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海洛伊丝正往咖啡桌上的高脚花瓶里插橘色和白色的剑兰,汤姆知道她不喜欢剑兰,肯定是安奈特太太去花园剪的。她抬起头,冲汤姆和法兰克微微一笑。汤姆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似乎想让外套穿起来更合身,但其实他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淡定。

“上午过得还好吧?”汤姆用英语问海洛伊丝。

“嗯。我看那个亨利又来了。”

“跟往常一样,混日子。干活还不如比利,”汤姆示意法兰克跟他一起来到厨房,空气中飘溢着烤羊排的香味,“安奈特太太,不好意思,我想在午餐前来点开胃酒。”

她正巧在检查炉子烤架上的羊排。“汤姆先生,你该早点给我说呀!你好,先生!”她招呼法兰克。

法兰克有礼貌地回了一句。

饮料小推车在厨房里,汤姆走到推车旁,把苏格兰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容量不多不少,然后塞到法兰克手中。“加水吗?”

“加一点点。”

汤姆从水龙头加了一点水,把玻璃杯递给法兰克。“这东西能让你放松,但舌头恐怕会打架。”汤姆喃喃地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金汤力鸡尾酒,没有加冰块,虽然安奈特太太说马上去开冰箱帮他拿。“咱们回去吧。”汤姆对法兰克说,冲客厅方向点点头。

他们刚把酒端回去,坐在桌旁,安奈特太太就端来了第一道菜,是她自制的清汤冻。海洛伊丝聊着她九月底搭“冒险号”游轮旅行的事。诺艾尔早上给她打过电话,讲了更多细节。

“去南极,”海洛伊丝开心地说,“我们可能需要准备——哟——不知得准备多少套衣服!一次就要戴两副手套!”

汤姆想的是长内衣裤,他问:“价格这么贵,他们怎么不想点法子在南极统一供暖?”

“噢,汤姆!”海洛伊丝乐得合不拢嘴。

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价钱。雅克·普利松说不定会把这次旅行当成送给女儿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汤姆不去。

法兰克用法语问她行程有多少天、船上装多少人。汤姆很欣赏这个有教养的男孩,懂很多旧式的礼节,比如收到礼物后,不管是否喜欢这份礼物或者送礼物的阿姨,都要在三天内写一封致谢信函。同样是十六岁,普通的美国男孩遇到类似情况,绝不会如此沉着冷静。安奈特太太递来盛着羊排的盘子让他们添菜——海洛伊丝只吃了一块,盘子里还剩四块——汤姆给法兰克夹了第三块羊排。

电话铃声响起。

“我去接,”汤姆说,“失陪一下。”他难以想象,居然有人选在神圣的法国午餐时间打电话来。汤姆拿起电话。“喂?”

“喂,汤姆吗!我是里夫斯。”

“稍等片刻,”汤姆把听筒放在桌上,对海洛伊丝说,“是长途电话,我去楼上接,免得吵到你们。”汤姆跑上楼梯,拿起自己房间的电话,叫里夫斯再等等。他跑下楼,挂掉楼下的电话。里夫斯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法兰克需要一本新护照,而里夫斯刚好擅长。“我回来了,”汤姆说,“有什么新消息吗,老兄?”

“噢,也没什么,”里夫斯·迈诺特的声音有点沙哑,美国口音听起来大大咧咧,“有件事儿——呃——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你能收留一个朋友吗——就住一晚?”

此刻,汤姆并不太乐意。“啥时候?”

“明天晚上。他叫艾瑞克·兰兹,从我这儿出发,他自己到莫雷,你不用去机场接他,但是——他最好不要在巴黎的酒店过夜。”

汤姆紧张得攥住电话。那人身上肯定带了什么东西,因为里夫斯的主业是倒卖赃物。“行,当然行,”汤姆担心要是稍有犹豫,自己请里夫斯帮忙时,对方也不会爽快答应,“只待一晚?”

