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汤姆从自己房间打电话给法兰克。本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谢谢。我两分钟前刚醒。”

“我点了两人份的早餐,送到我房间。快过来,414号房。出来时记得锁门。”

凌晨三点回酒店后,汤姆检查过他的护照是否在行李箱里。护照还在。

吃早餐时,汤姆提议先去夏洛特堡,然后到东柏林,如果还走得动,再逛西柏林动物园。他递给男孩一篇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的文章,作者叫法兰克·吉尔斯。汤姆特意把这篇文章剪下来,精心保存,因为作者用寥寥数语,就讲清楚了柏林的历史。文章的标题是《柏林会永远一分为二吗?》。法兰克一边读,一边吃果酱吐司。汤姆说剪报沾上牛油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旧了。

“只距离波兰边界五十英里!”法兰克惊奇地说,“还有——九万三千名苏联士兵驻扎在柏林市郊二十英里的范围内。”法兰克看着汤姆,“他们为什么如此担心柏林?还要修一道墙?”

汤姆正在喝咖啡,不想展开长篇大论。也许接下来一天的见闻会让法兰克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柏林墙贯穿整个德国,不止是柏林。但柏林墙最常被人提起,因为这道墙围住西柏林,然后一直延伸到了波兰和罗马尼亚。你今天就能见到。明天有空的话,咱们搭出租去格里尼克桥,那里是西德和东德交换囚犯的地方。我的意思是间谍。他们甚至把河分成两半,你能在河面看见一道铁丝网,将河道一分为二。”男孩似乎明白了些,他仔细研读过那篇文章,里面解释了柏林城由英、法、美三国军事力量占领或控制的原因,也说清了为什么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不能直接在柏林-泰格尔机场降落(但汤姆还是云里雾里,一涉及柏林,他就理解不了)。柏林很做作,也很特别,甚至不算西德的一部分,也许他们也不希望自己是,因为柏林人就是柏林人,生来就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

“我去换衣服,十分钟后来敲你的门,”汤姆站起身,“带好你的护照,本,过柏林墙时需要。”男孩换好了衣服,汤姆却还穿着睡衣。

两人爬上一辆从选帝侯大街开到夏洛特堡的老式有轨电车。他们在考古博物馆和绘画博物馆参观了一个多小时。法兰克徘徊在模拟古代柏林地区人类生活的展区,那里展示了公元前三千年,一群身披兽皮的男人开采铜矿的情景。跟在美丽城时一样,汤姆一直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到法兰克,但他只看到一对对父母和眼睛盯着展品、一直刨根问底的好奇的孩子们。起码到现在,柏林算是一座温情脉脉、没有危险的城市。

他们又搭另一辆有轨电车到夏洛特堡城市轻轨站,再换乘去弗里德里希大街和柏林墙。汤姆带着地图。虽然是地铁车厢,列车却一直在地面上行驶。法兰克望着窗外,一栋栋公寓楼擦身而过,大多又老又旧,说明这些建筑在战争中没有被炸毁。随后是柏林墙,果然灰扑扑的,十英尺高,顶上有带刺的铁丝网。汤姆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卡特总统到柏林墙参观,东德士兵事先做好准备,把墙面各处都喷上了油漆,免得西德的电视台拍下写在墙上的反苏口号,让东柏林人和很多能收看西德电视节目的东德人看到。汤姆、法兰克在一个房间里等待,身边还有五十来个游客和西柏林人,很多人手里拎着购物袋、水果篮、罐头火腿和服装店的纸盒子。他们大多是老年人,从1961年开始,他们已经无数次来探望被这道墙隔开的兄弟姐妹或者亲戚。铁栅栏窗后的女孩终于念出汤姆和法兰克的七位数号码,代表他们可以排队走到另一间房间。房间里摆了一张长桌,桌旁有几个身穿灰绿色军服的东德士兵。另一个女孩把护照还给他们,又走了几步,他们得从一个士兵手中兑换价值六马克五十芬尼的东德货币,因为西德马克和东德马克汇率不同。汤姆连数也懒得数,随手塞进了屁股上的裤兜。

现在他们“自由”了。汤姆忍不住想笑,他们开始沿着柏林墙另一侧的弗里德里希大街散步。汤姆指了指仍然残破的普鲁士王室宫殿。他们为什么不把瓦砾清理一下呢?或者在周围围一圈篱笆。他们难道不想给游客留个好印象吗?

