆抬起右脚。虽然在格鲁内瓦尔德森林里钻了一趟,鞋面仍然亮锃锃的。汤姆想到法兰克杀了父亲。正因为如此,汤姆才对他产生恻隐之心。但对艾瑞克,汤姆只是说:“他爱上了一个纽约的姑娘,他人在欧洲,姑娘也没办法写信给他,因为他不能给她详细地址。他想隐姓埋名一阵子,所以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姑娘是否还喜欢他。他才十六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艾瑞克谈过恋爱吗?汤姆想象不出。艾瑞克是个极度自私、疑神疑鬼的家伙。

艾瑞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去你家时,他也在。我知道还有人在那儿。我以为——是个姑娘——或者——”

汤姆大笑起来。“我背着老婆在家里藏个姑娘?”

“他为啥要离家出走?”

“哦——小孩子嘛。也许因为父亲去世,很难过。也许因为女朋友。反正他想躲几天——清静清静。他在我家的花园打工。”

“他在美国犯了事儿吗?”艾瑞克问,好像他本人是个守法的公民。

“据我所知没有。但他暂时不想当法兰克·皮尔森,所以我帮他搞了个新护照。”

“而且你带他来了柏林。”

汤姆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能劝他从这儿飞回家,他也答应了,订了明天的机票,直飞纽约。”

“明天。”艾瑞克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次。

汤姆心想,艾瑞克原本就是个冷漠的人。汤姆看着艾瑞克丝绸衬衫上的纽扣被鼓起的小腹绷得紧紧的,他的心情就跟那几枚纽扣一样。“我今晚要再打电话给瑟罗,可能会很晚,凌晨两三点。不会吵到你吧,艾瑞克?”

“当然不会,汤姆。你随便打。”

“我还得问问睡哪儿,这儿吗?”汤姆指了指马鬃大沙发。

“噢,幸好你提起!看来你真的累坏了,汤姆。睡这张沙发,没错,不过这是个沙发床,瞧!”艾瑞克拿走沙发上一个粉红色靠枕,“看起来像古董,却是个新发明。只需按一个键——”艾瑞克按了一下,沙发的座椅上升,椅背躺平,变成了一张双人床大小的沙发床。“瞧!”

“妙极了。”汤姆说。

艾瑞克从别处拿来毯子和床单,汤姆做帮手。艾瑞克先用毯子填平沙发按钮上的凹陷,再铺上床单。“好啦,你该上床睡觉了。上床、下床、翻身、开灯、关灯、趴着、仰卧。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英语跟德语一样——动态十足。”艾瑞克一边说一边拍打枕头。

汤姆脱掉毛衣,觉得自己今晚一定会睡得很香,但他并不想和艾瑞克讨论为什么睡得很香(sleep like a top)与陀螺(top)相关,免得艾瑞克刨根问底,所以干脆没有说出口,只是从行李箱的底层扯出睡衣。他想着绑匪也许会逼迫法兰克说出他的名字。皮尔森太太会信任他,让他送赎金去吗?汤姆想狠揍绑匪一顿,也许是逞匹夫之勇,太疯狂,但他正在气头上,又累得脑子发昏。

“浴室归你了,”艾瑞克说,“晚安,我不打扰你了。需要我帮你设个两点的闹钟,好让你起来打电话吗?”

“我能行——起得来,”汤姆说,“谢谢你——非常感谢,艾瑞克。”

“噢,我还想到个小问题,你们是说‘弄醒人’、‘叫醒人’,还是‘唤醒人’?”

汤姆摇摇头。“我也说不清。”

汤姆冲了个澡,上床睡觉,脑子里记着凌晨三点钟,也就是说再过一小时二十分钟就要起床。冒着自己也被绑架甚至被枪杀的危险去交付赎金,这样做值得吗?谁都可以做这事。绑匪也许有指定的人选,会是谁呢?绑匪会不会坚持要汤姆·雷普利送钱?很有可能。如果绑匪抓住他,就能拿到更多钱。汤姆想象着海洛伊丝筹集赎金的样子——要多少钱?二十五万?——她得去求她父亲——天哪,别去!汤姆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暗笑。雅克·普利松出钱赎回他的女婿汤姆·雷普利?怎么可能!二十五万会花掉他和海洛伊丝所有的积蓄,也许还得卖掉丽影别墅。真是不堪设想!