“对,就一晚。然后他赶去巴黎。到时候再说吧。我不能透露太多。”

“我跟他在莫雷碰面?他长什么样?”

“他认得你。快四十岁,个子不高,黑头发。我拿到时刻表了,艾瑞克搭明晚八点十九分的火车。我是说到达时间。”

“好——吧。”汤姆说。

“你听起来不太乐意,汤姆,但这事儿很重要,我会——”

“我当然会帮忙,里夫斯,咱俩可是老朋友!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我刚好需要一本美国护照。我周一把照片快递给你,你最迟周三会收到。你还在汉堡吗?”

“当然,老地方。”里夫斯轻松地说,似乎他开的是一间茶馆,但其实他在阿尔斯特河边的公寓楼曾经被人炸过一次,目标当然是他。“你自己用?”里夫斯问。

“不,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二十一岁,所以不要用太旧的护照。没问题吧?我会再联系你的。”

汤姆挂断电话,走下楼。树莓冰沙已经端上桌。“不好意思,”汤姆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他注意到法兰克看起来好多了,脸色不再苍白。

“是谁?”海洛伊丝问。

她很少问谁打电话来,汤姆知道她不相信里夫斯·迈诺特,或者说不太喜欢他,但汤姆没有隐瞒她。“是汉堡的里夫斯。”

“他要过来吗?”

“噢,不,只是跟我问个好,”汤姆回答道,“比利,喝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

午餐时,海洛伊丝一般不喝咖啡,今天也没有喝。汤姆说比利想看一眼他的《简氏战舰大全》,于是三人离开餐桌,汤姆和男孩上了楼,走进汤姆的房间。

“讨厌的电话,”汤姆说,“我有个在汉堡的朋友,要我明天晚上接待他一个朋友,只住一晚上。我也不好拒绝,因为里夫斯——他能帮我很多忙。”

法兰克点点头。“需要我去住酒店吗,这附近的?或者我告辞?”

汤姆摇摇头。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撑着脑袋。“你睡我的房间,我睡海洛伊丝的。这个房间门一直关着,我会告诉客人我们在用烟熏法杀木蚁,不能开门。”说到这里,汤姆笑起来,“别担心,他周一早上就会走,我以前也接待过里夫斯介绍来过夜的客人。”

法兰克坐在汤姆书桌旁的木头椅子上。“这个要来的人,是你那些——有意思的朋友之一?”

汤姆笑着说:“要来的人我不认识。”里夫斯才是他有意思的朋友。说不定法兰克在报上见过里夫斯·迈诺特这个名字,但是汤姆不想问他。他轻声说:“好吧,至于你的处境——”汤姆停顿一下,注意到男孩又皱起眉头,显得局促不安。汤姆也有些不自在,他脱掉鞋子,把脚跷到床上,把枕头拖过来垫着脑袋。“对了,我觉得你午餐时表现得不错。”

法兰克瞅了汤姆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你之前问过我,”男孩说,“我也告诉了你。你是唯一知道的人。”

“我们继续保守秘密,千万别跟别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告诉我——你那件事,是几点钟发生的?”

“大约七八点钟,”男孩的声音有些嘶哑,“父亲喜欢欣赏落日——夏天时,每个傍晚都去。我没有——”

他沉默了好一阵。

“我事先没有计划过。我也没发脾气,一点没生气。后来——甚至到了第二天,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了这事儿。”

“我相信你。”汤姆说。

“太阳落山时,我一般不会陪我爸爸去看。我觉得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但那天他叫我陪他一块去。之前他一直跟我聊,表扬我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读哈佛商学院肯定没问题——他常说这个。他甚至还恭维了特瑞莎几句,因为他知道我——我喜欢她,但那天之前,他从没讲过什么好话。他不满意特瑞莎来我家玩——她只来过两次,说什么十六岁就谈恋爱、结婚很愚蠢,虽然我压根没提过结婚二字,也没问过特瑞莎!她会嘲笑我的!总之,我猜我那天受够了。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虚情假意,纯粹的虚情假意。”

