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本来想开奔驰,但最后还是选了雷诺车。他责怪自己没有问海洛伊丝今天要不要用车,因为那辆奔驰还在格雷丝家。汤姆想,如果要用车的话,海洛伊丝应该早就说过了吧。法兰克心情很好,他把脑袋靠在椅背上,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车厢。汤姆开始播放一盘磁带,听听门德尔松,换个口味。

“我喜欢把车停在这儿,市中心停车很麻烦。”汤姆把雷诺车停在奥尔良门的车库。“下午六点回来。”汤姆用法语对熟识的服务员说。他开过闸口,机器吐出一张停车票,票面印有抵达时间。然后他和法兰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加布里埃尔大道,谢谢。”汤姆对司机说。他不想在大使馆门口下车,却记不起照相馆所在的那条与加布里埃尔大道形成直角的街道名字。两人快到目的地时,汤姆打算让司机停车下客。

“这才叫生活嘛,跟你在巴黎搭出租车!”法兰克说,像是陶醉在梦境里——什么样的梦?自由的梦?男孩坚持要付车费,他从汤姆旧外套的内层口袋里掏出钱夹。

男孩的钱夹里还装了什么?万一被搜查就麻烦了。汤姆让司机在加布里埃尔大道附近放他们下车。“这儿就是照相馆,”汤姆说,指了指大约二十米外悬挂在门口的一个小招牌,“店名好像叫玛格丽特。我就不跟你进去了。痣现在看着还行,别去摸。把头发搞乱,再挂一点点笑容。别看起来太严肃。”汤姆这样说,是因为男孩大部分时候样子都很严肃,“他们会要你签名登记,你就随便写个类似查尔斯·约翰逊这样的名字。他们不会要你出示身份证,我最近才去过。怎么样,没问题吧?”

“没问题,先生。”

“我在那儿等你,”汤姆指着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出来后,到那儿找我,他们会告诉你要等一小时才能取照片,但其实只要四十五分钟。”

汤姆走到加布里埃尔大道,朝左拐到协和广场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个书报摊。他买了《世界报》、《费加罗报》和头版被蓝、绿、红、黄弄得花里胡哨的花边刊物《这里是巴黎》。走回咖啡馆的路上,汤姆匆匆翻了下《这里是巴黎》,有一整版在讲克里斯蒂娜·奥纳西斯(1)下嫁俄国贫民的消息,另一版则报道玛格丽特公主(2)也许有了新欢,找到一个比她年轻的意大利银行家。和往常一样,每一版的内容都和性有关——谁和谁上床、谁要和谁上床、谁和谁分道扬镳。汤姆坐下来,点了杯咖啡,仔细翻看《这里是巴黎》的每一页,没有找到关于法兰克的报道。失踪案和性爱不沾边。倒数第二页刊登了很多小广告,教人如何找到真正的伴侣——“人生苦短,寻梦趁早”。还有各种充气娃娃的配图广告,价格从五十九法郎到三百九十法郎不等,邮寄时会用朴素的外包装掩人耳目,使用起来让人欲仙欲死。汤姆想,该怎么给娃娃吹气呢?会吹得人精疲力竭吧。如果谁的管家或者朋友在他的公寓里见到打气筒,却没见到自行车,会做何感想呢?要是谁把充气娃娃拉到修车行,请伙计给“她”打气,那就更滑稽了。管家在床上看到娃娃,会不会以为是一具女尸?或者打开衣柜时,娃娃砸到她身上?买几个充气娃娃回家,意味着男人除了妻子以外,还有两三个情人侍奉左右,他的性生活应该是又忙又精彩吧。

咖啡来了,汤姆点燃一根香烟。《世界报》没写。《费加罗报》也没写。要是法国警方派了人在照相馆里埋伏,监视法兰克或者其他通缉要犯,该怎么办?通缉犯通常需要伪造护照和身份证。

法兰克笑着走了回来。“他们说要一个小时,你说的一样。”

“像你说的一样。”汤姆纠正他的语法。男孩的痣仍然被粉遮住,头发仍然竖立。“你签了谁的名字?”