也许他想的这些都不会发生。

汤姆从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把车开上一条陡峭无比的山路,比旧金山的任何坡道都要陡,几乎垂直,车子还没爬到山顶,就快往后翻倒。他的额头和胸口冒出汗水,摸起来滑溜溜的。还差一分钟到三点,时间刚刚好。

他拿起艾瑞克的电话簿,看到上面也写着巴黎的区号。他拨通露特西亚酒店的号码,说要找拉尔夫·瑟罗先生。

“你好,是我,雷普利先生,我是瑟罗。”

“有什么消息?你和男孩通话了吗?”

“嗯,大约一小时前,我们和他通了话。他说自己没有受伤,只是听起来有些困。”瑟罗疲倦地说。

“其他安排呢?”

“他们还没安排地点。他们——”

汤姆等着对方说下去。瑟罗肯定在犹豫要不要提钱的事儿,他今天也许在露特西亚酒店累得够呛。“他们说了要多少钱吗?”

“说了,明天从苏黎世汇过去——不,是今天。皮尔森太太把钱汇到三家柏林的银行。他们说要三家银行,皮尔森太太也觉得这样比较安全。”

也许是数额太大,她不想惹人眼球。“你要来柏林?”

“我还没安排好。”

“谁去银行取钱?”

“我不知道。他们首先要确定钱到了柏林,才会通知我把钱送到哪里。”

“你猜会在柏林吗?”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

“警方没有介入吧?没有监听你的电话?”

“没有,”瑟罗说,“这样就好。”

“多少钱?”

“二百万美元,兑换成德国马克。”

“你觉得是否该找一个信使来跑几家银行的事儿?”想到这里,汤姆忍不住发笑。

“他们——听上去他们的意见也不统一,”瑟罗的美国口音低沉而单调,“关于地点和时间。有个人跟我说——他是德国口音。”

“我早上九点再打电话给你?那时候钱应该到账了吧?”

“应该到了。”

“瑟罗先生,我愿意去领钱,送到他们要求的地方。这样会快一点,考虑到——”汤姆停顿一下,“请不要跟他们提我的名字。”

“法兰克告诉了他们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朋友,也跟他母亲说了。”

“好吧,但如果他们问起,就说你没听过我的消息,因为我住在法国,可能已经回家了。请你也这样对皮尔森太太说,因为我猜他们会给她打电话。”

“他们主要打给我。他们只让男孩跟她通过一次话。”

“你可以叫皮尔森太太通知瑞士的银行或柏林的银行,说我会去取钱——要是她同意的话。”

“我问问她。”瑟罗说。

“我几小时后再给你打电话。我很高兴男孩没什么大碍——除了想打瞌睡,没别的什么问题。”

“嗯,希望如此!”

汤姆挂断电话,回到床上。艾瑞克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忙前忙后,吵醒了他。耳畔回荡着茶壶的叮当声和电动咖啡研磨机的嗡嗡声,听上去令人很安心。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周一,还差十二分钟到九点。汤姆走进厨房,告诉艾瑞克凌晨三点通话的结果。

“两百万美元!”艾瑞克说,“跟你猜的差不多,是吧?”

比起法兰克还活着、可以和他的母亲说话,艾瑞克好像对赎金更感兴趣。汤姆随他怎么想,只顾喝自己的咖啡。

汤姆穿好衣服,努力把床铺恢复成沙发的模样。他把床单叠好,今晚说不定还得睡在这张床上。客厅收拾整齐后,汤姆看了一眼手表,想到瑟罗,又好奇地跑到艾瑞克摆在书架上的一排席勒作品旁,抽出一本《强盗》。还真是一本皮面精装。汤姆还以为那一排席勒的全集是假的,背后藏着保险箱,或者每一本书都有秘密夹层。

汤姆拿起电话,拨通露特西亚酒店的号码,找拉尔夫·瑟罗先生。

瑟罗回答道:“我是,雷普利先生,你好。我收到银行的名字了,三家银行。”瑟罗听起来清醒了些,心情也好了些。

“钱已经到柏林了?”