汤姆刚想开口,又被男孩匆匆打断。

“特瑞莎两次来我们位于缅因州的家,我爸爸都对她不太有礼貌。气势汹汹的,你懂吗?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爸爸听说她有很多人追。爸爸生前听说的。你说不定也会这么想,觉得她是我在街上钓来的那种女孩!但是特瑞莎很有礼貌,举止也端庄!所以——她不太高兴。她不会再来我家了,我猜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一定很难过。”

“嗯。”法兰克沉默了几秒钟,望着地板发呆。他似乎身陷困境。

汤姆心想,法兰克可以去特瑞莎家,或者到纽约和她见面,但是汤姆不希望岔开话题。“那天有谁在你家?有管家苏西。还有你的母亲?”

“我哥哥也在。我和约翰尼本来在打门球,然后他说不玩了。他去赴约会。他有个女朋友,住在——反正约翰尼开车离开时,我爸爸正好坐在前廊,爸爸还跟他说了句再见。我记得约翰尼从花园摘了一大束玫瑰花送给女朋友,我当时还在想,要不是因为我爸态度不好,特瑞莎那天晚上就会来我家,很有可能,我俩也可以一起出门去玩。我会开车,但我爸连车都不让我摸。约翰尼在沙丘上教过我。我爸总觉得我会出车祸,把自个儿撞死,但在路易斯安那州和得克萨斯,十五岁或者快满十五岁的孩子,想开车就能开车。”

汤姆完全能体会。“后来呢?约翰尼离开后。你一直跟父亲聊天——”

“我一直听他训话——在楼下的图书室。我想逃走,但他却说:‘跟我出门,去看看夕阳西下的风景,对你有好处。’我的心情糟透了,又不想被他发现。早知道我该说:‘算了,我想回房间去。’但是我没说出口。然后苏西……她人倒是不坏,就是有些老糊涂,我一见她就感到紧张——她在旁边,看着我爸爸坐着轮椅下了斜坡。我家后阳台和花园之间有一道斜坡,是专门为我爸爸铺设的。她根本没必要来掺和,我爸自个儿就能下斜坡。然后她回了屋,我爸爸继续把轮椅推上小路——一条用宽石板铺成的小路,朝树林和悬崖方向前进。到了那里,他又开始说个不停,”法兰克垂着头,右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大概过了四五分钟,我再也无法忍受。”

汤姆眨着眼,男孩正盯着他,他却无法直视男孩的眼睛。“那里的悬崖陡吗?下面是海?”

“不算垂直,但是很陡。反正——足以让人丧命。到处是岩石。”

“有树吗?”汤姆在想还有没有什么人能看到他,“船呢?”

“没有,没有船。那儿不是港口。树当然有。松树。那块地是我家的,但我们让那里保持了野生的状态,只开辟了一条通往悬崖的小路。”

“从屋里拿望远镜也看不到你们?”

“看不到。甚至在冬天,我父亲在悬崖上时,从屋里看,也看不到他,”男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也许我该提笔写下来,或者——反正——把它们赶出我的脑子。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件事。难以相信我做了这样的事。太奇怪了。”法兰克突然看了一眼房门,似乎有人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汤姆笑了笑:“为啥不写下来呢?愿意的话,你可以只给我看。然后咱们一起把它销毁。”

“好,”法兰克轻言细语地说,“我还记得——当时我觉得再也不想多看一秒他的肩膀和后脑勺。我那时在想——我不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反正我冲过去踢开刹车杆,按下前进按钮,还推了轮椅一把。轮椅就往前滑动,掉下去了。我没有往下看。我只听见哐当哐当的声音。”

想到那个画面,汤姆突然感觉不舒服。轮椅上留下的指纹呢?是法兰克陪他爸爸去的悬崖边,轮椅上有他的指纹很正常。“有人提到过轮椅上的指纹吗?”

“没人。”

如果怀疑是蓄意谋杀,警方会第一时间采集指纹。“有指纹留在你刚刚说的按钮上?”