“登记簿上吗,噢,签的查尔斯·约翰逊。”

“咱们去散个步吧,走四十五分钟,”汤姆说,“当然你也可以在这儿喝咖啡。”

法兰克还没有在小咖啡桌旁坐下,突然,他紧盯着街对面,身子变得僵硬。汤姆也朝对面望去,只看见一辆辆车呼啸而过。男孩坐下来,扭过脸,紧张地揉着额头。“我刚才看到——”

汤姆也站起来,望着街对面的人行道,就在这时,两个行人中的一个正好转过身——是约翰尼·皮尔森。汤姆再次坐下,说了声“嗯——嗯——”,瞄了一眼站在吧台后的服务员,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张望了一下。有一个应该是私家侦探,穿灰色的夏装,没有戴帽子,红色的头发微微带一点卷,身材健壮结实。约翰尼比法兰克高一点,发色也深一些,穿一件齐腰的白色外套。汤姆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走进照相馆——那里的招牌上并没有写提供护照照片拍摄服务,主业是卖相机,兼拍护照照片。见他们直接从门口走过,汤姆松了一口气。他们多半去街角的美国大使馆打听过消息了。“嗯——”汤姆坐回椅子上,“我敢肯定,他们在大使馆一无所获。反正没查到我们不知道的事儿。”

男孩没有说话,脸色发白。

汤姆从兜里掏出五法郎,足够付一杯咖啡,然后冲男孩示意。

他们走出咖啡馆,朝左拐,朝协和广场和里沃利街方向走去。汤姆看了一眼手表,取照片的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别着急,”汤姆走得不紧不慢,“等会儿我先去店里,看看他们有没有在里面。他们刚才没进去。”

“是吗?”

汤姆面露微笑。“是的。”当然,如果他们咨询大使馆要办护照的人一般去哪里照相,也许会返回那家店。他们会打听最近有没有一个长得像法兰克的男孩来拍过照片,要是那样的话,汤姆担心也没有用了。他们望着里沃利街旁边的商店橱窗,里面有丝巾、贡多拉船模型、双层袖口的时髦衬衫,以及摆在门口架子上的明信片。汤姆爱逛史密斯书店,但他没有带法兰克进去,因为里面有很多美国人和英国人。汤姆以为法兰克会喜欢这种斗智斗勇的游戏,但法兰克自从见到哥哥后,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该回照相馆取照片了。汤姆叫法兰克顺着人行道慢慢走,然后转弯走回里沃利街的游廊,以免再次遇到哥哥和侦探。汤姆会去那里找他。

汤姆走进照相馆,一对美国人模样的夫妇正坐在直靠背椅上。摄影师还是他几个月前见过的那个又瘦又高的小伙子,正把签名簿递给另一个来拍照的美国姑娘。小伙子和姑娘一起消失在布帘后的摄影棚。汤姆假装欣赏了一下装在玻璃柜子里的相机,然后走出小店,告诉法兰克里面很安全。

“我去街上等,”汤姆说,“你付过钱了吧?”这里的规矩是先付钱后取件,男孩已经付了三十五法郎。“别怕,我就在附近,”汤姆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走慢点。”

法兰克听话地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朝照相馆走去。

汤姆走得不快,径直走向街尾。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约翰尼和侦探有没有回来,但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走到加布里埃尔大道的尽头时,汤姆一扭头,正好见到法兰克出了门,向他走来。法兰克穿过马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信封,递给汤姆。

照片上的男孩跟汤姆在《法兰西周日报》上见到的那个男孩不一样,头发更乱,脸上隐隐泛着一丝微笑,少了那颗痣,但眼睛和眉毛还是没有变。仔细端详的话,仍然看得出照片上其实是同一个人。

“还凑合,”汤姆说,“咱们打车去。”

看得出,法兰克对这种评价有点失望。他们运气不错,还没走到协和广场,就打到一辆出租车。汤姆把一张照片放进准备寄给里夫斯的信封,将信封封好,心情放松多了。他叫司机开到美丽城,那附近肯定有小吃店和邮筒。果然,小吃店和邮筒距离球形外观的蓬皮杜中心只有几步之遥。

“好看吗?”汤姆指着这座蓝色的、造型怪异的博物馆,“我觉得丑——从外观看就丑。”

