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唱起一首由六个音符组成的乐曲,把汤姆唤醒。听起来不像云雀。到底是什么鸟呢?音调中带着疑虑,甚至胆怯,却满怀好奇,精力充沛。这只鸟或它的家人常常在夏天叫醒汤姆。汤姆勉强睁开眼睛,望着灰色的墙壁和色调更深的灰色阴影,好似一幅淡水彩画。汤姆喜欢这幅画,边缘包有黄铜的柜子是一团颜色,书桌是更深的一团颜色。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埋进枕头,准备再打个盹。

法兰克!

汤姆突然想到男孩住在家里,顿时没了睡意。他看看手表,七点三十五分。得去告诉海洛伊丝,法兰克住在这儿,噢,不对,是比利·罗林斯。汤姆穿上拖鞋和晨袍,走下楼去。最好先让安奈特太太得知这个消息。每天早上八点,安奈特太太都会给他端来咖啡,今天汤姆比她早一步下楼。安奈特太太从来不介意有客人登门,也从不过问客人要待多久,只要通知她准备几顿饭就好。

汤姆走进厨房,水壶正好开始呜呜响。“早安,安奈特太太!”他高兴地向她打招呼。

“汤姆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我们来了客人,是你昨晚见过的那个美国小伙子,叫比利·罗林斯。他住在客房,也许要在这儿待几天。他喜欢弄园艺。”

“是吗?一个好男孩!”安奈特太太的语气带着几分赞赏,“他几点吃早餐?——汤姆先生,你的咖啡。”

汤姆的咖啡已经煮好,水壶里的水拿来给海洛伊丝泡茶。汤姆看着安奈特太太把黑咖啡倒进白色杯子,对她说道:“不用着急,我叫他多睡会儿,等他下楼,我负责招待。”海洛伊丝的茶泡好了,安奈特太太端起托盘,汤姆说:“我跟你一块去。”随后端起咖啡杯,跟在她身后。

安奈特太太敲了敲门,端着放了茶杯、西柚和吐司面包的托盘走进海洛伊丝的房间,汤姆站在门口。

海洛伊丝睡眼惺忪地说:“呀,汤姆,进来吧!我昨天晚上好累——”

“不过至少你回来得不算晚。我是半夜回的家。听着,亲爱的,我留那个美国小伙子在家里过了夜,请他帮我们做一些园艺活。他住在客房,比利·罗林斯,你之前见过的。”

“噢。”海洛伊丝用汤匙挖了一口西柚送到嘴里。她似乎并不太吃惊,但随即问道:“他没地方住吗?没有钱?”

两人用英语交谈,汤姆认真地回答:“他当然有钱,住得起店,但是昨晚他说对之前住的地方不太满意,所以我说那就来我们家过夜吧。我们一起去拿的行李,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汤姆又添上一句,“今年十八岁,爱好园艺,手艺还不赖。如果他要给我们打一阵子工——可以住雅各布家的廉价旅馆。”雅各布夫妇住在维勒佩斯镇,开了一间酒吧兼饭馆,二楼附设三个房间的“旅馆”。

海洛伊丝嚼着吐司,语气多了些警觉。“你太冲动了,汤姆,让一个美国男孩住在家里——平白无故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小偷?你还留他过夜——说不定他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汤姆低头思考了一阵。“你说得没错,但这孩子不是搭便车到处玩的那种,你——”话音未落,汤姆的耳畔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和他的旅行闹钟一样。海洛伊丝似乎没有听到,因为她离走廊比较远。“他设了闹钟,我去去就来。”

汤姆端着咖啡杯走出海洛伊丝的房间,关上房门,又敲响法兰克的房间门。

“请进。”

法兰克拿手肘撑着脑袋,坐在床上。床头柜上的旅行闹钟和汤姆那个很相似。“早安。”

“早上好,先生。”法兰克把头发往后一撩,双腿垂在床沿晃来晃去。

汤姆被逗乐了。“还要再多睡一会儿吗?”

“不了,八点起床刚刚好。”

“喝咖啡吗?”

“好的,谢谢。我一会儿下楼。”

汤姆说他愿意帮他端上来,于是下楼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已经准备好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橙汁、吐司等早餐,汤姆端起托盘,但安奈特太太告诉他咖啡还没倒好。

她把咖啡倒进托盘上预先加过热的银壶里。“汤姆先生,你真的要自个儿端过去?那孩子想不想再吃个鸡蛋——”

“这些就差不多了,安奈特太太。”汤姆朝楼上走去。

法兰克抿了一口咖啡,说:“嗯——好喝!”