法兰克四处张望,好几分钟没有说话。

“菩提树下大街。”汤姆的语气有些忧郁。然而,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突然开心起来,他抓住法兰克的胳膊,把他拉进右边的一条街。“咱们走这儿。”

他们又走回那条街——没错,又是弗里德里希大街——长条形的柜台从小吃店伸出来,占据了一半人行道,食客们站在柜台前喝汤、吃三明治、喝啤酒。有些看起来像建筑工人,身穿沾满灰泥的连身工作服,也有一些妇女和姑娘,她们应该是办公室的职员。

“我想买一支圆珠笔,”法兰克说,“到了这儿总得买点东西。”

他们走到一家门前摆着空报摊的文具店,只见门上挂了一个招牌:“心情不佳,今日歇业”。汤姆哈哈大笑,把招牌上的内容翻译给法兰克听。

“这儿肯定还有别的店。”汤姆说,两人继续往前走。

确实还有另外一家,但也关着门,手写的招牌上写着“酒醉,歇业”。法兰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他们真的有幽默感,不然就像我读的那篇文章说的,有点——懒散。”

沮丧渐渐爬上心头,汤姆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东柏林旅行时,就有这种感觉。这里的人衣服都穿得松松垮垮。这是汤姆第二次到东柏林,要不是男孩说想来看看,他绝不会故地重游。“咱们去吃午餐吧,换个心情。”汤姆指着一家餐馆说。

这是一家大餐馆,价格适中,上菜也很快,几张长桌上铺着白色桌巾。汤姆心想,如果他们的饭钱不够,收银员应该很乐意收西德马克。两人坐到桌旁,法兰克仔细打量着吃饭的人——有一个穿深色西装、戴眼镜的男人正独自就餐,还有两个胖乎乎的女孩在邻近的一张桌子旁边喝咖啡边聊天。法兰克像是在观察动物园里的新物种,逗得汤姆直发笑。也许法兰克觉得他们都是“俄国人”,是共产主义者。

“他们不全是共产党员,”汤姆说,“他们是德国人。”

“我知道。我只是想到,他们不能跑到西德去住,没那个自由——对吧?”

“是的,”汤姆说,“他们去不了。”

他们的餐食端来了,汤姆等笑容亲切的金发女招待离开后,继续说道:“但是俄国人说他们修围墙只是为了把资本主义者挡在外面。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亚历山大广场电视塔是东柏林的骄傲。他们爬到楼顶喝咖啡,欣赏风景。随后,两人突然都有了逃离此地的念头。

他们钻过围墙,跳上哐啷哐啷开往蒂尔公园的高架列车,回到与世隔绝的西柏林,突然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感觉。他们之前又兑换了几张十马克的纸币,法兰克倒出口袋里的东柏林硬币。

“我要留下来作纪念——或者寄几枚给特瑞莎。”

“不要从这儿寄,”汤姆说,“先留着,等你回家再说。”

隔着一道壕沟,游客们能看见狮子在蒂尔公园里走来走去,老虎懒懒地躺在游泳池旁边,对着游客打呵欠,这实在令人放松身心。汤姆和法兰克经过时,水中的黑嘴天鹅直起长长的脖子,高声鸣叫。他们慢慢走到水族馆,法兰克第一眼就爱上了印章鱼。

“太神奇了!”法兰克惊讶地张大嘴,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瞧那些睫毛!就像是化了妆!”

汤姆也笑着欣赏这种亮蓝色的小鱼,长度不足六英寸,游得不紧不慢,似乎无欲无求,只有一张小圆嘴不停地张开、闭上,像是在提问题。超大尺寸的眼睛上下勾勒出一圈黑线,看起来宛如长长的黑色睫毛,线条优雅弯曲,似乎有一位漫画家拿油彩笔在蓝色的鱼鳞上画了一笔。真是大自然的奇观!汤姆以前见过这种鱼,如今再看到,仍然惊讶不已,更让他高兴的是,相比有名的毕加索鱼,法兰克更喜欢印章鱼。毕加索鱼的个头也很小,黄色的身体上有黑色的“之”字形花纹,酷似毕加索立体主义时期的画风。鱼头有一道蓝色条纹,还翘起几根触须,样子的确很古怪,但仍然比不上印章鱼的睫毛。汤姆把视线从水族箱移开,继续往前走时,觉得腿脚有些笨重。他用力地吸了口气。