“我应该是用拳头砸的。”

“他们找到他时,马达肯定还在转。”

“嗯,有人提过这个。”

“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往下看。我开始往回走,突然感觉很疲惫。太奇怪了。然后我朝着房子小跑起来,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草坪上没有人,除了尤金,他是我们的司机兼管家,他在楼下的大餐厅里,就他一个人,我说:‘我爸爸刚才掉下悬崖了。’尤金叫我通知我妈妈,要她给医院打电话,然后他跑出门,跑向悬崖。我妈妈正和泰尔在楼上的客厅看电视,我告诉了她,泰尔给医院打了电话。”

“泰尔是谁?”

“我妈妈的朋友,纽约人,叫泰尔梅奇·史蒂文斯。他是个律师,但不是我爸爸的那些律师。他是个大块头。他——”男孩再次止住话头。

泰尔会不会是他妈妈的情人?“泰尔对你说了什么吗?问了什么问题?”

“没有,”法兰克说,“哦——我说是我爸爸自己把轮椅开下了悬崖。泰尔没问别的。”

“这么说——救护车——还有警察也到了?”

“是。都到了。好像花了一小时才把他拖上来。包括轮椅。他们用了大射灯。记者当然也到了,但是我妈和泰尔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俩很擅长打发人。妈妈冲记者们发火,但那天晚上来的只是当地的记者。”

“后来呢——那些记者?”

“我妈只好见了几个,我也被迫接受了一个记者的采访。”

“你怎么说的——原话是?”

“我说我父亲当时坐在悬崖边,我觉得确实是他自己想把轮椅开下去。”吐出最后一个字,法兰克仿佛就快断了气。他站起来,走到半开的窗旁,随后转过身。“我撒了谎。我跟你说过。”

“你妈妈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你?”

法兰克摇摇头。“如果她怀疑,我会察觉到,但是她没有。他们觉得我很——嗯——严肃——你懂我的意思吗?也很诚实,”法兰克紧张地笑起来,“约翰尼在我这个年纪时更叛逆,他们不得不帮他请家教,他经常从格罗顿市逃跑,跑去纽约。后来他清醒了一点。他不酗酒,偶尔吸一口大麻,或者来点可卡因。他现在好多了。相比之下,我更像一个规规矩矩的童子军。所以父亲才给我这么大的压力,你瞧,希望我对他的公司,对他一手打造的皮尔森帝国感兴趣!”法兰克挥舞胳膊,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得出,男孩累得够呛。

法兰克慢悠悠地走回椅子,坐下来,头往后仰,眯着眼睛。“你猜有时候我怎么想的?反正我父亲就要死了。半死不活地瘫在轮椅上,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我这么想,是不是在替自己找借口?想想就可怕!”法兰克气喘吁吁地说。

“再来说说苏西吧。她认为是你把轮椅推下去的,她对你说过吗?”

“嗯,”法兰克看着汤姆,“她还说从屋里看到我在悬崖边,所以没人信她。从家里看不到悬崖。苏西说这些的时候很紧张,有点歇斯底里。”

“苏西也告诉了你母亲?”

“噢,肯定的。但我妈不相信她。我妈不怎么喜欢苏西。我爸爸喜欢她,因为她做事靠得住——尤其是以前,她来我们家很久了,那时约翰尼和我还是满地爬的婴儿。”

“她是你们的家庭教师?”

“不,她更像是个管家。我们一直都另外请女家庭教师。多半是英国人,”法兰克笑着说,“来帮我妈妈做事。我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家里才辞掉最后一个家庭教师。”

“尤金呢?他说了什么吗?”

“我的事儿吗?没有,什么也没说。”

“你喜欢他吗?”

法兰克笑了笑。“他这人还行,从伦敦来,很有幽默感。但每次我和尤金开玩笑,事后爸爸都会告诫我,叫我别和管家或司机开玩笑。尤金却偏偏是我家的管家兼司机。”

“家里还有别人吗?其他用人?”