蓬皮杜中心看起来像许多蓝色的长气球相互缠绕在一起,气球被吹得快要爆炸,又像是一根根管道,但直径十英尺的气球里装的是水还是空气,谁也猜不出。汤姆又想起那些充气娃娃,要是做爱时动作太激烈,充气娃娃会不会在男人的身下裂开,撒了气?这种事肯定经常会发生,那岂不是叫人少了性致!汤姆咬着嘴唇,强忍住笑意。他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吃了点味道一般的牛排配薯条。汤姆把快信投进咖啡馆外的黄色邮筒,收信时间是下午四点。

主题为“巴黎—柏林”的艺术展,最吸引法兰克的是德国画家埃米尔·诺尔德的《围着金牛犊的舞蹈》,画中有三四个疯狂起舞的妇女,其中一个几乎全裸。“金牛犊。代表的是金钱吧?”法兰克问,看完画后,他看起来目光呆滞而恍惚。

“没错,是钱。”汤姆说。看这样的画展并不能让人心情平静,而且他还得随时往四周看,留意约翰尼·皮尔森和侦探会不会突然出现,这让他更紧张。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一边要欣赏艺术家们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德国社会的理解,譬如一战的反德皇海报,基尔希纳的画作,奥托·迪克斯的肖像画——包括他精彩的《街头三妓女》,一边还要担心那两个随时会出现、打断他赏画兴致的美国人。该死的美国人!汤姆在心头骂了一句,对法兰克说:“你看着点,你知道的,你哥哥。我看一眼画。”说是看一眼,却目不暇接,一旁的画作像一首沉默的乐曲涌入他的耳中,映入他的眼帘。汤姆深吸一口气。啊,贝克曼(3)!

“你哥哥爱看画展吗?”汤姆问。

“比不上我,”法兰克说,“但还算喜欢。”

这个回答可让人高兴不起来。法兰克在一幅画前驻足欣赏,像是一幅素描,绘了一个房间的内景,左后方开着一扇窗,一个男子站在前方最显眼的位置,似乎被囚禁在房中,疲惫不堪。墙和地板的透视效果营造出一种禁锢的感觉。这也许不是一幅精彩的素描,但画家作画的初衷和画面所蕴含的强烈情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知道是什么房间,但样子像监狱。汤姆明白法兰克为什么对这幅画情有独钟。

汤姆只好把手按在男孩肩头,将他拖走。

“不好意思,”法兰克微微摇了摇头,看着展厅的两扇大门,“我爸爸以前也带我们去看画展。他很喜欢印象派,主要是法国画家,画暴风雪中的巴黎街道。我家有一幅雷诺阿——像那样的。我记得就叫《暴风雪》。”

“这么说你父亲身上也有你喜欢的地方,他爱看画,也买得起画。”

“嗯——差不多吧,那些画,只值个几十百把万——”法兰克说得轻描淡写,似乎那些钱微不足道。“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帮我父亲说好话。”他气呼呼地添了一句。

是吗?画展似乎让法兰克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死者为大。”汤姆边说边耸耸肩膀。

“他买得起雷诺阿?当然!”法兰克弯着手臂,像是要揍人,但眼神却很空洞,茫然地平视前方,“他把生意做到世界每个角落,人人都是他的顾客。当然,是买得起的人。很多食材价格昂贵。他曾说:‘美国有一半以上的人太肥胖。’”

他们慢慢往回走,穿过刚才参观过的展厅。左侧有三四个小剧场,其中一个在播放影片,有七八个人坐在椅子上观看,其余的人站着。银幕上,俄国的坦克正向希特勒的军队发起进攻。

“你知道吗,”法兰克继续说道,“除了普通的和高级的食物,还有一种样子差不多,但卡路里很低的食物。这让我想起人们常提到的赌博和嫖妓——两者都是靠人们的恶习发财。你把他们喂肥,再让他们变瘦,如此循环往复。”

男孩激动的样子让汤姆忍不住发笑。哼!他是想为自己谋杀父亲的行为找个借口吗?就像茶壶里冒出一股蒸气,壶盖飞起又落下。不知法兰克如何找到适当的理由,摆脱所有的负罪感?他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但他能恢复平常的心态。在汤姆看来,人生中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必须用某种心态去面对,无论是错的,还是对的,是有建设性的,还是自我毁灭的。只要恢复正常的心态,一个人的悲剧,就不会带来另一个人的悲剧。法兰克感到内疚,所以才跑来找汤姆·雷普利,奇怪的是,汤姆从没有这种罪恶感,从不为此烦恼。正因为如此,汤姆才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大部分人犯下谋杀迪基·格林里夫这类案子后,会失眠、做噩梦,汤姆却不会。