汤姆将托盘放在书桌上,提起银壶,给自己的杯子也添了咖啡。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你今天早上务必要写张字条给布婷太太,越快越好,我帮你送过去。”

“行。”法兰克细细品尝着咖啡,样子清醒多了。他头顶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像是被风吹过。

“告诉她大门钥匙在哪儿。就在两扇门背后。”

男孩点点头。

男孩咬了一口抹了柑橘酱的吐司。汤姆问:“你还记得是哪天离开家的吗?”

“七月二十七。”

今天是八月十九号,星期六。“你在伦敦待了几天,然后——你在巴黎住哪儿?”

“雅各布街的昂格勒泰酒店。”

汤姆听说过那家酒店,但没去住过。昂格勒泰酒店位于圣日耳曼德佩商业区。“我能看一眼你的护照吗?你哥哥的护照?”

法兰克跑到行李箱边,从箱子的顶袋里掏出护照,递给汤姆。

汤姆翻开护照,将护照页横过来,照片上是一个发色更金黄的年轻人,头发往右梳,脸颊更瘦,但眼睛、眉毛和嘴巴都和法兰克相似。汤姆很纳闷他是怎么混过检查的,难道是运气不错?护照上的男孩快十九岁了,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个头比法兰克高一点。在法国住酒店无需出示护照或者身份证,但是英法两国的出入境管理局肯定接到了法兰克·皮尔森失踪的通知,也拿到了法兰克的照片,而且,他哥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护照不见了?

“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汤姆决定采用另外一种策略,“你这样子还敢在欧洲瞎逛?随便到个边境检查站,就会被拦下来,尤其是在法国。”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受到了冒犯。

“我不知道你为啥要藏起来。”

男孩转了转眼珠,看样子他不像是在编谎话,而是在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再待几天。”

汤姆注意到男孩拿起餐巾放回托盘时,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心不在焉地将餐巾对折,随手扔进托盘。“你妈妈肯定发现你偷了约翰尼的护照,因为你的护照还在家里。他们很容易就能查到你在法国的行踪,与其让警察找上门来带走,不如自己告诉他们。”汤姆把咖啡杯放在法兰克的托盘里,“你给布婷太太写字条吧,我跟海洛伊丝说了你在这儿。你有纸吗?”

“有,先生。”

汤姆原本打算给他几张打字纸和一个廉价信封,因为客房抽屉里的便笺上印有丽影别墅的地址。汤姆回到房间,用电动剃须刀刮了胡子,换了一条平时去花园干活时爱穿的绿色灯芯绒旧裤子。天气不错,凉爽而晴朗。他给温室里的花草浇了一些水,寻思着他和法兰克怎么打发一上午的空闲,突然又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和叉子,因为再过几分钟,报纸就要送来。汤姆听见邮车熟悉的手刹声,于是朝前门走去。

他想先看看《国际先驱论坛报》上有没有关于法兰克·皮尔森的消息,虽然和报纸一起送达的还有杰夫·康斯坦从伦敦寄来的信。杰夫是个自由摄影师,但奇怪的是,相比一门心思打理巴克马斯特画廊、终日以画廊为家的艾德·班伯瑞,杰夫更经常跟他通信。新闻版和“人物”栏都没有提到法兰克·皮尔森。汤姆突然想到周末发行的八卦小报《法兰西周日报》,今天是星期六,正好有新的一期付印。《法兰西周日报》专门挖掘名人的风流韵事,但金钱也是偏爱的主题。他走进客厅,拆开杰夫的信。

杰夫扫了一眼打印的信纸,信中并没有提到德瓦特的名字。杰夫表示同意汤姆的建议,决定适时收手,在与艾德商量之后,已经通知了相关人士。汤姆知道,杰夫口中的“相关人士”是一个住在伦敦的年轻画家,叫施托曼,一直帮他们伪造德瓦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大概五幅,但是论画功的精湛程度,根本无法跟伯纳德·塔夫茨相比。传闻德瓦特已经在一个墨西哥的小村子过世,但他生前从未透露村子叫什么,好几年来,杰夫和艾德都忙着“发掘”德瓦特的遗作,并推向市场。杰夫继续写道:“这会让我们的收入大幅度减少,但你也知道,我们向来听从你的意见……”在信的末尾,他嘱咐汤姆阅后即销毁信件。汤姆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杰夫的信撕成碎片。

法兰克拿着信封走下楼。他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写完了。你可以帮我看看吗?我觉得还行。”

他的样子像一个交作业给老师的学生。汤姆找出两处法语表达的小错误,但无伤大雅。法兰克说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得知有家人生病,不得不赶回去。他感谢布婷太太的照顾,告诉她大门的钥匙藏在花园的门背后。

“我觉得很好,”汤姆说,“我现在就送过去,你可以看看报纸,或者去花园走走。我半小时后回来。”

“报纸。”法兰克轻声说,脸颊抽搐了一下,露出牙齿。

“我看了,上面没写。”汤姆指了指沙发上的《国际先驱论坛报》。

“我还是去花园吧。”

“别跑到房子前面,懂吗?”