“那时没有。偶尔会请兼职,园丁维克七月份休假,如果赶不回来,家里就请兼职的园丁。我父亲不喜欢有太多用人和秘书在身边打转。”

汤姆在想,对约翰·皮尔森的死,莉莉和泰尔也许不会太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起身走到书桌旁。“如果你想写出来的话,”他递给男孩二十来张打字纸,“用笔或打字机都行,这儿都有。”汤姆的打字机就摆在书桌正中。

“谢谢你。”法兰克盯着捏在手里的纸,若有所思。

“你大概想出去散散步吧——但不幸的是,你不能去。”

法兰克拿着纸站起身。“我正想去散个步。”

“你可以走小路,”汤姆说,“那是条单行道,没什么人,除了偶尔路过的农夫。你知道的,就是我们早上干活那地方的背后。”男孩清楚路线,他朝门口走去。“别跑,”汤姆见法兰克有些紧张,“半小时后回来,别让我担心。你戴了手表吗?”

“戴了——现在是,两点三十二分。”

汤姆看看自己的表,快了一分钟。“待会儿如果你要用打字机,就自己进来搬。”

男孩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把纸放好,然后走下楼梯。透过侧窗,汤姆看着法兰克穿过草坪,钻进一截矮树丛,边走边跳,还绊了一跤,他伸出手,撑着地,然后像杂技演员一样直起腰,站起身。男孩拐进右侧的小路,消失在树林里。

过了片刻,汤姆打开收音机,他想听听三点钟的法语新闻,也想换换听完法兰克讲的故事后的心情。令人吃惊的是,男孩描述事发经过时竟然没有失声痛哭。他以后会不会伤心?还是已经伤心过了,在某个深夜,很多天之前,当他身在伦敦,或者独自一人住在布婷太太家的小屋,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会受到惩罚而陷入恐惧?还是今天午餐前的几滴眼泪就已经足够?纽约市有很多十来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目睹过凶杀案,他们也拉帮结派杀过同龄人或陌生人,但法兰克不是这类人。像法兰克这样的人,罪恶感会在某个时候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在汤姆看来,每一种强烈的情感,比如爱、仇恨或者嫉妒,都会在有一天以某种姿态呈现,其方式不一定能清晰地表现出对应的情绪,也不一定符合当事人或公众的预料。

怀着焦躁和不安,汤姆下楼去找安奈特太太。安奈特太太正准备用残忍的手法把活龙虾丢进一大锅沸水中。她抓起龙虾,凑近白茫茫的蒸气,龙虾拼命地扭动肢体,吓得跨过门槛的汤姆赶紧转身,冲她打个手势,表示自己去客厅等一等。

安奈特太太冲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因为汤姆从来都是这种反应。

汤姆曾经听过龙虾嘶嘶的抗议声吗?还是此时此刻,汤姆高度敏感的听觉神经接收到从厨房传出的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尖叫,或者是生命终结时发出的一声凄厉的哀号?这个可怜的生物昨晚在哪儿过的夜?因为安奈特太太肯定是昨天,也就是周五,在维勒佩斯的流动贩鱼货车上买的。这只龙虾个头很大,不像汤姆以前见过的那些倒挂在冰箱搁架上徒劳地扭来扭去的小虾。汤姆听见锅盖咣当一声盖上,微微低着头,再次走到厨房门口。

“噢,安奈特太太,”他说,“没什么要紧事儿,我只是——”

“噢,汤姆先生,你总是替龙虾担心!也担心贝壳,是吧?”她爽朗地笑着说,“我去告诉我的朋友们——珍娜薇和玛丽-路易——”她俩都是当地有钱人家的用人,安奈特太太逛市场时常遇到她们,因为家里都有电视,如果晚上有精彩的电视节目,就会串串门,搞搞联欢。

汤姆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承认自己有这个弱点。他用法语说自己是个“黄肝”,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他原本打算直译英语俗语里形容人胆小的“白肝”或者“黄肚皮”。算了,错就错吧。“安奈特太太,明天有另一位客人来,只在家里从周日晚上待到周一早上。是一位先生。我大概八点半时接他回家吃晚餐,他睡年轻人现在住的房间,我睡我妻子的房间。比利先生睡我的房间。我明天再提醒你一次。”但他知道安奈特太太肯定记得住。

“好的,汤姆先生。又是个美国人?”