“是的,皮尔森太太希望你今天尽快去取。她已经告诉苏黎世那边,转账经过了她的同意,苏黎世那边也同样通知了柏林的银行。柏林的银行营业时间很奇怪,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打电话给每一家银行,告诉他们你什么时候到,他们会——呃——”

“我懂,”汤姆知道有些银行下午三点半才开门,有些一点就关门,“这么说——银行那边——”

瑟罗打断他。“那些——给我打电话的人,他们说今天晚些时候会再打给我,确定钱都取了,再通知我把钱送到哪里。”

“我明白了。你没跟他们提我的名字吧?”

“绝对没有。我只说会有人去取钱,也有人送钱。”

“很好。把银行的名字给我吧。”汤姆拿起一支圆珠笔开始记录。第一家是位于欧洲中心的ADCA银行,取一百五十万德国马克;第二家是柏林迪森托银行,金额相同;第三家是柏林商业银行,取“不到”一百万德国马克。“谢谢,”写完后,汤姆说,“我接下来几个小时就去取,中午再跟你联络——希望一切顺利。”

“我等你电话。”

“对了,咱们的朋友有没有说他们属于哪个组织?”

“组织?”

“或者是帮派?有时他们会给自己取个名字,也喜欢到处吹嘘,像‘红色救世主’之类的。”

拉尔夫·瑟罗紧张地轻笑一声。“没有,他们没说。”

“他们是从私人公寓打的电话吗?”

“不,基本上不是。法兰克跟他母亲讲话那次也许是。她感觉是,但今天早上他们用的是投币的公共电话。八点左右时他们打电话来,问钱是否到了柏林。我们一晚上都在忙钱的事儿。”

挂上电话时,汤姆听见艾瑞克的卧室里传出打字机的咔哒声。汤姆不想去打扰他。他点了一根烟,心想自己该打个电话给海洛伊丝,因为他说过今明两天回家,但他现在不想花时间解释。而且明天这时候,谁知道他会在哪儿?

汤姆想象着法兰克被关在柏林某处一个房间里的模样,也许没有被绳子捆起来,但日夜都被人监视。法兰克是那种敢找准机会逃跑的孩子,如果离地面不高,他甚至会跳窗而出,但绑匪也许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汤姆还听说那些反政府成员或者绑架组织有朋友为他们提供庇护所,里夫斯不久前才在电话上跟汤姆提过这事。情况很复杂,因为那些所谓的革命者和帮派分子声称自己从事左翼政治运动,却不被大多数左派人士接受。在汤姆看来,这些帮派行踪诡秘,经常故意制造紧张气氛,好让政府镇压他们,从而揭露当局法西斯主义者或种族主义者的“真实”嘴脸。汉斯-马丁·施莱尔就被一些人诋毁为老纳粹分子和工厂老板经理们的代表,他遭遇绑架和谋杀,不幸引发了一场当局对知识分子、艺术家和自由派人士的政治迫害。右翼分子也抓住机会,指责警方镇压的手腕不够强硬。在德国,没有黑白分明、简单容易的事。绑架法兰克的人是“恐怖分子”,还是有特定的政治倾向?他们会不会拖延谈判,大肆宣传?汤姆希望不会,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出名了。

艾瑞克走进客厅,汤姆告诉了他银行的事。

“好大的一笔钱!”艾瑞克看起来很震惊,然后眨了眨眼,“我和彼得上午可以帮你,这些银行几乎都在选帝侯大街,我们可以开我的或者彼得的车去。彼得的车上有枪,我的没有。这儿不允许车上放枪支。”

“你的车不是不转了吗。”

“不转了?”

