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日,汤姆带法兰克去枫丹白露的树林散心。那片林子在枫丹白露西侧,法兰克还没去过。汤姆熟悉一块林地,那里很少有徒步者和游客前往。海洛伊丝不想去,说她宁可晒日光浴,读艾格尼丝·格雷丝借给她的小说。海洛伊丝有一头金发,身体晒成古铜色。她晒得恰到好处,但有时候肤色晒得比发色略深一些。她继承了父母的基因——母亲是金发,父亲的头发曾经是深褐色,如今变成灰白,残留一道深棕的边缘,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但汤姆知道,他跟圣人一点也不沾边。

将近中午,汤姆和法兰克开车去拉尚镇。这座宁静的小镇位于维勒佩斯以西几公里处。从公元十世纪至今,拉尚的大教堂屡遭火患,损毁后又重建。一栋栋小巧精致的私宅林立在鹅卵石铺成的街巷旁,看起来像一幅幅童书中的插图。宅子小得几乎容不下一对夫妇,汤姆在想,换做是一个人住在里面,应该很有意思。但他哪有机会独居?从小他就住在讨厌的多蒂姑妈家,别看她平时疯疯癫癫,对钱却精明得很。他十多岁离开波士顿后,在曼哈顿的破公寓里住过一阵子,偶尔也睡在阔绰的朋友家的客房或客厅沙发上。二十六岁时,他和迪基·格林里夫住在意大利的蒙吉贝罗。站在拉尚的教堂里,抬头望着奶油色和灰色的内部陈设,他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他们俩。来拉尚的游客少得可怜,汤姆不怕有人认出法兰克。但要是去枫丹白露的城堡,就难免叫人担心,那里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说不定法兰克已经去过了,只是汤姆没问。

路过门边无人值守的柜台时,法兰克拿了几张教堂的明信片,算好价格,把钱投进木箱的投币口。掌心里还剩下一把硬币,他将手掌一歪,把剩的钱都投了进去。

“你们家上教堂吗?”汤姆问。两人踏着陡峭的鹅卵石坡道,朝泊车方向走去。

“不——去,”法兰克说,“我父亲觉得没文化的人才上教堂,我母亲则觉得上教堂很无聊。她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母亲爱泰尔吗?”

法兰克看了汤姆一眼,笑着说:“谁知道呢?我母亲向来不露声色。也许她爱泰尔,但从不干傻事儿,从不表现出来。你知道的,她是个演员。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她也擅长演戏。”

“你喜欢泰尔吗?”

法兰克耸了耸肩。“还行吧。他也没那么糟糕。他喜欢户外运动,身为一位律师,体格算是强壮的。反正,他俩的事儿我不管。”

汤姆仍然很好奇法兰克的母亲会不会嫁给泰尔梅奇·史蒂文斯,但他为何要如此好奇呢?法兰克的处境更重要。在汤姆看来,法兰克并不在乎家里的财产,要是他的母亲和泰尔出于某种原因,怀疑法兰克杀了父亲,决定与他断绝关系,他也不会在乎那些钱。

“你写的那一叠,”汤姆说,“必须得销毁。留下来很危险,你觉得呢?”

男孩似乎有些犹豫,盯着自己的脚。“行。”他语气坚定地说。

“要是叫人发现,你总不能说那是短篇小说吧,里面写着名字呢。”男孩当然可以这么说,但谁会相信呢?“难不成你打算招供?”汤姆问,言下之意是这样做简直愚蠢透顶,根本不必考虑。

“噢,不,怎么可能。”

见他回答得如此坚决,汤姆很欣慰。“好吧,既然你同意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把那些纸处理掉。你还想再看一遍吗?”汤姆推开车门。

男孩摇摇头。“不用了,我看过了。”

回丽影别墅吃过午餐后,汤姆把对折了两次的稿纸捏在手里,走去花园(客厅就有壁炉,但是海洛伊丝正在那里练习大键琴)。法兰克在温室旁挥舞着锄头,身穿安奈特太太帮他洗好烫平的牛仔裤。汤姆走到花园与树林交界的偏僻角落,把稿纸点燃。