法兰克心领神会

汤姆拿起搁在大厅桌上的车钥匙,出了门,启动奔驰车的引擎。汽油就快用光了,他打算在返程时加点油。在限速范围内,汤姆尽可能地开足马力。可惜信是法兰克手写的,但如果用打字机打印,又难免令人怀疑。汤姆暗暗盼望,除了敲开布婷太太家门的警察,没有其他人对法兰克的笔迹感兴趣。

到了莫雷,汤姆把车停在离布婷太太家约一百米远的地方,然后下车步行。不巧的是,有一个女人正站在大门外,虽然汤姆看不见布婷太太,但他猜两人在聊天,也许聊的是比利失踪的事。汤姆转身往相反方向慢慢走了几分钟,等他再次回头看,那个原本站在人行道上的女人正朝他走来。汤姆赶紧转过身,往布婷太太家方向走去,从女人身旁经过时,他没有看对方一眼。大门紧闭,他把信封塞进标有“邮件”字样的门缝,绕过街角,又钻进车里。他朝镇中心驶去,打算开到卢万河大桥附近,那里有一间报亭。

汤姆停下车,买了一份《法兰西周日报》,和往常一样,头条标题是红色字体,不过内容讲的是查尔斯王子的女友,另一则提到一位希腊女继承人的婚姻灾难。汤姆过了桥,来到加油站,趁着给油箱加油的空当,他翻开报纸,法兰克的正面照吓了他一跳。照片上,法兰克的头发梳到左边,右侧脸颊有一颗小痣。版面呈正方形,分为两栏,标题为《美国百万富翁之子藏身法国》,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这是法兰克·皮尔森。你是否见过他?

报道内容如下:

距美国食品业巨头、百万富翁约翰·皮尔森过世尚不到一周,他年仅十六岁的小儿子法兰克便拿走兄长约翰的护照,从位于美国缅因州的豪宅中出走。法兰克见多识广,特立独行,他美丽的母亲莉莉表示,父亲的过世让他非常难过。法兰克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去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市待几天,但是家人和警方都找不到他在那里逗留的证据。据说,搜查工作已经从伦敦转到法国。

这个富有的家族陷入绝望中,兄长约翰会来欧洲,和私人侦探一起寻找法兰克。小约翰·皮尔森表示:“我能找到他,因为我了解他。”

老约翰·皮尔森十一年前曾遭遇行刺,导致下肢瘫痪,他于七月二十二日在缅因州住处附近坠崖,死因是自杀或者意外,至今尚无定论。美国警方将其死因定为“意外”。

但是——男孩离家出走,究竟有何隐情?

汤姆付了油钱给值班员,也给了小费。他必须赶紧告诉法兰克,把报纸拿给他看,让这孩子想个什么对策,然后把报纸撕碎,免得海洛伊丝,特别是安奈特太太看到。

十点半时,汤姆的车钻过丽影别墅的大门,开进阴暗的车库。他折好报纸,将报纸夹在腋下,绕到屋子左侧,经过安奈特太太的房门。他看到门的左右各摆了一盆盛开的红色天竺葵。汤姆心想,她肯定得意极了,因为花是她自己买的。法兰克在花园的另一头,弯着腰,像是在拔杂草。透过微微打开的落地窗,屋里传出海洛伊丝练习的巴赫曲子,琴声规规矩矩。但汤姆知道,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会要么播放别人演奏的巴赫唱片,要么播放曲风迥异、能让她换个心情的唱片,比如摇滚乐。

“比——利。”汤姆轻轻喊了一声,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喊“比利”,不要喊成“法兰克”。

男孩从草地直起身子,笑着问:“你送过去了吗?有没有见到她?”声音也很轻,生怕背后的树林里有人在偷听。

汤姆也对花园后面的树林怀有戒心——将近十米宽的矮树丛后,林木愈加茂密,汤姆曾经身陷其中,十五分钟后才逃出来。齐腰高的荨麻遮挡了视线,带刺的野生黑莓藤长约三四米,从未结过果实,更别提高大的青柠树了,粗壮的树干背后完全能躲藏一个人。汤姆冲男孩甩甩头,男孩走过来,两人一起走向隐蔽的温室。“小报上有你的消息。”汤姆边说边打开报纸。他背对着别墅,海洛伊丝的琴声清晰可闻。“你看看。”

法兰克接过报纸,汤姆见他突然吃了一惊,手抖了一下。“该死的。”他轻声说,咬紧牙关读着报纸。

“你哥哥会来吗?”