“不,他——是欧洲人。”汤姆耸了耸肩。他似乎闻到龙虾的味道,倒退着出了厨房。“谢谢你,太太!”

汤姆回到自己房间,收听一个法国流行音乐电台的三点钟新闻,没有提到法兰克·皮尔森的消息。新闻播完后,汤姆发现距离法兰克出门散步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他望着侧窗外,花园一角的树林里没有看到人影。汤姆点了根烟,回到窗边继续等。已经三点过七分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汤姆对自己说。那条路单程只要十分钟。而且谁会走那条路?睡眼惺忪的农夫拉着或驾着马车从那里经过,偶尔有个老兄开着拖拉机去大路对面的农田。但汤姆还是很担心。会不会有人一直暗中监视,从莫雷就盯上法兰克,一路跟踪到丽影别墅?之前有一个晚上,汤姆独自走到乔治和玛丽夫妇开的咖啡馆,在嘈杂声中点了一杯咖啡,观察附近有没有生人,特别是对他产生好奇心的生人。汤姆没见到一个新面孔,更重要的是,连长舌的玛丽都没来打听住在他家的那个男孩。汤姆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三点二十分了,汤姆再次走下楼。海洛伊丝去哪儿了?汤姆从打开的落地窗走出去,慢慢踏过草坪,朝小路走去。他盯着草地,盼望着耳边随时传来男孩的一声大喊“嗨!”他会这么喊吗?汤姆从草叶间捡起一颗石头,用左手笨拙地朝树林扔去。他踢开一根野生黑莓藤,终于走上小路。杂草丛生,但是小路笔直,他能看到至少三十米远。汤姆一边走,一边仔细听,但他只听到麻雀清脆而心不在焉的啾啾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斑鸠叫声。

他肯定不能喊法兰克的名字,喊“比利!”也不行。汤姆停下脚步,再次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见,没有汽车的马达声,甚至连他身后丽影别墅门前那条路上都没有车辆经过。汤姆开始小跑,想跑到小路的尽头看一看——可是尽头在哪里?在汤姆的印象中,这条小路长约一公里,随后与另一条更宽的路交汇,路旁都是庄稼地,种了玉米喂牲口,还种有白菜和芥菜。汤姆一直留意小路两旁是否有折断的树枝,如果有,就表明可能有过搏斗,但他知道,马车的轮子也会压断树枝。叶子也没有什么异样。他继续前进,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另一条路宽一点,但也是泥巴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树林,树林背后是农夫翻过的田地,农舍则在视野之外。汤姆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难道男孩在汤姆出门前就回了别墅?他现在会不会在房间里?汤姆身子前倾,又小跑起来。

“汤姆?”声音从道路右侧传出。

汤姆脚上的沙地靴差点打滑,他望着树林。

法兰克从一棵树的后面走出来——或者说在汤姆的眼前,绿色的树叶和棕色的树干突然变幻为一个人形,灰色裤子和米色的毛衣几乎融化在一抹斑驳的绿光中。他独自一人。

汤姆像一个受伤的人,痛感全消。“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当然。”男孩低着头走过来,两人肩并肩朝别墅走去。

汤姆明白。男孩故意藏起来,是想看看汤姆会不会担心他,过来找他。法兰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信任汤姆。汤姆把双手插进裤兜,昂着头。他觉察到男孩在偷偷瞄他。“你回来晚了点,比你说的时间晚。”

男孩保持沉默,也像汤姆一样,把双手塞进裤兜。

* * *

(1) “白肝”与“黄肚皮”,即lily-livered与yellow-bellied,都用于形容某人胆小、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