“就是坏了。”汤姆说。

“噢,今天早上就修好了。我记得彼得说他早上十点前会帮我把车开回来。现在是九点三十五分,安全起见,汤姆,我们上午一起去,你说呢?”艾瑞克看起来相当谨慎,准备走到电话旁。

汤姆点点头。“我们拿到钱后,把钱带回这里——如果你同意的话,艾瑞克。”

“好——的——当然行,”艾瑞克扫了一眼墙壁,似乎不出几个小时,墙壁就会被拆得四分五裂,“我给彼得打个电话。”

彼得没有接听。

“他可能去帮我拿车了,”艾瑞克说,“要是他待会儿在楼下按门铃,我就问他上午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钱送到哪里,汤姆?”

汤姆笑着说:“希望中午时有人通知。对了,艾瑞克,我需要一个能拖的行李箱,你有吗?我不想把我和法兰克行李箱里的东西倒出来。”

艾瑞克马上跑进卧室,拿来一个中等尺寸的棕色猪皮行李箱,看起来不太新,也不太贵,虽然汤姆不知道四千张左右的千元德国马克纸币体积有多大,但箱子的大小应该刚刚好。

“谢谢你,艾瑞克。如果彼得不能一起去,我想我们也可以搭出租车。我得去给那几家银行打电话了。”

“我可以帮你打,是叫ADCA银行吧?”

汤姆把银行名单放在艾瑞克的电话机旁,翻开电话簿,找到ADCA银行的号码。艾瑞克给ADCA银行打电话时,他又写下另外两家银行的号码。艾瑞克语气镇定而流畅,他让经理接电话,告知对方自己要来领取存在汤姆·雷普利名下的那笔钱。一通电话要打几分钟,汤姆一边听,一边把用来证明身份的护照本放进口袋。艾瑞克没有联系到每一家银行的经理,但是三家银行都确认钱已经准备好了。艾瑞克说雷普利先生会在一个小时内上门。

打最后一通电话时,门铃响了,艾瑞克示意汤姆去厨房按开门键。汤姆按下对讲键,问道:“是哪位?”

“是彼得,艾瑞克的车在楼下。”

“稍等,彼得,”汤姆说,“艾瑞克就来。”

艾瑞克走到对讲机旁,汤姆出了厨房。

汤姆听见艾瑞克在问彼得上午有没有空处理一件“很重要的差事”。随后艾瑞克走进客厅说:“彼得有空,他说我的车已经在楼下,怎么样,他很了不起吧?”

汤姆点点头,把银行名单装进口袋。“没错。”

艾瑞克穿上一件外套。“咱们出发吧。”

汤姆拿起空行李箱,艾瑞克给门锁了两道锁,一起走下楼梯。

彼得坐在停在路边的车里,艾瑞克的奔驰车停得离公寓大门不远。艾瑞克坐上彼得车子的副驾驶座,示意汤姆坐后座。

“先关好门,我再跟你解释。”艾瑞克对彼得说。他用德语告诉彼得说汤姆现在要去三家银行取点钱作为付给绑匪的赎金,他问彼得能不能开自己的车送他们去,或者是开艾瑞克的车?

彼得笑着看了汤姆一眼。“我的车,没问题。”

“你的枪还在吧?”艾瑞克笑了笑,“希望咱们用不上!”

“在这儿。”彼得指了指杂物箱,脸上露出微笑,汤姆去银行取钱是正大光明的事,怎么可能用得上枪。

他们马上决定先去位于欧洲中心的ADCA银行,因为另外两家银行都在选帝侯大街,在返回艾瑞克公寓的路上。他们把车停得离ADCA银行很近,因为旁边的皇宫酒店门前正好有一截专供客人和出租车停靠的弯道。银行开着,汤姆独自走进银行大门,手里没有拿行李箱。

汤姆向银行柜员报上姓名,用英语说经理正等着他。姑娘拿起电话讲了几句,然后指了指汤姆身后左边的门。一个蓝眼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打开了门,他一头灰发,背挺得很直,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另一个守在房间里的男人拿了几只公文包出来,看也没看汤姆,转身就走,这让汤姆感觉很自在。

“是雷普利先生?早上好,”经理用英语说,“请坐。”

“早上好,先生,”汤姆没有马上坐进皮扶手椅,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护照,“要看吗?我的护照。”