当晚,将近八点,汤姆开车去莫雷的火车站接里夫斯的朋友艾瑞克·兰兹。法兰克想跟他一起坐车出门,再走回来。他坚持说自己能步行返回丽影别墅,汤姆只好勉强同意了。临行前,汤姆对海洛伊丝说:“比利今晚在房间里吃饭,他不想遇见陌生人,我也不想让里夫斯的朋友看到他。”海洛伊丝问:“是吗?为什么呀?”汤姆回答道:“因为他说不定会叫比利替他办事。我不希望这孩子惹上麻烦,哪怕报酬丰厚。你也知道里夫斯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们。”海洛伊丝的确知道,汤姆经常告诉她,说“有时候,里夫斯还真管用”。情况紧急时,这个叫里夫斯的家伙总能帮上忙,比如伪造新护照本,充当掮客,或者把他位于汉堡的住宅贡献出来作藏身之处。具体详情,海洛伊丝有所耳闻,但有些事她毫不知情,也懒得打听。这样也好,免得她那个爱管闲事的父亲套出她的话来。

路边有一块空地,汤姆靠边停车,说道:“咱俩各退一步,比利。这儿离丽影大概三四公里,你可以散个步。我就不搭你到莫雷了。”

“好。”男孩准备打开车门。

“等等,还有这个,”汤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盒子,是他从海洛伊丝房里偷的粉饼,“你那颗痣太显眼了。”他在男孩脸颊上涂了一点粉,细细抹匀。

法兰克咧嘴一笑。“样子是不是很滑稽。”

“把这个收好。海洛伊丝不会发现的,她的化妆品多得很。我往回再开一公里。”汤姆调转车头,路上几乎见不到其他车辆。

男孩一言不发。

“我回去之前你就得赶到家。别从大门进,”汤姆在距离丽影一公里远的地方停下车,“好好散个步,安奈特太太会把晚餐送到我的房间,说不定她已经送过去了,我告诉她你想早点睡。待在我房间里,明白吗,比利?”

“遵命,长官。”男孩微笑着冲他挥挥手,往别墅方向走去。

汤姆再次启动引擎,朝莫雷驶去。抵达车站时,从巴黎开来的火车正好开始下客。汤姆有些不自在,因为艾瑞克·兰兹知道他长什么样,而他根本不认识艾瑞克。汤姆信步走到出站口,一位头戴尖顶帽、身穿破旧制服的小个子检票员正弯下腰,检查乘客的车票是否有效。汤姆觉得四分之三的法国乘客不是学生、老人、公务员,就是伤残军人,这些人只需要买半票。难怪法国铁路局总是在叫穷。汤姆点了一根高卢牌香烟,望向天空。

“先生——”

汤姆把视线从蓝天移到一张笑脸。面前是一个矮墩墩、嘴唇红润、留着黑色小胡子的男人,穿一件难看的格子纹外套,戴一条俗气的斜纹领带,脸上挂着黑框圆眼镜。汤姆没有说话,等对方先开口。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德国人,但谁能猜得准呢?

“是汤姆吗?”

“我是。”

“艾瑞克·兰兹,”他微微鞠躬行礼,“你好,谢谢你来接我。”艾瑞克拎着两个棕色的塑料箱子,都很小,可以当作随身行李登机。“里夫斯托我向你问好!”汤姆指了指停车的方向,两人朝车子走去时,艾瑞克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听得出来,艾瑞克说话时带有一点德国口音。

“旅途还顺利吧?”汤姆问。

“嗯!我喜欢法国!”艾瑞克说,仿佛他正踏上蔚蓝海岸的一处海滩,或者漫步在一座宏伟的博物馆,领略法国文化。

不知为什么,汤姆的心头酸溜溜的,不就是接个人吗?他会尽地主之谊,请艾瑞克吃顿晚餐,安排住处,再吃顿早餐,应该就差不多了吧?艾瑞克不愿把行李箱放在雷诺旅行车的前座背后,而是搁在自己脚边。引擎嗡嗡响,汤姆朝家的方向开去。