法兰克突然握紧拳头——但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只是过度紧张。

汤姆拉着他的胳膊。“看够了吧?咱们从这边出去。”汤姆领着他往出口方向走,又进入另一间展厅,汤姆觉得自己在检阅一个个士兵——一幅接一幅画作,像一列装备精良、武装到牙齿的斗士,即使有些画上的人物身穿讲究的晚礼服。汤姆有一种被人征服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为什么呢?肯定不是画的原因。得赶紧把男孩送走了。气氛已经变得有点紧张和情绪化,甚至更糟。

汤姆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法兰克问,他很注意汤姆的一举一动,四处张望,看看是什么事那么好笑。

“没啥,”汤姆说,“我老爱想些疯狂的事情。”汤姆刚才在想,要是侦探和约翰尼看到法兰克跟汤姆·雷普利在一起,肯定会以为汤姆绑架了他,因为汤姆一向臭名远扬。更别提侦探找到他的家,发现有个男孩住在那里,证据更确凿。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安奈特太太,维勒佩斯镇又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呢?而且汤姆也没有提出赎金要求。

他们搭出租车到了停车场,回到丽影时刚过六点。海洛伊丝正在楼上洗头,她还得花二十分钟吹干头发。这样挺好,因为他想再试探一下法兰克。男孩坐在客厅,正在看一本法语杂志。

“你干吗不打电话给特瑞莎,告诉她你没事呢?”汤姆语气轻松地说,“不用告诉她你在哪儿,她肯定知道你在法国。”

听到特瑞莎的名字,法兰克坐直身子。“我觉得你——你想让我走。我能理解。”法兰克站起来。

“如果你想待在欧洲,当然可以。那是你的事。但要是你给特瑞莎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没事,不是更好吗?你不觉得她很担心吗?

“也许吧,希望如此。”

“现在是纽约的中午。她不是在纽约吗?——你拨191,然后拨212。我上楼去,免得听到你讲电话。”汤姆冲电话机挥了一下手,朝楼梯走去。男孩肯定会去打电话的。汤姆上了楼,关好房门。

还没到三分钟,男孩就来敲汤姆的房间门。进门后,法兰克说:“她出去打网球了。”他的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噩耗。

法兰克无法想象,特瑞莎居然对他漠不关心,还出门去打网球,更令他痛苦的是,她肯定在跟一个男孩打网球,比起法兰克,她更喜欢他。“你问了她母亲?”

“不,是用人——叫露易丝。我认识她。她叫我一小时后再打过去。露易丝告诉我,和她出去的是几个男生。”法兰克悲壮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你跟她说了你没事吗?”

“没有,”男孩沉吟了一阵说,“有必要吗?我听起来应该没事。”

“你不能再从这儿拨电话了,”汤姆说,“如果那个露易丝提起这件事,你打过去,他们也许会追踪电话。我不能冒这个险。枫丹白露的邮局已经关了,不然我可以开车送你去那儿打电话。比利,你今晚可能联络不上特瑞莎了。”汤姆本来希望男孩今晚能与特瑞莎通电话,她会说:“噢,法兰克,你没事就好!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明白。”男孩说。

“比利,”汤姆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你不是嫌疑人。你不会被起诉。苏西的证词没有用,因为她什么也没看见。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必须面对事实。”

法兰克动动身子,把双手插进裤子的后兜。“我说过的,我怕我自己。”

汤姆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没在这儿,你会怎么做?”