站在办公桌后的银行经理戴上眼镜,仔细检查护照,比对照片上和汤姆本人的脸,然后坐下,在便笺本上写了几个字。“谢谢,”他把护照还给汤姆,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佛瑞德?没问题。——是的,请。”他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望着汤姆,但眼神中带着一丝迷惑。之前离开的那个男人又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牛皮纸信封。门在他身后“咔嚓”一声自动关上,汤姆觉得自己被囚禁了起来。

“你要不要数一下钱?”银行经理问。

“我看看。”汤姆有礼貌地说,像是在聚会上接过一片面包,但是他根本不想数。他打开那两个捆了橡皮筋的牛皮信封,看到里面有几打用棕色纸带束起的德国马克,两个信封的重量差不多,纸币的面额都是一千马克。

“一百五十万马克,”经理说,“每一打有一百张。”

汤姆拿起一打纸币,从一端翻了翻,看起来是一百张。汤姆点点头,心想银行有没有记下每张纸币票面的编号,但他懒得问。让绑匪去操心吧。绑匪们肯定没提过要多大面额的钞票,不然瑟罗一定会告诉他。汤姆说:“我相信没问题。”

两名德国人面露微笑,拿信封来的男人出了房间。

“还有收据。”经理说。

汤姆签收了一百五十万德国马克,经理也签上姓名缩写,留下复写副本,把收据原件递给汤姆。汤姆站起来,伸出手,说了声:“谢谢。”

“祝你在柏林玩得愉快。”经理和汤姆握手。

“谢谢。”经理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汤姆要拿这笔钱去狂欢作乐。汤姆把厚信封夹在胳膊下。

经理看起来很开心。他是不是想好了午餐时要讲的笑话,还是打算讲个故事,说有个美国人取了一百多万马克,夹在胳肢窝下就走出了银行?“要找人护送你出去吗?”

“不用了,谢谢。”汤姆说。

汤姆谁也没有搭理,径直出了银行。艾瑞克坐在彼得的车里,彼得站在一旁,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夹着烟卷,抬头望着太阳。

“没问题吧?”彼得看着信封。

“还行。”汤姆坐进后座,打开手提箱,把两个信封塞进去,再把箱子关好。出发时,汤姆注意到艾瑞克一直扫视着人行道的行人。汤姆没有往窗外看,他故意打了个呵欠,身子往后靠,见彼得把车往左转,拐到选帝侯大街。

接下来的两家银行挨得很近,都在宽敞的选帝侯大街上,路旁栽满小树。又见到了用金属和闪闪发光的玻璃装饰的店面。汤姆要去的两栋建筑也很新,窗户上有大字银行招牌,窗玻璃也许是防弹玻璃。这里找不到免费停车位,彼得只好把车暂时停在街角那一家银行门前。汤姆下了车,艾瑞克说他会等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等汤姆出来,再带他去停车的地方。

取钱的过程和第一家银行差不多:柜员、经理、检查汤姆的护照,然后是钱和收据,金额跟ADCA银行一样。这次钱放在一个大信封里,对方也问汤姆要不要点个数,汤姆说不用。需要银行保安陪他出门吗?

“不用了,谢谢。”汤姆说。

“要不要我把信封密封起来?——出于安全考虑。”

汤姆扫了一眼大信封,看到里面一沓沓用纸带束在中央的马克纸币,跟他之前取的现钞一样。汤姆把信封递过去,经理从桌上一个小玩意里抽出一截褐色的宽胶带,把信封封好。

艾瑞克站在人行道上,似乎他等的朋友会从左边或右边过来,但就是不会从银行大门里出来。艾瑞克朝右边指了指,彼得的车和另外一辆车并排停放。艾瑞克和汤姆上了车,汤姆仍然坐后座,把信封装进箱子。

汤姆在第三家银行取了六十万马克,拿着一个绿色信封走出银行,又看到艾瑞克站在人行道上。彼得把车停在右侧的街角。

砰!车门关上的声音悦耳动听。汤姆身子往后一倒,把绿色信封放在大腿上。彼得又拐了一个弯,车子朝艾瑞克的公寓方向驶去。彼得和艾瑞克说着玩笑话,汤姆却听不太仔细,大概讲的是银行抢劫的事。两人哈哈大笑。汤姆把最后一个信封塞进手提箱。