“啊——”艾瑞克一把扯掉胡子,“舒服多了,打扮成格鲁乔·马克斯(1)的样子真麻烦。”

汤姆往右边瞄了一眼,见他摘掉了眼镜。

“这个里夫斯!英语里怎么讲的?也太——夸张了。小事儿一桩,哪里用得着两本护照?”艾瑞克继续换自己的护照,从上衣口袋的内侧掏出一本,又伸手往脚边摸,另一本似乎放在简陋的塑料手提箱里,藏在剃须用具的最底层。

现在他口袋里护照上的照片应该比较像他本人了。他的真名叫什么?他的头发真的是黑色的吗?他除了替里夫斯跑腿,还做些什么?撬保险箱?在蔚蓝海岸盗窃珠宝?汤姆不想深究。“你住在汉堡?”汤姆礼貌地用德语问他,顺便练一练德语。

“不!西柏林。那儿更有趣。”艾瑞克用英语回答道。

这家伙如果是个毒品贩子,或者组织非法移民的话,报酬肯定更丰厚。他箱子里装了什么?他只有穿的两只鞋看起来比较上档次。汤姆又用德语问:“你明天约了人吗?”

“对,在巴黎。按他们的吩咐,我明天告辞,早上八点钟,要是你方便的话。很抱歉,里夫斯没法安排——安排那个人跟我在机场见面。因为他也还没来这儿。见不了。”

他们到了维勒佩斯。见艾瑞克似乎口无遮拦,汤姆大胆地问了一句:

“你带东西给他吗?是什么——我能冒昧问一下吗?”

“是珠宝!”艾瑞克咯咯地笑出声来,“非常——漂亮。有珍珠,我知道现在没多少人喜欢珍珠了,但这些珍珠货真价实。还有一条祖母绿项链!”

哟,不错嘛,汤姆心想,但没有开口。

“你喜欢祖母绿吗?”

“说实话,不太喜欢。”汤姆很不喜欢祖母绿,这也许是因为海洛伊丝,她有一对蓝眼睛,所以不喜欢绿色。在她的影响之下,汤姆对佩戴祖母绿首饰或者穿绿色衣裙的女人都提不起兴趣。

“我正想给你展示展示。真高兴能来这儿,”车子驶进丽影敞开的大门后,艾瑞克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听里夫斯提起过,今天终于有机会好好欣赏一下你的豪宅了。”

“你能在这儿稍待片刻吗?”

“你有客人?”艾瑞克的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

“没有。”汤姆拉了手刹。他看到自己房间的窗户透出灯光,法兰克应该在里面。“我去去就来。”汤姆跳上门前的台阶,走进客厅。

海洛伊丝正趴在黄色的沙发上看书,把两只光脚搭在沙发扶手上。“就你一个人?”她惊讶地问。

“不,不,艾瑞克在外面。比利回来了吗?”

海洛伊丝转身坐起来。“他在楼上。”

汤姆出了门,领艾瑞克进了屋,把他介绍给海洛伊丝,然后提议带他去看看房间。这时安奈特太太走进客厅,汤姆说:“安奈特太太,这位是兰兹先生。太太,不劳你麻烦,我带客人去房间就行。”

楼上的客房里已经没有了法兰克住过的痕迹,汤姆问:“我给妻子介绍说你叫艾瑞克·兰兹,没关系吧?”