“我猜——会吧。但说我的家人‘陷入绝望’——太可笑了。”

汤姆故作轻松地问:“要是约翰尼今天突然来这儿,说‘原来你在这儿呀!’,该怎么办呢?”

“他为啥要来这儿?”法兰克问。

“你跟家人或者约翰尼聊到过我,提起过我吗?”

“没有。”

汤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德瓦特的画呢?有没有聊过这件事儿?你还记得吗?大概一年前?”

“我记得。我父亲提到过,因为报上有消息,但是没有特别写到你。”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读到有关我的消息——你之前说过的在报纸上?”

“在纽约的公立图书馆,几周前的事儿。”

他说的是旧报纸。“你没跟家人或者朋友提过我?”

“没有。”法兰克看着汤姆,视线落在汤姆身后,又忧虑地皱起眉头。

汤姆转过身,看见老贝尔·亨利正慢慢朝他们走来,好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是我请的兼职园丁,别跑,别担心,把头发弄乱一点。你得把头发留长,以后能派上用场。别说话,只用法语说声‘你好’。他中午就走。”

此时,这个法国巨人已经快要走到能听清他们对话的距离,亨利的声音如隆隆的雷声,低沉而响亮。“早安,雷普利先生!”

“早安,”汤姆回答,“这位是弗朗索瓦,”汤姆用手指着法兰克,“来除草的。”

“你好。”法兰克说,他已经把头发抓乱,低着头,垂着肩,懒散地走到草坪边,拔马尾草和旋花。

汤姆很满意法兰克的机灵劲。他穿着破旧的蓝色夹克,看起来就是一个来雷普利家当钟点工的当地男孩,而且亨利向来不靠谱,所以出现竞争对手,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亨利连周二和周四都分不清,他上工的日子也从来不按照约定。见到男孩,亨利并不惊讶,透过他棕色的小胡子和尚未修剪的络腮胡,可以看到他心不在焉的微笑。他穿一条宽松的蓝色工作裤,一件格子纹伐木工衬衫,戴一顶淡蓝白色条纹、有帽舌的棉帽,像一个美国的铁路工。亨利有一对蓝色眼珠,眼神永远扑朔迷离,像是酒醉未醒的样子,但汤姆从没见他喝醉过,也许是早些年喝得太厉害,留下了后遗症。亨利大约四十岁,汤姆付他一小时十五法郎,随便干点啥都行,哪怕他们只是站在园子里闲谈,讨论盆栽土或者冬天该如何储存大丽花的块茎。

汤姆建议两人再一次向长约一百米的花园后沿发动进攻,法兰克正在那里忙碌,只是位置靠左,挨着通往树林的小径,距离他们还有一长截路。汤姆递给亨利一把修枝剪,自己也拿了叉子和沉甸甸的铁耙子。

“在这儿砌一座矮石墙,就没这些麻烦事儿了。”亨利乐呵呵地低声说了一句,拿起锄头。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汤姆懒得再重复一遍枯燥的回答,表示自己和妻子喜欢花园与树林融为一体的感觉,因为这样的话,亨利就会告诉汤姆,干脆让林子把花园盖住算了。

两人干得热火朝天,十五分钟后,汤姆扭头看了一眼,没有见到法兰克。汤姆心想,也好,要是亨利问起男孩,就说他磨洋工,已经溜了。但是亨利一个字也没提,这样更好。汤姆从侧门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正在水槽旁洗东西。

“安奈特太太,能帮我个小忙吗?”

“行,汤姆先生!”

“住在我们家的那个男孩——和在美国的女朋友闹了别扭。他在法国还有一些从美国来的同伴。他想躲一阵,打算在这儿待几天,最好别跟村里的人说比利住在我们家,他不想朋友来这儿找他,明白吗?”