鳄鱼住在加热的玻璃房里,顶上是人行天桥。有几只鳄鱼的身上挂了彩,伤口流着血,肯定是和同伴打过架。鳄鱼们都在打盹,个个张开恐怖的大嘴。

“看够了吗?”汤姆问,“该去班霍夫车站了。”

他们离开水族馆,走过几条街去火车站。到了车站后,汤姆用法郎兑换了更多的德国马克,法兰克也换了一些。

“听着,本,”汤姆一边把钱装进口袋,一边说,“再待一天,你就该考虑回家的事儿了吧?”汤姆已经扫了一眼车站里面,这里聚集了皮条客、销赃犯、同性恋、男妓、吸毒者,天晓得还有些什么人。他边说边走,想尽快离开这里,免得在这些闲散人员中有谁对他或者法兰克感兴趣。

“我还想去罗马。”法兰克说,两人朝选帝侯大街走去。

“别去。以后再去。你不是说去过罗马了吗?”

“小时候去过两次。”

“先回家。把事情处理好。还有特瑞莎的事。今年夏天你还有机会去罗马,今天才八月二十六号。”

半个钟头后,汤姆正在房间里休息,看《汉堡摩根邮报》和《晚报》,法兰克从房里打来电话。

“我订了周一飞纽约的机票,”法兰克说,“十一点四十五分起飞,法航班机,在杜塞尔多夫转德国汉莎航空公司。”

“非常好——本。”汤姆松了一口气。

“我得向你借点钱。我买了机票,手头就有点紧了。”

“没问题。”汤姆耐心地说。五千法郎相当于一千多美元,要是他直接飞回家,为什么还需要更多钱?是他习惯身上多揣点钱,不然就不自在?或者在他看来,汤姆借给他的钱代表着对他的关爱?

当天晚上,他们去了一家电影院,但影片还没放完就离了场。已经过了十一点,他们还没吃晚饭,汤姆领着法兰克,走到距影院几步之遥的“莱茵葡萄酒”餐厅。至少有八杯倒了一半的啤酒杯排列在啤酒龙头下,等待客人选用。德国人倒满一杯啤酒要花好几分钟,汤姆很欣赏这一点。汤姆和法兰克在柜台挑选食物,那里有自制浓汤、火腿、烤牛羊肉、卷心菜、炸土豆或水煮土豆,以及六种面包。

“特瑞莎的事儿,你说得没错,”他们找到桌子后,法兰克说,“我应该跟她把关系挑明。”法兰克嚼了半天,还没有吞下一口,“也许她喜欢我,也许不喜欢。我还不够成熟,等我念完大学还要五年。天哪!”

法兰克突然对教育制度极度不满意,但汤姆知道,他的问题是摸不透那个女孩的心思。

“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男孩继续说,“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她不笨,很有主见——但这经常让我害怕,因为我不像她那么有主见。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主见——也许有一天你会见到她,我真心希望。”

“希望如此——快趁热吃吧。”汤姆觉得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见到特瑞莎,但支撑人们走下去的,不正是男孩想努力抓住的这种幻想和希望吗?实现自我、激励斗志、振奋精神,还有追逐所谓的未来——不都是为了满足别人吗?所以极少有人能独自生活。而他自己呢?汤姆想象着丽影没有了海洛伊丝的日子。家里除了安奈特太太,没人陪他聊天,没人播放留声机,让屋里突然回荡起摇滚乐或者拉尔夫·柯克帕特里克演奏的大键琴。虽然汤姆向海洛伊丝隐瞒了许多事,比如他参与的那些会招来祸事的非法活动,一旦东窗事发,丽影就会落入他人之手,但不可否认,她已经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血肉相连,就像他们结婚誓词里说的那样。他们不经常做爱,即使睡在一张床,也是各自入梦,但偶尔一次床笫之欢,总能让海洛伊丝欢愉而满足。她看起来并不在意两人的性生活如此不频繁,这很稀奇,因为她才二十七八岁。但汤姆对此很满意,他无法忍受那种一周有好几次需求的女人,那会让他对做爱失去兴趣,暂时或是永久。

汤姆鼓起勇气,轻描淡写地问:“你和特瑞莎上过床吗?”