“哈哈,那是我的真名!当然没关系。”艾瑞克把塑料箱子放在床边的地板上。

“那就好,”汤姆说,“浴室在那儿。快点下来,咱们可以喝两杯。”

晚上十点时,汤姆心想,艾瑞克真有必要在自己家里过夜吗?他要搭明早九点十一分的火车从莫雷去巴黎,还叫汤姆放心,如果不方便送的话,他就打出租到莫雷。汤姆明天要开车和法兰克去巴黎,当然,他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艾瑞克。

喝着咖啡,艾瑞克聊起柏林,汤姆听得心不在焉。好玩极了!很多地方都通宵营业。那儿有形形色色的人,个性十足,随心所欲,啥都能尝试一把。去柏林的游客不多,一般是受邀参加各种各样会议的古板的外国人。啤酒真棒。艾瑞克喝了一口“穆兹格”牌的德国啤酒,在莫雷的超市买得到,说味道胜过“喜力”牌。“但我还是更喜欢皮尔森啤酒——是生啤!”艾瑞克似乎很仰慕海洛伊丝,努力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汤姆想,艾瑞克该不会脑子一热,掏出宝石给她看吧。那就太滑稽了!给一个漂亮女人献上珠宝,然后又赶紧收回,因为他可做不了主,把贵重的礼物送给美人。

艾瑞克又提到德国可能会出现的工人罢工,如果成功的话,将是从希特勒执政前算起在德国爆发的第一起罢工事件。艾瑞克是个挑剔的人,还有点洁癖。他再次站起身,欣赏大键琴黑色和米白色的琴键。海洛伊丝无聊得快要打呵欠,咖啡还没端来,就借故告辞。

“祝你睡个好觉,兰兹先生。”海洛伊丝微笑着走上楼。

艾瑞克仍然紧盯着她,似乎希望今晚能有幸与她同床共枕。他急急地站起来,差点往前扑倒,再一次微微鞠躬,用法语说道:“夫人!”

“里夫斯怎么样?”汤姆随口问道,“居然还住在那栋公寓!”汤姆轻声一笑。里夫斯的公寓挨过炸弹,幸亏爆炸时,他和兼职女佣盖比刚好不在家。

“嗯,还是那个用人!盖比!她人很好,什么都不怕!她喜欢里夫斯。他为她的生活增添了一点乐趣,你说是不?”

汤姆换了一个话题。“我能看看你刚才提到的珠宝吗?”汤姆心想,能借此长长见识也好。

“当然。”艾瑞克又站起来,瞅了一眼他的空咖啡杯和空酒杯,但愿这是他最后一次露出这种眼神。

他们走上楼梯,走进客房。汤姆房间的门缝下透出亮光。之前他叮嘱过,叫法兰克把房门从里面锁好,但这种事其实不用教,因为男孩早就习惯了紧张刺激的场面。艾瑞克已经打开一只小塑料箱子,在底层摸索,也许摸进了秘密夹层,然后抽出一块紫色绒布,摊在床上。珠宝就裹在绒布里。

汤姆对里面的钻石和祖母绿项链毫无兴趣。就算买得起,他也不会买这种东西,他不会买给海洛伊丝,也不会买给任何人。绒布里还有三四枚戒指,其中一枚镶了大钻石,另一枚嵌着祖母绿。

“这两颗是——蓝宝石,”艾瑞克的语气似乎在细细品味这个称呼,“我不会告诉你从哪儿弄来的,但它们值不少钱。”

是伊丽莎白·泰勒(2)最近被打劫了吗?真是奇怪,居然有人愿意花钱买钻石和祖母绿项链,又丑又俗气。汤姆宁可买丢勒(3)的版画或伦勃朗的作品。也许是他的品味提升了。二十六岁时,他和迪基·格林里夫一起住在蒙吉贝罗,会不会欣赏这些珠宝?也许吧,但纯粹是欣赏它们的货币价值,那已经足够糟糕。如今,面对一堆珠宝,他毫无感觉,毫不心动。汤姆叹了口气,说道:“很漂亮。没人在戴高乐机场检查你的箱子吗?”