到了公寓,好心情依然继续,彼得和艾瑞克冲着箱子咯咯笑。彼得坚持说该由他来提箱子,因为他是司机。彼得把皮箱靠在餐具柜旁的墙边,正对公寓大门。

“不,不,放到原来的壁橱里!”艾瑞克说,“混在其他几个样子差不多的箱子中间。”

彼得遵命照办。

十一点四十五分,汤姆正准备给瑟罗打个电话,艾瑞克开始播放西班牙女高音维多利亚·德·洛斯·安赫莱斯的唱片,说他心情好的时候最爱听。话虽如此,汤姆却感觉在他的笑容背后,隐隐透着紧张。

“也许我今晚能见到法兰克,”艾瑞克对汤姆说,“希望如此!他可以住这儿,睡我的床。我去睡地板。法兰克是我的贵客!”

汤姆只好笑了笑。“我给瑟罗打电话的时候,麻烦你把音乐开小声一点。”

“没问题!”艾瑞克调低音量。

彼得端着一盘冰啤酒走进来,汤姆拿了一杯,放在电话机旁,开始拨号码。

瑟罗的电话占线,汤姆告诉酒店接线员他可以等等。没等多久,瑟罗接起电话。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汤姆努力保持镇定。

“你拿到钱了?”瑟罗问。

“嗯,你拿到地址了?”

“嗯,拿到了。他们说在柏林北边,我拼给你听,L,u上加两点,b,a,r,s。抄好了吗?街名叫——”

汤姆一边写,一边示意艾瑞克拿起电话机背后的小听筒,艾瑞克很快照做了。

瑟罗念了一个街名,然后拼出来:Zabel-Krüger-Damm,他说和一条叫老卢巴斯的街交汇。“前一条是东西走向,老卢巴斯街和这条街交汇后,往北延伸。你沿着老卢巴斯街继续朝北走,会走到一条小泥巴路,那条路没有名字。再走大约一百米,会看到路的左侧有一个木棚子。你都记下来了吧?”

“嗯,谢谢。”汤姆记好了路线,艾瑞克冲他点个头,叫他放心,那些街道没有汤姆想象中那么难找。

瑟罗继续说:“你要把——把所有的钱装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凌晨四点时送到那里。也就是今晚,明白吗?”

“嗯。”汤姆说。

“把钱放在木棚背后,然后离开。只能一个人,他们说的。”

“那孩子呢?”

“他们一拿到钱就会给我打电话。你能过了四点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情况一切顺利吗?”

“当然可以。”

“祝你好运,汤姆。”

汤姆放下电话。

“卢巴斯!”艾瑞克放下手中的小听筒,转身对彼得说,“去卢巴斯,彼得,凌晨四点!那是个老农场区,汤姆,在北边。挨着围墙。没多少人住在那儿。围墙在卢巴斯北边。你有地图吗,彼得?”

“有,我到过那儿一两次——开车去的,”彼得用德语说,“我可以送汤姆去。到那儿必须得开车。”

汤姆很感激。他相信彼得的车技和胆量,再说彼得的车上还有一把枪。

彼得和艾瑞克准备了简单的午餐,开了一瓶葡萄酒。

“我今天下午在十字山有个约会,”艾瑞克对汤姆说,“跟我一块去吧。就像法国人爱说的——换换心情。就去一小时,说不定更短。我今晚还要和马克斯见面。你也去吧!”

“马克斯?”汤姆问。

“马克斯和罗洛,都是我的朋友。”艾瑞克边说边吃。

彼得的脸色有些苍白,冲着汤姆微笑。他微微扬起眉毛,看起来很镇定,胸有成竹。

汤姆没什么食欲,也听不太进去艾瑞克和彼得插科打诨,他们在聊柏林开展的“反狗屎运动”。柏林效仿纽约,要求狗主人遛狗时带着小勺子和纸袋子。柏林的卫生部门还打算盖狗厕所,尺寸大得能容下德国牧羊犬。彼得说这样一来狗可能分不清室内室外,会在主人的家里乱拉屎。

* * *

(1) boobs还指女人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