法兰克从餐盘上抬起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就一次。我——感觉很奇妙,也许太奇妙了。”

汤姆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法兰克压低嗓门说,“我表现得不够好。现在想起来,那时太兴奋了。她也很兴奋。但什么也没发生——真的。在她家位于纽约的公寓里,大家都走了,我们把所有的门都上了锁——最后她笑了。”法兰克看着汤姆,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并不令人伤心,只是一件事实。

“她笑你?”汤姆佯装没有多大兴趣,点燃一根德国造的香烟。

“笑我,也许是吧,我不知道。我很难过。很尴尬。我想跟她做爱,却没做成。你懂吗?”

汤姆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也许是跟你一起开怀大笑。”

“我也尝试想笑一笑。你别告诉别人,好吗?”

“不会的,再说我讲给谁听?”

“学校里的其他男生,他们总爱吹牛。我觉得他们是谎话精。彼得,他比我大一岁,我很喜欢他,但我知道他经常不讲实话,我是说关于女孩的事。当然,如果你不是深爱那个女孩,情况就很简单。你说呢?你只顾自个儿高兴,动作粗暴,做完就拎着裤子走人,也没啥。但是——我爱特瑞莎好几个月了。算起来有七个月了。自从那个晚上我见到她。”

汤姆在考虑该如何措辞,提出一个问题:特瑞莎有没有别的男朋友跟她上过床?还没等他想好,嘹亮的音乐突然奏响,盖过啤酒馆嘈杂的人声。

对面远端的墙边传来一阵动静。汤姆曾经看过一次这种歌舞秀。灯光亮起,不知从什么地方,老留声机开始播放歌剧《魔弹射手》喧闹的序曲。一栋栋鬼屋的平面图由剪影构成,伸出墙面几英寸——树上站着一只猫头鹰,有月色,有闪电,还有水珠模拟的雨点倾斜落下。雷声隆隆,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后台摇晃大铁罐子。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人从桌旁站起来。

“太疯狂了!”法兰克笑嘻嘻的,“我们看看去!”

“你去吧。”话音未落,男孩已经迈开步子。汤姆想坐在原位从远处盯着法兰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法兰克穿着汤姆的蓝色西装上衣和棕色灯芯绒裤子——裤子短了些,男孩一定长高了——他双手叉腰,欣赏墙边那幅生动的剪影。似乎没人注意到男孩。

音乐在一阵铙钹声中结束,灯光熄灭,雨滴渐止,观众都回到座位。

“真有创意!”法兰克慢慢走回来,表情很放松,“看到了吗?雨水滴进了前面的一条小排水沟里——要我再帮你买杯啤酒吗?”法兰克想讨好一下汤姆。

快到凌晨一点时,汤姆叫出租车司机送他们去一间叫“开心之手”的酒吧。汤姆不知道酒吧在哪一条街上,只是以前有人跟他说过,也许是里夫斯。

“你说的是‘开心驴子’吧。”司机笑着用德语说,酒吧的名字其实是英语“Glad Ass”。

“随便吧。”汤姆说,他知道柏林人私底下聊天时经常会把酒吧的名字改来改去。

这间酒吧外面没有招牌,只在门边外墙的玻璃窗里摆着被灯光照亮的写有酒水和点心价格的菜单,但站在门口,就能听见从里面传出轰隆轰隆的迪斯科乐曲声。汤姆推开咖啡色的大门,一个身材高大、凶神恶煞的男人开玩笑地把他推了回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来这儿!”那人说,然后伸手抓住汤姆毛衣的衣领,把他拉了进去。

“你真迷人!”汤姆冲那个拉他进去的男人大吼——那人身高超过六英尺,穿一件拖到地面的穆斯林长袍,脸上涂了粉白相间的油膏。

汤姆一边往吧台挤,一边紧盯着法兰克,免得他跟丢。挤到吧台边几乎不可能,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都是男人和男孩,彼此扯着嗓子嚷嚷。酒吧里好像有两三个供客人跳舞的房间,许多人瞅着努力跟在汤姆身后的法兰克,朝他打招呼。“真是见了鬼?”汤姆对法兰克说,乐呵呵地耸了耸肩,意思是他挤不到吧台去点啤酒或其他酒。墙边摆了几张桌子,但都坐了人,还有更多的人站在一旁和坐着的人聊天。

“哎哟!”另一个身穿女装的男人冲汤姆的耳朵尖叫,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同性恋。他没被扔出去,真是个奇迹,也许他是托了法兰克的福。这也让他有些沾沾自喜:身边陪着一个十六岁的美少年,自然会遭来嫉恨。汤姆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个身穿皮衣的男人邀请法兰克跳舞。

“去吧!”汤姆大声对法兰克说。

法兰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有点害怕,但随后镇定下来,和皮衣男一起走向舞池。

“……我表哥在达拉斯!”一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在汤姆左边冲别人大喊,汤姆把身体往外挪了挪,离他远些。

“是达拉斯-沃斯堡!”他的德国同伴说。

“不对,那是他妈的机场!我是说达拉斯!那间酒吧叫礼拜五。是同性恋吧!有男有女!”