艾瑞克微微一笑。“没人来搭理我。我留那么蠢的胡子,人又不起眼——没错,不起眼的衣服,便宜又不上档次,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他们说过海关是一种技巧,要靠态度。我的态度就刚刚好,不过度随意,也不太紧张。所以里夫斯喜欢我。叫我帮他带东西。”

“这些东西最后会去哪儿呢?”

艾瑞克重新折起紫色绒布,将宝贝包好。“我不知道。这不是我操心的事儿。我只需负责明天去巴黎跟人见面。”

“地点在哪里?”

艾瑞克笑起来。“人来人往的地方。圣日耳曼区。但我不便向你透露确切的地点和时间。”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然后嘿嘿一笑。

汤姆也面露微笑,他根本不在乎。这和发生在那位意大利的贝托洛齐伯爵身上的事儿一样愚蠢。伯爵曾经来丽影住过一晚,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带的一支牙膏里装有微缩胶卷。汤姆还记得里夫斯要他从浴室偷走那支牙膏,艾瑞克今晚使用的碰巧就是这间浴室。“你有闹钟吗?艾瑞克,要不要我请安奈特太太叫醒你?”

“噢,我带了闹钟,谢谢。我们可以八点过一会儿出发吗?我不想叫出租车,但麻烦你送的话,又怕时间太早——”

“没问题,”汤姆打断他,爽快地说,“我睡得多一点少一点都成。祝你睡个好觉,艾瑞克。”汤姆走出房门,他看出来了,艾瑞克觉得他没有好好欣赏那些珠宝。

汤姆发现自己忘了拿睡衣。汤姆不喜欢裸睡,按他的看法,即使是裸睡,也该等到深更半夜的时候。他犹豫了一阵,还是拿指尖轻叩自己的房门。门缝依然透着灯光。“是汤姆。”他冲着门缝小声说,随后听到男孩光着脚轻轻地朝门口走来。

法兰克打开门,笑容灿烂。

汤姆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要对方保持安静,他走进房间,锁好门,然后轻声说:“抱歉,我来拿睡衣。”他从浴室里拿了睡衣和拖鞋。

“他到了吗?是啥样的人?”法兰克问,指了指隔壁房间。

“别担心。他明早八点刚过就要走。你就待在这个房间,等我从莫雷回来,明白吗,法兰克?”汤姆注意到男孩右边脸颊上的那颗痣又露出来了,他可能洗了脸,或者泡了澡。

“遵命,长官。”法兰克说。

“晚安,”汤姆犹豫了一阵,伸手拍了一下男孩的手臂,“很高兴见你平安归来。”

法兰克笑着说:“晚安。”

“把门锁好。”汤姆轻声说,然后开门走了出去。他一直等到听见上锁的声音才转身离开。德国人的房间门缝下也透出灯光,汤姆隐约听到浴室里传来流水声和悦耳的哼唱声,是一首德语歌,歌名是《不要问我为什么流泪》,曲调甜美、忧伤,带华尔兹风格。汤姆弯下腰,努力不笑出声来。

汤姆站在海洛伊丝的房门前,突然想到如果约翰尼·皮尔森带着私家侦探来巴黎找弟弟,那就麻烦了,问题会变得棘手。他和法兰克明天要去美国大使馆附近,那里拍护照相片很方便。约翰尼会不会跑到大使馆探听他弟弟的消息?担心这些干啥,什么都还没发生呢,汤姆告诉自己。但如果发生意外呢?他为何要一心一意地保护法兰克,就因为法兰克想躲起来?他会不会变得和里夫斯一样,成天神神秘秘的?汤姆敲了敲海洛伊丝的房门。

“请进。”海洛伊丝说。

第二天一早,汤姆开车送艾瑞克到莫雷搭九点十一分的火车。他没有贴胡子,精神抖擞地和汤姆聊起路旁农田里种的次等玉米,说这些拿来喂牲口的玉米要是品质再好一点,连人都可以吃,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法国的农民接受了政府太多补助,耕种效率反而变得低下。

“不过,来法国还是挺开心。我今天要去看几个艺术展,因为我和对方的见面结束得——呃——比较早。”