“哦——”安奈特太太心领神会。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感情这东西变得太快,爱得越深,伤得越深,不过男孩还年轻,能挺过来的。

“你没跟别人提过比利吧?”汤姆知道安奈特太太经常去乔治家的咖啡店喝茶,其他住户的管家也爱去那儿。

“绝对没有,先生。”

“那就好。”汤姆又回到花园。

将近中午,亨利原本就慢吞吞的手脚变得更慢,他抱怨天气太热,但其实一点也不热。汤姆倒是不介意停下手中的活,两人走进温室,温室地板上用来排水的一个方形水泥凹槽里放着六七瓶喜力啤酒。汤姆抽出两瓶,用生锈的开瓶器拧开瓶盖。

随后的几分钟,汤姆过得迷迷糊糊,因为他想着法兰克的事儿,他跑哪里去了?亨利的大手捏着小啤酒瓶,昂着脑袋走来走去,偶尔弯腰看看花架上的植物,嘴里念念有词,抱怨今年夏天树莓的产量少得可怜。亨利穿了一双系着鞋带的旧皮靴,鞋帮高过脚踝,鞋底又厚又软,虽然样式不时髦,却很舒适。汤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脚。亨利的脚真的能将靴子填满吗?从他的手掌来判断,确实有这种可能。

“不对,是三十,”亨利说,“你忘了?上次你少给了十五。”

汤姆没有少给,但他不想跟亨利讨价还价,递给他三十法郎。

出门时,亨利跟汤姆约好下周二或者周四再来干活,其实哪一天都无所谓。几年前遭遇工伤后,亨利便“永久退休”或者说专注“休养”了。他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谁见了都要羡慕。汤姆目送他高大的身躯越走越远,经过别墅米色的塔楼。汤姆在温室的水槽将手冲洗干净。

几分钟后,汤姆从前门走进屋子。客厅的音响正在播放勃拉姆斯的四重奏,海洛伊丝也许在那儿。汤姆上楼去找法兰克,房门关着,汤姆敲了敲门。

“进来吗?”汤姆已经习惯了法兰克说话时的疑问语气。

汤姆走进房间,看到法兰克已经收拾好行李箱,将床单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换掉工作服的法兰克虽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难掩悲伤,似乎快要哭出声来。汤姆关上门,轻声问:“怎么啦?——担心亨利会说出去?”汤姆知道这事与亨利无关,但他得想个法子让男孩开口。报纸还插在汤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就算亨利不说,别人也会说。”法兰克声音发抖,低沉地说。

“又怎么啦?”约翰尼在来法国的路上,还带了个私家侦探,游戏马上就要结束了。但那是什么游戏?“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

“我杀了我爸爸,”法兰克低声说,“没错,是我把他推下那个——”男孩欲言又止,嘴唇皱得像一个老头,垂下脑袋。

他是杀人犯,汤姆心想。为什么要杀人呢?汤姆从没见过如此温文尔雅的杀人犯。“约翰尼知道吗?”

法兰克摇摇头。“他不知道。没人看到我。”他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眼泪并没有夺眶而出。

汤姆渐渐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男孩良心受到谴责,又或者是被谁的话触动,逼得他离家出走。“有谁说了什么吗?是你妈妈?”

“我妈没说什么。是苏西,我们的管家。但她也没看到我。她不可能看到。她当时在屋子里,再说她又是个近视眼,从家里看不到悬崖。”

“她对你说了什么,或者是对别人?”

“都有。警察——不相信她的说法。她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法兰克像是在受刑,把脑袋痛苦地甩来甩去,伸手去拎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瞧,我都告诉你了。这个世界上我只给你一个人说了,随便你怎么着。我的意思是,你去告诉警察或者其他人,都行。反正我要告辞了。”

“算了吧,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但汤姆知道,即使他拿着哥哥的护照,也不可能离开法国。他无处可藏,只能躲在庄稼地里。“你出不了法国,在国内也跑不了太远。听着,法兰克,咱们吃过午餐再聊。我们可以——”

“午餐?”听法兰克的语气,这两个字仿佛让他遭受了奇耻大辱。

汤姆走到他身旁。“你必须听我的。现在是午餐时间。你不能这时候一走了之,别人会怀疑。打起精神来,饱餐一顿后,我们再谈。”汤姆伸手去握法兰克的手,但男孩把手缩了回去。

“我想走就走!”

汤姆左手攥住男孩的肩膀,右手掐住他的喉咙。“不行,就是不行!”汤姆捏了一下对方的喉咙,然后松开手。

男孩吓得目瞪口呆,这正是汤姆想要的结果。“跟我走。下楼。”汤姆打了个手势,男孩和他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路过自己的房间时,汤姆跑进去处理那份《法兰西周日报》。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报纸塞到壁橱堆满鞋的黑暗角落。他不想让安奈特太太在废纸篓里找到报纸。