汤姆转身背对他们,总算摸到吧台边,点了两杯啤酒。三个分辨不出男女的酒吧招待穿着旧牛仔裤,头戴假发,抹了口红,衬衣带褶纹饰边,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没有人有醉意,但每个人都笑得肆无忌惮。汤姆一只手扶着吧台,踮起脚尖寻找法兰克。他看见男孩在跳舞,跳得比在罗密哈格酒吧与女孩共舞时更放纵。似乎又有一个人加入了他们的舞蹈,但汤姆不是很确定。此时,一座比真人还高、形如美男子阿多尼斯的镀金雕像从天花板降下,在舞池上方水平旋转,从空中飘落一堆彩色气球,在人群的争抢中打转、上升。有一个气球表面用黑色哥特式字体印着“干你娘”,其他气球上面也有图案和文字,但汤姆看不清。

法兰克挤回到汤姆身边。“瞧!丢了一颗扣子,抱歉。我在舞池里没找到,还差点被人撞翻了。”他指的是上衣中间那颗纽扣。

“没关系!你的啤酒!”汤姆说,把一个高脚锥形玻璃杯递给男孩。

法兰克呷了口泡沫下的啤酒。“他们玩得真开心——”他叫喊道,“而且没有姑娘!”

“你为啥回来了?”

“另外两个人吵起来了——有点凶!头一个人——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没关系,”汤姆完全能想象当时的情形,“你该叫他用英语说!”

“他说了,我还是没听懂!”

汤姆身后有几个男人正盯着法兰克。法兰克想告诉汤姆,今晚很特殊,在庆祝某人的生日,所以才撒了气球。音乐震耳欲聋,根本无法聊天。不过也没必要聊天,客人们都能看清自己心仪的对象,或者结伴离开,或者交换地址。法兰克说他不想再跳舞了,两人只喝了一杯啤酒,就出了酒吧。

周日上午,汤姆在十点时醒来,打电话问楼下是否还有早餐供应。还有。他又打到男孩的房间。没人接。法兰克大清早出去散步了吗?汤姆耸了耸肩。他有些无可奈何吗?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吗?男孩会不会在街上遇到麻烦,被产生疑心的警察盘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请出示你的护照或身份证。”他和法兰克之间有一种情感上的纽带吗?没有。即使有,也该剪断了。汤姆心想,反正明天就会剪断了,男孩就要坐飞机回纽约了。汤姆把空香烟盒捏扁,扔进垃圾桶,第一次没扔进去,他又走过去,把烟盒从地上捡起来。

汤姆听到有人用指尖轻轻敲门,方式和他一模一样。

“是法兰克。”

汤姆打开门。

法兰克手上拎了一个装着水果的绿色透明塑料袋。“刚才出去走了走。他们说你叫了早餐,所以我知道你醒了。我用德语问的。厉害吧?”

快到中午,他们站在十字山区的快餐车旁,每人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法兰克还拿着煎肉饼,煮熟的肉已经冷了,但可以拿手指捏着蘸芥末吃。一个土耳其人拿着啤酒和法兰克福香肠站在他们身旁,身穿今夏最休闲的服饰——光着上身,毛茸茸的小肚子鼓到短裤外面,绿色的短裤又破又旧,被狗咬成了布条。脏脚趿着一双拖鞋。法兰克泰然自若地把这个家伙上下打量了一番,说:

“柏林真是大,一点都不拘束。”

这让汤姆有了主意,下午可以去柏林西郊的格鲁内瓦尔德森林,但要先去格里尼克桥看看。

“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我和你的最后一天,”法兰克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汤姆心想,这不是对爱人说的情话吗?要是汤姆今年十月份去美国时顺道去看望法兰克,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会不会喜出望外?汤姆对此深表怀疑。他母亲是否知道德瓦特的画作被仿造一事?很有可能。因为法兰克的父亲提过这事,也许在晚餐桌旁。法兰克的母亲听到他这个熟悉的名字,会不会有所警觉?汤姆不想追问下去。

过了午餐时间,他们才在一张露天餐桌旁吃饭。桌子摆在一处高地,俯瞰蓝色万湖中的小岛。脚下踩着卵石和泥土,头顶绿荫环绕,胖乎乎的服务员态度友好。他们点了酸焖牛肉配土豆圆子、马铃薯汤团、紫甘蓝和啤酒。这里是西柏林的西南部。

“天哪,这里真漂亮,你觉得呢?德国。”法兰克说。

“是吗?比法国还漂亮?”