男孩耸耸肩膀。“也许会自杀。也许会露宿在皮卡迪利广场。乞丐们都聚在喷水池和雕像附近。我会把约翰尼的护照寄回去,然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等别人识破我的身份,把我送回去——”他又耸了耸肩,“然后就不知道了,也许我永远不会承认——”他故意强调“承认”二字,但说得很小声,“也许几个星期后我会自杀。但一想到特瑞莎,我知道自己放不下她——要是我会出什么事——或者我已经出了什么事,她不能写信给我,这真是难熬。”

汤姆不想告诉法兰克,他也许要跟十七个女孩谈过恋爱,才能找到结婚对象。

周三午后,汤姆惊喜地接到里夫斯的电话。他要的东西当晚就会准备好,明天中午前会送到巴黎。如果汤姆着急,想自提的话,可以去巴黎的某个公寓领取,不然的话,有人会用挂号信把东西从巴黎寄给他。汤姆选择自提方式,里夫斯便给了他一个地址,一个姓名,在三楼。

汤姆还要了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手脚很麻利嘛,里夫斯,谢谢。”汤姆心想,里夫斯其实也可以把东西从汉堡挂号寄出,但用空运,确实能节省一天。

“小事一桩,”里夫斯还不到四十岁,声音却嘶哑得像个老人,“花了两千,美金,价格算是便宜,因为不容易搞到,算是新的。我想你朋友付得起吧?”里夫斯俏皮地说。

汤姆听懂了。里夫斯认出了法兰克·皮尔森。“就此打住,”汤姆说,“我会用老法子汇钱给你,里夫斯。”他的意思是通过瑞士银行。“你这几天在家吗?”汤姆并没有具体的安排,只是想问问,说不定还得求里夫斯办事。

“在呀,什么事?你要来吗?”

“没——没有。”汤姆小心地说,他担心电话会被窃听。

“你在家吧。”

里夫斯多半知道他收留了法兰克·皮尔森,即使不住在他家,也一定是待在某个地方。

“遇上什么麻烦事吗?不能说,嗯?”

“嗯,眼下还不能说。真的很感谢你,里夫斯。”

两人挂掉电话。汤姆走到落地窗前,看见身穿李维斯牌牛仔裤和深蓝色工作衫的法兰克正在长长的玫瑰花床边挥舞着铁锹。他挖得很慢,有条不紊,不像是一个硬拼十五分钟就耗尽力气的生手,而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农夫。汤姆觉得很奇怪。也许在男孩心目中,劳动是一种赎罪的方式?法兰克这两天都在看书、听音乐、做家务,比如洗车和打扫别墅的酒窖。他移动沉重的葡萄酒架,再放回原位。法兰克觉得这些都是他的本职工作。

他们该不该去威尼斯呢?换个环境也许能帮男孩理清思绪,让他做出决定。汤姆也许能把他送上从威尼斯飞往纽约的航班,独自返家。或者去汉堡?是一回事。但汤姆不想让里夫斯掺和进来,为法兰克·皮尔森提供庇护。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也许有了新护照,法兰克会获得勇气,一个人出发,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他的冒险旅程。

周四中午,汤姆拨打巴黎马戏团街的号码,一个女子接通电话。两人用法语交谈。

“我是汤姆。”

“噢,知道,都准备好了。你今天下午要过来?”她的口气不像是用人,倒像是女主人。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三点半左右到?”

完全没问题。

汤姆告诉海洛伊丝要去巴黎一趟,见见银行经理,大概五六点钟回来。汤姆从来不透支,但是摩根担保信托银行的一位经理的确经常向他提供股市交易信息,汤姆觉得没有多大帮助,他宁可让手里的股票慢慢升值,也不愿浪费时间玩危险的投机倒把游戏。反正海洛伊丝信了汤姆的话,再说那天下午她的心思都在自己母亲身上。海洛伊丝的母亲五十出头,一向身体健康,但最近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说也许要动手术切除肿瘤。汤姆表示,医生总爱把患者的状况往坏处想。

“她看起来健康得很。见到她时,代我向她问好。”汤姆说。

“比利跟你一块去?”

“不,他待在家。他可以帮我们做点小事。”

在马戏团街,汤姆找到一个免费的停车位,他停了车,走向公寓。这是一栋保养得不错的老建筑,临街大门上装有按钮,进门后,是一个门厅,有看门人房间的门窗。汤姆径直穿过门厅,搭电梯上三楼,然后按响房门左侧标有“斯凯勒”字样的门铃。

一个红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把门拉开一条缝。

“我是汤姆。”

“噢,请进!这边请,”她领着汤姆来到走廊对面的客厅,“你们应该见过面。”

艾瑞克·兰兹双手叉腰,站在客厅里冲他微笑。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摆着一个咖啡托盘。“你好呀,汤姆。没错,又是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呢?”汤姆惊讶地笑着。

红发女人已经离开了。从公寓的另一个房间里传出缝纫机低沉的嗡嗡声。这儿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跟里夫斯在汉堡的公寓一样,也是一个犯罪据点?以女裁缝作幌子?