汤姆并不在意艾瑞克什么时候完成任务,但是他计划带法兰克去“美丽城”(4),那里正在举办一场主题为“巴黎—柏林”的展览,如果他和男孩碰巧在会场遇上艾瑞克,就太不走运了,因为艾瑞克很可能听说了法兰克·皮尔森失踪的消息。有趣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报纸提及法兰克可能遭到了绑架,如果有人质在手的话,绑匪们肯定会第一时间索要赎金。法兰克的家人显然也认为他是离家出走,仍然独自一人在外流浪。现在不正是骗子站出来声称法兰克在他们手上,索要高额赎金的好时机吗?干嘛不试试呢?想到这里,汤姆忍不住笑起来。

“啥事这么好笑?我认为这件事对你来说一点儿也不好笑,毕竟你是美国人。”艾瑞克试图说得轻描淡写,表现出来的却是典型的德国人的严谨作风。他正和汤姆聊美元贬值问题,又提到与赫尔穆特·施密特政府明智的财政政策比起来,卡特总统实在不够称职。

“不好意思,”汤姆说,“我记得是施密特还是谁说过——‘美国的财政现在都掌管在一群业余的人手中。’”

“没错!”

莫雷车站到了,艾瑞克没时间继续聊下去。他和汤姆握手,再三道谢。

“祝你今天顺利!”汤姆说。

“你也是!”艾瑞克微笑着钻出车厢,手里紧紧抓着塑料箱子。

开车回维勒佩斯的路上,汤姆看见邮差的黄色小货车正在村里送信,路线跟往常一样,今天的邮件肯定能在早上九点半准时送达。这倒是提醒了汤姆,办点小事的话,不用去拥挤的巴黎邮局,去镇上的邮局就行。他把车停好,走进邮局。那天早上,喝完第一杯咖啡后,他下楼给里夫斯写了一张便笺:“……男孩十六七岁,但看起来不小,五英尺十英寸,棕色直发,可以出生在美国任何地方。请尽快寄。寄快递。费用请告知。先行道谢。这个是快递信封。一切顺利。汤姆。”在维勒佩斯镇邮局,汤姆多掏了九法郎买红色的快递标签,坐在格子窗后的女孩帮他把标签贴在信封上。准备收信时,她发现信封并没有封好,汤姆告诉她,信封里还要装一些东西。他把信封带回了家。

法兰克在客厅里,他换好衣服,正在吃早餐。

海洛伊丝还没下楼。

“早安,怎么样?”汤姆问,“睡得好吗?”

法兰克站起来,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汤姆有些不自在。男孩的脸泛着红光,仿佛面前站的是他心爱的特瑞莎。“很好,先生,安奈特太太告诉我,说你送朋友去莫雷了。”

“嗯,他走了。咱们二十分钟后出发,怎么样?”汤姆看了看男孩小麦色的高领毛衣,穿成这样应该能拍护照相片。《法兰西周日报》刊登的照片也许就是护照相片,在那张照片上,法兰克穿了衬衣,系着领带。所以这次打扮得越随意越好。汤姆走近男孩,说道:“今天去照相,记得把头发往右边分,但是头顶和鬓角旁边尽量搞乱点。到时候我会提醒你。带梳子了吗?”

法兰克点点头。“带了。”

“还有粉饼?”男孩已经拿粉把痣遮住,但是要遮一整天才行。

“带了。”男孩摸了一下右边屁股上的裤兜。

汤姆走上楼,看到安奈特太太正在客房里换掉艾瑞克睡过的床单,铺上法兰克之前睡的。汤姆突然想起来,昨天男孩坚持叫安奈特太太不用换掉他房间里的床单,似乎想睡在上面,安奈特太太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和小伙子晚上要回家吧,汤姆先生?”