“至少这儿的人感觉和气些。”

汤姆也这么觉得,但是好像很少有人这样形容柏林。那天早上,他们坐车经过一长段看不到士兵把守的围墙。和弗里德里希大街一样,墙体高十英尺,但背后有拴着的警犬,每次听到出租车经过,就开始狂吠。司机很高兴走这么一趟,一路上说个不停。他用德语介绍道,在墙的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警犬的后面,有一片地雷区,足足“五十米宽!”。过了雷区,是一条深达九英尺的壕沟,防止车辆闯入,再后面还有一块犁过的地,人一旦踩上去,就会留下脚印。“他们真是不嫌麻烦呀!”法兰克说。汤姆也试着用德语跟司机聊天:“他们说每个国家都需要一次革命——”司机说:“噢,现在只剩枪炮了。至于革命理想,没有啰。”司机一副听天由命的口吻。到格里尼克桥时,汤姆已经把写在大标语牌上的德语文字译给法兰克听:

将此桥命名为“统一桥”的人,也修筑围墙,安装铁丝网,制造了“死亡地带”,阻碍了统一。

听完汤姆的译文,男孩想知道德文原文,汤姆便帮他抄了一遍。司机赫尔曼很和气,汤姆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吃了再送他们去别的地方。赫尔曼同意了,但客气地说自己坐到另一桌吃。

“去格鲁内瓦尔德森林,”付了账单后,汤姆对赫尔曼说,“怎么样?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我们想在里面逛逛。”

“没问题!当然可以!”赫尔曼一边说,一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似乎一顿饭下肚,体重马上多了几公斤。天气温暖,他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衫。

车子朝北开了四英里。汤姆把柏林地图摊开在腿上,给法兰克看他们的位置。他们穿过万湖桥,往北拐,经过一块块盖满小屋的林地。终于到了格鲁内瓦尔德森林,汤姆告诉法兰克,法国、英国和美国的军队经常在这里进行坦克和实弹演习。

“能送我们在瓦砾山下车吗,赫尔曼?”汤姆问。

“瓦砾山,好的,就在恶魔山旁边。”司机回道。

赫尔曼的车爬上一处斜坡,就到了瓦砾山。这座山由在战火中毁掉的建筑废墟堆成,上面盖了土,山体越堆越高。汤姆把车费付给赫尔曼,又多给了他二十马克。

“谢谢你,祝你们玩得愉快!”

一个小男孩站在高处的山坡玩遥控飞机。沿着瓦砾山的一侧有一条挖好的弯曲的凹槽,能滑雪和玩平底雪橇。

“他们冬天在这儿滑雪,”汤姆对法兰克说,“好玩吧?”现在没有雪,汤姆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只是觉得神清气爽。放眼望去,一边是莽莽的森林,另一边是遥远的柏林城。一条条碎石小路通向森林,林间看起来扑朔迷离,从地图上计算,占地大约十二平方英里。柏林市郊居然有这么一处森林,实在令人称奇,而且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包括格鲁内瓦尔德森林在内,整个西柏林都被绿色包裹了起来。

“咱们走这边。”汤姆说。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进森林,没过几分钟,就被大树重重包围,树冠遮挡了大部分阳光。一对小情侣在几米外的地方野餐,把毯子铺在松针上。法兰克出神地望着他们,也许还有点嫉妒。汤姆捡起一枚小松果,吹了吹,装进裤兜。

“桦树真好看!我喜欢桦树!”法兰克说。

树干斑驳的桦树四处林立,有粗有细,附近是松树和几棵橡树。

“我记得这儿有一处军事区,围了带刺的铁丝网,还有红色的警示标志。”汤姆心不在焉地说。他觉得男孩也有些悲伤。

明天这个时候,法兰克就会坐上飞机,往西朝纽约飞去。回家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等待他的是捉摸不透的女孩,还有曾经问过他有没有杀死父亲,得到否定回答后似乎相信他的母亲。美国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发生变化?有没有找到对法兰克不利的新证据?很有可能,汤姆虽然猜不出,但确实有可能找到新证据。法兰克真的是杀父凶手吗?还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想?汤姆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怀疑。难道是因为阳光照耀下的森林美不胜收,天气也很好,让他不愿意相信男孩杀了人?汤姆注意到他们左边有一棵倒下的大树,他朝大树走过去,男孩跟在身后。