“给你。”艾瑞克解开绳子,打开一个米黄色的纸公文夹。他从一叠厚信封间抽出一个白色信封。

汤姆接过信封,扭头看了看,然后打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信封也没有封口。艾瑞克是不是看过里面的护照了?也许吧。汤姆不想当着艾瑞克的面检查护照,但又想知道汉堡那边做得如何。

“你肯定会满意的。”艾瑞克说。

法兰克的照片上盖着表面凸起的官方钢印,印文“美国国务院纽约护照局附照”一部分盖在照片上,一部分盖在照片外。名字叫“本杰明·格思里·安德鲁斯”,出生于纽约,身高、体重和出生日期都与法兰克相近。这让他一下子跨入了十七岁,不过没关系。汤姆也买过假证件,他觉得这本护照做得不赖,只有拿放大镜,才能看出照片上凸起的印文和护照页上的印文有点脱节,光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首页显然留的是护照主人的父母在纽约的详细住址。护照是五个月前办的,盖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入境印章,然后是法国和意大利。那个倒霉蛋一定是在意大利弄丢的护照。护照上没有最近的法国入境证明,但汤姆知道,除非检查官员对法兰克的外表产生了疑心,否则是没有人细看出入境签章的。“非常好。”汤姆最后说道。

“没别的事儿了,只需要在照片上签上名字就行。”

“你说这名字改过吗?还是真有一个人叫本杰明·安德鲁斯,正在找自己的护照?”汤姆看不出封面内页用打字机打出的名字有涂改的痕迹,之前留在照片附近的签名已经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姓改了,里夫斯告诉我的。要喝咖啡吗?这壶喝完了,我可以叫用人去煮点。”艾瑞克比汤姆三天前看到他时苗条多了,一下子变成了上等人,仿佛能创造神迹,心有所想,就能变幻一副造型。他穿一条深蓝色的西装裤,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只有脚上的鞋还是汤姆见过的那双。“请坐,汤姆。”

“谢谢,我得赶回家去。你最近行程很忙嘛。”

艾瑞克大笑起来,红润的嘴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里夫斯老给我找活干。柏林那边也是。这次我是卖高保真音响,”他压低嗓门,瞄了一眼汤姆身后的门,“应该是的。哈哈!——你啥时候来柏林?”

“不知道。没计划。”汤姆已经把护照装进信封,在塞进外套内侧口袋前,他捏着信封甩了甩,说道:“我安排好了,钱直接转给里夫斯。”

“行,”艾瑞克从搭在沙发上的蓝色外套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汤姆,“有空来柏林的话,欢迎来找我。”

汤姆扫了一眼名片。尼布尔街。汤姆不知道这条街在哪里,但肯定是在柏林。名片上还有电话号码。“谢谢——你认识里夫斯很久了吧?”

“噢——两三年了,”他又笑了起来,咧开玫瑰色的嘴唇,“祝你好运,汤姆——还有你那位朋友!”他把汤姆送到门口,用德语说了声“再见!”,声音温柔而清晰。

汤姆走到停车位,开车回家。柏林,这倒是好地方。去柏林的念头与艾瑞克无关,不管他在不在家。选择到柏林观光的游客很少。谁会去柏林呢?除了研究世界大战的学者,或者像艾瑞克说的,那些受邀参会的生意人。如果法兰克想再躲些日子,柏林也许是个理想的地方。威尼斯虽然风景更漂亮,更吸引人,但也是约翰尼和侦探可能去找的地方。汤姆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他俩敲响自家的大门。

* * *

(1) 克里斯蒂娜·奥纳西斯(Christina Onassis,1950—1988),“希腊船王”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之女,奥纳西斯家庭财产继承人。

(2) 玛格丽特公主(Princess Margaret,1930—2002),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之女,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妹妹。

(3) 贝克曼(Max Beckmann,1884—1950),德国表现主义画家和图形艺术家,其作品特征为扭曲的形式、厚重的线条、明亮的色彩,以及富于象征性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