“嗯,要回来吃晚饭。”汤姆听见邮差送信的小货车拉紧手刹。他从房间的衣柜里取出一件旧的蓝色休闲西装外套,衣服买的时候就小了点,不合身。汤姆怕法兰克穿那件菱形花纹的花呢外套,拍在护照照片上太扎眼。

摆在衣柜底层的那一排鞋子吸引了汤姆的注意力。每双鞋都亮锃锃的!像列队整齐的士兵!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古驰牌平底便鞋亮得如此耀眼,皮面泛着白光。就连那双系有可笑的缎带蝴蝶结的真皮拖鞋,也变得卓尔不群。看得出来,这一定是法兰克的杰作。安奈特太太偶尔也帮他擦鞋,却从来没有擦得这么仔细。汤姆有些感动。法兰克·皮尔森,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居然帮他擦鞋!汤姆关上衣柜门,拿着西装外套走下楼。

没什么要紧的邮件,有两三封从银行寄来的信,汤姆连拆都懒得拆,还有一封是寄给海洛伊丝的,信封上是她朋友诺艾尔的笔迹。汤姆撕开包在《国际先驱论坛报》外的牛皮纸,走到客厅,对法兰克说道:“别穿那件花呢,给你拿了这件穿,是我以前的旧衣服。”

法兰克小心翼翼地穿上外套,开心极了。袖子长了点,但是男孩轻轻伸展了几下胳膊,说道:“简直帅呆了!谢谢。”

“是吗,你留着吧。”

法兰克笑得更开心了。“谢谢——真不好意思,我马上下来。”他朝楼上跑去。

汤姆浏览了一遍《论坛报》,在第二版下方找到一小篇文章,标题很平常,写的《皮尔森家派出私家侦探》,没有配照片,内容如下:

莉莉·皮尔森太太,已故食品业大亨约翰·皮尔森之妻,派出私家侦探到欧洲寻找失踪的儿子。十六岁的法兰克于七月底离开位于缅因州的家,有迹象表明他曾到过伦敦和巴黎。与私家侦探一同前来的是她十九岁的长子约翰尼,其弟离家出走时盗用他的护照。据悉,搜寻会从巴黎地区展开。目前尚未怀疑其遭遇绑架。

读着这篇报道,汤姆有些不安和担心,万一他们今天遇见法兰克的哥哥和侦探,该怎么办?他的家人只想尽快找到法兰克。汤姆不会跟法兰克提这篇文章,他把《论坛报》留在家里。海洛伊丝平时几乎不看报,但要是汤姆拿走一份或是丢掉一份,她却要问东问西。法国的报纸会如何报道私家侦探和法兰克哥哥的消息?他们是否会再次刊登法兰克的照片?

法兰克做好准备。汤姆上楼去跟海洛伊丝道别。

“你可以叫我一起去的。”海洛伊丝说。

这是海洛伊丝今天早上第二次抱怨了。她平时不这样。她总是有事可做。“你该昨晚跟我说呀。”她穿着粉红和蓝色条纹的牛仔裤,无袖的粉红色衬衫。像海洛伊丝这样的美女,八月间在巴黎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汤姆不想让海洛伊丝知道法兰克要去拍护照相片的事。“我们要去美丽城,你和诺艾尔看过那个展览了。”

“这个比利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问,金色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什么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而且他也很崇拜你。他是同性恋吗?”

“我觉得不是。你这么认为吗?”

“他要在我们家住多久?他来这儿快一个星期了吧?”

“我只知道他今天要去一家旅行社。在巴黎。他说要去罗马。这周就会离开,”汤姆微笑着说,“再见,亲爱的。我七点左右回来。”

出门前,汤姆拿起那份《国际先驱论坛报》,折好,塞进裤子的后兜。

* * *

(1) 格鲁乔·马克斯(Groucho Marx,1890—1977),美国喜剧演员、电影明星。

(2) 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1932—2011),美国演员,拥有大量珠宝藏品。

(3) 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擅长木刻版画、铜版画、水彩风景画等。

(4) “美丽城”(Beaubourg),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