汤姆靠在树上,才看清树是被砍断的。他点了一根烟,瞄了眼手表:差十三分钟到四点。他打算返回瓦砾山,那儿有车,说不定还能打到一辆出租。再往前走的话,很可能会迷路。“要烟吗?”汤姆问。昨晚男孩抽过一根烟。

“不了,谢谢。稍等,我去尿个尿。”

男孩从旁边经过时,汤姆站直身子。“我去那儿等。”他指了指来的时候走的小路。汤姆想着自己可以明天下午返回巴黎,当然他也可以顺便去拜访艾瑞克·兰兹,在他家住一晚。看看艾瑞克在柏林的公寓长什么样,以及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很有意思。这样的话,他也有时间给海洛伊丝买个礼物,比如到选帝侯大街帮她挑个手包。汤姆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好像有人说话,他往右边扫了一眼。“本?”他叫道,往后退了几步,“嘿,本,你迷路了吗?我在这儿!”汤姆走回两人刚才倚靠的那棵树,“本!”他是听到了树林深处灌木丛里枯枝断裂的声音?还是一阵风声?

这孩子又在淘气了吧,汤姆想,就像上次在别墅旁边的小路上一样,等着汤姆去找他。汤姆不想走进林子,因为树丛会划破他的裤脚。他知道男孩听得见,继续大喊:“好了,本!别闹了!咱们走!”

四周一片安静。

汤姆想吞一口唾液,却吞不下去。他在担心什么?汤姆也不能确定。

汤姆突然拼命往左前方跑,他似乎听见树枝窸窣作响。“本!”

没人回应,汤姆继续往前跑,途中只停过一次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空旷茂密的树林。“本?”

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泥巴路,他跑上泥巴路,方向仍然往左。泥巴路很快朝右拐弯,他是该继续跑,还是回去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汤姆决定往前,只是步伐变成小跑,而且他决定要是再过三十米左右还看不到男孩,就原路返回,再去林子里找。男孩是想逃跑吗?要是法兰克这么做,那就太蠢了,因为他的护照还留在酒店,能去哪儿呢?难不成他被人抓走了?

在前方一处比路面稍低的小空地上,汤姆突然找到了答案:一部深蓝色的轿车,车头正对汤姆,两扇前门打开。司机“轰”的一声发动引擎,“咣”的一声关上车门。另一个男人从车后跑来,准备跳上副驾驶座,他见到汤姆,迟疑了一下,一只手放在门上,另一只手往外套里摸。

肯定是他们抓了法兰克。汤姆走过去。“你们搞什么——”

大约五米外的地方,一支黑色的手枪正对着他。男人双手握枪,钻进车里,关上门。车子开始后退,车牌是B-RW-778。司机有一头金发,跳到车里的男人身材魁梧,有黑色的直发,留着小胡子。他们肯定看清了汤姆的一举一动。

车子渐渐开远,车速不快,汤姆完全可以追上去,但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肚子上挨枪子儿?汤姆·雷普利的小命和身价几百万美金的男孩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法兰克是不是嘴巴被塞了东西,关在后备厢?还是脑袋被敲了一下,不省人事?后座上还有人吗?很有可能。

他想着这些,那辆奥迪车在树林中静静地转了个弯,驶出他的视线。

汤姆带了圆珠笔,但是找不到纸,他取出烟盒,撕掉玻璃纸,趁着脑子里还有记忆,把车牌号写在粉红色的烟盒上。他们知道他看见了车牌,很可能弃车而逃或者把车牌换掉。还有一种可能,这是一辆偷来的车。

说不定他们早就认出他是汤姆·雷普利,也许从昨天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跟踪他和法兰克。除掉他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利弊各半。他一时难以理清头绪,写下车牌号时手不停发抖。那时林子里果然有人说话!绑匪们也许借口问路,接近了法兰克。

最好别在柏林多待一天了。汤姆再次钻进阴郁的密林,抄近道走回小路,因为他担心绑匪们中途折返,冲他来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